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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在书院

第103章 在书院

  老儒士将通关文牒交还给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

  这位书院夫子对他印象极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陈平安,背着长剑和书箱,很顺眼。

  负笈仗剑,游学万里,本就是读书人会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问道:“先生认识一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吗,她喜欢穿红棉袄红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们书院谁不知道这丫头,莫说是书院上上下下,估摸着连大隋京城都给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气勃勃,看得让我们这些快要走不动路的老家伙羡慕不已。这不今天就又翘课偷溜出书院了,你如果早来半个时辰,说不定刚好能碰到小宝瓶。”

  陈平安问道:“就她一个人离开了书院?”

  老夫子点头道:“次次如此。”

  看到陈平安担忧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这么多回,都不曾出过纰漏,毕竟是书院弟子,何况我们大隋京城一向安稳,民风朴素,加上礼部尚书又是书院山长,经常要来这座小东山与几位副山长喝茶,不会有事的。”

  陈平安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问道:“怎么,这次拜访山崖书院,是来找小宝瓶的?看你通关文牒上的户籍,也是大骊龙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乡,还是亲戚?”

  陈平安笑道:“只是同乡,不是亲戚。几年前我跟小宝瓶他们一起来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没有登山进入书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当年这拨龙泉郡孩子进入新山崖书院求学,先是精锐骑军去往边境接送,之后更是皇帝陛下亲临书院,很是隆重,还龙颜大悦,御赐了东西给所有游学的孩子,照理说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大骊年轻人,即便没有进入书院,自己也该看到过一两眼才对。

  老夫子问道:“你要在这边等着李宝瓶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点头。他当然希望在山崖书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宝瓶。

  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陈平安当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李槐。

  只是他们都比不上秋冬春红棉袄,唯有夏天红裙裳的小姑娘。

  陈平安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他就是与小宝瓶最亲近,游学大隋的路上如此,后来独自去往倒悬山,同样是只寄信给李宝瓶,然后让收信人小姑娘帮着他这个小师叔,捎带其余信件给另外几人。

  桂花岛之巅那幅范氏画师所绘画卷,一样只送了李宝瓶一幅,李槐他们都没有。

  这种亲疏有别,林守一、于禄、谢谢肯定很清楚,只是他们未必在意就是了。

  林守一是修道美玉,于禄和谢谢更是卢氏王朝的重要人物。

  至于窝里横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还是觉得陈平安也好,阿良也罢,都跟他最亲。

  老夫子摆手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先进书院客舍放好东西,李宝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动身,仍是最早都要黄昏时分才能回来,没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这门口等她,至少还要等三个时辰,没有必要。”

  陈平安想了想,转头看了看裴钱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这边等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大街尽头。

  朱敛一直在打量着山门后的书院建筑,依山而建,虽是大隋工部新建,却极为用心,营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气。

  这座从大骊搬迁到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这是朱敛离开藕花福地后见到的第一座儒家书院。

  圣人讲学处,书声琅琅地,名声着天下。

  山崖书院在大骊建造之初,首任山长就提出了一篇开宗明义的为学之序,主张将“学问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敛举目打量书院之时,石柔始终大气都不敢喘。

  她寄居于一副仙人遗蜕,其实能够抵御那股无形的浩然正气,但是鬼魅阴物的本能,仍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裴钱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比石柔还要紧张。

  老龙城下船之时,还在心中扬言要会一会李宝瓶的裴钱,到了大隋京城大门那边就开始发虚,到了山崖书院山门口更是犯怵。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先生,进了书院入住客舍后,如果我们想要拜访茅山长,是否需要事先让人通报,等待答复?”

