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一个边境小国,颍川郡境内一个僻远小县,有座名为灵境的陈旧道观,很有些年头了,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这小山头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土包。
前些年,此处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愣是将经久失修的道观给压塌了几间屋子。
观主洪淼求爷爷告奶奶四方筹钱,重建完屋舍后发现手头还有点余钱,干脆就将道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再给供奉的两位祖师爷的泥塑神像贴上金箔。
这让洪淼颇为自得,几乎每天都要专门去山脚看看道观全貌,只觉得好个气派道场,古木成荫,新建祠庙镌古篆,小道两边种老槐。
这座灵境观并无半点出奇之处,想要找出个攀亲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难,以至于只有洪淼是唯一拥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观主还是个外乡人。
事实上,往前推个三百年,历代观主就都是外乡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
实在是这地方的天地灵气太过稀薄,就不是个适宜修行之所。
想要成为道官,以及之后如何升迁,说简单也简单:一靠境界,成为练气士;二靠学问,也能够授箓;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钱,终究是有门路可走的。
那么,一座道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观往往是大道观越来越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观越来越香火冷落、难以为继,而这灵境观就是个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这平原地界,可怜道观就杵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走个几十步就能登顶。
次一等的科举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别说进士老爷了,最近两三百年,就连举人都没有一个。
至于到底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还去记这个呢,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甭管是道官还是科举,也不晓得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实洪淼年纪不小了,虽说看着不过甲子岁数,实则将近百岁高龄,却还只是个候补道官。
只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一般俗称为观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论大小,每座道观都会有的。
但是方丈却不是常设职务,而且有些方丈会兼任数座道观,必然都是一国之内的得道高真了,那种能够瞧见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观老人们的某个老说法,道教宫观庙庵皆有,唯独不称寺。
此外,道观的方丈老爷与那西方佛国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丛林与子孙丛林的说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规矩。
当然,方丈一说还是在僧人那边更为流传,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不也争来了道士这个称呼?
可要说道观里边有年轻人刨根问底:“道士?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道士了吗?”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么,这等秘事内幕,以后等你家祖坟冒青烟,当了道官老爷,自然就晓得了。”
而所谓的灵境观老人们,其实就是两人,当然都是没有道牒的,一个是兼差的庙祝,据说是因为祖上拿出几亩良田给了道观,才来这里领份薪水,毕竟蚊子肉也是肉。
外加一个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
至于洪老观主,更是能者多劳,就连账房执事的打算盘差事,也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
一国诸郡,大小道观,几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够比拼的其实就三件事:其一,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赐,山门匾额上才有“敕建”二字;其二,道官数量多寡,以及供养,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
在青冥天下,丛林庙要更为规模宏大,道官众多,因为名义上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有,并无私产。
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全部归属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老观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
山外积雪深重,风景倒是不错的,老道士双手负后,转了一圈,又开始缓缓登山。
此时的他已是满脸愁容,不时长吁短叹。
穷乡僻壤,出个正儿八经的道官老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哪。
道观小到只要推开大门就能瞧见主殿,除了钟楼鼓楼,连个两层建筑都没有。
实在是穷啊,富人有千百种好活法,穷人唯有一种苦过法。
颍川郡下辖五个县,官府建造的道观总计三座,照理说,灵境观再不济,也不该只有这么点香火,问题在于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丢。
只说隔壁县的那座道观,运道好,祖上阔过,建了一座邱祖殿,据说珍藏供奉着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县香客宁可走远路,都要去那边烧香。
洪老观主最近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够帮灵境观建造出一座财神殿,道观里边的年轻人听说老观主睡觉说梦话都在挂念着这么件事呢。
连同洪淼在内,这里的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观,发现只有管着灶房的典客常庚,至于其余几个,不日上三竿是绝不起床的。
常庚先前敲过了晨钟,估摸着是闲着没事做,就开始扫地,见着了老观主,怀抱扫帚打过招呼,轻轻跺着脚,低头搓手呵气。
常庚年轻时候是灵境观为数不多的大香客,翻账簿一算,给了道观差不多三百多两银子,还赠予道观不少书籍。
当然,常庚坚持说是借给道观的,最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
就这么一笔前任观主留下的烂摊子糊涂账,使得后来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带着个穷亲戚来这儿混口饭吃,不然捞个每月可以领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一县之内,想要托关系进入灵境观的人不在少数。
洪淼与常庚点头致意,去主殿里边转了一圈,又跨出门槛,去道观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院内,常庚一张皱巴巴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个笑脸,问道:“洪观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着摇头,开始在院内步斗,常庚就拖着扫帚站到一旁去。
陆陆续续地,从一边屋子里走出三个年轻人,双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边,缩着肩膀,打着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雾气,看着观主瞎逛,看多了,着实没啥兴趣,就各忙各的去了。
山上开辟出了几块不相邻的菜园子,至于私产田地,道观倒是有个十几亩,大半都是县衙划拨出来的——终究是辖境内的一棵独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断了香火。
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是个睡眼蒙眬的少年,模样只能算是端正,一样是低头哈腰,双手插袖。
少年先与常庚喊了声常伯,老人笑着点头致意。
其实扫地和晨钟暮鼓本都是少年的差事。
等到洪淼步斗完毕,名叫陈丛的少年这才喊了声洪观主,洪淼还是只点了点头。
平时他对这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吃懒做谈不上,但是他们俩跟其余几个一般德行,能偷懒就绝不主动揽活,实在是让洪淼喜欢不起来。
除了陈丛,另外三个年轻人分别名叫马重、土膏、林摅。
其中马重跟庙祝刘方又是亲戚,因为私底下刘方承诺再过个几年,愿意再给灵境观两亩田地。
至于几年到底是几年,洪淼也懒得追问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刘方还是没有跟道观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铺盖滚蛋。
马重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号了。
他年少时上过学塾,喜欢看书,但课业马虎,经常偷摸去隔壁道观的庙会,就为了看路边摊上的杂书,什么连环画、志怪传奇、公案小说、烟粉灵怪之类的,都舍得花钱。
约莫是看书把脑子给看傻了,马重一直怀揣着某个痴人说梦的妄想,时不时就问洪淼是不是书上说的那种世外高人。
至于林摅,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点本钱了,一般穷苦人家,取名不会用这么生僻的字。
外人习惯性称呼他为林虑,道观这边就跟着喊了,林摅也懒得计较。
林摅家在县城开了好几间店铺,也算家底殷实,因为爹娘嫌他总喜欢惹是生非,就花钱托县太爷……下边的工房攒点帮忙,交给洪老神仙“严加管束,劝导向善”。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进灵境观的,等于是在此求学,因为有个奇怪的姓氏、罕见的名字,就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大有来历的,其实也就是个乡野村民出身。
马重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摅每天嘻嘻哈哈,热情开朗,好像与谁都能称兄道弟,还经常翻脸,事后又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土膏最喜欢对陈丛摆脸色,而陈丛也是个焉儿坏的,次次不吃亏,即便这里亏了,也总能从别处找补回来。
他们几个里,真正打过架的,其实是马重跟林摅,就在屋子里边。
那会儿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谁都不敢得罪,而陈丛则自顾自躺在靠窗边的炕上,手上翻转着一枚铜钱。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极其重要的分水岭,有不小的门槛,跨过去了,或者说熬过去了,哪怕依旧无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无法找到某位道官担任自己的度师授箓,没办法有个正式的道统法脉,就可以去县衙领份差事,比如在户房当个管着鱼鳞册户籍的攒点,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县太爷和县尉这样的官员,在县衙见了面,都有可能愿意停步闲聊几句。
马重和林摅就都在等这个,在道观熬满至少十五年就有机会去衙署任职,也算有个铁饭碗了。
胥吏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观镀金过的,总能捞到一些既清闲又有油水,还可以在街坊邻居那边不讨骂的好差事,起码要比某些胥吏更像个官老爷。
比如仵作,还是个世代相传的官职呢,是个好差事吗?
