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
因为剑修祭出了本命飞剑,而且还是反常的两把,到最后竟然不见血?看客们觉得不太过瘾。
渡船载了小两百号人,一时间渡船上议论纷纷。
对于青鸾国人氏而言,无论是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为利奔波的山泽野修,还是携带家眷拓宽视野的达官显贵,乘坐仙家渡船,并不稀奇,云海滚滚、仙鹤翺翔之类的如画美景,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而不如亲眼目睹这种冲突来得让人精神一振,亦可借机各持己见。
相较于当事双方一个云淡风轻、一个藏头露尾,他们聊得十分起劲,看法杂乱,到最后大致达成一致,都觉得那名年轻剑修,行事太霸道了,这么点小事,何至于出手伤人,摆明了剑修身份就能解决,非要一脚踹得那名汉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
只有一个被父母带着游历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说了句:“不是那个被打的家伙有错在先吗?”
附近看热闹说热闹的大人们,连同她那在青鸾国世族当中极为门当户对的父母在内,都只当没听到这个孩子的天真言语。
他们继续猜测那个年轻剑修的来历,是出了个李抟景的风雷园,还是剑气冲霄的正阳山?
要不就是冷嘲热讽,说这传说中的剑修就是了不起,年纪轻轻,脾气真不小,说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讲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头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说:“如果那个背剑穿白袍的大哥哥,没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经被那一大帮人欺负了吗?”
大人们依旧没理睬一个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点孩子,能懂什么。
没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气愤,跑到一处人少的船头栏杆附近,踮着脚使劲向外眺望,那些云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馋。
她伸出手去,做了几个抓取的手势,然后往嘴里塞,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闷气了。
她其实挺想找那个长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龄人玩的,只是那会儿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嘱过她,上了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样随意,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凑过去了。
小姑娘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栏杆旁边有个人,那人长得特别好看,比之前护着黑炭丫头的那个大哥哥,还要符合书上说的玉树临风。
那人约莫而立之年,只是整个人依然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轻,朝气。
他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小姑娘赶紧转过头,假装赏景。
那人笑了笑,学着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悬浮白云,伸手一探,然后那座雪白山峦微微晃动,之后有一条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白线,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双手揉捏成一团线球。
他笑着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询问要不要尝尝看,小姑娘使劲摇头,那人便将线球丢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为赞叹,张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栏杆上,无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门,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观那个极有可能是法出同门的年轻人。
他正是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既是当初设局围剿黄牛、诱杀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鸾国佛道之辩的京城看门人。
佛道之辩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韦谅这个岁数比青鸾国国祚还要大的大都督、青鸾国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头号谋士,这次跟现任皇帝陛下请了辞。
唐黎心里很不情愿,如今青鸾国形势复杂至极,没有韦谅坐镇京城,卧榻之侧皆虎狼,可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青鸾国太祖皇帝立国后,为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建造阁楼、悬挂画像,韦潜排名其实不高,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将孙子的孙子都死了,而韦潜不过是将名字换成了韦谅而已。
这艘名为青衣的仙家渡船,与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战船,模样相仿,速度不快,还会绕路,为的就是让半数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乐子: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钓鱼台,以奇木小炼特制而成鱼竿,去垂钓价值千金的鸟雀、飞鱼;去客栈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巅欣赏日出日落的壮丽景象;去某座仙家门派以重金购买种子,然后交由农家修士培育种植出一盆盆奇花异草,取回之后,是放在自家门庭欣赏,还是官场雅贿,都行;还有一些山头,故意饲养一些山泽仙禽猛兽,会有修士全程随侍陪同喜好狩猎之事的有钱人,上山下水,“涉险”捕获它们。
韦谅在青鸾国花团锦簇的岁月里,其实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个幌子,故而他并无子嗣。
恍恍惚惚,这么多年了。
韦谅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韦谅点头道:“言必有物、序,这么看来,你家中有长辈是当年桐城派‘义法说’的推崇者,这一脉学问已经沉寂好些年了,那么我猜应该不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应该是你爷爷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对这个人更加佩服了,这都猜得到?
韦谅笑问道:“咱们聊聊?”
元言序小跑几步,蹲在他身边:“先生你说,我听好了。”
远处,元言序娘亲面有忧色,就要去将自己女儿带回身边。
妇人的夫君,一个儒雅中年文士,也是这般打算。
仙家渡船之上,就没有谁是简单人物。
只是他们身边那个随行的家族老客卿,对中年儒士摇摇头,轻声说道:“说不定是一桩仙家机缘,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夫妇二人这才稍稍放心,同时又有些期待。
韦谅干脆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这艘仙家渡船已驶入一片云海上方,栏杆外如一条雪白长河,成了名副其实的渡船。
韦谅先问了小姑娘元言序关于先前那场风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看到这位神仙先生点头,元言序有些开心,终于有个认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韦谅缓缓道:“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么讲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却又最脆弱的瓷器,未来是登大雅之堂,还是沦为井边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长歪了。”
“言传身教,又以后者更重要。言传为虚,身教为实,因为孩子未必听得懂大人的那些个道理,但是对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听得进、装得下道理,很难。孩子眼睛里看见得更多,更容易记住这个世道的大致模样,比较浅显,黑白分明,稚嫩却尤为可贵。这么潜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浑然不觉,点点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难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长大成人后,有有违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措,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在打磨器形的关键时刻,父母的言行,至关重要,一句做错了事却骂不到点子上的训斥,或是做错了,干脆就觉得自家孩子年纪太小,选择视而不见,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赏罚分明,父母要学会给子女立规矩。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
韦谅说得语速平稳,不急不缓。
元言序听得认真,偶尔眨眨眼睛。
韦谅继续道:“所以在小的时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义,稍大一些,学塾先生教弟子书本上的仁义。两者相辅相成,前者往实处教,后者往高处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但是别人说话时,竖耳聆听,不插话,她还是懂的。
韦谅转头笑问道:“知道什么人相对比较愿意听人讲道理吗?”
元言序摇摇头。
韦谅便自问自答:“一开始,孩子听父母的;随后,学生听先生的;长大后,弱者听强者的,贫者听富者的,臣子听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听山上的,山上的听山顶的。那么问题来了,强者若是说得不对,弱者却将强者的所有言语道理,死心塌地奉为圭臬,怎么办?道德仁义,已经很难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种东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术法,更让人感到敬畏,让所谓的强者都束手束脚,让这些人像犯错的孩子畏惧父母的训斥,像是教书先生的鸡毛掸子和戒尺,一犯错就会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韦谅笑容灿烂:“听不太懂,对吧?”
元言序当然听不懂,小脑袋瓜里一团糨糊呢:“嗯!”
韦谅哈哈笑道:“你其实听进去了,只是暂时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厉害,他们往往吃过亏后,只是学了些为人处世的小聪明。小姑娘,你虽然修行资质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无忧,不太会有心性大变的事情出现,以后再嫁给好男人,这辈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这种事情,过家家的时候,倒是跟同龄人玩过,每次都会找出一块红缎子,给“新娘”盖在头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刘府的那个小书呆子,她就会笑得多些,若是马府那个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韦谅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这么聪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诉你一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觉得家族无法应对的天大难关,记得去京城南边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个叫韦谅的人。嗯,如果事情紧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还是算了吧?”
