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蒙蒙亮,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袖子一甩,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还是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苹,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也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中,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他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这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个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个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个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
薛如意说得含糊其词:“最早是跟人打了个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过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还行,我对训诂一事,还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还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里手。
隔壁少年张侯珍藏有一张“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这张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这三十六个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内容颇为晦涩,这就涉及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个朋友、半个长辈,说及字、词、句与义的关系,他说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发现文圣原来着有《正名篇》,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我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地,以剑作笔,写下内容,我帮你断句。”
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那张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三十六个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
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问题在于薛如意这个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说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
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里,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张字帖所载内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
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说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历史上,在训诂一道,其著述的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过那张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我还知道字帖里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过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个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即‘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巍峨气象,然后笔直一线地导引阳光,于每日正午时分,让阳光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错了,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说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玉宣国京城这个“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还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因为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又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个“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上下了一番苦功夫。
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个“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个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个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有个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柢。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说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还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没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哟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二月末还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化雪过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男人和女人,还是会呼朋唤友,市井坊间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的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个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一边走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个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还没个人影,要我来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请你喝酒吗?!”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都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白伯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吗?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该至少提前半个时辰!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请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夏侯公子是怎么个脾气,你就算没有亲身领教过,多少也该听说几分。没轻没重的,这个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还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没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
老人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我要是被你连累了,还怎么走?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吗?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过如此了。总有些老人,喜欢说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还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个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个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这玩意儿,穿几件不是穿?再说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个钱?还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过吗?”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是穿法袍还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说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还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个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说,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这么个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还,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当初整个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纷纷北迁,过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还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或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址离得太远,必须通过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让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让人觉得兆头不好。
裁玉山这个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
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
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作为风水石摆放在庭院内,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购买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于坐拥一座宝山。
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承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
正阳山倒是没有做出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
名义上说是盟约,其实就是让竹枝派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竹枝派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境女修。
因为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时,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说郭惠风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个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这条矿脉了。
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这个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个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说小米粒,就连暖树、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按照老厨子的说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这位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
为此,夏侯兄几个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还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向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
不过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下三烂的手段。
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说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过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个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后,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说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说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说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个竹枝派不对外开放的自家酒楼,当下有个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不算太年轻却也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梁玉屏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她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一脉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
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
以前鸡足山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则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
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两者实力悬殊,而弱势一方却无须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般手腕有一串有市无价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肯定听得更真切。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瓒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傻子吗?开始兴师问罪了,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到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
水龙峰嫡传弟子既修剑道,也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
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梳水国等称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银子”。
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能长到两指。
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千金难买,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位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的虞督运预订的。
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他跟一个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他与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还是旧识,老酒友了。
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他真醉吧,在桌底下就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
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
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
他的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
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的元老,现在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至地方州郡。
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
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
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其中的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
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能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的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
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
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
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与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众人方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
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后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
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以及差不多境界的剑修,说起了关于他的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靥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境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
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的金丹境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
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终于告成,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石碑附近结茅修行。
他们来自五峰,据说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庾檩是其中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众人,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派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
其实正阳山最为鼎盛时,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藩属附庸,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但是以往每次聚集,其掌门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个个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其中就有竹枝派。
其实哪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被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掉以轻心,他十分用心,尽心尽责。
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中饱私囊,连一颗雪花钱都不曾贪墨。
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在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
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夏侯瓒的师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让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
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
收集落魄山的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
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
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以前敬称他为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他为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夏侯瓒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师父会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给他安排个肥缺。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隐官?
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
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一杯酒。”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不承想还是个会说话的,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那落魄山姓陈的,我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约莫是酒壮人胆的缘故,陈旧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一个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是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这陈旧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
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知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
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丰厚的家底?
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来年好衣锦还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先前对话时,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如今看来,他不仅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而且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知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白伯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穿梭。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个女修站在杏花树下。不知为何,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定期来裁玉山这边晃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上次就是在她手上,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裁玉山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它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将其转卖给别家,例如正阳山,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再说了,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
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如果不是受到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的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了忍,还是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与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白泥的郭惠风,也会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白泥点点头,他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个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拈花惹草的多情郎。”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垂挂的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境,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笨,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限。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等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境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敢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个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下宗宗主,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其他人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上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人对正阳山的观感。
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选择偏袒落魄山,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其年轻剑修如今都没脸下山历练。
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上五境剑修,竹皇的宗主之位自然稳如泰山,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门思过,换成谁都会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说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坯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除了竹皇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差不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面对那场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不比他好到哪去。”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个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中,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他要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充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陈旧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旧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在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会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问,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
正午时分,日在中天。
陈平安将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脚尖一挑,将酒壶挑起,抿了一口酒水:“边走边聊。”
陆沉便暂住于老人这座逆旅客舍当中,与陈平安在这条溪边散步。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奇异,身为裁玉山开采官的白伯,与外门知客陈旧素来交好。
陈平安说道:“一个凭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陆掌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违反文庙礼制,擅自潜入浩然天下?除非……”
陆沉笑着接话道:“除非贫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没有收回,始终在浩然长久飘荡,既然贫道并非从白玉京赶来,所以不算违反文庙规矩。”
陈平安摇摇头:“除非陆掌教想要立即跻身十五境,填补师尊散道之后、大掌教师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个空缺,好震慑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蛮荒皆可视为一条蹈虚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语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至于无敌是否真无敌,想必陆掌教作为旁观者,对此心中自有答案。结果陆掌教经过推衍,发现当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无征兆降低了,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压境,使用秘法瞒天过海。陆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钟?还是一炷香?”