  老先生笑道:“其实通报意义不大,主要是我们茅山长不爱待客,这几年几乎谢绝了所有的拜访和应酬,便是尚书大人到了书院,都未必能够见到茅山长,不过陈公子远道而来,又是龙泉郡人氏,估计打个招呼就行。咱们茅山长虽然治学严谨,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只是大隋名士历来重玄谈,才与茅山长聊不到一块去。”

  陈平安仍是没有立即走入书院,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负责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军统领衙门?”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担心李宝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门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书院求学。”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问过了一些李宝瓶的琐碎事情,才与那位老先生告辞,走入书院。

  裴钱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过门之后,一段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书院有专门招待学子亲戚长辈的客舍,当年李二夫妇和女儿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书院只是象征性收取了些铜钱,每间客舍一天才十文钱,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陈平安一口气要了四间毗邻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钱来到陈平安屋子这边抄书。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连腰间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剑仙一并摘下。

  朱敛来问要不要一起游览书院,陈平安说暂时不去,裴钱在抄书,更不会理睬朱敛。

  朱敛就去敲石柔的屋门,浑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敛又在外边说着文绉绉中带着荤味的怪话,石柔就打赏了朱敛一个“滚”字。

  朱敛只得独自一人去书院闲逛。

  李宝瓶可能已经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还要更加了解这座京城。

  她去过南边那座被老百姓昵称为粮门的天长门,通过运河而来的粮食,都在那里经由户部官员勘验后储入粮仓,是四方粮米汇聚之处。

  她曾经在那边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员和胥吏,还有汗流浃背的挑夫。

  她还知道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礼部认可的正统祠庙,却也不是淫祠,来历古怪,供奉着一截色泽光润如新的狐尾,有疯疯癫癫、神神道道贩卖符水的老妇人,还有听说是来自大隋关西的摸骨师,老头儿和老妪经常吵架。

  她去过长福寺庙会,人山人海。

  她很眼馋一种用牛角制成的筒蛇,来这边的有钱人很多,就连那些瞧着比权贵子弟还要趾高气扬的长随仆役,都喜欢穿着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

  李宝瓶还去过皇城边上,在那边也蹲了好多个下午,才知道原来会有许多舆夫、绣娘,这些不是宫里人的人,一样可以进出皇城,只是需要随身携带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编撰历朝国史、纂修史书的文华馆,外聘了不少书手纸匠。

  再绕着去北边的皇城后门,那边叫地久门,李宝瓶去的次数更多,因为那边更热闹。

  曾经在一座杂银铺子,还看到一场闹哄哄的风波,是当兵的抓毛贼,气势汹汹。

  后来她跟附近铺子掌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做不干净生意、却能日进斗金的铺子,是个销赃的窝点,售卖之物,多是从大隋皇宫里边偷窃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来的一些个荷包香囊,甚至连一座宫殿修缮沟渠的锡片都被偷了出来,宫廷岁修剩余下来的边角料,同样有宫外的商贩觊觎,许多造办处的报失报损,更是利润丰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这几处,很容易夹带出宫,变成真金白银。

  李宝瓶当时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么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东西。

  与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着说,这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

  李宝瓶还去过距离地久门不远的绣衣桥,那边有个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墙合伙拦住了。

  步军统领衙门就坐落在那边一条叫貂帽胡同的地方,李宝瓶吃着糕点来回走了几趟,因为有个她不太喜欢的同窗,总喜欢吹嘘他爹是那衙门里头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骑在那边的石狮子身上撒尿都没人敢管。

  李宝瓶还去过城南边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迈宦官、白头宫女离开皇宫后颐养天年的地方,那边寺庙道观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宫女多是不遗余力的供养人,而且无比虔诚。

  所以李宝瓶经常能够看到驼背老人由仆役扶着,或是独自拄拐而行,去烧香。

  逛荡次数多了,李宝瓶就知道原来资历最深的宫女,被誉为内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长女官,其中每天清晨为皇帝梳头的老宫人,地位最为尊荣,有些还会被恩赐“夫人”头衔。

  在京城东边,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铺众多,车马往来,人流即钱流。

  其中又有李宝瓶最爱闲逛的书坊,一些胆子大的书铺掌柜,还会偷偷贩卖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关出境的书籍。

  各个藩属国使节,往往会派遣仆役私下购买,但是一旦运气不好,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门吃挂落。