当然算不上。
虽说是个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是铁饭碗,但是总会让老百姓觉得不自在。
早课结束时,典客常庚也在厨房忙完,可以吃饭了。
之后休息半个时辰,就又有课业等着了。
洪淼坐在蒲团上浪费口水,其余几个就像陪着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阴。
只有土膏偶尔可以去洪淼屋内翻看那几本珍藏多年的书籍,不过土膏发现不少老观主所谓的私家藏书都钤印有一枚相同的藏书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个典客常庚的家藏旧书,很多次都想着帮老观主撕掉那些盖章的书页,那不就等于是销赃了嘛,只是终究没敢下手。
飒飒松风,一天天地,就这么撞罢晨钟又暮鼓,每天做完课业吃完饭,睡觉醒来又是一天,光阴如水悠悠过。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
离道观约莫两里路之处有条河,河上有座木桥,陈丛经常一个人下山去那儿闲逛。
今天他换上了一双皮质旧靴,在木桥上使劲蹦了几下,桥上积雪便如白银撒落在冰面上。
少年记性极好,过目不忘,灵境观里边屈指可数的那些藏书,他只是翻过一遍,就有诸多自己的见解,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就像……上辈子早就看过这些书一样。
而且陈丛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有些莫名的感伤或是喜悦之情,所以最终他得出了一个完全讲得通的结论:他娘的,我该不会是书上说的修道天才吧!
陈丛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积雪拍在脸上:冷静,要冷静,要克制啊。
听说前不久,府城有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鬼物作祟,坏了好几条性命。
很快,朝廷就派了一拨道官下来。
然后,老观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十岁,经常站在道观门口,好像在等人。
再之后,道观里边就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都没有穿道袍。
彼时他们几个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晒太阳,那个男子好像多看了土膏几眼,面容冷清的年轻女子倒是打量了所有人,最终视线在马重身上短暂逗留,只是都不算太过上心。
她与一旁的洪淼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洪淼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过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委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孩子已经是他这些年在一县之地能够找到的最好的道官坯子了。
如今这拨孩子其实还不清楚一事:想要担任一座官府道观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种学问极深的饱学之士,否则修为必须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属于后者。
洪淼修行不错,唯独在读书上不太开窍,而授箓一事,许多考试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补道官身份。
洪淼之所以依旧能够补缺灵境观,就是靠着观海境修为,当然,这跟灵境观与肥缺半点不沾边也有不小的关系。
为了拦阻那只过境的凶悍鬼物,洪淼其实已经受了重伤,虽然跌境了,却是有功劳的,会被府城衙门记录在册,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赐下一颗保命的延寿仙丹,极为珍稀,是花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但却无法继续担任这座道观的观主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可以去府城某个清水衙门养老了。
对这几个孩子,洪淼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马重资质最好,被洪淼寄予厚望,当然,比起那些大道观里边的修道俊彦,还是差距很大。
林摅就是个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谈了,道观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银子救济。
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底家当几乎都拿来炼化为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地灵气了,结果在道观殿内,洪淼几次暗中观察,那几个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觉,就没一个能够察觉那份气机涟漪的。
其实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连同马重在内,以后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论,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没有天生适宜修道的那种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习武,此外还是最有希望凭读书考取候补道官的一个。
至于陈丛,记性不错,勉强能算个读书种子,在道观里读点书,打好底子,以后去参加科举就是了,不奢望考中举人,将来有个秀才功名,成家立业总不是难事。
而这两位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是府城的旧友,男子叫宋拓,女子名谈薮。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跻身炼气第二层了,又是走内家拳的路数,那么再打熬十几二十年的体魄,跻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
只要跻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赚个不低的官身了,哪怕开馆收徒、开山立派都毫无问题。
何况宋拓与赤金王朝的鸦山某位七境宗师都是好友,这位金身境武夫听说是那位林师某个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
在汝州,有没有一个或几个鸦山的江湖朋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门道官,概不能免。
谈薮则是走私箓路途的练气士,极为年轻的洞府境,毕竟她不到四十岁就是个中五境神仙了。
而且谈薮家学深厚,是有私人法坛的,简单说来,就是有资格做私箓买卖,官府不会扶持,却也不至于明令禁止。
据说她最早名䉤,后来不知怎的,大概是“䉤”这个字实在是太过生僻,就改成了相对简单的“薮”。
进了屋子,关上门后,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则不敢说拦下那龙门境鬼物,多阻拦片刻,总归不是奢望。”
按照巍巍白玉京订立的金科玉律,度师唯一,决定了一位道官这辈子的法统道脉,极难更换,但是道官修习别家术法并无拘束,几乎没有什么禁忌,多多益善。
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门雷法,是年轻时跟一位奇人学来的压箱底本领。
按照道书所言,元气氤氲聚而成物,其中一点真灵彻底涣散者,是为野鬼游魂。
而天地间的春雷声对那些邪秽阴物而言好似催命鼓。
只可惜洪淼受限于自身根骨,学道不精,只能通过年复一年在那金秋时节正午时分炼化、凝聚出三两重的吹魄风,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对付一只龙门境鬼物根本不够看。
洪淼从袖中摸出一串坠有黄穗的九帝钱自嘲:“这场架打得,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这是当年洪淼担任灵境观住持后,朝廷按例赐下的一件珍贵法器。汝州各国朝廷赏赐各有不同,降妖镜、捉妖葫芦、符箓等等,种类繁多。
宋拓脸色凝重:“我可以把你引荐给白雨帮,我跟帮主刘息的关系一向不错。”
洪淼摆手道:“咱哥俩谁跟谁,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白雨帮作为鸦山的藩属门派,门槛很高的,何况整个鸦山尤其不喜欢跟别国道官往来,刘宗师可能愿意白送你宋拓一个白雨帮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难说了,换成贫道,多半是不会点这个头的,你何必与刘息伤了感情,这点人情世故,贫道还能不懂?”
