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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再见道士

第389章 再见道士

  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观礼客人陆陆续续离开密雪峰,人数最多的那拨浩浩荡荡要乘坐那艘刚刚被青萍剑宗得手的桐荫渡船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无悬念的新任山主黄庭,还有护山供奉于负山,记名供奉果然,弟子谈瀛洲、郑又干。

  因为张山峰要继续游历桐叶洲,刚好可以跟打算去驱山渡看看的李宝瓶同行,裴钱就要跟着宝瓶姐姐一起。

  她们都是背竹箱、持竹杖的远游装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游历蒲山云草堂。

  如此一来,叶芸芸就干脆让檀溶和薛怀先回山门,她也去太平山旧址看看。

  结果钟魁和庾谨也要跟着,钟魁还是大伏书院君子的时候,本就与太平山极其熟稔,至于那个胖子,自有正当理由:当护花使者。

  袁灵殿看这架势这阵仗,知道小师弟是完全不用自己护道了,就先行离开桐叶洲,却不是返回趴地峰,而是径直御风去往海上,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找师父火龙真人。

  桐荫渡船缓缓升空,在穿过层层云海后,倏忽远游,疾若青鸟。

  一袭青衫走在青衫渡,与眉心一点红痣的白衣少年商量着未来渡口的商铺设置,讨论要不要主动与世间包袱斋的祖师爷打声招呼,让来这边落个脚。

  两人身边跟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杖,肩扛金扁担,斜挎棉布包,今天还背了一只青翠欲滴的崭新小书箱。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陪着李宝瓶和裴钱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刚刚收到了一封密信,来自一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这让陈平安必须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还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于暂时还停靠在青衫渡的风鸢渡船,下次南游,除了最南边的渝州驱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门附近的碧城渡。

  毕竟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和砚山两地,按照约定,未来五百年的收益都会落入青萍剑宗账房的钱袋子。

  尤其砚山出产研制水龙砚的仙家石材,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断断续续开采数千年也远远没有耗竭迹象。

  崔东山准备派摸鱼儿、挑山工这类符箓傀儡先去摸个底,仔细勘探一番,确定石材储量。

  做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藏藏掖掖的,一来师出有名,按照约定,五百年内砚山的开采权都归青萍剑宗所有,二来先生答应帮忙给董水井和大骊户部牵线搭桥,再加上云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势力合伙做这桩砚台买卖,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准备将所有收益与姜氏五五分账。

  崔东山笑嘻嘻问道:“先生,你觉得刘幽州这个人咋样?”

  陈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担当,为人还大方,也没有什么富家公子习气,听郁先生说,刘幽州还有一手丹青妙笔,尤其是他的书房里边,如今挂着一幅价值连城的传世名画,让我下次去皑皑洲刘氏做客,一定要欣赏欣赏。”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刘幽州看大师姐的眼神有点那个啥。”

  陈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什么。”

  崔东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先生为啥在青萍峰看着刘幽州的时候,笑得那么……不真诚,怪瘆人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转头看着崔东山,用一种极其没有诚意的脸色和语气说道:“有吗?我觉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东山立即小鸡啄米起来:“和善,很和善,特别平易近人!”

  陈平安难得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揉了揉脸。

  其实崔东山没说错,要不是刘幽州还算得体,否则就别怪自己这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不那么客气了。

  崔东山又问周米粒:“右护法,背了新书箱,开心不开心?”

  周米粒咧嘴笑哈哈:“开心,开心。”

  崔东山再问:“负笈游学晓得不?哪有你这样背着书箱只在家门口晃荡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总舵主,都是出门远游才背竹箱的嘛。”

  周米粒肩头一晃一晃:“个儿小官儿小,胆子碗口大,远游不得,近游近游。”

  崔东山原本还要调侃逗乐几句,结果就挨了先生一巴掌。他突然搓起手,满脸难为情道:“可能还要跟先生与上宗借用两个人。”

  陈平安转头笑眯眯问道:“几个?没听清楚,再说一遍,二十?”