  这三年里,不管棉袄还是衣裳,总是一抹大红颜色的小姑娘,搀扶过许多去烧香的蹒跚老人,帮站在树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树拿下过纸鸢,与衣衫褴褛的老翁一起推过装着木炭陷入泥泞大雪中的牛车,看过街巷拐角处的老人下棋,在一个个古董铺子踮起脚询问过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价钱,在天桥底下坐在台阶上听过说书先生们讲故事……无数次在大街小巷与挑担子吆喝的小贩们擦肩而过,还给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孩子劝过架,并将他们拉开……

  她听过京城上空悠扬的鸽哨声,看过摇摇晃晃的漂亮纸鸢,吃过她觉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馄饨;她在屋檐下躲过雨,在树底下躲过大太阳,在风雪里呵气取暖而行……

  今天李宝瓶又去逛了书坊,去的路上,在一间价廉物美的小饭馆儿吃了午饭,回的路上,换了一家祖传手艺的小巷面馆。

  老掌柜和老板娘都跟她很熟了,经常说要便宜些算钱,要不就干脆不收钱了,可是李宝瓶都没答应,说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两家馆子也没这么个机会,久而久之,就只当是她在说客气话,不愿意让他们的小本买卖少赚那几文钱,只是他们其实都想笑,遇上这么个可爱又懂事的客人,他们就算再挣钱不易,也不会计较那点钱的。

  暮色里,李宝瓶飞奔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书院门外的那条大街上。

  她觉得书上说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好像不太对呢,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走得慢悠悠、急死个人呢?

  一双眼睛里好像只有远方的红襦裙李宝瓶,与看门的老夫子飞快打了声招呼,一冲而过。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个背影喊道:“小宝瓶,你回来!”

  李宝瓶没有停下身形,双手挥动,原地踏步,扭头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还不慢……

  李宝瓶倒退着跑回了门口,站定,问道:“梁先生,有事吗?”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地问道:“你在路上没遇到熟人?”

  李宝瓶瞪大眼睛,摇头道:“没啊。”

  梁老先生笑问道:“那你今儿是不是没从白茅街那边拐进来?”

  李宝瓶点头道:“对啊,怎么了?”

  梁老先生笑眯眯问道:“宝瓶啊,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学问大不大?”

  李宝瓶想了想:“比茅山长小一些。”

  梁老先生顿时被这个实诚的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小姑娘拿自己跟一位儒家书院圣人做比较,怎么都是句好话吧?

  于是梁老先生心情还不错,就告诉李宝瓶有个年轻人来书院找她,先是在门口站了挺久,后来去客舍放下行李后,又来了这边两次,最后一趟是半个时辰前,来了就不走了。

  梁老先生笑道:“我就劝他不用着急,我们小宝瓶对京城熟悉得跟逛荡自家差不多,肯定丢不掉,可那人还是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着,后来我都替他着急,就跟他讲你一般都是从白茅街那边拐过来的,估计他在白茅街那边等着你,没见着你,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见你的身影吧,所以你们俩才错过了。不过不打紧,你在这儿等着吧,他保准能很快回来。”

  李宝瓶猛然转身,就要飞奔离去。

  梁老先生着急道:“小宝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为了找你,离着白茅街已经远了,再万一他没有原路返回,你们岂不是又要错过?怎么,你们打算玩捉迷藏啊?”

  李宝瓶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地团团转。这可是书院夫子们从未见过的光景。

  李宝瓶泫然欲泣,突然大声喊道:“小师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气势浑然一变,望向大街尽头。

  有人一袭白衣,身形如同一道白虹从白茅街那边拐入视野,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一掠而来,转瞬即至。

  当那个年轻人飘然站定后,两只雪白大袖依旧飘荡扶摇,宛如风流谪仙人。

  陈平安站在红衣小姑娘李宝瓶身前,笑容灿烂,轻声道:“小师叔来了。”

  李宝瓶积攒了很多话,可当她真见到了陈平安,一句句到了嘴边的话,又都掉回了肚子。

  陈平安伸手在李宝瓶额头比画了一下:“长高了不少嘛。”