韦谅摇头笑道:“可不能这么觉得,光阴如水哗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长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经老死了。
只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语,韦谅没有说出口。
韦谅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吗?恶人唯有恶人磨,就去当坏人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觉得欺负君子对吗?这样不对啊。”
“只是论人之善恶,太复杂了,即便认定了对错是非,怎么处置,还是天大的麻烦。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场风波,那个背剑的年轻人,若是与那伙人耐着性子讲道理,人家听吗?嘴上说听,心里认可吗?那么说与不说,意义何在?因为那伙人愿意听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当下的形势,双方分道扬镳,形势一去,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切照旧。说不定坐下来好好说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这些,咱们还是看看云海比较舒心。”
这些其实更多算是韦谅的自言自语了,更不奢望小姑娘听得明白。
事实上,换成元言序的爹娘来听,一样没用,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世道如此,聊这些,还不如已经算得上离地万里的清谈玄理来得实在。
韦谅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位地仙,但是为了推行自家学问,打算以一国之地风土人情的转变,作为自身证道与观道的契机。
于是当时他化名“韦潜”,来到了宝瓶洲东南部,帮助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此后辅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并立法。
在这次佛道之辩之前,韦谅从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针对庙堂官员和修行中人。
如此一来,劳心劳力不说,还进展缓慢,甚至还在两任皇帝期间,走了一大截的回头路。
这让韦谅很失望。
韦谅最后笑着离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书信与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韦谅身形消失后,才来到她身边,开始询问对话细节。
元言序不敢隐瞒,但是一开始也想着要保密,听那位先生的,不说都督府和书信的事情。
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给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丝马迹,一番神色和煦却暗藏玄机的盘问后,元言序纠结许久,拗不过爹娘的殷切追问,只得和盘托出。
老客卿开怀不已,与中年儒士窃窃私语,说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说不定还是韦大都督身边的红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嘱那位儒士,这些山上神仙,性情难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画蛇添足,登门拜访感谢什么的,万万不可做,元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妇二人,激动万分。
只有元言序对那位神仙先生满是愧疚,蹲在栏杆旁,觉得有些失落。
已经走远的韦谅叹息一声。
这类小事,谈不上让韦谅失望,他更不会因此就反悔,只是没有惊喜罢了。
以后在青鸾国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烦,哪怕那封书信无法寄到都督府,他韦谅仍然会出手相助一次。
不过那个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经失去了一桩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机缘。
只是韦谅同样知道,对于元言序而言,这未必就真是坏事。
能在世间得一个安稳,已经殊为不易。
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练气士,一旦开始跟老天爷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恶,只要是心志不坚者,往往难得善终。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返回渡船房间。
裴钱破天荒说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陈平安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今天多写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钱挺起胸膛,说:“那当然。”
抄书的时候,黄皮小葫芦被裴钱搁放在手边。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继续翻看一本经由崔东山提醒后购买的法家书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却是属于那类支撑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经”之一。
关于读书一事,陆抬给陈平安的建议,陈平安都记在了心中。
比如读书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顺藤摸瓜找亲戚”,以及挑书的诀窍,别看诸子百家学问驳杂,汗牛充栋,书海无涯,其实便是书籍流传最广的儒释道三教学问,真正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十本,世间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细读精读反复读。
所以陈平安所选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确保版刻无误而已。
今日之事,裴钱最让陈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陈平安与裴钱所说的“发乎本心”。
做错事,先与人由衷道歉。
再就是如今的裴钱,跟当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见到的裴钱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从风波起到风波落,裴钱唯一的念头,就是抄书,而不是转身就咒骂那伙人不得好死之类的。
陈平安问道:“裴钱,给那家伙按住脑袋,差点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气?”
“气啊。这不在来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骂死他们了,八个大坏蛋,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哩,比如被师父教训了的家伙,出门不小心崴脚,掉下渡船,啪叽一下,摔了个稀巴烂。那个按照老厨子交给我的面相说法,叫卧蚕厚而鼓者的臭娘们,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给人打得满嘴牙都找不到,哈哈……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吃坏了肚子,渡船上没有郎中救治,满地打滚,嗷嗷叫……”
裴钱忙着专心抄书,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蓦然惊醒,苦着脸道:“师父,敲栗暴,还是扯耳朵,看着办。”
陈平安没有如何生气,笑问道:“那如果……”
裴钱好似晓得陈平安要问什么,挺直腰杆道:“师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让自己乐和乐和,就算我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无敌拳法,碰到这些家伙,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的!至多就像师父这样,踹他们一脚。”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
裴钱一脸天经地义的神色:“我是师父你的徒弟啊,还是开山大弟子!我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是给师父丢脸吗?再说了,多大点事儿,小时候我给人揍啊给人踹啊的次数,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钱人哩,还是半个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敛刚好带着石柔推门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侠的马屁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裴钱继续埋头抄书,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厨子一般见识。
陈平安对朱敛说道:“等下那伙人肯定会登门道歉,你帮我拦着,让他们滚蛋。”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为啥不见,与他们讲讲道理呗。”
朱敛笑道:“你懂个屁。”
裴钱破天荒没有顶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离开狮子园的小路上,她就抓了个屁给朱敛和石柔猜,所以老厨子你才是真懂个屁呢。
朱敛站在裴钱身边,看她抄书,她写字的章法,应该是跟陈平安学的,如今写得勉强算是端正了。
朱敛一边看她一丝不苟写字,一边说道:“少爷与这种人好好说话,他们当面肯定心悦诚服,嘴上说些以后肯定不再犯的屁话。转过身去,就蹬鼻子上脸,指不定就会引以为傲,逢人就说与少爷不打不相识,下了船,继续混他们的江湖,就有了个一渡船人都可以证明的剑修朋友,如何不让人忌惮,你以为是小事?”
裴钱抬起头,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们跟他们不是仇家吗?”
朱敛坐在一旁,淡然道:“我们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钱停下笔,气得另外一只手一拍桌子:“江湖咋这鸟样呢!”
陈平安笑道:“好好抄书,争取一鼓作气写完,中间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钱哦了一声,继续抄书。
果然,门外廊道响起一阵脚步声,多是三四境的纯粹武夫,只有一个五境。
他们开始敲门。朱敛打开门后,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少来这边打搅我家少爷,再来碍眼,我见一个拍死一个。”
那伙人战战兢兢,低头哈腰,一窝蜂告罪离去。
这条廊道,附近房间差不多有半数是打开的,都很好奇接下来是一言不合的血溅三尺,还是书上所谓的江湖美谈。
结果只是这么个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无趣。
不过有几个山泽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若是真让那帮莽夫因祸得福,攀附上了这么个深不见底的年轻剑修,他们还不得眼红死。
看着安安静静看着裴钱抄书、检查一笔一画是否有纰漏的陈平安,石柔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数百年的鬼物岁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还没有二十岁吗?对于人心细微,不该看得这么透彻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问道:“你看我半天了,干吗?”
石柔有些羞赧,摇摇头。
见陈平安脸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误以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越发不自在,猛然起身,拧转腰肢,走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他就是觉得给一个“杜懋”这么盯着,他起鸡皮疙瘩。
朱敛幸灾乐祸道:“少爷真是人中龙凤,世间女子遇上了少爷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误了终身?”
陈平安叹了口气:“朱敛,有些时候,你的马屁拍得真不如裴钱的顺耳。”
朱敛呵呵笑道:“毕竟拍马屁这种事,裴钱天赋异禀,老奴只是后天努力。”
裴钱抄书,头也不抬,只是神色愤懑道:“老厨子,你等着,等我抄完书,还差一百二十五个字,到时候你就惨了。”
朱敛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还是比骂人?”