  崔东山干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几个谱牒成员,二十个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霁色峰祖师堂内敬香的有四十三位谱牒成员,这其中还得算上俱芦洲披麻宗的杜文思和庞兰溪。

  而虞青章和贺乡亭这两个孩子如今也脱离了霁色峰谱牒,跟随老剑修于樾远游别洲,结果还是被崔东山一口气直接挖走了十几个。

  如果不谈人数,只说这种比例,在整个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确实是不常见的。

  陈平安一脚踹过去,大白鹅立即一个横向蹦跳。

  陈平安黑着脸冷笑道:“先说说看,是哪两个。”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泓下,云子。”

  陈平安笑眯眯道:“老厨子要不要?”

  崔东山羞赧道:“有的话,当然是最好了。”

  陈平安一抬脚,崔东山就赶紧绕到周米粒身侧,周米粒挠挠脸,提醒道:“小师兄,说好了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不能像老厨子说的那样,跟人借钱的时候装孙子,被人登门讨债了就摇身一变成祖宗。”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老厨子说话还是风趣。”

  陈平安说道:“我马上要带着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这边,下次跟着风鸢渡船一起回家。”

  周米粒用绿竹杖轻敲地面,点头道:“得令!”

  之后陈平安走去落宝滩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门口看过那副楹联,一行人跨过牌坊楼,拾级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长春洞天。

  此地曾经做过陈平安的短暂道场,如此正式闭关,除去剑气长城牢狱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的头一遭了。

  小洞天是崔东山从田婉手里拿来的,足可支撑一位修士证道飞升。

  崔东山显然还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长春洞天里边闭关破境?”

  扛着小锄头挖墙脚,挖来泓下和云子算个锤子,把先生都挖过来那才算真本事。

  陈平安摇头道:“意思不大,已经不是天地灵气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跻身玉璞境,再游历归来,才会重新走一趟长春洞天。”

  崔东山又问道:“等到先生返回宝瓶洲,那我可就要着手准备为柴芜正式传道了。”

  陈平安点点头:“什么欲速则不达,什么拔苗助长,这些个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只说一句,尽量稳当些,即便没办法让柴芜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证这场修行绝对不会伤及柴芜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护关,就拉上米裕好了,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喊来青同。”

  崔东山笑道:“真心没这个必要,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万无一失这种话,就只是不宜说出口罢了。”

  思量片刻,崔东山继续问道:“这么个风水宝地,既然先生不愿意独占,闲着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芜,要不要再拉上孙春王和白玄?”

  柴芜当然是资质最好的那个,但孙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剑仙坯子。

  其实孙春王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要比白玄的低,与于斜回和何辜的破字令、飞来峰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没有谁会觉得孙春王的炼剑资质在九个剑仙坯子里边不是最好的,所以如果没有大意外的话,未来登山路上,能够勉强跟上孙春王脚步的,就只有白玄了。

  没有废物飞剑,只有废物剑修。

  可能这个说法有点绝对,但只要撇开那些个例,就是事实了。

  当然,如果青萍剑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将整个长春洞天都交给柴芜一人修行。

  说不定,一旦柴芜真的可以直接跻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为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仙人境……剑修!

  事实证明,唯有如此才能获利最大,否则越是在年轻一辈修士身上均摊神仙钱、天材地宝,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越来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后劲不足,差距被同龄天才越拉越大。

  许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够一跃升迁为“宗”字头门派,除了那位开宗之祖自身资质绝佳之外,往往就是整座山头不惜倾尽一山之全力,这个说法半点不夸张。

  陈平安却说道:“除了孙春王和白玄,程朝露、何辜、于斜回近期都搬来此地修行,只等以后遇到关隘了再退出,各找师父问询炼剑瓶颈症结所在。”

  崔东山问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种平等?想要让青萍剑宗与落魄山一脉相承?”