  李宝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脸道:“小师叔,你怎么个子长得比我还快啊,追不上了。”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结果李宝瓶一下子撞入他怀中,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轻轻抱住小姑娘,会心而笑,看来长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这一幕,怎么说呢,就像在欣赏一幅世间最清新温馨的画卷,春风对杨柳,青山对绿水。

  有句诗词写得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所以梁老夫子也挺开心,乐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梁老夫子打过招呼后,步入书院。

  李宝瓶像只小黄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给陈平安介绍书院里边的情况。

  两人来到客舍那边,陈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与裴钱站在门口,裴钱悄悄张大嘴巴,没出声,只摆出了个“茅”字的口形。

  走多了江湖,陈平安下意识就要抱拳,随即赶紧收起来,学那儒生向这位山崖书院副山长作揖行礼。

  茅小冬点头致意,向前跨出:“陈平安,我们聊聊。”

  留下十二岁的李宝瓶和十一岁的裴钱在客舍门口。一个红襦裙,一个小黑炭。

  李宝瓶看着裴钱,裴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李宝瓶绕着裴钱走了一圈,最后站回原地,问道:“你就是裴钱?小师叔说你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裴钱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说你习武天赋很好,人可聪明了,跟我当年一样能吃苦,还说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后骑头小毛驴闯荡江湖?”

  裴钱抬起头,看了眼李宝瓶,又低下头,点点头。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好吧,那我送你两件东西,作为见面礼,跟我走。”

  裴钱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虽然裴钱知道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种坏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哪个阴暗巷弄,李宝瓶一转身就给她套了麻袋,到时候往书院外头的大隋京城某个角落一丢。

  李宝瓶本来已经转身跑出几步,转头看到裴钱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儿,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说了好些你的事情,说你胆儿小。行吧,把黄纸符箓贴额头上再跟我走。”

  裴钱赶紧掏出一张宝塔镇妖符,啪一下贴在脑门上,这才有了些胆气,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宝瓶脚步飞快,只是为了照顾裴钱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极小,双臂就像在荡秋千,后退着跑到裴钱身边:“裴钱,你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在书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装胆子很大啊。再说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放心吧。”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掏出一张挑灯符,递给李宝瓶,不愧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想着先讨好了李宝瓶再说,至于当初的豪言壮志,什么跟李宝瓶掰手腕较劲,早被她抛到脑后十万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钱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这会被李宝瓶瞧不起,不承想李宝瓶直接接过,蘸了蘸口水,使劲拍在额头上,哈哈大笑。

  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

  裴钱连当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实她还是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的。

  有些人乌黑一团,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团糨糊,迷迷糊糊没个主见;又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风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给人瞧见的一粒金色的种子,刚刚抽芽儿,有了那么一点点绿意;又再如朱敛,就特别吓人,血雨腥风,雷电交加,只是隐约有一座锦绣阁楼,富贵气派。

  但是有些人……净如琉璃,就像这个红衣小姐姐,所以裴钱会格外自惭形秽。

  李宝瓶见她还是走得不快,便放弃了飞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钱一起乌龟散步,随口问道:“听小师叔说,你们遇上了崔东山,他有欺负你吗?”

  裴钱没敢说实话,只说还好。

  李宝瓶一手抓物状,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这家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书院,我给你出口恶气。”

  裴钱转头偷看了一眼李宝瓶,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师父,从老魏、小白他们四个,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连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谁不怕崔东山?裴钱更怕。

  崔东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却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死水,影影绰绰,有一条裴钱从书上、卦象上看到的所谓蛟龙的阴影轮廓,在缓缓游动,每次蛟龙身躯临近水面,都带起让人心寒的涟漪,不过好在水潭旁边,堆满了一本本的金色、银色书籍,才显得不那么阴森恐怖,不然裴钱哪里敢跟崔东山相处。

  高大老者,腰间悬挂一把戒尺,正是山崖书院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领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书斋,路上与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两人落座后,一直板着脸的茅小冬蓦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对陈平安作揖行礼。