陈平安有些听不下去了,干脆就取出那张价值连城的日夜游神真身符,和那块篆刻了龙宫的玉佩。
因为已被李宝箴“开门”,陈平安又不知道关门之法,所以两者一直在流失灵气,只是相较于符箓和玉佩本身的充沛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就如狮子园外那个芦苇荡湖泊,有人以锄头凿出一条小水沟放水。
只是这就更衬托出纯粹武夫画符的致命缺陷。一个烈火烹油,如四季轮转,过时不候;一个细水长流,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敛啧啧称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这张宝贝符箓,应该算是……仙家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点头道:“符箓一脉,是道家一支大脉,千变万化皆天机。运用纯熟之后,足以让修士横行四方。便是对上吃钱最多、杀力最大的剑修,一样有井字符、锁剑符可以针对,相对其他畏惧剑修如虎的练气士而言,已经算是很好了。何况还能够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会随身携带几张符箓,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数量多寡、品秩高低,当然要看各自的钱袋子。”
狮子园一战,陈平安除了以金漆画符,可是还掏出了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箓。
发现朱敛看向自己,陈平安笑道:“这里边的故事,到了龙泉郡落魄山,再说给你和裴钱听。总之,这差不多就是我没杀李宝箴的原因。”
朱敛不再多问,搓搓手道:“少爷,给个喂拳机会?”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这次你下手重一点,不用担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敛是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给人喂拳的,见过了,才知道郑大风当时在老龙城药铺给你们喂的拳,真是……嗯,按照你朱敛的说法,就是男子给女子画眉,手法温柔。”
朱敛笑道:“这敢情好。那会儿老奴就觉得不够爽利,只是有隋右边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裴钱已经抄完书。
陈平安说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时候肯定要大呼小叫。”
裴钱朗声保证道:“不会的!”
陈平安先拿出一张祛秽符,贴在房内。
结果一炷香后,裴钱只是观看两人切磋,就满头大汗,心惊胆战。到后来干脆跑去墙角那边,翻陈平安那个竹箱,将自己的多宝盒取了出来。
若是她也要这么练拳习武,才能成为心目中的绝世高手,她一定会假装江湖不存在,天底下没有江湖这东西,书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许多麻烦。与朱敛坐回桌旁,取出一壶从青鸾国京城买来的雾凇酒,给朱敛倒了一杯。
朱敛一口痛饮而尽,不用陈平安倒酒,拿过酒壶就给自己倒满。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伤身体,再说了,一壶雾凇酒,要三两银子呢。”
朱敛开始慢饮慢酌,小声问道:“公子打算何时破开瓶颈,跻身六境?”
陈平安心中早有定论,说道:“再等等吧,有份机缘,可以争取争取。”
陈平安没有细说机缘为何物,毕竟“最强”二字,比能够显化为气象的一国武运,还要虚无缥缈。
随后他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运气、抢机缘、夺法宝,希冀着找到各种仙人传承、遗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着一拳一拳积攒出来武道底子这件事情,陈平安觉得试试看又无妨。
不过陈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还待在五境,别说是他陈平安,谁都没有希望。
老大剑仙都亲口说过,曹慈的武学修养,拉开同辈武夫太多,每一境,都会是世间最强。
当时宁姚还不太服气,说即便曹慈师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运也可以显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测之风云,曹慈怎么就一定是境境最强?
难不成他曹慈祖祖辈辈是开铺子的,一家独大,垄断了天下武运?
陈清都当时说了一句让陈平安记忆深刻的话:“人家曹慈就是这么强,从根骨、天赋到性情、武运,皆是如此,没道理可讲。”
陈平安那会儿刚刚连输曹慈三场,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宁姚已经气得不行。
看到那样的宁姚,陈平安觉得挺开心,结果宁姚见他如此,更气。
这会儿朱敛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少爷是洪福齐天的人物,岂有入宝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远游境,对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进不去,一进秘境就会不稳,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无序的光阴长河裹挟,严重消磨道行。没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觊觎,又有老奴帮衬一二,故而如今少爷是可以去碰碰运气的,下次若是遇上了这类地儿,少爷不妨带上老奴,毕竟咱们纯粹武夫,不打紧,不受这类约束。”
陈平安思考片刻,点头道:“有理,是我习惯了避开这些,现在看来,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态。”
裴钱原本一听“洪福齐天”,立即就横眉竖眼,只是听到朱敛后来的言语,才眉头舒展。
朱敛略有所思。
之后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阴,悠悠而逝。
许多挂着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胜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断消耗神仙钱的仙家渡口,所以这艘渡船无法“靠岸”,不过会早早准备好一些能够浮空御风的仙家舟子,将渡船上到达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头小渡口。
途经那座位于青鸾国北境的著名钓鱼台,下船之人尤其多。
陈平安和裴钱、朱敛来到船头,看到在两座巍峨大山之间,有巨大的云海流淌如溪涧,左右对峙的两大钓鱼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巅的云海之畔,时不时能够看到有彩色鸟雀振翅破开云海,画弧后又坠入云海。
裴钱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没办法御风而行,不然嗖一下过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鸟雀、飞鱼身上,抓了就跑回渡船,应该能卖不少钱,说不定多跑几趟,她就能买个多宝盒甚至是多宝架了。
朱敛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着陈平安这一路,从来都是步行,从无御风远游的经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朱敛,你就没点想法?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的境界?”
朱敛摇头笑道:“少爷,老奴在家乡那边,早就腻歪了旁人一惊一乍的眼光,实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头青心劲。”
石柔在一旁沉默赏景。对于朱敛那些个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她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在陈平安一行人赏景的时候,韦谅坐在一间屋内书桌旁,正在写些什么,手边放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里边装满了“君子武备”的裁纸刀。
他从中取出了一把竹黄刻刀,作为当下的镇纸。
韦谅虽然用了个游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离开京城,其实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与青鸾国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在帮一个人编撰宝瓶洲谱牒仙师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纲挈领的东西。
韦谅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宝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跻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对于大骊宋氏铁骑南下,建立灭国之功。
第三品,元婴境。或是功劳相当于开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渐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体划分,颇为复杂。并不与练气士的境界绝对挂钩,需要参考大骊朝廷,尤其是军方在此次铁骑南下途中,记录的功劳大小。
其中龙泉剑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还是如今这份将来会被大骊宋氏作为功劳簿的仙人谱上暂时位居第一高位的人。
此外,是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兵家祖庭,以及风雷园和正阳山两个剑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骊长春宫、云霞山、清风城许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两个名额,板上钉钉要荣登此谱,而且品第肯定不会低。
至于拥有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后率先投诚大骊的各路仙师,不论出身,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可以跻身其中。
韦谅最近一直在完善细节,这需要那个人提供给他大量谍报,甚至是涉及一国国祚、帝王生死的内幕。
韦谅将手中毛笔搁在笔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
韦谅之所以愿意做此事,并非迫于大势,不得不投靠那头绣虎,事实上以韦谅的脾气,如果崔瀺无法说服自己,他大可以舍了在青鸾国的两百多年经营,去别洲另起炉灶,比如更加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比如格局相对稳固的桐叶洲,有了青鸾国的基础,无非再折腾一两百年。
但是这次崔瀺亲临青鸾国,第一个找到的人,就是他韦谅。
崔瀺与他有过一番坦诚相谈,韦谅得知这位大骊国师以及大骊王朝的既定国策大方向后,决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诚。韦谅没有委曲求全,没有讨价还价,崔瀺同样对此没有半点质疑。
不可否认,崔瀺所求,比韦谅更为深远,所以韦谅很期待崔瀺所说的那幅画面,有一天出现在自己眼前。
“将大骊国法篆刻碑文,立碑于宝瓶洲群山之巅!”
韦谅来到窗口,眼神炙热,心中有豪气激荡,犹胜脚下那片只在两座大山中流淌的滚滚云海。
大丈夫当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负一身所学!
