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了曹晴朗的情况,并未发现任何隐患。
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金丹境稳固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干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干试探着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
也对,曹师兄是大骊王朝的探花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干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干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干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啰。”
郑又干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此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的……日光和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不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我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以后要是有了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面前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干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干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干。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干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闩门了。
这个谈瀛洲,说了别闩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干翻墙。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毛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教你有来无回!”
郑又干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他冲屋内喊道:“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画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向前走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师姐裴钱。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干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
告别了二人,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回到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既不应豪奢,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字画都比较金贵。
如此,就必须要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两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建议:豁然斋。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
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
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
而最常用的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视野,也可以说是某种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
这么好的书斋名,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那最深处蕴藏着的是愧疚,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
为什么呢?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
当年在家乡藕花福地,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在街巷拐角处停下脚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带着自己继续赶路。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早早懂得某个哪怕明明极好的道理,是一种残忍。
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周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
她看出端倪了,知道是好人山主在打造竹箱呢,于是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
周米粒说道:“我的可以放在最后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就行,小小的也没得关系。”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
宝瓶、又干,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边嚷嚷道:“先生!”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别说挨骂了,咱可是挨过打的。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噼啪作响。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枚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给了八百枚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有七八十枚谷雨钱的收益。
不多吗?
很多了!
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
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座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只是就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而是要多与周首席叙旧,嘘寒问暖一番。
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再加上一千枚谷雨钱,算是她借给曹晴朗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
毕竟,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
他娘的,得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能不能让大师姐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的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枚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哪,如果折算成雪花钱,就是好大一堆了。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跟风鸢一大一小当邻居呢。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仙坯子?”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就算挖地三尺也只能找到两三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先生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数量大概能翻一番。”
陈平安说道:“大泉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地位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打个对折报过去。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多少就多少。”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
蒲山送出的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枚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要不是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王朝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
另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给天目书院报备过,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
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蒲山又是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枚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做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枚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
他转头望向周米粒:“对吧,小米粒?”
周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特别可观。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值一千二百枚谷雨钱,不能说谎报,但确实是早年的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是可以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
此外还有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头,毕竟是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帮忙,到时候找机会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家底一一还回去就是了。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了三成。”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枚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
周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青萍剑宗,你们青萍剑宗。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
崔东山靠着椅子,一边双腿乱踹,一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
周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用手挡住嘴,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密雪峰各处都有客人登门拜访。
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把白首笑得肚子疼。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
他给张山峰和白首的碗里都倒上酒,然后举碗与张山峰轻轻碰一下,张山峰便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刘宗主是喜欢喝酒,还是天生酒量好?”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
张山峰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俱芦洲北边的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啧啧,‘白’在山上可真是大姓啊!”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刘景龙则倍感无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渎带着胡楚菱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长命则带着纳兰玉牒,跟贾晟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
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让吴萧二人受宠若惊。
主要是他俩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很快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刘聚宝和郁泮水主动去找了玉圭宗,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枚谷雨钱的,也为数不多吧?”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
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再有下宗,那么它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或是被尊称为“祖庭”了。这在浩然历史上,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钟魁带着胖子去找姚老将军闲聊,刚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谨发现一件怪事: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儿装斯文呢。
想他姑苏堂堂血性男儿,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腻歪!
喝过酒,离开宅子后,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
庾谨立即弯曲膝盖,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和颤音喊道:“钟魁兄!这等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让小弟如何是好哇!”
钟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这种酒品,跟狗喝去。”
庾谨眼神哀怨道:“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
钟魁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他压低嗓音问道:“钟兄弟,你是看上黄衣芸了?好巧,咱哥俩眼光差不多。罢了,为了兄弟,忍痛割爱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对付女子,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
钟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没什么关系。”
庾谨感叹不已:“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说到女子,庾谨就气得直跺脚:这个陈平安,当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吗?!