  陈平安赶紧挪步让开,自认绝对当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儒家大礼。

  茅小冬起身后,笑道:“我们山崖书院,如果不是你当年护道,文脉香火就要断了大半。”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释道:“方才在外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自家话。小师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陈平安苦笑着正要说什么。

  茅小冬大手一挥:“自家人,心里有数就行。”

  陈平安无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陈平安,伸出手:“小师弟,给我看看你的通关文牒,让我长长见识。”

  陈平安起身,双手递过那份通关文牒。

  茅小冬接过后,笑道:“还得感谢小师弟收服了崔东山这个小王八蛋,这家伙如果不是担心你哪天造访书院,估计他都能把小东山和大隋京城掀个底朝天。”

  陈平安说道:“其实崔东山还是忌惮文圣先生,跟我关系不大。”

  茅小冬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小师弟这副德行,真是像极了我们先生当年,做的壮举越大,面对我们这些弟子,说辞越是这般谦虚:哪里哪里。小事小事。功劳不大不大。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你们啊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了一件多泽被苍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赢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们这么激动做甚?怎么,难道你们一开始就觉得先生赢不了,赢了才会有这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话,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罚读书。嗯,记得提醒左右偷爬出墙的时候,也给小齐带一份宵夜,小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别太油腻,大晚上闻着让人睡不着觉……”

  茅小冬一边说些自家先生的陈年旧事,一边笑得大快人心。

  陈平安一阵头大。怎么感觉比崔东山还难聊天?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门口梁老先生说,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担心,只是李槐好像课业一直不太好,那么李槐会不会学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儿的乐天脾气,天塌下来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绘木偶、泥人,说不定还要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去听夫子先生们唠叨授课了。你不用担心李槐,次次课业垫底,也没见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来了趟书院嘛,给他留了些银钱,倒是也没乱花钱。只是有次给值夜夫子逮了个正着,当时他正带着学舍两个同窗,以碗装水代酒,三人啃大鸡腿呢,出去罚站挨板子后,李槐还打着饱嗝,夫子问他是板子好吃,还是鸡腿好吃,你猜李槐怎么讲?”

  陈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鸡腿儿,那么板子也是好吃的。不过我估计这句话说完后,李槐得一顿板子吃到饱。”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护送了他们一路的小师弟,果然还是你最懂这个李槐。”

  然后茅小冬笑道:“李槐虽然读书开窍慢,但其实不笨的,很多同龄人,只会背书,李槐只要读进去了,就是真读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授课夫子们其实对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垫底,都不会怎么说他。”

  陈平安试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读书,不能偷懒,这些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

  茅小冬眼神激赏:“是该如此。那会儿,李二刚刚大闹了一场皇宫,一个个吓破了胆。夫子们一来比较喜欢李槐,二来确实担心李二太过护犊子,有段时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所以我便将那几位夫子训了一通,从那之后,就步入正轨了。该打板子就打,该训斥就训斥,这才是先生弟子该有的状态。”

  陈平安问道:“那次风波过后,李槐这些孩子,有没有什么他们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遗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济还有崔东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盯着,没闹出什么么蛾子。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也算是求学知礼、读书学理的一部分,不用太过在意。”

  陈平安嗯了一声:“收放自如,不走极端。只是茅山长就要比较劳心了。”

  茅小冬一脸抱怨道:“喊声茅师兄,就这么难?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茅小冬比起齐静春、左右差得太远,甚至连崔瀺和崔东山都比不上,所以你不愿意喊一声茅师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恳请茅山长谅解。”

  涉及文脉一事,容不得陈平安客客气气、随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满,实则暗自点头。

  若是个自己这个山崖书院的所谓圣人一殷勤、再一黑脸就改变主意的年轻人,喊自己茅师兄,肯定还是有资格的,要做先生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和左右的小师弟,可就未必合适了。

  见微知着。茅小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当初文圣门下,四个嫡传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学通才,齐静春学问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为最高,还有个家伙看似性情鲁钝,成材最慢,但却是齐静春之外,先生当年最喜爱的。