  陈平安摇摇头:“不对,只是‘结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种表象。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剑宗是青萍剑宗,立身之本就是剑修,也只能是剑修。”

  “青萍剑宗要让如今已经是剑修的柴芜在保证没有大道隐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让白玄、孙春王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强行提起一口心气,知道与真正的天才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大。”

  “剑修有一个症结,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输。我就想要看看,在他们感到注定会输给柴芜,甚至可能这辈子都追不上之后,各自道心会如何。”

  “此外,柴芜这个小姑娘一旦独自占据长春洞天,然后破境神速,有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孤独不合群。白玄他们今天见到的是上五境柴芜,兴许再过几年就成了更为陌生的仙人柴芜,就算待在一起也无话可聊,长此以往,只会跟昔日朋友渐行渐远,这种心路上的距离,不是找机会凑近客套几句就可以弥补的,弥补不了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对的,修心是一场长久的修行。剑修唯有道心澄澈,剑心粹然,才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崔东山一头雾水:“先生,真是心里话,我又不是贾老神仙,从不溜须拍马的!”

  陈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钱就故意装傻是吧,故意跟我弯来绕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剑宗账面上的谷雨钱有多少了?以后维持长春洞天的天地灵气,砸钱就是了,少跟我哭穷,你当我不知道裴钱把咫尺物交给你了?”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未卜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学生这个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当得战战兢兢。”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视前方,不去看大白鹅:“哈,马屁精。”

  之后带着那拨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临时道场,崔东山就从雪白袖子里边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后,陈平安对还跟在身边的柴芜说道:“接下来崔宗主会临时担任你的传道人,放心,是没有师徒名分的那种。你师父魏羡那边,我会帮忙打招呼,他不会有意见的。在这边好好修行,还是老规矩,每天喝酒不要超过半斤,崔宗主会在你的道场里放置专门的酒窖。”

  柴芜揪心极了,怯生生道:“陈山主,以后我的酒水打对折好了,从两碗变成一碗,每天只喝二两。”

  因为小姑娘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陈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资质不好,还是个小酒鬼,可不就是个只花钱不挣钱的赔钱玩意儿?

  陈平安愣了愣,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两碗酒不打紧。”

  柴芜闷不吭声。

  陈平安问道:“柴芜,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资质其实很好?”

  柴芜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我修行资质跟他的酒量一样好。”

  崔东山捧腹大笑。这个魏海量真是脑子进水了,跟柴芜说这种混账话。

  陈平安无奈道:“真的很好,我没开玩笑。”

  柴芜抬头看了眼他,又低下头嗯了一声。

  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资质才能让脾气那么好的陈山主都有点急眼了呀。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是真头疼。算了,让崔东山头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这个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没法教。

  将柴芜安置妥当后,陈平安登上洞天最高处问道:“东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崔东山眼珠子急转。

  陈平安说道:“我听林守一说过,之前在大渎附近,你身边跟着个憨厚老实的少年,被你称呼为高老弟?”

  崔东山一跺脚,只得抬起袖子使劲一抖,甩出个唇红齿白的木讷少年。

  崔东山板起脸教训道:“高低,愣着干吗,快点喊祖师爷!”

  被崔东山取名为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地喊了一声,陈平安无言以对,带着小陌和周米粒下山去了,崔东山赶忙追上,以心声问道:“先生,以后桐叶洲祭剑一事?”

  陈平安说道:“你才是青萍剑宗的宗主,自己看着办。”

  崔东山哦了一声,问道:“先生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陈平安说道:“去那座土地庙敬了香再走。”

  崔东山恍然道:“是那导社啊,庙是不大,但是历史久远,一千多年了,香火没断过,在山下很罕见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导社敬过香,崔东山就带着周米粒和高低与先生和小陌作别。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北归,只是带着小陌散步。

  土地庙附近有许多柿子树,稍远就是一大片芦苇荡,有白鹭飞掠如劝语,劝人且留下,且留下。

  想来今年的入秋时分,满树红柿,如果再有夕阳铺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着淡红衫的美好画卷吧。

  小陌好奇问道:“公子,为何着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陈平安神色古怪,“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陌笑道:“来者不善?”