只是再一想:摸着良心说话,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又有那么点担当,我要是他,横着走都算我姑苏不讲排场。
钟魁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抬头望天。多少人来看明月,谁知倒被明月看。
种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珑、石湫转告两事: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极有可能在近期正式落脚桐叶洲,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燐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
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是独孤蒙珑,邵坡仙笑望向她,她笑着点头。
既然公子都没意见,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一幅是整个桐叶洲中部的形势图,一幅是燐河某段河流的,说燐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河道之一。
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思量片刻,道:“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
一旦立国,除了京城选址,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以及邀请水神开府、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仰仗青萍剑宗。
道号龙门的果然已经答应黄庭做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再过两天,下山之后,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
这位仙人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告诉如今主持宗门事务的师姐,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个一年半载的。
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出门游历一趟,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来桐叶洲游历。
米裕、崔嵬、小陌难得聚在一起,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又好像跟小陌比较熟却不愿与之熟的青同。
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何辜和于斜回。
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与嫡传弟子何辜的道场、府邸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掌律崔嵬和弟子于斜回的道场则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的仙人掌。
这两位剑修在家乡剑气长城时都不曾收徒,所以当下这两个孩子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
小陌在青萍剑宗的临时道场最为朴素,只是在仙都山山脚落宝滩上搭了间茅屋。
几人坐在大火盆边,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抬头笑道:“你们俩都不笨,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
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声名狼藉的师父,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就闷不吭声。
于斜回便点头道:“知道,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反正既等于炼剑,又能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
小陌笑道:“是青萍剑宗。”
于斜回说道:“又没啥两样。”
崔嵬也没说什么,确实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否则在别家山头,这里边的差别,大了去。
浩然天下历史上,下宗宗主跟上宗祖师堂闹翻或是关系弄得很僵,虽说不算太常见,却也不是没有。
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某座大山头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为何直接就宣布脱离上宗,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虽说最后没成,但也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还是山上笑谈。
那座宗门经过这场内讧,没过几年,从下宗宗主到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全部换了人,上下宗貌合神离,很快都走上了下坡路。
建立下宗殊为不易,人心散了再聚更是难上加难。
米裕笑道:“不是祖师堂成员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不光是在青萍剑宗,在落魄山都是头一遭的事情,所以你们两个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
于斜回撇撇嘴,学陈平安双手笼袖:“这算什么真本事,虚头巴脑的。”
何辜点头附和。
在九个剑仙坯子当中,何辜是个头最高的,本命飞剑飞来峰也极其玄妙,一旦祭出,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
当然,这些山脉的规模会与何辜的境界直接挂钩。
飞来峰在剑气长城并不如何出类拔萃,若是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标准,最多只能列为乙下等,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就完全可以跻身乙上之列。
而且将来于斜回境界攀升,只要与人问剑能够拣选适宜战场,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杀力暴涨。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玉笏街,但是底蕴深厚,而何家祖辈历代剑修都出自刑官一脉,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读书婢的品秩不低。
至于于斜回的本命飞剑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带有一种禁忌意味,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也根本没有被记录在册。
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尤其是大剑仙,那么对妖族练气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修而言,简直就是一场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
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大剑仙于斜回就如同一个……小白泽。
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领剑即伤;境界低于于斜回者,接剑即死。
崔嵬说道:“以后在仙都山要好好炼剑。”
何辜差点没忍住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好意思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不知为何,斜眼看着名义上的师父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稍微柔和了几分,何辜还是点了点头。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样。”
结果于斜回直接顶了回去:“别学隐官大人说话,老子炼剑关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面瘫。崔嵬扯动嘴角,难得笑了笑。
小陌低头弯腰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黄才好吃。
青同心情复杂:自己不喜欢剑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由白玄带头,又拉上周米粒她们几个,一起去找邱植。
其实邱植昨天就已经给了白玄九弈峰的收信剑房地址,双方约好了以后经常飞剑联系。
白玄当然没忘记偷偷暗示邱植如今自己兜里没几个钱,手头不宽裕,金山银山一样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了。
邱植就说没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会往这边寄几枚神仙钱。
白玄便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纪不大,灵光得很嘛,以后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咱俩双剑合璧,所向披靡,砍谁不是砍?对了,在九弈峰或是其他山头,如果你有看不顺眼又打不过的人,就与我打声招呼,再告诉我对方下山游历的大致路线。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境界就会嗖嗖上去了,到时候我就随便跟隐官大人找个由头,好单独出门去路上堵他,帮你把那家伙给那个了……嗯,懂吧?”