他随即叹了口气:“朝廷刑部那边,加上府城衙门里的供奉,估计很快就会派人来勘验此事的详细过程,算是走个过场吧。然后贫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在这儿会有点作为,道官也好,进士也罢,只要能够帮着颍川郡出这么一个人物,就可以凭借这桩功德打破观海境瓶颈了,结果倒好,还跌境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如此。现在就只求前人栽树,能够有个后人乘凉了,自个儿落不着半点实惠,总还是能落个心安。就是不晓得在贫道闭眼之前,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主动要求担任灵境观住持,就是图个“万一”。万一这边冒出了个本土道官,那自己可是有一桩功德在身的。
当然,不是只有洪淼看到了这一点,事实上,想来这里碰运气的那些个前任道观住持,十有八九都是奔着这个来的,至于那十之一二,当然是官场混得不如意,被上司或同僚排挤,给打发来坐冷板凳的。
修士跌境之所以后患无穷,除了修为大跌,诸多压箱底的神通术法难以施展外,最大的问题还是阳寿一事。
洪淼光靠那颗丹药是不顶事的,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买来几颗续命的灵丹妙药才行,钱不钱的,还计较什么?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好心有好报这种事,还是要信上一信的”,于是洪淼笑着点头:“也对。”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怅,也有些茫然。
他也曾有过高远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诣,成为一个被道书誉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无杂念者的得道高真;或者受满初真、中极、天仙三坛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宫观内某位律师真人的传法授箓;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个丛林宫观内举行升座仪式,担任方丈;甚至是成为一位结金丹的地仙,陆地常驻,当个最名副其实的神仙老爷。
当然,他最大的奢望,都不太敢经常想,是梦游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谈薮说道:“洪道长,要是不觉得屈尊,可以去我家担任清客,一直缺个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还是个洞府境修士,何况老道士的香火人脉和一肚子学问还在。
不算是个多划算的买卖,但是家族大体上能够保证不亏本,毕竟除了俸禄,肯定还要给出一两颗延寿丹药的。
洪淼笑着摆手:“何必做些双方都没啥赚头的买卖,贫道要是个闲人,以后去你们河间府谈家做客,还能喝杯不花钱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贫道这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臭德行,迟早要与你们处得不愉快,到时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来哉?”
谈薮刚想说话,只是很快就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
洪淼转头望向窗外:“总算来了。”
屋檐下廊道上并排蹲着的几个,陈丛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继续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
至于马重,已经摸到墙根偷听三人对话了,不过好像没能听见什么。
三道身形在灵境观山脚就落下,选择徒步上山。这不是看得起这座寂寂无名的小道观,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规矩当回事。
马重第一个转头,看着那三个走入道观大门的外乡人,赶紧站起身,大气都不敢喘。来的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道官老爷,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陈丛,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瞧瞧那几位贵客。
陈丛先是转头望向土膏,然后茫然抬头,愣了愣,最后蓦然眼睛一亮,充满了好奇、羡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见那三位道官神仙,一个年轻男子背了一把铜钱剑,一个老人腰悬一只淡金色捉妖葫芦,还有一个少女模样的女冠。
其实三人都很疑惑,怎么一向太平无事的颍川郡内会突然冒出个流窜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还不低?
所以从朝廷庙堂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后者,始终紧绷着一根心弦。
事实上,所谓的害了几条性命是夸大其词的小道消息,只是两座县城衙署都被那胆大包天的鬼物戏耍胡闹了一通,其中有两个有道官身份的,一个被魇,成天魔怔,傻笑不已,另一个不是练气士的道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扒光衣服,赤条条丢到了大街上——这鬼物简直就是在挑衅一郡甚至是举国道官。
边境上已经有道官展开严密搜索,而他们三人的负责范围是这方圆数百里之内。
他们担心鬼物狡诈,就躲在灵境观附近,才来此搜寻。
除了勘验过程,更要确定鬼物是否躲藏在小山周边地界。
三人进了道观后,不等洪淼客套寒暄,那个背着铜钱古剑的年轻道官就手托一面照妖镜御风而起,光芒照耀四方。
他缓缓移动手中铜镜,就连灵境观内的钟楼鼓楼也没有放过,最后身形飘落回院中。
作为观主的洪淼隐约露出一抹怒容,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在洪淼屋内,一番盘问过后,三位道官将内容记录在册,就此离去,徒步下山后,御风远游。
他们还留给洪淼一份府城公文,老道士等于即刻起就不再是观主了,返回府城后,另有任用。
之后洪淼便喊来常庚,将道观账簿交给他,让他们耐心等着下任住持赴任,财物、账簿和书籍之类的交接都不用他们担心,反正账房也就只剩下几十两银子。
老道士还说自己在道观几处都张贴了符箓,千万别随便揭下,可以驱鬼避邪的。
结果之后几天,道观里边人人自危,所幸也没见着啥鬼祟。
庙祝刘方一听说此事,本来还想趁着新观主没来,去洪淼的屋子里睡几晚,结果一听说洪淼在道观里边张贴符箓了,吓得掉头就走,打定主意几个月内坚决不上山,反正有无庙祝,道观都没差。
道观后边邻近一块菜园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叶和积雪,什么都没有。
早年林摅经常吓唬其余几个,故意说那里边其实有投井自尽的女鬼,结果被洪淼无意间听了去,把林摅骂了个狗血淋头。
土膏发现马重这家伙最近就像变了个人,原先几个人分工明确,谁都不乐意多做半点,但是马重却主动包揽下了菜园子的所有活计,而且经常起夜,很久才返回屋子。
久而久之,就连林摅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乐见其成:拦着别人勤快做事做什么?
陈丛被土膏提醒过后,也觉得确实奇怪,想了想,就与土膏约好,晚上不睡觉,去看看马重到底在做什么。
结果陈丛睡得像头猪,土膏强撑着眼皮子,明明听到了马重开门关门的细微动静,可终究是胆子小,也怕冷,想了想,还是睡觉了。
那口水井内壁如挂画,是个身穿鲜红嫁衣的美艳女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如画了,这也是她之前能够躲过照妖镜的原因。
当时光线如火流入水井,确实让这鬼物觉得焦灼难忍。
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总觉得小道观里边有那么点惹人心烦的细微痕迹,便趁着小道观暂无道官坐镇的空当,凭借一道独门秘术,仔仔细细勘察了一遍道观各处角落。
原来是那个名叫谈薮的小丫头片子动了手脚,境界不高,却暗中留下了一张家传符箓,就张贴在洪淼屋内的书桌底下。
杀手锏?