  事实上,当初三四之争落败,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脉,逐渐沉寂,除了名动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还有此人一直追随先生,自始至终,陪伴着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时候,二师兄左右好像就已与四师兄分道扬镳了。

  而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

  以此可见,当年文圣一脉,是如何的万众瞩目,文运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齐静春离开中土神洲,来到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外人说是齐静春要掣肘、震慑欺师灭祖的昔年大师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更决绝,直接远离人间,独自一人出海访仙。

  那个传闻中唯一一个曾经能撵着阿良满大街乱窜的一根筋傻大个,更是寂寂无声百余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乱思绪,最终视线停留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如今先生收取了这个继承文脉学问的关门弟子。

  在陈平安过书院而不入后的将近三年内,茅小冬既好奇,又担心,好奇先生收了一个怎样的读书种子,也担心这个出身骊珠洞天、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会让人失望。

  只是当茅小冬以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神通,远远观看陈平安的一言一行,既无惊艳,也无半点失望。

  就是觉得,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寒门子弟,才是先生会收的弟子,才是齐静春愿意代师收徒的小师弟,如此才对。

  之后陈平安又详细询问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学,会不会有所冲突。

  问了高煊与于禄成为朋友,友谊会不会不够纯粹。

  谢谢成为崔东山的婢女后,心境会不会出现问题。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尔翻翻那份通关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陈平安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茅小冬最后笑问道:“自己的,别人的,你想得这么多,不累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半点不累。”

  茅小冬点点头,轻声道:“做学问和习武练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需要蓄势。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绚烂文采从天外来,世人不曾见不可得。”

  陈平安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声问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好像……不曾说起。”

  茅小冬一拍膝盖,气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犹不死心,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漏了?”

  陈平安果断摇头。

  茅小冬抚须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时常挂在嘴边。”

  陈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这位茅山长,绝对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

  大概是觉得李宝瓶比较好说话,裴钱走路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轻盈。

  只是当裴钱来到李宝瓶学舍后,看到了床铺上那一摞摞抄书,差点没给李宝瓶跪下磕头。

  难怪刚才裴钱壮着胆子小小显摆了一次,说自己每天都抄书,李宝瓶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裴钱一开始觉得自己总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势,还有点小得意来着,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宝瓶给裴钱倒了一杯茶水,让裴钱随便坐。

  她爬上床铺,将靠墙床头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狭刀祥符,和阿良赠送给她的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说道:“送你了。”

  裴钱看了看狭刀和小葫芦,她如今比较识货了,抬头望向李宝瓶,问了一句废话:“很贵很贵吧?”

  李宝瓶倒是没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说道:“听阿良私底下说,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么半仙兵。这只从风雪庙剑仙魏晋那边拐骗来的小葫芦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结茅修行期间,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七只养剑葫之一。世间剑修用这个温养飞剑,会比较厉害,裴钱你不是已经开始学剑了吗,那你就拿去用好了。”

  裴钱已经舌头打结,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刚开始练剑,练得很马虎哩,更不是剑修,本命飞剑什么的,我比较笨,可能这辈子都养不出来的……”

  李宝瓶直截了当问道:“祥符和小葫芦,你喜不喜欢?”

  裴钱怯生生点了点头。

  李宝瓶挠挠头,心中哀叹一声。小师叔怎么找了这么个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钱越发惴惴不安,眼角余光就没离开过床铺上那些书山,再瞅瞅桌上的狭刀和银白色养剑葫。

  她灵光乍现,轻声道:“宝瓶姐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敢收哩,师父会骂我的。”

  李宝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你师父说,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讨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们去闯荡江湖,不就行了吗?”