  陈平安摇头道:“那倒不会,对方得讲规矩,否则代价太大。”

  小陌问道:“是十四境修士,还是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头雾水,开始盘算:真要问剑一场,肯定得远离落魄山,最好是离开宝瓶洲陆地,去海上。

  连同白景在内的远古大妖们相约一起远游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觐见重返蛮荒的白泽老爷。结果造反不成,还被白泽敲打了一番。

  当然,这与白景的临阵倒戈关系……不小,却也不大。

  白泽若是真想要收拾他们这拨在远古岁月里就极其桀骜不驯的凶悍大妖,跟对方数量多寡确实关系不大。

  之前白泽敕令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来,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给自己取名为谢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换道号如换衣裳——加上原先在皓彩明月中养伤,不知怎么就跑去了浩然天下的小陌,他俩都是飞升境剑修,一个巅峰,一个圆满,双方其实就只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还有一个脸色苍白、嘴唇猩红的美艳女子,衣衫单薄,体态丰腴,只是眼神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万年冰川中苏醒过来时就将附近城池的生灵全部打杀殆尽。

  有一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和数位地仙修士都曾对上这实力完全可以升任蛮荒王座的远古大妖,皆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元神、魂魄,连同满身鲜血,全部沦为她的食物。

  她如今化名官乙,道号雪藏,来时路上又找了一个小国,连同京城在内,好好饱餐了一顿。

  站在官乙身边的是个总眯着眼笑的青年修士,化名胡涂。

  被白泽敕令醒过来后,属于他这一脉的山头是香火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维持道脉的“宗”字头门派,结果摊上一个丧心病狂的开山祖师,等到他从祖师堂一幅绘制古战场的山河画像中走出,一条自家道脉、一座宗门,最后只剩下几个资质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余的全部被他随便打杀了,整座祖师堂如今除了他这位老祖师,已经空无一人。

  十几把椅子的主人,由于稀里糊涂敬错了香火,都已经沦为老祖师的腹中物了。

  一个重瞳少年,化名离垢,道号飞钱,一鼓作气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

  要知道,这些昔年遗落蛮荒各处的仙兵,万年以来都已经被各个宗门祖师、上五境野修大炼化为了本命物。

  故而这位少年一现世,所有仙兵悉数物归原主,瞬间就等于重创了七位上五境蛮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蛮荒天下小有名气的年轻地仙。

  这地仙本被视为大道可期的修道天才,只因为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强行剥离,可谓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跌境极多,注定此生修行无望了。

  少年模样的远古大妖腰系一只黄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芦,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庐,曾经炼化过两位同为飞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剑骑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号倒是不俗,叫山君。

  一位云遮雾绕的老妪,化名古豪,身形佝偻,时时刻刻都在聚拢天地造化灵气。

  大修士细看之下,矮小老妪气象巍峨如山岳,山分五色,犹有无数条金色雷霆遍布山头。

  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汉子,好像还没睡醒,一直打哈欠。

  他除了是一位飞升境圆满大修士,还是一名纯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层。

  他与离垢关系极好,在远古岁月里,双方经常结伴游历天下,亲手打杀道士、书生后,就随手丢入离垢的乾坤袋里。

  谢狗这辈子只有三件憾事,其一是未能兼修武学,其二则是读不进书,其三嘛……谢狗揉了揉头上的貂帽。嘿嘿,怪难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当下站在白泽眼前的,有谢狗、官乙、胡涂、离垢、王尤物、古豪,以及那个从无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没有妖族真名的汉子,所以谢狗就帮他取了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无名氏。

  白泽望向离垢,说道:“青冥天下有个道号太阴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与你算是同道而行,不过她已经率先一步跻身十四境了。”