确实能算是心思缜密了,运气好,再过几十年,或者一两百年,说不定老娘还会忌惮几分。
呵呵,现在跟老娘玩心计,小姑娘你还嫩得很。
至于马重,确实是被她魇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实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马重自己不靠谱,不会如此顺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长久修行了。
南河国京城,护国真人夜观天象,收回视线后,坐在蒲团上幽幽叹息一声,哪敢将心中某个猜测告诉外人,连皇帝陛下都不敢多嘴半句:如今边境线那边有一处占地不大的隐蔽山水,极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的……道化痕迹。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场,闭关途中无法抑制自身道气流散,怎么都该是仙人境起步。
或者说是某位大修士悄无声息兵解离世,一身道气彻底流散天地间。
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将此事禀告白玉京。
归根结底,这处古怪地盘只是来历不明,若是论影响,说破天去,终究还是件小事——不过就是多出一只龙门境鬼物罢了。
一旦惊动白玉京,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天大的事情,别说是他,就连皇帝陛下和整个朝廷都承受不起那个后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还在,或是陆掌教管着天下事,倒是问题不大。
说不定运气极好,还能让那位喜好游戏人间的陆掌教大驾光临南河国京城一趟呢。
可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务……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一只最多就是个金丹境的鬼物袭扰,也没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闰月峰山巅,辛苦停下走桩,微微心动,下意识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辛苦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个林江仙的出现,之后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则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鲜血的永州龙师……
颍川郡小县城郊外,山上灵境观内,深夜时分,马重又去了水井边,径直跳下去,落在井底,见到了那幅美人壁画。
林摅睡得很踏实,鼾声如雷。
土膏翻来覆去,还是没能壮起胆子跟踪马重,犹豫着要不要告知老观主此事。
只是他突然发现,地址都没有一个,怎么找嘛。
陈丛躺在距离窗口最近的位置,右手贴着腹部,左手轻轻握拳,手背贴着右手心,攥着一枚作为装饰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么美梦的缘故,他嘴角微翘,面带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个皮肤微黑、模样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之在我者就是德。宛转其中不能出离无明窟宅。
现在未来,种种厄难,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这次跨海北归,大致算准了那位落魄山访客的南下速度,所以并不是特别着急赶路,陈平安便一路上演练那门剑术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数道剑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种近乎无视光阴长河的遁法悠游人间。
准确说来,是所有剑光能够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细微水脉,形若“走水”,在天地间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经过数以万计的反复研习,终于跟宁姚第一次施展这门遁术时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这就叫勤能补拙?
在一座临近宝瓶洲陆地的海中岛屿暂作休歇,陈平安蹲在树枝上施展水法,双手掌心水流如泉淙淙涌出,他就着水洗了把脸。
小陌坐在一旁,绿竹杖横放在膝,说道:“公子好资质。”
陈平安气笑道:“少说几句昧良心的话,溜须拍马对我没用。”
小陌神色认真道:“天下剑术,不同剑修施展出来的姿态,高低有别是常理,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受限于剑修当下的境界。按照那位传授小陌剑术的前辈的话来谈,能够从不同剑术当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种隐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陈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脸上的水迹,抖了抖手:“多聊几句。”
小陌继续说道:“剑修资质的好坏,不能光看初始阶段学剑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天才、庸人之别,认知还是太浅。比如小陌施展这门剑术,自然轻松惬意,但是于自身剑术则毫无精进,对人身小天地亦并无裨益;公子则不然,这就是剑术天下的另外一种深层意义所在,剑术终究是死的,持剑者却是活人。打个比方,小陌陪公子一路北游,使用这门剑术,无非是以自身灵气作为酒水,好似在自饮自酌,不会增加丝毫粹然剑意,反而是一种消耗灵气的举动;公子施展开来,却是从天地外饮水,淬炼自身体魄、增长剑意,剑修的后劲便是从此而来。公子你,还有剑气长城的宗垣,可能就都属于这种剑修,韧性十足,厚积薄发,随着岁月推移,越往后,道越无漏路越宽。”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个说法,很解渴。”
看来小陌跟贾老神仙在聊闲天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数,实则属于大道殊途同归。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摩挲着绿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谓显性的修道天才,学得越快,反而会错过越多。也许可以用更多的剑术、神通来弥补和遮掩,但是终究有一天,站在门外时,每一个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够容纳的道法还是有定数的,那么最终瓶颈一来,就是登天之难,就要四处碰壁,要吃大苦头了。”
“这也是包括小陌在内,连同白景、仰止、朱厌几个,为何当初跻身飞升境如此顺遂,又为何打破飞升境瓶颈如此之难的原因。我们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过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境界,而忽略了虚无缥缈的道意汲取,错过了太多本该多加留心的事情,因为我们从骨子里就不信这个,或者说,我们其实只相信剑术、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
好处是蛮荒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数座天下公认杀力最高的,坏处就是妖族修士跻身十四境的数量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终处于下风。
陈平安说道:“最后这句话,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说道:“故而我们如今施展剑术也好,抖搂仙法神通也罢,都是一种回忆和追溯。公子与宗垣却并非如此,是一种每一步都脚踏实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处的前行道路,也看来时路。当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厌和仰止的修道资质又要逊色一筹。”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些个修行心得,回头我让崔东山转告柴芜、孙春王他们几个,相信会很有用处。”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风鸢渡船上,我已经与柴芜几个孩子说过此事了,看样子都已经听进去。只不过这类空泛道理,恐怕还要结合他们自身的修行关隘,有了诸多切身体会,事理相互验证,才能真正嚼碎、吃透。”
陈平安点头道:“概莫能外。”
老话说得好,欲知上山路,需问下山人。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话聊。
陈平安看似随意笑道:“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与仰止故友重逢了,因为仰止与我做了桩大买卖,得以在文庙恢复自由身,会参与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实算不得什么故友,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闻言转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和道心涟漪,就压下心中疑惑。
陈平安突然心神微动,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一下子就笑容灿烂起来,整个人的气息浑然一变,判若两人,这让小陌如释重负。
陈平安手上这张大符的符纸得自夜航船吴霜降,当时吴霜降赠送给崔东山和姜尚真总计四张降真青绿箓,价值连城,曾是浩然天下类似神诰宗这些道门用来请下白玉京掌教的专用符箓,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画符之法则是崔东山取法于符箓于玄,名为显符,只需两人各持一张,但是如果双方距离太过遥远,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笔淡墨,文字内容就会变得极其模糊。
此外,这种家书,寄信和收信存在着不小的滞后性。
而符箓呈现出来的文字是一种崔东山独创的鬼画符,如今只有陈平安看过那本册子,所以就算这张符箓落入别人之手,也是看天书。
陈平安收起那张符箓,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仙都山一趟了,需要见一位长辈,着急赶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离开镇妖楼,青同就发现了端倪,陈平安手持三山符远渡山河,却能不消耗自身阴德。
是出自《丹书真迹》的三山符不假,只不过画符之人却是与老秀才送出红包上边的吉语作者一样。
陈平安上次返回仙都山后就有了个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够使用八次;若是跨洲,最多三次。
而小陌学会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陈平安打算独自返回青萍剑宗。
小陌神色犹豫,说道:“还是让我陪公子一起吧?”