陈平安已经坐过三趟跨洲渡船,知道这艘叫青衣的渡船本来就慢,不承想绕了不少弯路,故意沿着青鸾国东北和北方边境线航行之后,放下了好几拨乘客,好不容易离开了青鸾国版图,本以为可以快一些,又在云霄国北边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停停留留,最后干脆在一天正午时分,在这个小国的中岳辖境悬空而停,说是明天黄昏才起航,客人们可以去那座中岳赏赏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赌石,有机会一定要小赌怡情,万一撞了大运,更是好事。
承天国这座中岳的灯火石,被誉为“小云霞山”,一旦押对,用几枚雪花钱的低价,就能开出上等灯火石髓,只要有拳头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个山泽野修,用身上仅剩的二十六枚雪花钱,买了一块无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灯火石,结果开出了价值三十枚小暑钱的灯火石髓,石髓通体赤如火焰。
当然若是渡船客人不愿下船,也可以留在渡船上休息。
陈平安听到渡船婢女的解释后,一时间无言以对。那个婢女离开后,陈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远处那座所谓的一国中岳,哭笑不得。
说是中岳,别说跟家乡那座披云山媲美,就连独属于他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这座山雄伟许多。
陈平安只好带着三人准备下船,等着一艘艘小舟往返,带着他们去往那座承天国中岳“大山”。
陈平安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座中岳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
在陈平安他们等待小舟接人期间,四周渡客们下意识避让开来,虽没有公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
先前那拨在“年轻剑修”手上吃亏的江湖人,登门致歉无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众人心态各异。
谱牒仙师无论年纪大小,多是对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的陈平安,心怀嫉妒,只是隐藏得极好。
山泽野修,则惧怕无比。
世俗有钱人,经过渡船各方人士的谈论渲染后,大多觉得剑修果然跟传说中一样骄横跋扈。
唯有渡船这边,最近对陈平安一行人相当恭敬,专门挑选了一名俏丽女子,时不时敲门,送来一盘仙家果蔬。
渡船上还有一栋美其名曰“仙气斋”的小阁楼,专门让乘坐过青衣渡船的某些贵客们留下一幅墨宝。
陈平安婉拒了,只是让朱敛去对付着写了一幅字。
陈平安他们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箓、金光流转的掠空小舟,来到了那座中岳的山脚。
真正的香客不多,当下还是以来此赌石的承天国权贵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
只是这些在俗世王朝习惯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从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说话的声音都要比平时小许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个隶属于中岳不同祠庙的递香人,为了争抢客人,差点没打起来,中岳神庙的香火贩子,脾气最暴躁,其余一座半山腰道观和山脚寺庙的香火贩子,虽然看着避其锋芒,但言语间也是软刀子乱飞,反正三人各展所长,都有收获,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揽客,都带了些有烧香意愿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专程领着那个中岳山神庙的递香人,来到陈平安一行这边,介绍了一下。
那汉子听说陈平安暂时没有请香的想法后,依旧笑脸相向,说了一大通例如陈公子大驾光临,便已是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等到陈平安双脚落了地,还在渡船上的那个香火贩子,站在栏杆旁,往外边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怎么说?不如老奴这头一回御风,就打赏给这名壮士了?”
陈平安摆摆手:“说不定一辈子就打这一次照面,无恩无怨的,计较这些做什么。”
裴钱好奇问道:“咋了?”
朱敛笑道:“有人在你头顶拉屎撒尿,快抬头看看。”
裴钱翻了个白眼。
山脚有一条专门提供赌石的长街,街上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铺子。
铺子内外都堆满了灰色的灯火石,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达万余斤,这样的巨石,多是各个铺子的镇店之宝。
这种承天国中岳特有的石头,之所以被命名为灯火石,在于传说中品相最高的灯火石髓,鲜红如血,极为浓稠,毫无杂质,而且会如灯火摇曳,手持一块,能够天然震慑邪祟鬼魅。
而出奇之处,在于开石之前,连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内里成色。
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给了裴钱三人各十枚雪花钱,让他们自己去拣选、开石。
他则独自登山,想要去山顶中岳祠庙看看,约好了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家客栈碰头。
裴钱有些扭捏,问能不能不买石头。
陈平安笑着捏了捏她黝黑的脸蛋:“反正十枚雪花钱归你了,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裴钱哦了一声。
等到陈平安走远,开始往山上行去,裴钱立即雀跃得一个蹦跳起来,张牙舞爪,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朱敛还没逛完两家铺子,就买了一块顺眼的灯火石,当场剖开一看,血本无归。气得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朱敛一手按住裴钱脑门,任由裴钱手脚乱动。
石柔手持十枚雪花钱,看得仔细,听得用心,一家家铺子逛过去,经常一块灯火石拿起端详半天又放下,迟迟没有花去一枚雪花钱。
朱敛赞叹不已:“真是会过日子。”
裴钱跟在石柔身边,每次盯着大小不一的灯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贴上去。
屁股蛋挨了朱敛好几次踹,还被朱敛嘲笑掉钱眼里也就算了,掉石头堆里算哪门子事?
朱敛很快就后悔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钱这大小两个娘们,逛起铺子来真是毅力卓绝,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荡过去,还要一块一块灯火石打量过去,再加上只要有顾客买了灯火石让店铺帮忙开石,两人必然要驻足不前,从头看到尾,神色肃穆,好像比一掷千金花钱买石的豪客们还要在乎结果。
朱敛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结果等到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陈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脚了,石柔总算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灯火石,按照店铺标价,花了两枚雪花钱。
开出来的石头,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鲜红石髓,连店铺掌柜都由衷地感到震惊。
不是这么点灯火石髓有多么价值连城,而是这么点大的灯火石,能够开出这么多石髓,确实很罕见。
石柔微笑,没打算卖掉那块鲜红浓稠的灯火石髓。
走出铺子后,裴钱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声开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枚雪花钱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买石头,借钱做什么?”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买石头啊!”
石柔更疑惑了:“这都逛完了,这么多铺子,你还记得住是哪块?”
裴钱使劲点头。
石柔便笑着将剩余八枚雪花钱交给裴钱。
裴钱深吸一口气,开始撒腿飞奔。石柔和朱敛相视一眼,快步跟上。不知道这个裴钱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最后两人发现裴钱在一家各色灯火石堆积成山的大铺子里边,站在一个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块灯火石,那灯火石估计得有大几百斤,她双手都未必能够抱住。
灯火石虽然看不出里边光景,但是数百年的开采历史,中岳那几条山根石脉也有讲究,加上不断开出石髓的丰富经验,各个铺子的掌眼人,大致会有个估计,虽然难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尔会有,却几乎不会让人捡个大漏。
所以,不少灯火石虽然大,价格却极低,有些石头不大,价格反而高。
蹲着的裴钱脚边的这块灯火石,个头挺大,却只标价二十枚雪花钱,已经在铺子里边搁置了一百多年,始终无人问津。
裴钱开始跟掌柜正儿八经砍价,说她只有十五枚雪花钱,已是辛苦积攒多年的所有积蓄了。
老掌柜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有趣,瞧着半点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长得黑不溜秋的,却能拥有十五枚雪花钱,那可是一万五千两白银,在承天国的郡县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实觉得砍掉五枚雪花钱,十五枚雪花钱,这个价格不亏,不然这么块掌眼师傅私底下估算为十枚雪花钱的大灯火石,可能再放个一百年,铺子都已经传到自己孙子手上了,还卖不出去。
不过老人仍是跟裴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钩心斗角了约莫半炷香工夫,老掌柜就想看看这小闺女为了省下五枚雪花钱,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头来。
最后老掌柜哈哈大笑,答应下来。
结果只见那黑炭丫头掏出一大把雪花钱后,捡出三枚放回自己袖子,剩余十五枚都交给了他。
看得老人嘴角直抽搐。
小姑娘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钱装傻扮痴,咧嘴笑着。
石柔假装不认识裴钱。
朱敛则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开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气,反而觉得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好坯子,便笑问道:“要不要我们铺子帮你现场开石?”