  离垢只是木然点头,看不出半点道心涟漪。

  飞升境圆满修士想要跻身十四境,就怕独木桥上已经有了个前行者。

  一般来说,碰到这种天堑,要么是像皑皑洲的韦赦那样,因为始终找不到其他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如柳七这般,还有心气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缘簿子上找天机,为此不惜跨越两座天下。

  谢狗斜瞥离垢,发出一连串啧啧之声,幸灾乐祸道:“惨兮兮。”

  她越说越起劲:“怨不得别人嘛,谁让你当年吃饱了撑的非要跟那个书生较劲,不然哪有那个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见着你,都得绕着走。”

  那个与离垢打过一架的书生可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甚至可以说是至圣先师最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里去?

  倒也不能说是离垢输太多,输是肯定输了,不过最终结果反正是两败俱伤,双方都未能跻身十四境。

  尤其是离垢,当年在一小撮妖族修士里边,资质算是最拔尖的了,脑子还灵光,身上值钱宝贝又多,怎么看都极有可能更进一步,可以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几个在人间之巅并肩而立。

  离垢同样斜视她,她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点,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

  这个离垢,当年就极其喜欢读书,以至于有个“蠹鱼吃书者”的绰号。

  据说他还想打造出一个“书城不夜”的道场,故而他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满文身。

  在远古岁月里,离垢甚至当过一段时日的半吊子书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跟那拨读书人里边的一个账房先生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扬镳了,然后又跟那个手持至圣先师佩剑的书生大打出手了一场。

  惨兮兮,咋就不惨兮兮啦?

  离垢依旧默然。

  谢狗得寸进尺,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挪动脚步,来到离垢面前,直愣愣对视。

  这拨资历极老、辈分极高的蛮荒大妖其实相互间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会哪些压箱底的神通术法,本命物为何,都无法隐瞒。

  论杀力,无名氏、谢狗、小陌;论防御,离垢、谢狗、小陌。

  王尤物只得出面劝架:“别内讧。”

  谢狗反而上前一步,与离垢离得更近,然而离垢却始终纹丝不动。

  突然,谢狗拿头一磕离垢额头,只是力道不大,离垢的脑袋微微晃荡了一下后,终于开口说话:“差不多得了。”

  头戴貂帽、脸颊两坨红的少女蓦然笑容灿烂起来:你一个飞升境,又不是剑修,杀力不够高的小废物,跟我横个啥?

  一瞬间,离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块,简直是被切割成了数以万计的碎块。

  只不过刹那之后,他的身躯就又重新拼凑起来,然后再被瞬间搅碎,再恢复原貌,如此往复。

  他根本没有运用灵气,也没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开了千丝万缕的细密剑气。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收手,将那些剑气瞬间归拢起来。她也没动用飞剑嘛。

  他们这拨如今等于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共同的追求当然是那个看似一步之隔、实则虚无缥缈的十四境了。

  此外,他们又各有所求,比如王尤物就想要找师父。

  咋个找嘛?

  退一万步说,真找到了,当年那道士不承认你是弟子,万年之后就会回心转意啦?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对方如今身份有变,境界不够高,那么可就不是什么拜师学艺了——吃掉呗,还能如何?

  白泽让其余大妖都去城内找落脚点,回头再议事,只带着谢狗一起在曳落河边散步。

  唯独无名氏不识趣,非要当拖油瓶。

  谢狗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

  亏得自己身边是白泽,不然换成某个谁,就得认后边这个无名氏当儿子了。

  谢狗收回视线,说道:“白泽老爷,我打算先走一趟俱芦洲,再南下去宝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可惜自己打个盹的工夫,剑气长城就已经没了,所幸还有被誉为剑修如云的俱芦洲。

  “没什么不可行的。”白泽笑道,“到了宝瓶洲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随便泄露行踪,更不可任性妄为,否则一着不慎被谁抓起来,隔着一座天下,我可帮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

  谢狗微微皱眉:被谁抓?