陈平安笑道:“总计不过三炷香的工夫,路过的又是熟悉的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么问题?不用担心。之后回落魄山,我还是会使用三山符,估计跟你差不多时候到达槐黄县。”我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点头道:“我会在此停步,登高远观桐叶洲两山附近,若有些许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飞剑,剑光一起,我就会立即赶到,等到三炷香工夫过后,我再继续赶路,抓紧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实也不必太过匆忙赶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问题不大。”
陈平安使劲点头:“肯定没问题。”
小陌好奇问道:“是哪位前辈做客青萍剑宗,值得公子如此郑重其事?”
因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还是此次青萍剑宗下宗创立,真正能够让山主陈平安亲自现身待客的人其实很少很少,即便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这样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叶芸芸这种拳镇半洲的武学大宗师,陈平安都没有刻意表现得如何热络,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陈平安专程离开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
至于刘景龙、钟魁、张山峰他们几个,与陈平安关系太好,又算同辈,相互间都不计较这些。
陈平安笑道:“是宝瓶洲竟陵山祠庙的那位宋前辈。”
小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公子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两次三山符。
通过耳报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途中曾经结识了一位喜欢吃火锅、出门翻皇历的江湖前辈。
符箓之上,崔东山寄来的这封书信内容很简单:梳水国宋雨烧造访青萍剑宗,听说先生不在山上,来了就走,不曾自报身份。
山上神仙的证道长生不朽,驻颜有术,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时返老还童,选择与某个岁数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却是不可逆的,年轻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陈平安打算这次返回宝瓶洲招待完白景之后就去三个地方:竟陵山、仙游县、洪州豫章郡采伐院。
而且前两个地方都打算待久点,再不那么来去匆忙。
陈平安手持三山符,径直出现在太平山的山门口。
山巅祖师堂遗址处长久亮着一道璀璨剑光,剑气冲霄。
这就是黄庭的行事风格,等于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诸多山头仙府,谁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与她问剑。
陈平安按照规矩,在山脚点燃三炷山香,礼敬那位素未谋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镇妖楼,青同泄露过天机:远古天下十豪,候补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为天下符箓开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抬头瞥了眼天幕,那里有一把古剑悬空,剑气如纤细雪白的瀑布垂挂空中,倾泻在太平山之巅,凝聚不散。
若是黄庭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想要营造出同等规模的气象,就太过消耗她的心神了,注定支撑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黄庭从五彩天下带回的远古剑仙遗物,按照黄庭的说法,是从一处不知名的山水秘境里边随便捡来的,属于仙兵有灵,主动认主,黄庭当时原本就只是凑个热闹,结果这把仙兵品秩的古剑就专门往黄庭跟前凑,她不收都不行。
这跟陈平安当年在俱芦洲仙府遗址“背井离乡”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场景,难怪姜尚真的狗屎运、黄庭的福缘深厚会被誉为桐叶洲两大奇事。
何况黄庭在五彩天下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开山弟子,还是在崭新天下诞生的第一个本土人氏。
黄庭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是崔东山,以及某些阴阳家早有预谋之辈辛苦寻觅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当下只有山主黄庭和两名供奉:于负山、道号龙门的果然。
就连谈瀛洲都已经撇下师父,选择跟郑又干一起乘坐桐荫渡船,跟随叶芸芸他们一起去往蒲山游历。
陈平安徒步走到山巅,发现多出了一栋通体白玉质地的仙家宅院,二进院落,应该是仙人果然的手笔了。
于负山坐在门口台阶上,瞧见了那一袭青衫,只是笑着抱拳而已,陈平安抱拳还礼,跨过门槛,发现黄庭和果然在屋内忙碌,一张古色古香的桌案上边都是黄庭从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众多档案、卷宗,还有祖师堂的山水谱牒的副本。
黄庭当年几乎是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强压着离开桐叶洲去往五彩天下的,这次重返家乡,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那些个昔年山水地契属于太平山的藩属山头,如今哪些已经自立门户,与恢复国祚的当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哪些又花落别家,换上了一拨拨开山立派、创建自家祖师堂的仙府门派。
陈平安就站在门口,黄庭一抬头,没好气道:“我是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们太平山的记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讳个什么?”
陈平安这才自己搬了把圈椅坐在果然身边,双方投缘,也无须客套寒暄,点头致意而已。
黄庭靠着椅背,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帮忙,我得抓瞎,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师堂。我们门口那位护山供奉也是个吃干饭的。”
于负山也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有心无力,惭愧惭愧。”黄庭那么好看,一颦一笑俱是风流,她说啥都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能者多劳,有龙门前辈坐镇,太平山重续香火指日可待。”
黄庭笑呵呵望向他,意思是:同样是记名供奉,陈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陈平安识趣道:“我已经撰写了一本册子,只是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让崔东山帮忙补充,相信过几天就可以寄来。”
黄庭点点头。事到临头才知愁,千头万绪都需要她亲力亲为,才知道想要当个称职的山主,难度到底有多大。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账簿,随手翻阅开来,随口问道:“黄庭,我还是之前那个说法,如果需要神仙钱,落魄山账目上还趴着不少现成的谷雨钱,可以借给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复昔年巅峰气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补千里山河天地灵气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枚谷雨钱。
落魄山财库一口气拿出一千五百枚左右的谷雨钱问题不大,也能帮太平山解一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黄庭摇摇头,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钱就算了,钱好还,人情债难还。这件咫尺物里边有些天材地宝,你先打开瞧瞧,过过眼,都是我从五彩天下四处搜刮来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并不精通宝物鉴别,收不收,只看眼缘,如果早知道能够这么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头来看,简直就是白走了两处远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时干脆带上它,帮忙看着卖就是了,如今桐叶、宝瓶、扶摇三洲之地反正都缺这个,紧俏货嘛,陈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后全部收益,九成归我,一成归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账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两成?反正如何杀猪找冤大头我都不管,卖出去的价格越高,陈山主的分成就越多。”
陈平安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将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那就说定了,一成归我。只管放心,我会帮忙开高价的。事成之后,归还此物,九一分账。”
于负山调侃道:“陈隐官这是打算杀熟?”