邱植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对我都很好。”
他都有点后悔在那本英雄谱上边画押盖手印了。
邱植跟着白玄他们一起逛荡游览密雪峰,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突然问邱植九弈峰那边有啥酒水,邱植便照实说九弈峰不产仙家酒酿,因为韦宗主不太喜欢喝酒,柴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邱植很快补上一句:“但是画眉峰的滴翠酒和云窟福地那边的几种酒水在我们桐叶洲都是极有名的。”
柴芜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她以后如果有机会出门游历,可能会去九弈峰做客。
不过小姑娘觉得近期悬了,怎么都得几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谁让自己资质太差,传授剑术和仙法一事,就连陈山主都知难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听米大剑仙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有个姓董的跟陈山主是好朋友,出门就从不带钱,随便喝酒。
羡慕,是真羡慕。
周米粒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仅剩的瓜子,都给了邱植,说就是从山下市井买的,让他别嫌弃——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后就光顾着背那只崭新竹箱,都忘记招兵买马了,大清早又被白玄拉来这边。
这个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绿竹杖又是金扁担的,话不多,但是身份可不简单。
最早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之后,邱植确实被吓了一大跳。
此刻邱植接过瓜子,连忙说:“不会不会。”
周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个叫孙春王的同龄人。
孙春王好像总是这样,冷冷看着他,一脸嫌弃。
邱植就有点郁闷,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开心了。
玉圭宗修士会在今日正午离开,陈平安和崔东山带着米裕、崔嵬、种秋找了过来,一起御风下山去往青衫渡。
那场议事已经结束,却还如此郑重其事待客,只说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经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艘渡船旁,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议事,很多话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说得比较生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姜蘅笑着抱拳还礼,开口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言语:“能够理解。”
张丰谷坦诚说道:“若是我们双方都能在开凿大渎的烦琐事务中真正认可对方的门风,到时候再来正式缔结盟约就算水到渠成了,我个人当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王霁是个暴脾气,先前不是没有半点怨言,觉得青萍剑宗太过端架子,简直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玉圭宗。
结盟明摆着就是双方得利的好事,对方在矫情什么?
只是昨夜经由张丰谷详细解释过后,也就很快气顺了,只是难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见投缘,可托生死。你们山上,真不咋的。”
张丰谷只能苦笑:“大概如那江河在陆地上弯弯绕绕,终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霁默然点头: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剑宗闹掰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乡桐叶洲实在是经不起这种内斗了。
崔东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陈平安有意无意与王霁并肩而行,以心声说道:“清节先生,可能我们青萍剑宗在这件事上边的作为确实是不那么痛快爽利,就当是好事多磨?以后我们若能结盟,我再与清节先生好好喝顿酒。万一不成,在这桐叶洲,山河如此辽阔,也不走独木桥。”
王霁一愣,爽朗笑道:“这话,爽利!”
崔东山笑了笑。不管先生与这位清节先生说了什么,同样的话,自己来说可能没屁用,但是先生来说就会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的先生。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给先生看。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环顾四周。在这座被自己取名为青衫的渡口,以后会一点一点变得陌上花开,草木丰茂,四季如春。
曾经的先生,在回乡路上,牵着一匹瘦马,随水转,转山斜,斜阳古道,道旁孤村三两家。山瘦水也瘦,马瘦人更瘦。
日月驱光阴,江湖动客心。新年春风里,陌上又花开。
下一次先生再出门远游,再返乡回家,肯定不会满怀忧愁了。
龙新浦愣愣看着那个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莫非,难道,竟然是?
他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绝对,肯定,必须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人间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而龙新浦就是其中之一。
何况这位龙师还有个道上朋友,更是将白也的数百诗篇“缝”在身上。
要是那家伙见着眼前这位,估计要当场失心疯。
龙新浦赶紧掏出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缓缓,他得缓缓。
当下来到菰蒲湖的,是孙怀中、白也、晏琢。
因为方才孙怀中让那俩弟子与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缘分的道友好好相处,难得出门一趟,多聊几句,理由是多几个山上朋友,就在道观之外的天地间多几条路可走。
孙怀中伸手挥了挥,啧啧称奇道:“别样靓妆,香艳流溢,扑鼻而来,都快可以羞杀蕊珠宫女愧见人了。”
晏琢听得头皮发麻。老观主这话说得都快要“天下无笋”了。
眼前这位龙师曾经同时兼任永州数国的相国、首辅或是护国真人,绝无分身乏术之忧虑。
几百年前,突然在一天之内都一并辞去了,再次开始了漂泊不定的浪荡生涯,在兵解山之外开辟了大小道场十几个,听说最近一个在那密州的鸳河之畔,结庐三楹。
龙新浦满口浓重的永州乡音,唏嘘不已:“尚有一把铁琴,今在真州,未曾携来,不能为君奏矣。”
双方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又来喂鱼了?”