  他们身后,无名氏笑问道:“难道那个姓陈的末代隐官依旧没有归还十四境道法?”如果真是有借无还,敢赖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账,倒也有趣。

  不同于谢狗、离垢这拨大妖,他其实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万年以来,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经历了一场漂泊不定、历史久远的外出游历,不断更换住处而已。

  因为他是一名兵家修士,坐享其成,所以白泽此次将他喊来,他属于不得不来。

  即便他没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对作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的白泽,还是毫无胜算——既然打不过,就乖乖认。

  白泽笑着摇头:“跟境界高低有些关系,又关系不大。”

  谢狗啧啧称奇道:“白老爷说得好玄乎,学问,都是学问。”

  白泽调侃道:“那就预祝白景道友此行遂愿。”

  谢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顺着白泽给出的一条光阴长河道路破开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俱芦洲北方,一位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来自蛮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庙给了个说法,准许这少女在规矩之内游历浩然诸洲山河。

  只见她头戴一顶破旧貂帽,脸上两坨腮红,毫无修士气象,如果不是现身此地,简直就是个最寻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听得懂中土雅言吗?”

  谢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备而来嘛,当然听得懂人话。”她拍了拍挎包,“里边都是书,从蛮荒天下各地……买来的!边走边看,这就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哈。”

  老夫子点点头:“不可犯禁。”

  谢狗大手一挥:“必须的,必须的。”

  老夫子说道:“按照约定,我们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举动。”

  谢狗大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与小夫子道声谢的……哦,如今是礼圣了。”

  老夫子置若罔闻,再次提醒道:“不要给文庙出手的机会。”

  谢狗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不自敬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

  老夫子叹了口气。这些话,从一个蛮荒大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适应。

  谢狗依旧在那里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说不得我还会行侠仗义。对了,我要是揪出了几个妖族修士,文庙那边,可会按照规矩记账,算我的功劳?”

  老夫子一时间哑然。这个“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万年之前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白景?

  谢狗笑呵呵,心想:要是在蛮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说话。

  她向老夫子告辞,身形笔直坠落大地,在距离地面还有数丈高时骤停,飘然落地。

  之后,她还真就开始慢悠悠游历山河,欣赏起了异乡的风土人情。

  当然,对她来说,蛮荒天下也算不得什么家乡。

  那个如今叫小陌的家伙,当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宝滩时,就变成了个糟老头模样,唉,让她瞧着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飘飘的,孑然一身仗剑远游,用现在书上的话说,那就是风姿独绝,世无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各眼,她瞅着就是喜欢。

  即便小陌当年从不主动招蜂引蝶,还是惹了好些情债。

  当然了,那些不长眼睛的婆姨都被她找上门谈过心了。

  其实也未必真就有多喜欢,但是无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认真修行吗?天高地阔的,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在这之外,她曾经道听途说一事:那个道士,与练气士讲解过“真性”。

  说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维持本性本心是有诸多窍门、捷径可走的,其中一条,说得通俗点,就是“爱恨”二字,极爱谁,或是极恨谁,皆可。

  至于练气士为何要维持这类“真性”,按照早年那个道士给出的一个模糊说法,是一种“走神”。

  谢狗一路隐蔽气机,收敛全部剑气,除了赶路之外,确实就跟个世俗少女一模一样,甚至为了达成那个“到了浩然天下就从头挣钱”的初衷,偶尔还得挖些山中草药之类的去山下集市换点银子。

  她也不会要价,或者说一开始要得太凶,把顾客都给吓跑了。

  吃过几次亏后,就让那帮黑心商人自己出价。

  就这样,她渐渐给自己买了衣裙、锅碗瓢盆、酒水等等。

  虽说浩然天下能打的几乎都去了蛮荒天下,就像脚下这座俱芦洲,那个据说作为本地扛把子的火龙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

  但是谢狗还是拗着性子,坚决不去惹是生非,碰到些个喜欢在鬼门关打转的地痞无赖,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毕竟听说文庙那边如今管饭呢,仰止那个婆姨不就是前车之鉴?