陈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将那把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负山道友就很熟。”
于负山立即闭嘴。
陈平安抱拳告辞,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跟陈先生闲聊几句。”
黄庭独自看着桌上的卷宗档案,哀叹一声。得赶紧找个合适的宗主候补人选了,自己是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务。
陈平安拉上于负山一起散步,陈平安说道:“负山道友,接下来桐叶洲中部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你从百忙之中抽身,牵引诸多江河支流改道了。作为报酬,以后负山道友凭借崭新大渎走水就名正言顺了,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负山虽然不谙庶务,但是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说道:“我忙不忙,隐官大人难道没看见吗?太平山是开凿大渎的发起人之一,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推托半点,之后走江化蛟,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劳烦你折算出个价格,是几枚神仙钱就是几枚,也别跟我客气。在这类事情上边,我与黄庭是一个脾气,欠钱可以,只是别欠人情。丑话说在前头,我如今没什么家底,到时候能还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劳你先帮忙垫着,将来补上。反正都算我个人欠你们青萍剑宗的,不算在太平山头上。”
陈平安笑着点头:“出山帮忙开凿大渎,负山道友也算是以工抵债,这笔账,我会算清楚的。此外,负山道友能够提前熟悉大渎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举两得。”
于负山问道:“这是隐官早就算计好的?”
陈平安埋怨道:“怎么可以说是算计,既显得我居心不良,负山道友也有被杀熟的嫌疑。”
不料于负山用了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道:“我要是脑子灵光点,这些年岂会为了避难窝在个小地方,守着个店铺混吃等死?被老谋深算的陈隐官杀次猪,半点不奇怪。”
于负山根本不给陈平安拿怪话埋汰自己的机会,正事聊完,赶紧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就像有人在天边放了一把大火,烧得云海鲜红。
湖光山色有无中,人生行乐须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头别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对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陈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据说当年从未登上太平山的陈先生早就将自己当作半个太平山修士了。
陈平安玩笑道:“与龙门前辈都是记名供奉,那么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铁树山,想必不会吃闭门羹了。”
果然说道:“我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年,不过会与师姐书信一封,届时扫榻相迎,虚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无人烟,在此登高望远,满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阳处,最怕登高楼。
果然说道:“有点事情可忙,其实对黄庭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会故意在很多并非关键问题的细枝末节上让黄庭拿主意,不单单因为黄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么简单。他是有意为之,让黄庭为难。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忙完了,又会稍稍安心几分。”
吴霜降的岁除宫被青冥天下称为少年窟,这座太平山又何尝不是?
陈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师堂建成时送出《丹书真迹》。
按照之前陆沉的那个说法,此书材质本身就属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二百多个文字,炼化之后,刚好可以支撑起一场罗天大醮,作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
只是因为此书是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陈平安当然需要问过李希圣,所以还让陆沉帮忙捎话。
赶巧,李宝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动提及此事,说她哥好像知晓了,无妨的,还说以后只要时机合适,她哥一定会来太平山。
而这个暂时还是儒家门生的李希圣,作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气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脉的掌教祖师。
太平山上任山主当初跻身天君之时,焚香请神降真,结果未能见到大掌教寇名莅临祖师堂,引以为憾。
陈平安与果然道别,接下来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陈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论道讲理,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问,绝不怪怪奇奇。”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委实当不起龙门前辈的这个赞誉。”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万石斋在桐叶洲山上山下极负盛名。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间有几座属于自己的小山头,都是相熟又投缘的老修士偶尔通过一场私人的镜花水月谈闲天,此外还能够互通有无,一来二去,往往就是凭空多出的几条财路了。
之前檀溶与两个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约好,帮忙与皑皑洲某个宗门重金购买那两本印谱,虽然肯定不是极为珍贵、如今已经被炒出天价的初版初刻,也算补上一个缺憾了,但今天檀掌律主动开启镜花水月时已经闭口不提此事了。
他端坐在一张几案之后,空落落的几案上边搁放着两方刚刚得手的崭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却不主动提及,只等某些眼尖之人开口询问。
扯了很久的闲天,终于有识货的人问道:“檀溶,桌上摆的是新刻的对章?拿起来瞅瞅印文,让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涨了还是退了。”
檀溶便笑着将印章拧转方向,给出边款和落款,不着急给看底款。
一时间,镜花水月陷入长久的沉默,因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结果有人率先开口便是言之凿凿的语气:“假的!”
另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嘘不已,啧啧出声:“檀溶啊檀溶,为了点虚名,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犯不着。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肿脸充胖子的勾当没啥意思。”
这把檀溶给气得火冒三丈,不过老掌律瞥了眼门口,很快就抚须而笑,再无半点郁气:好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个参加过倒悬山春幡斋首次议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枚雪花钱丢入镜花水月,沉声道:“檀溶,这种事情,真心别做了,犯忌讳。我也就是晓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门风,否则以我跟新任隐官非同寻常的交情,下次瞧见了新任隐官,酒桌摆起来,几杯酒水下肚,非要将此事说道说道。你当我不晓得新任隐官的笔迹吗,这两方印章的边款刻字软绵无力,分明柔媚有余,雄健不足,你骗谁呢?有机会我以后带你去城头好好看看隐官大人所刻之字……咦,隐官大人?!”
当初这位元婴境老管事曾经与一位金丹境女修的晚辈船主领了一份额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斋落笔记录双方议事内容。
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人蓦然出现在镜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边,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听声音,是凫钟渡船的刘禹刘管事?”
即便隔着一个镜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旧觉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装聋作哑,只得颤声道:“正是正是。”
随即又有一名女修连忙砸钱,怯生生开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点头。
檀溶结束这场镜花水月之前,陈平安拱手笑道:“在这里与诸位拜个晚年,新年大吉,顺风顺水,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财源广进。”
镜花水月里热热闹闹响起十数个嗓音,纷纷与年轻隐官还礼。
李宝瓶他们已经离开蒲山继续南游,会按照蒲山给出的游历路线,先沿着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岛屿的仙府遗迹,再登岸。
有裴钱、钟魁和庾谨在,在这桐叶洲,就算对上那个占据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都丝毫不怵。
不过如今蒲山祖师堂多出了个嫡传弟子,被认为是个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名叫崔万斩,其实是崔东山的阳神身外身,只是陈平安暂时不宜与之碰头。
先前青萍剑宗的青衫渡来了一个青衫老者,独自远游至此,听说陈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逗留,继续游历去了。
就像一个家里的长辈,明明心里很在意,偏要假装不在意。
难得开口,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晚辈稍不留心就会错过老人们很多藏在平淡脸色、眼神、言语中的意思。
陈平安离开蒲山,来到密雪峰,崔东山委屈极了:我也不能绑着宋老前辈不让走吧,我敢吗?