“可不能这么说,两顿下酒菜都有了。”
孙怀中讥笑道:“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当,还要招摇过市,装神弄鬼,丢人都丢到别的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龙新浦微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在那边的某地好歹是个玉璞境,怎么能算是装神弄鬼?再说了,要不是老观主一口一个陈小道友,我也不至于不辞辛苦远游一趟。”
孙怀中瞥了眼龙新浦:“怎么受的伤?是自家宗门名字没取好的缘故?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一程?”
龙新浦虽然喜欢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实还凑合,勉强能算是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
真要计较起来,一个练气士,能够让孙道长离开蕲州,主动找上门,确实罕见。
龙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计较孙怀中的调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太过托大了。”
“哦,怎么讲?”孙怀中笑问,“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你当自己是宝鳞道友吗,哪怕是与真无敌问剑,能够次次立于不死之地。”
龙新浦自动忽略孙怀中的那些怪话,问道:“此地适合聊天?”
孙怀中点头道:“可以随便聊。”
龙新浦由衷赞叹道:“如今的老观主真是让人羡慕。”
之后龙新浦没有任何隐瞒,不过孙怀中有意让晏琢无法听见此人心声。
原来先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龙师曾经循着蛛丝马迹去闰月峰找辛苦拜山头。
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结果在山脚做了万全准备的龙新浦就只是说了四个字便直接伤及大道根本,跌了一境不说,还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如一团乱麻,丝丝缕缕紧密裹缠,颜色各异,紫色、黄色、赤色、青色。
因为龙新浦的那四字谶语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大厦将倾。”
孙怀中听过龙新浦讲述大致过程,很快恢复平常神色,讥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还能不能讲一点宗师气度、前辈风范了?总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里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龙新浦眼神怪异。毕竟,继道祖、陆沉之后第三个登上闰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这位老观主。
孙怀中一下子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没好气道:“贫道跟你们能一样?贫道当年那是即将离乡远游了才去闰月峰与辛苦小友道声离别。”
“辛苦小友”“自家儿孙王原箓”“那小鬼头”,以及最新的“陈小道友”,都是孙怀中对山上年轻晚辈的一些昵称。
孙怀中看在龙新浦跌境的分上,打算对他好一点,少说几句肺腑之言:“也就是道祖气量大,不然一根手指头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当中,关于这个簪花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师,流传着一个响当当的说法:三跌两飞升。
不是说与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斩三尸斩出了什么尸解仙,而是曾经三次跌境,第一次是从仙人跌为玉璞,之后两次更是从飞升境跌境,结果又都被他重新跻身飞升境。
这也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飞升、仙人、飞升、仙人。”孙怀中掰指头算了算,“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愧是永州龙师,跌境破境再跌境,闹着玩呢。”
龙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没头没脑的言语:“昔年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为六斗米低头。诸君听我姑妄言,请君珍惜歧路灯,为己抒发胸臆,替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孙怀中神色不悦,冷笑道:“就这么想去贫道的玄都观做客?安排你去扫茅厕如何,以后陆老三来了你还能帮忙待客。”
晏琢佩服万分。这种话别人说了,听着就只是骂人,老观主说出口,竟然……别有韵味。
龙新浦没来由说道:“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我是极力反对的。”
晏琢突然发现这家伙挨老观主骂不是没有理由的。
龙新浦这句话显然是对那个虎头帽少年说的,是学孙怀中。
主动示好要赶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轻人变成了开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套近乎,就太费工钱了,耗时耗力也未必能讨好。
白也这一世的崛起势不可当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既定事实,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剑修白也”身上了。
罢了罢了,就当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闻言与之点头致意,算是帮老秀才领这个情了。
孙怀中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葱。”
喜欢下山游历,到处乱逛,半点不闲着,不是散布谶语就是编撰童谣。
据好事者估算,两千年来,包括永州在内,三州之地的谶语、歌谣,半出其口。
孙怀中问道:“接下来是准备去雍州?”