  唉,前车之鉴,这个说法好,如今人间的书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个胆小鬼再说。

  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个要去会一会的地头蛇,就是被誉为北地剑修第一人的白裳。

  当然不是问剑了,跟个都不是飞升境的晚辈问啥剑,欺负人不是?

  在一处道教宫观的黄琉璃屋脊上,谢狗隐匿身形,盘腿而坐,就着酱肉喝着小酒,看那几个手持拂尘转圈圈的小道童认认真真步斗。

  按照几本书上的介绍和解释,现如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谓的步罡踏斗也越来越有花头经,道士们步行转折、礼拜星宿、请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从最早的三步九迹,星纲不断演化,变得越来越复杂,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诀,传闻有一千九百多种呢。

  谢狗摸了摸貂帽,摇头嘀咕道:“花样越多,意思越小。”

  她曾经亲眼见过天下十豪候补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鸟为人传道,好像才有了这门术法。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

  看小道童们步斗没啥意思,之后她悄然跨越大海,来到宝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骊京城,学了些官话,最后站在一条小巷外,好像里边就是那只绣虎的宅子。

  小巷口子上边有个螺蛳壳大小的寒酸道场,有对师徒就窝在里边。

  那个老修士看了她一眼,她假装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拎不清,偷偷用心声询问那个明显年纪更小的弟子认不认得巷口外边的小姑娘,有没有啥来头,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拦上一拦。

  谢狗之后还悄悄去看了几眼龙泉剑宗。她听说阮邛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谁知就只是个玉璞境,不过铸剑本事还算可以。

  山中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剑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窥探,双方遥遥对视一眼。

  谢狗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也未深思。

  此后,她总算是来到了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城,按照这边的规矩徒步而行,从州城一路往南来到小镇,找了个位于台阶底部的铺子,买了几块糕点吃,再之后就走向落魄山:哈哈,你等着,我来堵门了。

  落魄山新任看门人是一个头别木簪的假冒道士,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竹椅上鬼鬼祟祟地翻书看。

  离山门还有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早已见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满脸匪夷所思: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怕啥来啥?

  小陌,真有你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当年是躲去落宝滩碧霄洞酿酒,如今倒好,干脆就直接躲到了这个道士身边?

  自己的情路可真够坎坷的,心酸心酸。

  谢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门神通,身形一分为二。她突然咦了一声,眯眼环顾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们仙尉道长一贯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结果发现那个访客靠近山门后,来了又跑了,跑了又来了,把他给整迷糊了。

  见那貂帽少女最终好像下定决心了,缓缓走向山门口,仙尉连忙将手中的书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孰料貂帽少女竟挪步坐在了桌边。

  曾经有道士云游天下,除了为人传道解惑,还会在道旁建造歇脚处,有点类似后世的行亭,在墙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诀文字,有缘者见之,得之,修行之。

  因为在道士眼中,人间有情众生皆可修道。

  什么叫替天行道,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事情了吧?

  谢狗坐在桌旁,幽幽叹息一声,收敛心绪,扬起一个笑脸。

  仙尉发现对方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呆呆看着自己,心想总不至于是找自己认亲戚的吧?

  问题是自己也没真正阔绰起来啊。

  当这个落魄山的门房,俸禄是有点的,但是进了兜里的每一枚雪花钱可都是有大用处的。

  职责所在,仙尉只得走过去,笑问道:“这位道友,喝不喝茶?”

  谢狗问道:“要不要钱?”