就宋雨烧那倔脾气,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时候惹得老前辈不痛快了,先生你还不得把气撒在学生头上?
陈平安问道:“宋前辈游历到哪里了?”
崔东山笑道:“看样子,宋前辈一开始就没打算怎么游历桐叶洲,故而离开青衫渡后就径直往北走去了,这会儿约莫走到了旧大渊王朝的某座旧城,极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钟魁见面的那个地方。其余沿途座座鬼城也没什么可瞧的了,那边好歹还有个好似新任城隍的古丘在忙活,以宋前辈的脾气,肯定愿意停步多看几眼。”
陈平安点头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辈。”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与你报个喜,柴芜已经是玉璞境了,小陌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也已经被柴芜炼化完毕,所以咱们青萍剑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
陈平安一时无言。
崔东山说道:“我也没有刻意藏掖什么,所以得知此事后,孙春王、白玄他们几个铆足了劲,越发认真炼剑了。孙春王还好些,白玄最可怜,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打滚了。被白玄这么一闹,何辜、于斜回也都心里好受了点。不过大体上,谁都没有嫉妒柴芜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界宽,见过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气是肯定会有的,就像白玄,所谓的不可能,是这个大爷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比他资质更好的同龄人。最近几天白玄稍微缓过来了,不过肯定还会继续纠结这件事,至少个把月吧。”
陈平安无奈道:“真是个大爷。”
突然,他又接连问了两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竟然让崔东山额头渗出汗水,数次欲言又止:“趴在田垄边钓过鳝鱼吗?《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东山,你觉得呢?”
崔东山刚要说话,先生身形已经化作十数道剑光,刹那之间就已掠过仙都山。
崔东山呆滞无言,喃喃道:“先生真要与文庙规矩为敌吗?如此一来,先生招惹的,可是礼圣啊。”
崔东山不愿意说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脚,破口大骂仰止那个婆姨。
第一次,崔东山觉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够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个没忍住,崔东山又开始骂那仰止是蠢货,这就咬饵,自投罗网了?
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么?
还是说,倚仗着文庙规矩,以及脱离战场之外,便笃定先生不敢出手?
难道说,礼圣是有意为之,是与邹子的一个赌局?
旧大渊王朝境内,一处原本鬼气森森的战场遗址如今已经变得天清气朗。
暮色里,一个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缓缓走入城门。
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视野所及,还是与先前所到之处景象无异,断壁残垣,了无生气。
老人望向城隍庙遗址,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内已经有了新任城隍爷?
就打算去看看。
老人这辈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的那天,好像也没走太远。
前不久,老人找到孙子宋凤山和孙媳柳倩,说自己想要去南边的桐叶洲瞧瞧。
宋凤山和柳倩怎么劝说也不管用,只得由着老人单独一人跨洲游历。
至于老人为何突然有此意,他们俩心知肚明:得怨那个山神祠建在分水岭的韦蔚。
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庙,与自认为是她闺中好友的柳倩主动说起了那位陈剑仙的落魄山将为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飞剑传信的小事,还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么说如今也是朝廷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的同僚。
其实夫妇二人很清楚,爷爷曾经真正想要去游历的是北边的俱芦洲,以及拥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轻时候就想去,那会儿的梳水国武学宗师总觉得江湖剑客与山上剑修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有区别,一去便知;后者是老了之后想去。
反正两个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终不曾去过。
宋凤山当然不放心爷爷去桐叶洲。浩然九洲,就数此地昔年被蛮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陈平安已经带着道侣宁姚主动拜访竟陵山了,还喝了顿酒,只是要着急赶路去往彩衣国,就没住下。
宋雨烧也没脸挽留年轻人,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要不得。
年轻人肯忙事业,忙大事,很好,游手好闲就不像话了。
至于这次落魄山下宗庆典没有邀请自己,宋雨烧也没觉得有什么。
那些山上的风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么好掺和的,况且那小子的下宗还不在宝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动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动酒了。
臭小子,下次见面,别想我有好脸色。
如今城内,活人有十几个。
为首的是个披甲佩刀的壮汉,假装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与汪幔梦是一对露水鸳鸯。
汪幔梦是山泽野修出身,个子很矮,但姿容狐媚,肌肤白皙,穿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双绣鞋。
这十几个野修和江湖武夫本来是想来捞偏门财的,毕竟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嘛。
事实上,也确实差点就被他们挣着一大笔钱了。
结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个姓钟的读书人,身边带着个胖子扈从。
一帮做惯了捞偏门营生的家伙在这座鬼城之内竟然开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先是当起了木匠,打造了一辆辆木板车,小心翼翼归拢散落城内的尸骸;再当那出钱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义庄停灵处;又寻龙点穴,找出风水好的阴宅,开辟建造出坟地;还要辨认那些尸骨的生前身份,这就得去城内两座州郡衙署的户房仔细查阅档案和地方志。
他们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读书、翻书、抄录名字,敢情是练字呢。
此外,每夜还要临时充当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审众多孤魂野鬼,仔细检点生平事迹。
那几个不是练气士的江湖武夫早已经麻木了,估计这辈子走夜路都不会怕鬼了。
只是最近,这伙人出现了分歧。
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突然说如今城内事了,其他人按规矩得了钱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来的那些黄白之物,其他古董字画、奇珍善本有古丘帮忙掌眼估价,都折算成神仙钱或是真金白银,倒也清清爽爽。
以汪幔梦为首的一拨人觉得留在城内跟着古丘厮混说不定是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子,但她的姘头洪稠却觉得窝在城内无甚意思,还不如大伙儿抱团找个地儿开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钱,再被朝廷招安,卖予帝王家,也能有个更好的价格。
双方争执不休,又都觉得就此散伙确实不如聚拢在一起,所以就一直拖着,分别住在两座相邻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书楼,名为七千卷和八千卷。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败城头上,就像在晒……夕阳。
他们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能让双方都认可的路子。
他们瞧见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老者,看脚步和气势,像是个练家子。
一个瘦猴似的年轻汉子笑道:“老先生,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干吗呢?”
见那老人不搭话,瘦汉故意危言耸听:“这里可是一处厉鬼横行、满是凶煞的鬼蜮之地,看天色马上就要入夜了,老先生小心些,切莫托大,仗着一点武技就觉得可以横着走了,小心阴沟里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魇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对付的。”
老人闻言笑了笑,点头道:“我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桐叶洲雅言说得蹩脚,只能听个大致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瘦汉好奇问道:“外乡?怎么个外乡法?”
老人说道:“来自宝瓶洲。”
一行人顿时觉得后背直冒冷气。
惹谁都别惹宝瓶洲的人,如今几乎是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共识了。
没法子,那边确实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不就是出身宝瓶洲?