鱼符王朝的小丫头朱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对胃口,不枉贫道当年暗中帮她护道一场。
龙新浦也不遮掩什么,大大方方承认道:“那必须的,我素来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岂可错过那场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几百年都碰不着一场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济,比不得陆沉、高孤之流,那么有些人事,仅仅作壁上观,是掐断手指头都算不出来的,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获。
“相信老观主已经看出来我时日不多了,就想着最后见她一次。帮忙开个门,别拦着我去找她,至于到了里边能不能见着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样,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是不过分。”然后就没了下文。
龙新浦无奈道:“这话说得没劲了,怎么都给句准话。”
孙怀中突然满脸疑惑起来:“贫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没啥仇怨,何况你们山头如今还有个符泉。那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资质那么好,否则也不会有‘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这类绰号。当初玄都观也就是没争过你们,否则符泉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观修行了。你说你瞎蹦跶个什么劲儿,细胳膊细腿的,今天找到你的得亏是贫道,哪天被真无敌撞见了,两根手指头随便一拧,还不得跟扯蚂蚱似的?”
兵解山那个当得起天才称号的年轻修士名叫符泉,道号玄蝉,是当代兵解山山主的关门弟子。
如果不是刚好过了岁数,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肯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龙新浦以心声笑道:“正阳山。”
孙怀中愣了愣:“啥玩意儿?”
龙新浦说道:“宝瓶洲有座山头名为正阳山,是个刚刚跻身‘宗’字头的门派。”
孙怀中笑道:“真是变着法子想要去玄都观扫地了,贫道让你遂愿便是。”
贫道前不久才游历过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个“剑仙如云”的正阳山?
玄都观,桃花烂漫。
道号空山的王孙坐在一棵桃树下,双手叠放,闭目养神。
桃林闲坐,摘剑横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艳如血。
龙新浦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同乡,竟然有几分腼腆神色,嗓门也不大:“好久不见。”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她还是一如当年,怎么看怎么美。
心仪女子之美总是这般动人,教人装得下日月的双眼都装不下她,得搬去心扉,余在心头。
王孙抬头望向那个名气很大还是同乡的龙师,点点头,嗓音清脆道:“好像是有很久了。”
旧人旧识,重逢最怕可以聊的旧事寥寥,寒暄客套几句便无话可说。
王孙似乎是觉得坐着说话太没有诚意了,刚要起身,龙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脚边几瓣桃花轻轻丢远,轻声问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孙笑道:“这是什么问题。”
龙新浦取出一只碧绿琉璃材质的袖珍酒壶,仰头抿了一口。
初见时,她姗姗然从我心头路过,荒芜之地就开满了花。
惨绿少年春游遍,罗绮百花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王孙,还是王孙,只是王孙。
九岁与卿初相识,再见卿时吾九十。少年骑竹马,转身白头翁。
明明有千言万语,偏偏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许久,龙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资质不好,你看不上眼,实属正常。”
王孙微微皱眉道:“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龙新浦壮起胆子反驳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试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无敌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你岂会不多看几眼,耐心多听几句关于我的事情?”
王孙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龙师很清楚,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气大了,无非就是让王孙多看几眼、多听几句而已,终究还是与喜欢无关。
他之所以如此胡搅蛮缠,就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不至于冷场,相顾无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尴尬倒也没什么,就怕她觉得尴尬,无话可说,便只是客套一两句,然后转头就走。
天底下单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这般一文不值的。可若是值钱,又何必相思呢?
龙新浦小心翼翼说道:“劝说白也担任都讲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试试看,能帮上你……们的忙是最好,帮不上,你们玄都观也没啥损失。”
王孙似乎小有意外,点点头,毫不犹豫道:“不管成不成,先行谢过。”
龙新浦沉默下来。没话找话这种勾当,其实并不轻松。
王孙说道:“两次跻身飞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龙新浦自嘲道:“还好吧。”
王孙一挑眉头,龙新浦立即改口:“确实很好!”