  仙尉笑道:“不收钱。”

  谢狗笑道:“那就先来两壶。”

  仙尉又给整蒙了。

  落魄山上,朱敛坐在院子里边编织箩筐,身边坐着谢狗,后者已经原原本本,与这个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称朱敛的消瘦老人说了事情缘由,反正也没啥好藏掖的:来自蛮荒天下,妖族剑修,飞升境,曾经化名白景,如今叫谢狗,来找小陌叙旧了,落魄山不用担心她会惹事,她不敢惹白泽老爷和小夫子生气,因为一个都打不过。

  朱敛始终神色慈祥,听了谢狗的自我介绍,非但没有任何惊惧,反而笑着点头:“过尽千帆皆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开场白让谢狗震惊不已,然而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她既欣慰又心酸:“谢姑娘,跨山越海来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别吓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谁先动心谁吃亏,越吃亏越难忘,到最后,到底是喜欢对方呢,还是喜欢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对方身上,所以才说,由爱故生忧。”

  谢狗揉了揉貂帽:身边这个老人,是高人啊。

  只是她想了想,还是有点小小的异议,先入乡随俗学浩然天下的说法称呼对方一声“朱老先生”,再道:“谈不上情情爱爱的,我可从没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没什么忧愁可言。我就是觉得小陌长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长长久久,而且我们都是剑修,还有话聊。”

  朱敛不置可否,笑着问了个谢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问题:“谢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吗?”

  谢狗愣了半天,认真思量一番,说道:“还会喜欢的。”

  朱敛又问道:“最早为何喜欢呢?”

  谢狗一拍貂帽,有点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说过了吗,小陌贼好看!”

  “错啦。”那个坐在竹椅上编箩筐的老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盘腿坐在山巅,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

  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这修士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只因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

  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此人是谁?

  前身为谁?

  将会属于哪条道脉?

  又会何时出山?

  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

  难道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

  抑或正因为此人,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

  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

  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修士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一切又做不得准了。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收入腰间挂的棉布袋,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是真的疼。

  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

  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毕竟,他可是个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虚报了关门弟子的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

  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最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关键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择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风海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最终,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

  这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

  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有一件: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斩三尸、再融合、再斩……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余斗根本不屑为之,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

  他们曾经是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

  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元婴境修士南山,与那采收山名为悠然的女修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这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

  而且所有修士都会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

  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

  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山顶上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折断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剑的其余部分。

  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人找到那截剑尖时,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着这件不知属于谁的老旧之物,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接着低声呜咽,再反复吟诵一篇五言古诗。

  之所以反复,是因为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

  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号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当狗遛还伤心——大概是因为老人曾是剑修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没必要,他都能猜出来。

  一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这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曾是仙杖派祖师,好像是来这边找人的,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师行辕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安然在此处落了脚。

  不过为了自保,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着,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师行辕,这里的奇人怪事还有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他经常被骂作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的缘故吧。

  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他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用一把古剑卸掉了一个青壮男子的胳膊和大腿,挂在竹竿上晾晒,剩余部分则砍成肉泥。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委屈得直流泪,哭过又继续埋头烧。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而后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人数已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个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

  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武夫并不如何出彩,最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抖威风,结果到了此处,一开始她还如履薄冰,等到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才欣喜若狂。

  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但只要这类能杀人的技击之术的记忆犹在,她就足可自保。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仙府道院的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

  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

  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

  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高攀了烟霞洞。

  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他追杀过朱某人。

  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好值得吹嘘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带得出去?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的都死了。

  就连那个跳走如飞的狐媚女子,一直觊觎张风海的美色,几次都只敢在山脚徘徊,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依旧没有回应,他不太喜欢说话,师行辕也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有点武技傍身,如今境遇可想而知。”

  师行辕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冬笋煮大块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师行辕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她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真正成名的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你以前在玉枢城,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过,”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而是十五州。

  余斗率领白玉京所有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

  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如青鹤成群。

  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巨大湖泊。

  相传,此后就有某句谶语流传开来:一州丧道,方有陆沉。

  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

  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心惊胆战,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个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继续吃你的冬笋炖肉,喝你的杨梅烧酒。”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痛欲裂,片刻后,眼神泛着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包裹在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

  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只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其上没了钉子,犹有钉痕。他后又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道:“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一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只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而是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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