裴钱点头道:“要开的,不然这么重我可抱不动,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二十枚雪花钱以下的灯火石,无偿开石的。还有,如果开出了好石头,给不给铺子彩头,是买家自愿,我到时候不给老先生你彩头,你可不许生气。”
老掌柜乐不可支,点头答应下来。
裴钱突然要老掌柜等会儿,转头望向朱敛。
朱敛心有灵犀,点头道:“开吧,少爷不在,有我在。”
裴钱歪了歪脑袋,灿烂而笑,蓦然转头,对老掌柜大手一挥:“开石!”
然后她将剩余三枚雪花钱,还给石柔,轻声道:“还欠你五枚,以后还你啊。”
一炷香后,山脚整条长街都震撼不已。
本来就斜挎包裹的裴钱,又多了一个沉重行囊。
身后那家店铺的老掌柜,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百年难遇的灯火石髓!价值三枚谷雨钱!
朱敛双手笼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摇大摆的裴钱身后。
石柔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陈平安刚好下山,来到街道尽头那边。
看到那个被万众瞩目的裴钱,陈平安一头雾水。
裴钱一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立即飞奔过去,跑得气喘吁吁。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了,是朱敛还是石柔捡漏了?”
裴钱只是笑。
朱敛和石柔来到师徒二人身边。朱敛轻声笑道:“少爷,这个赔钱货,用十五枚雪花钱,开出一块至少价值三枚谷雨钱的灯火石髓。”
陈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这么厉害啊。”
高兴是高兴,但是谈不上如何震惊或是惊喜。
裴钱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歪斜脑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递给陈平安:“师父,送你了哦。”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自己留着吧,以后等你攒钱买了多宝架,放在上边最显眼的地方,不挺好,谁看到了都羡慕,晓得你是个小财主。”
裴钱使劲摇头,解释道:“我想起来了,我逮着山跳又给放了的那天,原来刚好是师父你的生日呢,刚好这个当作我送师父的生日礼物。”
陈平安愕然,沉默许久,手心放在裴钱小脑袋上,竟是难得地笑眯起眼:“这样啊,那师父就收下了?”
朱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陈平安。
当初与张山峰、徐远霞重逢,陈平安自然也很开心,但不是当下的这种开心。
裴钱点头,歉意道:“可是师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这么好的礼物了哦。”
陈平安接过那只包裹,放入背后竹箱,然后牵着裴钱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钱兴高采烈地说着开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陈平安微笑着听着裴钱的絮絮叨叨。
夕阳西下。
余晖拉长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敛依旧双手笼袖,石柔眼神温柔。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脚客栈,不料客栈人满为患,多是这家剩一间那家余一间,陈平安不放心,担心石柔一个人护不住裴钱,就只好乘坐飞舟,返回那艘悬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敛询问山顶那座中岳祠庙香火如何,陈平安说他没进去烧香,只是在山顶转了一圈,不过一路往上,经过几座道观寺庙,看得出来,为了争夺香客,不遗余力。
道观请承天国三品高官在观外门口立碑,寺庙就去聘请书法名家撰写匾额,除此之外,将各自通往寺庙道观的山路修筑得异常平坦,绿树成荫。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国五岳之间,争夺香火,更加激烈,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一岳神祇经常会请那些中五境练气士结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还会盛情邀请文人骚客,来自家山头游历风景,留下诗篇墨宝,再让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澜,等等。
可谓花样百出。
据说有一位被后世誉为芭蕉学士的著名文臣,在承天国南岳避雨期间,写了篇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观湖书院副山长对此极为推崇,将其编入诗集,并且作为压轴之作,以至于百年之后的今天,南岳祠庙还受这股“文气”的惠泽。
陈平安对于这些跟仙气不沾边的经营,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会抵触。
说不得以后在龙泉郡家乡,万一真有一天要创立个小门派,还需要照搬这些路数。
乘坐飞舟升空之前,朱敛轻声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钱得了那么块灯火石髓,难免有人觊觎。”
陈平安摇头笑道:“如今我们一没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挡不住寻常鬼蜮之辈,哪有好人夜夜防贼、敲锣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门来,你朱敛就当为民除害好了。”
石柔难得主动开口:“可我们身怀重宝,才让人眼馋。”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你错了。第一,见财起意,心起夺宝杀人之心,本就不对。第二,看似我们怀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红在后,实则不然,是恶人心中存恶在先,今日见灯火石髓,明天见什么法宝灵器,后天见他人福缘,都会是他们铤而走险、枉顾律法的理由。”
前后顺序,说得仔细,陈平安已经等于将道理掰碎了来讲,石柔点点头,表示认可。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江湖已经足够乌烟瘴气,咱们就不要再去苛责好人了。春秋责备贤者,那是至圣先师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们后世谁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敛笑眯眯问裴钱:“听得懂吗?”
裴钱瞪眼道:“要你管?!”
朱敛啧啧道:“赔钱货终于踩到了狗屎,难得挣了回大钱,腰杆子比行山杖还要硬喽。”
飞舟缓缓升空。裴钱坐在陈平安身边,辛苦忍着笑。
朱敛问道:“怎么不多买几块灯火石……赌赌运气?比如你手头还剩下三枚雪花钱,实在不行,可以让石柔卖了那块小灯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赚越多,金山银山,岂不是在这块风水宝地,让你发了大财?别说今年送你师父的生日礼物,说不定明年后年都一块儿准备了……”
裴钱伸出两根手指,满脸得意。
朱敛微笑道:“给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
裴钱学那陈平安缓缓道:“第一,离开狮子园的路上,师父教了我,君子不夺人所好,所以我可不会要石柔卖了灯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见好就收!这也是师父讲的。”
朱敛双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侠裴夫子何时开办学塾,传道授业,到时候我一定捧场。”
裴钱递出一拳故意吓唬朱敛,见老厨子纹丝不动,便悻悻然收回拳头:“老厨子,你咋这么幼稚呢?”
朱敛一拳递出,裴钱身体瞬间后仰,躲过那一拳后,哈哈大笑。
朱敛跟陈平安相视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纯粹武夫,不知这里边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后,大概是“一位年轻剑修,两把本命飞剑”的传闻,太具有震慑力,远远大于三枚谷雨钱的诱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驶出承天国,始终没有不轨之徒胆敢试一试剑修的斤两。
不过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线之绕,以及变着法子挣钱的种种手段,真是让陈平安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渡船再次悬停、飞舟撒网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独木桥”的时候,连陈平安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咱们真是上了艘贼船。”
那座仙家门派,在宝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两座山峰之间,打造了一条长达十数里的独木桥,常年高出云海,风景是不错,只是收钱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花费足足三枚雪花钱。
据说当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过独木桥,刚好看到旭日东升的那一幕,灵犀所致,悟道破境,在这里跻身了金丹境地仙,也正是跨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之后以一介野修低贱身份傲立于宝瓶洲之巅的大成就。
陈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枚雪花钱。
裴钱一开始想着来来回回跑他个七八趟,只是一个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龄婢女,笑着提醒众人,这座独木桥,有个讲究,不能走回头路。
这让裴钱懊恼得直跺脚,又亏钱了不是?!