关于那份新鲜出炉的天下十人榜单,龙新浦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本就是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最清楚这里边藏着的门道和凶险。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单,他也不会来见王孙。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准确说来是十一人,分别是余斗、陆沉、碧霄洞主、吾洲、孙怀中、林江仙、吴霜降、高孤、姚清、王孙和辛苦。
其实在这之前,数座天下的好事者不管怎么给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单,十人就是十人。
结果因为上次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和候补十人开了个头,十人榜单偏偏是十一人,好像就此形成了一个传统。
龙新浦笑容干涩,说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孙直截了当道:“按道法高低、杀力大小论,我就不该在十人之列,最多就是被丢到候补名单里。”
龙新浦重重叹息一声。
候补人选极多,足足有二十一个,除了僧人姜休被明确定义为“天下第十一”,其余二十人的排名不分高低——确实是没办法将这些大修士、武学宗师分出个高下,可能很多人相互间都没碰过头,况且不少山巅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数百年内根本就不曾与谁有过道法或剑术的切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补:南华城第一副城主、紫虚元君魏夫人,紫气楼楼主姜照磨,以及碧云楼内镇岳宫宫主黄界首。
魏夫人被青冥天下黄庭观一脉共同尊奉为第一代祖师,收徒颇多,其中有位嫡传弟子司职天下百花,有那“分付群花莫出山”的仙迹。
黄界首道号权衡,又号玄黄,除了坐镇镇岳宫烟霞洞,还要负责看管那件品秩极高的甲胄。
老真人腰间常年悬挂一串好几斤重的钥匙,来自名为不教一日闲过楼的藏书楼。
据说他之所以会自号玄黄,缘于道祖曾经亲自赐下“玄”字作为藏书楼的文房匾,大概也是道祖对黄界首寄予厚望的一种表现。
碧云楼的上代楼主和现任楼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因为黄界首与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是差不多岁数的得道之人。
按照山上的算法,甲子或是百年为一辈,此外又有千年一辈的说法,算是一个大辈分。
黄界首和庞鼎这两位同辈老道士的修道岁月其实要比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的更加漫长。
若是只说道龄,不谈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余天仙道官都是他们的山上晚辈。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内修行的那位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末代刑官豪素,那么白玉京就等于拥有四位候补了。
至于其余候补,则是白藕、朱某人、宝鳞、白落、朝歌、聂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唤仙、王姓、杨倾、武玺、罗移、陈同幸、徐棉和许婴咛。
候补总计二十一人,其中女修占了九人,除魏夫人外,便是并州青神王朝国师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兖州聂碧霞三千年云水生涯,四处漂泊不定,失踪已久,但传闻她那盏搁放在地肺山华阳宫内的本命灯千年以来始终不曾熄灭。
关于聂碧霞的下落始终是众说纷纭,有说她其实早已去往天外炼剑,也有说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砺剑道,甚至还有说她去了西方佛国的。
宝鳞是散修,更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最负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无敌的那段恩怨情仇,当然,与男女情爱无关。
朝歌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道号复戡。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实还有“小四州”一说,是位于大湖之中的四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面积不输雍州。
雷雨就是这座巨湖名义上的两位湖主之一,妖族出身,真身为虺。
女冠杨倾道号蜃楼,出身幽州弘农杨氏,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徐棉和许婴咛是孪生姐妹,分别随父母姓,一个姿容极美,一个却是相貌狰狞可怖。
她们分别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旁门两脉的祖师、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
因为双方道脉不被视为正统,她们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此次双双登榜候补,实属惊骇天下心神。
其余候补中,汝州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号绿萍,是昔年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只不过如今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姜休抢占了位置。
翥州青词宫祖师爷元唤仙是当代宫主的师伯,精通符箓之道,曾经创造出数种大符。
他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但是最著名的一个道号却是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的百凶。
传闻元唤仙身负两州文运,极有希望凭此跻身十四境。
又据说,陆沉对岁除宫守岁人白落的评价极高:看似被高估,其实还是被低估。可惜白落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切磋问道过。
道号太夷的山阴羽客王姓喜欢养鹅,跟雷雨一样,是巨湖的另一位湖主。
罗移是密州衡阳王朝的开国皇帝,道号火官,武玺则是沛州右山国的遮荫侯。至于陈同幸,他是兖州弘福寺的僧人,法号唯识。
龙新浦苦笑道:“这两份榜单,其实就是一篇檄文。”
王孙点点头:“小孙也是这么说的。”
玄都观孙怀中、王孙,岁除宫吴霜降、白落,地肺山华阳宫高孤。
姜休和陈同幸是僧人,而僧人与寺庙在青冥天下的处境可想而知。
此外,吕碧霞、宝鳞、杨倾、徐棉和许婴咛因为各自的人生际遇、家族出身和道脉待遇,都是与白玉京不对付的。
以往的评选,当然有那事先与仙杖派打招呼,主动要求不上榜不登评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来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或是无缘无故的道法切磋。
更多的还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削尖脑袋去争夺一席之地的。
比如王朝皇帝,或是垫底道观、宗门的祖师爷。
前者是为了招徕各州英才、豪杰,后者则是为了能够吸纳更多的山外仙材。
但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笔,还怎么打招呼?许多可能根本不愿意登榜的都登榜了,其他想要登评的却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
此前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陆沉与小陌聊到青冥天下时随口提的那十几位高人大多登评。
由此可见,陆掌教经常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不是晒太阳就是赏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风土人情确实没白看。
姜休领衔的二十一人全部都只在候补行列,偏偏将玄都观王孙放进了前边的十人榜单,又偏偏天下第十是两人并列。
王孙排第十一不行吗?