  裴钱耷拉着脑袋:“对哦。”

  李宝瓶换了个位置,坐在裴钱身边那张长凳上,安慰道:“不用觉得自己笨,你年纪小嘛。听小师叔说,你比我小一岁呢。”

  裴钱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头笑了起来,双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问道:“宝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吓了裴钱一大跳,李宝瓶用眼神示意裴钱不要慌张,然后让裴钱好好看着。

  结果裴钱就看到李宝瓶一下子抽刀出鞘,双手持刀,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葫芦就一刀劈砍下去。

  看得裴钱跟一只小呆头鹅似的。

  李宝瓶这一刀砍得比较霸气,结果小葫芦光滑,刚好一下子蹦向了裴钱,被裴钱下意识一巴掌拍飞了。

  银白色养剑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宝瓶脸上。

  砰一声,葫芦坠地。

  愣了一下的李宝瓶开始流鼻血。

  裴钱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会儿李宝瓶手里还拿着祥符呢,极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了吧?

  不料李宝瓶抬起手,手掌随便一抹,将祥符刀熟门熟路地放回刀鞘,脚尖轻轻挑起养剑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宝瓶对裴钱开心笑道:“裴钱,你刚才那一挡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风范!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小师叔的徒弟。”

  裴钱哭丧着脸,指了指李宝瓶的鼻子,呆呆道:“宝瓶姐姐,你还在流血。”

  李宝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确实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铺那边,从一刀宣纸中抽出一张,撕开揉成两个纸团,仰起头,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钱身边。

  裴钱脸色雪白,看得李宝瓶一头雾水,干吗,怎么感觉小葫芦是砸在了这个家伙脸上?

  可就算砸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疼啊。

  李宝瓶于是揉着下巴,仔细打量着黝黑的小裴钱,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弟子的想法,比较奇怪,就连她李宝瓶都跟不上脚步了,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还是有一点门道的!

  裴钱忍着心痛,犹犹豫豫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心爱的黄皮手拈小葫芦,放在了桌上,往李宝瓶那边轻轻推了推:“宝瓶姐姐,送你了,就当我给你赔罪啊。”

  李宝瓶有些生气,这个裴钱咋这么见外呢,便瞪眼道:“收起来!”

  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乖乖将小葫芦收入袖中。

  从茅小冬书斋那边离开,余晖将尽,暮色临近,陈平安便去找应该正在听夫子授课的李槐。

  在学塾窗户外,陈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竖起手中书本,正在书本后边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满脸灵气,是个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张望,早早瞧见了陈平安,就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个孩子正襟危坐,听课听得专心致志。

  刘观见那个白衣年轻人一直笑望向自己这边,知道这人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是书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个以拳击掌的挑衅手势。

  结果教书夫子一声怒喝:“刘观!”刘观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梦的李槐被吓得魂飞魄散,惊醒后,放下书本,茫然四顾。

  夫子立即喊道:“还有你,李槐!你们两个,今晚抄五遍《劝学篇》!还有,不许让马濂帮忙!”

  课业已经结束,老夫子板着脸走出学塾,对早已留心的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作揖还礼。

  走出闹哄哄的课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轻喝一声:“陈平安,领教一下李大宗师的无敌拳法!”

  李槐随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桩向陈平安飞奔过去,被陈平安一掌按住脑袋。

  李槐扑腾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红着眼睛问道:“陈平安,你咋这么晚才来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见了面,我再一撮合你们,你们眉来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们书院月下柳梢头啥的,这会儿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胳膊,转身对刘观和马濂笑道:“他就是陈平安,送我书箱、给我编草鞋的那个陈平安!我就说吧,他一定会来书院看我的,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刘观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们耳朵起茧的陈平安。

  马濂赶紧向陈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无忌惮,突然止住笑声:“见过李宝瓶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到了书院,先见的小宝瓶。”

  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

  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时的陈平安。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分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败了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分上,这次没跟李槐计较。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扬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被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

  身处一座儒家书院,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

  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刚好围成一桌,吃着书院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可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神,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壮大大道根本。

  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至渐行渐明,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

  最关键的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虽看似云遮雾绕,实则却会豁然开朗。

  例如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

  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视为砥砺心境、而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

  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

  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至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

  因为道老二肯定会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神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裴钱是不敢说,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