说是独木桥,其实并不狭窄难行。
当年蜂尾渡野修所走之桥,确实破破烂烂。后来山门砸锅卖铁,修出了现如今的规模,宽阔稳固不说,还重修得无比精致秀美。
此后渡船绕过了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绕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圈。以至于渡船脚下版图的地面正是那条陈平安曾经坐船南下的走龙道。
那一次,陈平安与张山峰、徐远霞分别,独自南下。
这一次,身边跟着裴钱、朱敛和石柔。
这段在渡船上的时日,陈平安除了练习拳桩,不得不分出半数光阴,入定坐忘内视,汲取灵气,温养那座“水府”。
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对于脚踏练气、习武两条船的后遗症,感触越深。
陈平安大致得出一个结论,这条路,会在他跻身武道第七境、练气士洞府境后,有一个短暂的红利路程,但是再往后,尤其是本命物炼制完毕、最终某天结成金丹后,两者冲突就会越来越无法调和,使得武道攀登处处坎坷,进阶元婴境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事。当下拳还是要打,天地灵气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汲取和淬炼。
那最基本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完一百万拳后,从离开倒悬山到桐叶洲,再到藕花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宫和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到如今从东南方青鸾国去往北部大隋,他又打了将近四十万拳。
青衣渡船远去后,小暑时节,已经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时分,有三个老者登山来到这座独木桥。
游人稀疏,除了在独木桥两端收钱的山门女子,桥上几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长得很有匪气,个子最矮,但是气势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头:“姓荀的,愣着做甚,掏钱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着跟那名妙龄女子打听此处风景有何独到之处,给按住肩头后,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枚雪花钱,当那冤大头。
而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敛嘴里的荀老前辈,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是他赠送了朱敛好几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小说。
朱敛是很佩服这位前辈的学识的,学问做得很是精深。
之后,隋右边便去了这个老人所在的桐叶洲玉圭宗。桐叶宗在杜懋飞升失败后,元气大伤,玉圭宗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一洲执牛耳者。
剩余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劝说一下这个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辈好心好意跨洲拜访你,你从头到尾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算怎么回事?
真当这位前辈是你那无敌神拳帮的晚辈子弟了?
何况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辈出手相助,杜懋遗落人间的那块最大的琉璃金身碎块,自己又岂能顺利拿到手。
退一万步讲,荀渊终究是桐叶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个跌回元婴境的家伙,哪来的底气每天对这位前辈吆五喝六?
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那位上五境野修姜韫的师父。所以这座独木桥,正是当年老人结成金丹的福地。
那名才三境修为的婢女,可认不出三人深浅,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位观海境山主站在这里,一样看不出底细。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婴境。随便哪个一跺脚,估计这座山头都要塌掉。
在荀渊交过了钱后,三个老人缓缓走在独木桥上。
论岁数和修为,都是荀渊为尊。可这位桐叶洲一尺枪,在宝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一次观看同一场镜花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动询问一尺枪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来帮个小忙。
荀渊拍胸脯保证就算不能打,也绝不至于拖后腿。
然后身为练气士却给门派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就给了荀渊一个地址,约好在那边碰头。
荀渊御风而去,可谓风驰电掣。
结果神诰宗那位刚刚跻身十二境没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冲突,双方都对那块琉璃金身碎块势在必得,僵持不下。
如果不出意外,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至少无敌神拳帮都会与神诰宗结怨。
结果荀渊出现后,立即打破了僵局,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
玉璞境野修花钱买下那块千年难遇的大块琉璃金身,几乎掏空了家底,可显而易见,宝瓶洲名义上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让了一大步的。
除了收钱之外,荀渊还帮着神诰宗跟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贤之一,讨要了那块琉璃金身逃窜、钻进的一座远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遗址,交由天君祁真带回宗门修缮缝补,若是经营得好,就会成为神诰宗一处让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会轻易进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无绝对。
何况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开疆拓土”的一拨圣贤,去寻觅那些飘荡在光阴长河底部的遗址,打捞起来后,或者稳固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或者直接将其逐渐融入浩然天下版图。
历史上因此而彻底陨落于光阴长河的儒家圣人,不在少数,为此折损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些凶险和付出,人间不知。
李槐到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后,虽然一开始被欺负得不行,但是很快便雨过天晴,之后不但书院里没人找他的麻烦,他还新认识了两个朋友,是两个同龄人,一个天资卓绝的寒族子弟,叫刘观;一个生于世代簪缨的大隋豪阀,叫马濂。
贫苦出身的刘观胆大包天,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马濂反而畏畏缩缩,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成了刘观和李槐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着他们两个厮混。
由于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头等豪阀,与弋阳高氏又有联姻,马濂更是嫡长孙,如今却跟李槐、刘观厮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书院其他同龄人排挤,被嘲讽为马屁虫和钱袋子。
入夏后,三个同年同窗同学舍的孩子在学院夜禁后,仍是偷偷摸出学舍,要去湖边纳凉,这要给夫子逮着,可是训斥抄书、罚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刘观带头,走得大摇大摆,跟书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张望,比较谨慎;马濂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槐身后。
三人顺顺利利来到湖边,刘观脱了靴子,双脚放入微凉的湖水中,只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便转头对如释重负的马濂说道:“马濂,大夏天的,闷热得很,你们马家不是被称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头拿三把出来,给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课业的时候,可以扇风去暑。”
马濂苦着脸道:“我爷爷最金贵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会给我的啊。”
刘观白眼道:“那就偷几把你爷爷不经常拿出来把玩的扇子,真给发现了,难道还能打死你这个孙子?”
马濂欲哭无泪。
李槐打圆场道:“算了,马濂胆儿小,脸上最藏不住事,他真要回家偷扇子,估计一到家就给他爹娘看出了马脚。”
马濂使劲点头。
刘观叹了口气:“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马濂你以后长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爷爷是咱们大隋的户部尚书,领文英殿大学士衔,到了你爹,就只是个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虽是京官,却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符宝郎,以后轮到你当官,估摸着就只能当个县令喽。”
马濂唉声叹气,没有还嘴,不仅因为没跟刘观吵架的胆识气魄,更是因为觉得刘观说得挺对。
三人当中,虽然教书先生责骂刘观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夫子们其实对刘观期望最高,他马濂不上不下,比万年垫底的李槐的课业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马濂肩膀,安慰道:“当个县令已经很厉害了。我家乡那边,早些时候,最大的官,是个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窑务督造官,这会儿才有了个县令老爷。再说了,当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刘观的朋友嘛。当小了,我和刘观肯定还把你当朋友,但是你可别当官当得大了,就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马濂赶紧保证道:“不会的,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
刘观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马濂愣愣无语,总觉得怎么回答,自己都讨不到好。
他虽然更佩服刘观的聪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可其实内心深处,他还是相对更喜欢跟李槐相处,李槐好说话,不会拿话刺他,也不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李槐笑着将双脚放入水中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刘观争第一,反正刘观什么都是第一。”
刘观一把搂过李槐脖子,笑道:“说得像是故意让我,你小子争得过我吗?”
李槐赶紧求饶道:“争不过争不过,刘观你跟一个课业垫底的人,较劲做甚,好意思吗?”
马濂偷偷笑。
三个孩子,到底还是处于无忧无虑的年岁。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某夫子的怒喝,刘观推了李槐和马濂两人肩头一把:“你们先跑,我来拖住那个酒糟鼻子韩夫子!”
马濂二话不说撒腿就狂奔,还光着脚。
李槐帮着马濂拿上靴子,问道:“那你咋办?”