当然可以。
甚至在龙新浦眼中,只要王孙一天不曾跻身十四境,最多就是候补之一,完全没办法去跟姜休争第十一。
别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细和剑术,龙新浦却是心知肚明,这等于是故意将玄都观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内拥有两位天下前十,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关键玄都观又是出了名的与白玉京不对付。
它与地肺山华阳宫还不太一样,后者至少还能与白玉京维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但玄都观因为孙怀中的缘故,是天下公认胆敢与白玉京掰手腕的头把交椅,然后才是岁除宫和吴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笔,龙新浦绝对不会让王孙登榜,甚至连候补都不上。
毕竟兵解山与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内的老邻居,而龙新浦又是兵解山辈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几个老祖师都极为熟稔,是有私谊的。
玄都观之所以会与白玉京结下死仇,准确说来是与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就在于玄都观的一对师徒:黄柑、宋茅庐。
这对师徒,一个道号青李,一个被尊称为宋师。
可前者在世时连候补都没有进入,后者倒是登评过一次候补,据说是仙杖派故意让他未能跻身天下十人,免得树大招风。
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永州平仓一役,从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贼一脉。
而那黄柑,更是死在余斗手上,死在玄都观内!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龙新浦打算绕路回家乡走一趟仙杖派,评选出一份更加服众的天下十人榜单。
简单说来,除了要有说服力,还需要有更大的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的眼光,引起更大的话题,覆盖先前榜单带来的影响力。
以王孙的脾气,哪怕“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实,她也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哪怕明知道此间杀机重重,王孙也只会坦然受之,无非是慨然出剑。
王孙说道:“没事,等我跻身了十四境,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龙新浦惨然道:“我倒希望你不要跻身十四境。”
王孙难得沉默,酝酿半晌才道:“换个人喜欢。”
龙新浦饮尽壶中酒,洒然笑道:“难,比让王孙喜欢我更难。”
王孙默不作声。
龙新浦抬起头,轻声呢喃:“又要下雪了。”
这场雪,会很大。
如果撇开他的私心不谈,那幅已经缓缓展露一角的山河画卷一定会很壮观。
龙新浦起身告辞,缓缓走出桃林,不御风,不缩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离开背后那个女子的视野。
孙怀中来到师姐身边,看着黯然离去的龙新浦。这种事情,外人也没法说什么。
王孙突然说道:“要是宋茅庐生在浩然天下,会不会更好些?”
孙怀中点点头:“肯定。”
犹豫片刻,他微微苦涩道:“要是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说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实的宋掌教了。”
王孙说道:“道理不能这么讲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庐可能会怨恨玄都观、你、我,但不会后悔在玄都观修行。”
孙怀中嗯了一声:“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王孙说道:“既然明知他不后悔,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得更加愧疚。”
孙怀中说道:“总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孙说道:“你可以把脸伸过来,我有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有何难?”