那个叫姑苏的胖子离开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与年轻隐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说那位陈剑仙身高一丈,膀大腰圆,相貌狰狞,光凭那副尊荣就能震慑凶邪鬼祟了,还建议他们这拨不是练气士的江湖兄弟走夜路时直呼年轻隐官的名讳。
他们当然不信:就凭你这个每天对着汪幔梦流口水的胖子,也能与那位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隐官称兄道弟?
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着对方。
没辙,还不是因为在对方手上吃过苦头,不是被吊起来就是被绑在梁上当君子。
这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个梁上君子刚打盹就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坐着个七窍流血的女子在梳头发,等到吓晕过去再醒来,就发现自己依偎在女鬼怀中,与之对视一眼后,就又昏死了过去……度日如年,这段时日在城内的惨淡经历,出去以后都可以写本志怪小说了。
宋雨烧径直走去那座旧城隍庙。
一地风水如何,走惯了江湖的老人还是能够看个真切的。
只说这座城内不见任何一具白骨尸骸,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多半是本地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城隍爷。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镇旧州城隍庙。
婢女小舫,金丹境伥鬼,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里。
古丘出身旧大渊王朝的一个郡望名门,父亲曾是一国织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弱冠之龄就外放补缺,担任州城辖下一个大县的县尉,政绩斐然。
钟魁离开前说可以在大渊新君面前帮古丘引荐一番,说不定可以让古丘获得朝廷封正,正式担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迁,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古丘还是有点犹豫。
实在是先前那位主持水陆法会的大渊武将敷衍了事,为了交差,让众多骸骨在搬运途中碎了至少半数,古丘前去劝说,结果差点陷入围攻,这让古丘彻底寒了心。
何况在古丘看来,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继承正统,结果被那个胖子讥讽了一通:“年纪轻轻的就有一身旧文人习气,不想着力挽狂澜,总想着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才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负,姑苏大哥我要是个当皇帝的,也不稀罕你这种清流名士。”
古丘当然清楚这是姑苏的激将法,不过思量过后,确有几分道理。
钟魁曾经一语道破天机:“之所以会坐不稳一座城隍庙,翻不动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为善与无心为恶两事。”
城隍庙内,小舫与古丘轻声提醒道:“刚刚来了个老先生,自称来自宝瓶洲,好像是个六境武夫。”
古丘点头道:“不用管,由着老先生随便逛就是了。”他早已看出对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没有走入城隍庙,只是在门外遥遥抱拳就转去别处。
老人原本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摆点臭脸给年轻人瞧瞧,只是当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袭青衫时,还是没能绷住脸色,笑了起来。
宋雨烧双手负后,快步向前,笑问道:“不是没在山中吗,怎么找到这里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下山没走远,又得了学生的飞剑传信,就赶过来了,反正没几步路。”
宋雨烧问道:“找个地方,整个火锅,小酌一番?”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毕竟年纪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开喝了。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烧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瓜皮跟谁学来的怪话。”
两人并肩而行,老人转头看着青衫背剑的年轻人,点点头:“不孬。”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辈讨教。”
宋雨烧点头道:“上了酒桌再说。”
陈平安在现身街道之前,就已经劳烦古丘和小舫找火锅食材去了,至于酒水是不用找了,陈平安自己就有。
一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宅子里,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口热腾腾的铜锅,各色切好的荤素食材、菜碟、剁椒酱料俱全。
陈平安与小舫抱拳致谢,少女嫣然一笑,摆手让他不用这么客气,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因为要与宋前辈喝过酒再聊点事情,陈平安就没有邀请她和古丘一起。
小舫跨过门槛后,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能不能问问公子姓甚名谁?”
毕竟是钟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对方出现在城内时是极有高人气势的,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所有人。
陈平安笑道:“姓陈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小舫愣了愣,忍住笑,说道:“好巧。”竟然与那位年轻隐官同名同姓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巧。”
那些趴在墙头的看客哄堂大笑,口哨声四起,汪幔梦尤其乐不可支:俊俏后生好大胆,姐姐就喜欢这种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开始挥手赶人。陈公子与年轻隐官同名咋了,那个陈平安管得着吗?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和两只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刘酒仙和魏海量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宋雨烧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佐料碟子,干辣椒和新鲜剁椒还不到一半。陈平安察觉到老人的视线,只得又夹了两筷子。
宋雨烧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但是没有着急喝,开口说道:“违心的事情不要做,发自本心但有违江湖道义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来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着急去做。”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辈就没有问题要问了。”
宋雨烧端起酒碗,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咋了,是对宁姑娘之外的女子动心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前辈你怎么回事,竟然会问这种问题。
也就是前辈你,不然谁说这话都没完。
陈平安举起酒碗,闷闷道:“前辈,别废话,都干了。”
宋雨烧怒道:“真被我说中了啊,你个瓜倒是出息了,如今半点不了,喝个屁的酒,讨骂不是?!”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你自己说说看,这种事情,可能吗?借我胆啊?”
我在剑气长城时,每次出门喝酒后都得先震散一身酒气才敢敲门。当然,不至于被关在门外一宿,不至于。
宋雨烧神色舒展,点点头:“倒也是。这碗酒,我随意,你干了。”
陈平安一饮而尽,嘴上说随意的老人其实并没有随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陈平安见状便有点后悔,早知道拿出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劝酒,宋雨烧喝着烧酒,突然问道:“你小子怎么都有白头发了?”不多,但是既然扫几眼就看得出来,说明年轻人的白头发也不算太少。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缘故。无所谓了,显老点,挺好的。”
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边那些早有留心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选择不道破。
大概这种事,只有一个早已须发皆白的长辈才会说得不忌讳。
老人也不问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会一门心思想着白发显老亦无妨。”
陈平安嘿了一声。
屋外墙根处先前蹲着个白衣少年,墙头汪幔梦一拨人被赶走后,终于无事一身轻的少年就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不去打搅自家先生与那位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一桩变天大事的老前辈好好喝酒叙旧。
汪幔梦扭头看着那个两只雪白袖子甩得飞起、心情似是极好的俊美少年,越看越觉得屋内桌旁那个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她拧转着纤细腰肢,神色妩媚地笑道:“哪家少年郎跑这儿来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紧紧跟在姐姐身边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小心撞着摸着了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会怪罪的。”
崔东山此刻心情好,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只是抬起头,发现初春时节,下雪了。
见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终不搭话,汪幔梦便也觉得无趣。
她并未伸手去捏少年的脸颊,不是怕打翻醋坛子,只是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个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好看得就像自己还是少女时,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家乡村野桥边见到的数枝梅。
雪渐渐下大了,崔东山双手笼袖,缓缓走在街上,回过神来,蓦然而笑:“这位姐姐,我叫崔东山,是先生的学生。”
桌上火锅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