刘观瞪眼道:“赶紧走,咱仨被一窝端了,明天更惨,责罚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马濂要稳重一些,毕竟是从大骊龙泉郡一路走来大隋书院的。
最后是刘观一人扛下了值夜巡查的韩老夫子的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课业问对,刘观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让刘观在湖边罚站一宿。
刘观回到学舍,李槐开门后,问道:“咋样?”
刘观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得意扬扬道:“天底下没有我刘观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槐观察敏锐,问道:“你不是左撇子吗?”
刘观立即骂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摊开手掌,原来左手手心已经红肿,愤懑道:“韩老酒鬼肯定是心里窝着火,不是京城酒水涨价了,就是他那两个不肖子孙又惹祸了,故意拿我撒气,今儿戒尺打得格外重。”
刘观心大,是个倒头就能睡的家伙,在李槐和马濂惴惴不安担心明天要吃苦头的时候,他已经酣然入睡。
刘观睡在床铺草席的最外边,李槐的被褥最靠墙,马濂居中。
李槐没有睡意,借着月光,靠墙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木偶,念念有词。
马濂轻声问道:“李槐,你最近怎么不找李宝瓶玩了啊?”
李槐随口道:“我从小就怕她,再说了,总找一个姑娘玩算怎么回事,要是给人误会我喜欢李宝瓶,到时候风言风语的,我一定会被李宝瓶打个半死。”
马濂哦了一声,有些失落。他觉得李宝瓶真好看,如果哪天能够在书院远远看她一眼,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马濂沉默很久,李槐还在那里晃着那只彩绘木偶,正假装自己是统军将帅,玩得乐此不疲。
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绿竹箱里边,装着李槐最喜欢的一大堆东西。
马濂突然问道:“李槐,你到书院都快三年了,你经常说的那个陈平安,他怎么从来不来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出神,最后笑道:“他忙呗。”
马濂发现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草席上,将彩绘木偶放在脑袋旁边,以往李槐能折腾小半个时辰,今天是个例外。
李槐其实正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色。
绿竹书箱,一双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荫的玉簪子,墨玉材质。这三样东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宝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陈平安当时一起送给他们的,只不过李槐觉得他们的,都不如自己的。
还有一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是陈平安掏的银子。
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它与娇黄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一起分赃得来的,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
一张纸上,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字,只是他们要么丢了,要么就放在了各自家里,到最后只剩下李槐凑巧带在了身边。
当时在远游途中,李槐想要送给照顾了他一路的陈平安,陈平安没要,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
然后李槐就夹在了那本《断水大崖》里边。
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风雪庙魏晋赠送的,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高大雄壮”,五个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游侠剑客,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都被李槐取了绰号,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
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李槐早给忘了,什么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的,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他当时只顾着乐和,哪里听得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如何值钱,可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才终于想起这一茬,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他来了,再问他好了,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
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
一开始陈平安还会给李宝瓶写信、寄画卷,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
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器重。
林守一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几乎对半分。
上一个有此待遇的,还是那个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
林守一还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
随着年龄渐长,林守一已从翩翩少年郎成长为潇洒贵公子,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越来越多。
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许多妙龄女子,都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眼。
林守一身上,已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距离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
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加之白玉无瑕,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
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没有志骄意满,也没有不厌其烦。
修心也是修行。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将来破境瑕疵才会越少。
因为游历的关系,见闻颇多,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对于原本一洲北方文风最为鼎盛的王朝弥漫的悲怆氛围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学习那个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云上琅琅书》。
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时三月之久。
林守一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为的就是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景象壮阔,惊心动魄。
老夫子御风而行,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收集在一只名为雷鸣鼓腹瓶的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
老夫子将其当作礼物赠送给了林守一,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汲取灵气。
今夜,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儒家书院规矩虽多,却并不死板。
林守一登上书楼,挑灯夜读,直到天明。
成为练气士后,只要神气温养得当,林守一熬夜读书亦不会疲倦。
林守一放回书籍,来到窗口,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之际。
练气士眼中的世界,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
肉眼凡胎,看不见灵气的流转,煞气的升腾,阳气的集聚,阴气的飘散。
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延年益寿,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对此,崔东山曾经吟诗,让林守一无比向往:
风高浪快,万里骑乘蟾背,身游天阙,俯瞰积气蒙蒙。醉里仙人摇桂树,人间唤作清风。
进入书院后,翻阅那些泛黄典籍,得知传闻中的上古仙人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与那神灵共饮仙酿,可醉千百年。林守一对此充满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叹了口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名杨柳依依的女子能够陪在自己的身边。
林守一想起她后,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心摇神荡了。
林守一这几年也会偶尔想起那趟少年时懵懵懂懂的游历,走得有惊无险,处处新奇。
第一次见到山泽精怪,第一次见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机缘,第一次入住仙气萦绕的仙家客栈,第一次见到与人等高的彩绘门神,第一次得到馈赠小书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书院,跟一起游历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林守一突然有些遗憾。好像那个人离开后,所有人就散了,哪怕还在一座书院,经常会碰个面,可人心已散。
一条清浅的源头之水,开始分汊,各奔东西,虽然像是在逐渐壮大,变成了李槐这样的欢快溪涧、自己这般开始浩荡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宝瓶那般选择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于禄、谢谢那样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头再看,当年最早的时候,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满腿泥泞,草鞋竹箱,风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叹了口气。回不去了。
于禄学舍起先并无同窗居住,后来搬进来一个皇子高煊,两人形影不离,关系莫逆。
只是前不久于禄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为高煊悄然离开了山崖书院,去了龙泉郡披云山上的那座林鹿书院,说是求学,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质子罢了。
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签订那桩山盟后,除了高煊,其实还有那个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门人,与黄庭国那条本来辞官退隐山林的老蛟,一起成了大骊新建的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于禄当时将高煊送到书院山脚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于禄破天荒敲响了一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开门之人,是谢谢。
于禄看到了手持扫帚的谢谢。
看来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
谢谢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于禄微笑道:“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面了,就来看看。”
谢谢问道:“现在已经看过了,然后?”
于禄无奈道:“进去喝杯茶,不算过分吧?”
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于禄这个她本该敬称为太子殿下的年轻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扫得很干净,若是到了容易落叶的秋天,或是早些时候容易飘絮的春天,应该会辛苦些。
谢谢指了指正屋那边,屋门紧闭,檐下廊道以青竹穿成铺就,就像一张大凉席,于禄甚至可以想象夜凉如水时分,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就在此慵懒侧卧观看星象。
谢谢提醒道:“上台阶之前,记得脱鞋,不然你走后我还要多擦拭一次。”
于禄脱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这应该是大隋境内某座仙家府邸农家练气士种植的绿竹,寻常大隋权贵,用来制作笔筒已经算是奢侈手笔,文人雅士相互惠赠,十分得体,若是有张避暑睡席或是纳凉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与财力,只是在这座院落,就只是这样了。
谢谢继续忙碌,没有给于禄倒什么茶水,大清早的,喝什么茶,真当自己还是卢氏太子?
你于禄如今比高煊还不如,人家弋阳高氏好歹保住了大隋国祚,而那拨被押往龙泉郡西边大山里担任役夫苦力的卢氏遗民,一年到头烈日曝晒,风吹雨淋,动辄挨鞭子,要不就是沦为货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头买去担任杂役婢女,两者差距,天壤之别。
于禄后仰倒去,问道:“谢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谢坐在石桌旁:“没想过。”
身穿书院儒衫的于禄双手叠放在腹部:“你家公子离开书院前,将我揍了一顿。”
谢谢讥笑道:“怎么,打不过他崔东山,就要来拿我当出气筒?不愧是身负半国武运的七境武夫,不过你确定一定能赢过我?”