孙怀中哑然失笑。师姐还是这么有想法。
墙里开花墙外香,小师弟黄柑的关门弟子,师侄宋茅庐在那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门户,道脉之兴盛,声势之浩大,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
永州平仓一役,玄都观不知为何选择袖手旁观,据说是孙怀中亲自下的法旨,任何人都不得离开道观赶赴永州驰援宋茅庐。
故而宋茅庐的那拨嫡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颠沛流离,形若丧家之犬,在永州、蕲州之外的数州之地艰难站稳脚跟,为师祖黄柑与师尊宋茅庐这一脉传下了几条香火凋零的道统法脉。
因此,这几条难成气候的道脉修士对玄都观的恨意半点不少于白玉京,尤其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始终无法释怀。
永州诸国,无一例外,共尊国师。
当年宋茅庐虽无立教称祖之名,却已有一教教主之实。
这是一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类似林江仙被人尊称为林师,宋茅庐当年也被山上敬称一声宋师,而不称呼其道号。
宋茅庐与白玉京那位绰号小掌教的张海峰曾被誉为天下双璧,在外界看来,永州这一脉道士虽败犹荣,作为掌教的宋茅庐虽死犹荣,宁可身死道消也不愿苟延残喘地被拘押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
据说宋茅庐曾言:“贫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当阶下囚,只能是与你们问剑。”
孙怀中还曾主动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开玩笑说是王原箓的老祖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贼一脉其实与当年的永州道士已经大不相同,浑水摸鱼者居多,私箓驳杂。
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观和官家史书记录在册,岁月一久,以至于如今的米贼一脉年轻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脉明明修行的是道门正宗正法,为何就是“米贼”了。
相传玄都观有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只是代代口传,不会记录在册,告诫观内学道之士哪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几条道脉的旧同门,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算是独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观孙怀中敢骂白玉京,敢骂天下人,唯有这几条道脉的十数座宫观、道院里哪怕是个刚入门的道童都敢骂孙怀中。
而兵解山作为昔年与宋茅庐公开结盟的唯一顶尖大宗,虽说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庐的提醒,临时单方面撕毁盟约,故而并未元气大伤,但是兵解山除了龙新浦之外,对孙怀中和玄都观的观感都很差:你孙观主修道数千载,剑术通神,除了不痛不痒骂几句白玉京,又做了什么?
又敢做什么?
孙怀中说道:“师姐,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见王孙不说话,他继续道:“师弟是师弟,我这边,詹晴与狄元封两个,再加上你那边的两个,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师弟也不愿意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师姐没忘记的话,当初我们几个同门曾经专门讨论过此事,只有小师弟的想法最为特殊,跟我们的见解距离最远。”
王孙背靠一棵桃树,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直愣愣盯着孙怀中,好像在说: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千多年,事到临头,你跟我说算了?
小孙你是欠揍还是找打啊,来,给句准话。
孙怀中硬着头皮说道:“师姐,听我一句。”
王孙还是默不作声,孙怀中叹了口气:“师姐,我们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小师弟更加不甘心,不值当,不痛快。”
王孙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这下轮到孙怀中吃不准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真能放得下?”
“也没啥。”王孙喃喃,“就是突然发现,好像都快要记不清黄柑的样子了,有点伤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孙怀中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师姐。
王孙挥挥手:“别打搅我修行,一边凉快去。”
孙怀中默默点头,来到一间没有主人已多年的书斋,其内悬挂有一副对联,是小师弟亲笔:
琵琶黄柑青李,孤鹤一冲上南天,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
蓬莱瀛洲方壶,仙真乘风下北山,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说书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更何况是那些书中人。
孙怀中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书房,之后去了白也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气,竟然给自己煮了一锅鸡蛋。
他剥了一颗,一口囫囵吞下,含糊不清笑道:“当年就数小师弟读书最多,可能把整个青冥天下的佛家典籍都给看遍了,当然,也跟咱们这儿佛家典籍不多有关系。”他又拿起一颗水煮蛋,笑了笑,“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白也只是坐在桌对面。
孙怀中吃了三颗水煮蛋,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牵扯天下,非我所愿。”
老人神色淡然,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如果势不可免,那就只能这样了。”
白也说道:“既然已经想了那么多,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老道长会心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如果所当做之事与不可少的人必须二中取一,那就取前舍后。
市井儿童都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尾巴上的孩子就像门派里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黄柑、宋茅庐这对师徒一个是上任观主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前者的关门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观都未能保护好两人,就算有苦衷,却也不算什么理由。
这么多年来,玄都观在孙怀中手上,其实相较于师尊清源道长,底蕴深厚许多。
种了一棵可以让后人乘凉的参天大树,或是凿出一口水井,建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不管是什么,总得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孙怀中笑道:“喝点酒?”
白也说道:“我只喝一杯,孙道长可以随意。”
孙怀中说道:“一杯足够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都是老旧之物,就连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喝着酒,结果一下子就满脸通红。
孙怀中笑得不行:这还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吗?
他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转头望向屋外。
少年远游,仿佛背过烈日,总是满肩月光。
好像少年们的每个今日,一双眼睛总是望向前方,憧憬着明天,希冀着后天。
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全部统称为昨日。
梦回少年丛中,吾亦是少年。
桌对面的白也,可能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某些诗篇就像是为自己而写。
比如,对于家乡天下而言,曾经将道场建造在孤悬海外的一座岛屿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风,譬如云中鸟,一去渺然无踪迹。
又比如,对于异乡青冥天下来说,会是剑花秋莲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从容。
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