  李宝瓶瞪了李槐几眼,好多书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更多的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李槐没等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号。李宝瓶和裴钱在桌子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想过的,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龇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麻黑的了,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长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吗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

  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的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色文胆,极其不俗。

  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

  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茅小冬越发欣慰。

  即便涉及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

  这就足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时,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

  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也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护送李宝瓶来大隋求学。可那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陈平安先去了趟崔东山独占的那座别院,在门口那边,李宝瓶询问晚上能不能让裴钱睡她那儿,陈平安说只要裴钱答应就行。

  李宝瓶还问能不能把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送给或是借给裴钱,好让裴钱闯荡江湖更气派些。

  陈平安就笑着说,暂时不用送裴钱这么贵重的礼物,裴钱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会准备好。

  何况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骑是头小毛驴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样,叫停雪,剑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

  李宝瓶还是有些惋惜。

  与小师叔挥手告别,李宝瓶背着小绿竹箱飞奔而去。

  不等陈平安敲门,谢谢就轻轻打开了院门。

  陈平安笑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谢谢摇头,让出道路。

  谢谢对陈平安的印象比对禄终究要好很多,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进了院子,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同时还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陈平安就算失心疯,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

  何况陈平安是什么样的人,谢谢一清二楚,她从不觉得他与自己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见如故、心生倾慕,不过不讨厌,仅此而已。

  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陈平安还是脱了那双裴钱在狐儿镇偷偷购买后送给自己的靴子。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陈平安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不远处,斜坐在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谢谢接过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陈平安点了点头:“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悬山的路上,在一个名为蛟龙沟的地方,偶然所得。”

  谢谢转过头,望向院门那边,眼神复杂,喃喃道:“那你运气真不错。”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谢谢笑道:“还真会喝酒了啊,这趟江湖远门没白走。”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却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们卢氏王朝哪位文豪诗仙写的?”

  谢谢缓缓摇头:“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师父随口念叨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她说词是‘诗余’,小道而已,与书法弈棋一样,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用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谈起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儿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谢谢转过头,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衔灵芝。

  陈平安笑道:“是当时倒悬山灵芝斋赠送的小彩头,别嫌弃。”

  谢谢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陈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兵家重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谢谢攥着质感温润细腻的玉把件,自顾自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哟,走了没几年工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平安将养剑葫在腰间别好,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书院可以多照顾他们。”

  还有一点原因,陈平安说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个曾经的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

  只是世事复杂,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反而会办坏事。

  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一揭开,反而鲜血淋漓。

  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穿着靴子。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陈平安走后,谢谢没来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针。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

  谢谢抬起手,将那件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还挺好看。

  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后去了于禄那里。于禄一人独住学舍,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但陈平安敲门敲得毫不犹豫。

  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笑道:“稀客稀客。”

  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陈平安帮着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于禄屋内,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外,可谓空无一物。

  这就是于禄。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

  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国之后,依旧与世无争,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一样没有像谢谢那样心怀刻骨之恨。

  这一点,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有些相似。

  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陈平安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

  若是陈平安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陈平安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于禄不喝酒。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陈平安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得叮当响,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陈平安离开后,于禄轻轻关上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闭眼“散步”,双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复。

  于禄练拳之时,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只是犹豫之后,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

  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林守一没有拒绝。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陈平安没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还没坐热长凳就要告辞离去。林守一在开门前,明显是在一个蒲团上修习一门吐纳术。

  林守一突然笑问道:“陈平安,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水,陈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经成为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笑着点头。果然没变,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虽然是当年我在棋墩山那边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林守一还是摇头,爽朗大笑,起身开始赶人,玩笑道:“别仗着送了我礼物,就耽误我修行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学舍。

  见过三人,陈平安并没有原路返回。

  比预期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所以陈平安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见到了陈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陈平安,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不然我睡不着觉。”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点孩子,不中招才怪。

  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谁的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了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

  原来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自己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朱敛:“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不像怪胎的存在。

  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越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个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两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李宝瓶学舍那边,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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