谢谢被大骊抓住后,那个宫中娘娘让一个大骊供奉剑修在她几处关键窍穴钉入了多颗困龙钉,阴毒至极。
后来崔东山帮她拔除了一半,谢谢修为得以恢复到练气士洞府境,之前崔东山离开书院前,又拔掉了几颗,现在谢谢体内只留下最后一颗钉死本命物所在窍穴大门的困龙钉,不过当下她总算重返观海境。
再加上崔东山在小院布置了许多秘术,并将阵法中枢开启、驱使和关闭之法都传授给了谢谢,因此谢谢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镇山崖书院的雏形。
于禄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还是会输的。”
谢谢哦了一声,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了,需不需要跟你赔罪道歉?”
于禄又躺了回去,双手当作枕头,感慨道:“你啊。”
同是卢氏王朝余孽,照理该同病相怜、相互搀扶才对,可谢谢内心深处,对这个随遇而安的于禄极其厌恶,而且厌恶得毫不掩饰。
于禄闭上眼睛:“这里躺着舒服,让我眯会儿。”
谢谢犹豫了一下,没有赶人。她其实有些好奇,为何于禄没有跟随高煊一起去往林鹿书院。
于禄去了大骊,至少还能够看顾一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卢氏遗民,何况如今其实有不少卢氏文臣武将依附大骊,但还算被器重信任,许多武将更是追随大骊铁骑一起南下,据说建功立业,极为瞩目,并且开始融入大骊军方。
哪怕这些都不论,于禄如今已是大骊户籍,如此年轻的金身境武夫,说出去都能吓死人。
大骊宋氏皇帝别的不说,有一点谢谢必须承认,不缺气度。藩王宋长镜也是如此。
怎么看,于禄都应该去林鹿书院,可于禄偏偏留在了山崖书院。
他们这拨当年一起进入书院的外乡人,在大隋朝廷和书院最顶层的视野之外,一直是修道坯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来成就最高;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最有趣,谁都讨厌不起来;谢谢最有靠山;李槐做学问的资质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于禄,始终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个,容易被人遗忘,哪怕与皇子高煊成为朋友,仍是不会让人觉得值得关注,反而更让人看轻,一个喜好投机取巧、攀附天潢贵胄的年轻人而已。
于禄突然睁开眼睛:“你家公子说,陈平安已经是即将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实战力,还要更高。”
谢谢幸灾乐祸道:“怎么,你怕被赶上?”
于禄摇头道:“肯定会被赶上的。”
谢谢皱眉道:“很快?”
于禄点头道:“快到超乎你的想象。”
谢谢又问:“武运恩泽?”
于禄摇头:“正因为跟这个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觉得有些……惆怅。”
谢谢无言以对。不知道下一次见面,陈平安会是怎么个样子。谢谢想象不出来。大概还是背着竹箱、穿着草鞋,就只是个子高了些?
李宝瓶也是独自一人住着学舍。这是茅小冬和崔东山两个死对头,唯一一件没有起争执的事情。
学舍是四人铺,照理说李宝瓶一人独住,学舍应该空空荡荡。
可事实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张床铺,其余三处,满满当当,纸张堆积,一摞摞摆放得整整齐齐。
为此教书先生不得不跟几位书院山长抱怨,小姑娘已经抄完了可以被责罚百余次的书,还怎么罚?
值夜巡视的夫子们更是啼笑皆非,几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挑灯抄书,落笔如飞,勤勉得有些过分。
一开始还有些老先生为小姑娘打抱不平,误以为是负责传授李宝瓶课业的几位同僚太过针对小姑娘,太过严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结果答案让人哭笑不得。
那几位夫子说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着她抄那么多圣贤文章。
李宝瓶偶尔缺课去小东山之巅发呆,或是溜出书院逛荡,事后按照书院规矩罚她抄书不假,可哪里需要这么多?
问题是小姑娘喜好抄书,他们怎么拦?
别的书院学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脱的同龄人,夫子们是用板子和戒尺逼着他们抄书,这个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书山来了。
好在这个书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时不时翘课让夫子恼火之外,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当然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样经常会让夫子们头大。
她那小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
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欢扭来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吗?
下大雨的时候,学舍外边的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夫子你晓不晓得,反正我天晴后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尸体啊。
湖里那些鱼儿,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水也不会撑死?
夫子你还是不知道对吧,那书上有讲吗,我自己去翻书就行……以至于为小姑娘授课的几位夫子,头疼之余,闲聊打趣,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编撰一部李宝瓶问题集。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没有跟着刘观和马濂,说是要去趟茅厕,其实独自一人去了东山之巅。
很巧,果然看到了那个坐在树枝上身着红襦裙的李宝瓶。
李槐没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顶的石桌上,远远看着那个经常来这里爬树的家伙。
李宝瓶发完呆后,无比娴熟地抱着树干滑落在地,撒腿飞奔。
她也看到了那边高高举起手臂却说不出话的李槐。
但她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转过头,脚下生风,跑下山去了。
李槐一时间有些哀怨和委屈,便从地上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圈圈画画。
李槐眼睛一亮,记得上次自己写了爹娘,他们果然就来书院看自己了。
那么自己写一写陈平安的名字,会不会也行?
李槐咧嘴笑着,开始写“陈平安”三个字。
不等他写完,就有一只手伸出,把只差一笔就写完的字都给抹去了。
李槐一头雾水,扭头一看,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李宝瓶。李槐又赌气地写了个“陈”字,李宝瓶又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退缩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愣是硬着头皮又要开始写。
李宝瓶也不说话,李槐用树枝写,她就伸手擦掉。
结果李槐直到写断了那根树枝,还是没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陈”字,更别提后边的“平安”两个字了。
李槐丢了半截树枝,开始号啕大哭。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捡起那根树枝,继续蹲着,她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搁在一条胳膊上。
她开始写“小师叔”三个字,写完之后,比较满意,点了点头。
李槐胡乱擦了把脸,抽泣道:“李宝瓶,你再这么欺负我,陈平安来了后,我就跟他告状!他一生气,说不定就不乐意当你的小师叔了!”
李宝瓶换了一种字体,继续写“小师叔”三个字。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对于李槐的威胁,置若罔闻。
李槐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宝瓶,你就让我写三个字呗?可灵验了,说不定明儿陈平安就到咱们书院了。真不骗你,上次我想爹娘,这么一写,他们仨不就都来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宝瓶头也不抬,只是将树枝递过来。
李槐雀跃不已,只是手上树枝刚刚落笔,李宝瓶冷不丁皱眉道:“好好写!”
李槐吓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话了,他带着哭腔道:“你干吗?!”
李宝瓶帮着擦掉痕迹。李槐破涕为笑,开始认真写那个“陈”字。
李槐写完之后。李宝瓶环顾四周:“人呢?”
李槐哭丧着脸道:“哪有这么快啊。”
李宝瓶起身麻溜儿跑向那棵大树,站在树枝上举目远眺。
李槐眼珠子急转,心知不妙,丢了树枝就开始跑路。
只是他哪里跑得过李宝瓶,很快就被下了树的李宝瓶追上了,李槐吓得赶紧蹲身抱头。
只是李宝瓶这次破天荒没有揍他,而是沿着山路一直跑向了书院山门,去逛荡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宝瓶风风火火游览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学舍的时候,大隋山崖书院的山门那边,来了风尘仆仆的一行四人。
一个白衣负剑背竹箱的年轻人,笑着向山门一位年迈儒士递出了通关文牒。
老儒士看了很久,上边的两洲各国各地印章,钤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满是惊讶,抬头笑道:“这位陈公子游历了这么多地方啊?”
拜访书院的年轻人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