“陈平安,你不是一个如何难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险行事,想要将一座心中天地无限趋于真相,以术近道,结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寻常修士还会举棋不定,想个折中法子,你不一样。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静观其变,押注虚惊一场;一种是果断炸碎一粒心神,不惜伤及大道根本,双方就此结下死仇,然后你一边通知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关门,帮忙盯着天地屏障,一边喊来小陌先生和谢姑娘堵路。陈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这种非对即错的想法和思路。”
两位关系颇为复杂的“道友”,他乡重逢,却在这边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无边无垠无量,思路却有条理、脉络和门径。”
陈平安点点头:“这算不算心神有别?比如同一条道路,逐渐衍生出了感性与理性。”
陆沉笑道:“天学修心,人学修身。身安心乐,即是天人。可能说得比较笼统了,那贫道就举个简单例子,后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师堂、山下民间祠堂和一国太庙都有,一般是用来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当中写逝者名讳,一旁小字题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如此说来,你觉得心神若果真有别,谁是主谁是次?”
陈平安疑惑道:“能这么比喻?”
“当然。”陆沉说道,“不能!”
陈平安转过头,若非是白伯的身躯,真想对其饱以老拳。
陆沉说道:“贫道只是为了证明你猜错了,没有什么一刻钟一炷香的时限,贫道在浩然天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庙管不了贫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人的感性与理性,其实不是岔出两条道路,而是一脉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对,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别?就像你所谓的神主的被供奉者与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于人,心主于天?”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唉,竟然还能如此解释,贫道岂不是瞎猫撞见死耗子了?妙极妙极。”
陆沉先抬头望日,再环顾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势若烈火,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嘿,无不包括,无所遁形。”
陈平安感叹道:“陆掌教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我的第二个分身了。”
陆沉微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猜谜破题。”咦了一声,陆沉侧过身子,横着行走,望向陈平安的侧脸:“此地知客陈旧,玉宣国道士吴镝,再加上落魄山竹楼分身,这就已经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郓州山脚村塾的‘神主’,开馆蒙学,想必不太走动,不动如山,那就宛如天上北极了,遥遥笔直一线牵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为七的路数?嗯,贫道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阵,陈山主是从桐叶洲金顶观那边得到的灵感?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师法于贫道,荣幸荣幸,荣幸至极。既然人间以日月升落确定东西,以紫微星断南北,这就意味着陈山主七个心神附着在符箓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须始终指向学塾主身之外,在宝瓶洲的活动范围,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个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贫道猜一猜,大骊禺州,大渎以南的青杏国一带,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难猜……不管怎么说,为了保护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获,各个击破,陈山主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如此结阵,陈平安原本极为冒险的分神之举就安稳多了,就像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时在“祖师堂”设置了一盏续命灯。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针对,否则宝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难剥离、拘押一副分身的心神。
真要斗法厮杀起来,敌对修士即便获胜,只会诧异一个大活人竟然连魂魄都没有,等到陈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踪,重归“祖师堂”,露出符箓傀儡的本来面目,那些修士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招惹到不该招惹的角色。
陈平安说道:“其实还有两颗辅弼隐星,负责从旁策应,免得被地仙太过轻松就打碎某张符纸,牵一发动全身,功亏一篑,导致我必须立即收回全部符箓分身。”
陆沉唏嘘道:“难怪当年在泥瓶巷,你会与贫道说一句,自己的记性很好,看东西都记得住。”
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还会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一声陆道长,真是叫人怀念。从陆道长,陆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陆掌教,好生伤感。
陆沉现在庆幸自己这趟没白走,绝对是不虚此行,当下的陈平安,入山修行,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陆沉所谓的半山腰,与一般练气士不一样,那种可以看到山顶风光的位置,才有资格被说成半山腰,与境界高低没有绝对关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一辈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机所在,在陆沉眼中,就还是那种未至山腰的门外汉。
如今陈平安凭借两把飞剑本命神通的叠加,已经找到了一条极为宽广的“剑道”,就是通过眼见、耳闻、道听途说,以及想象等诸多法门,集合出一个又一个小千世界。
如果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个略显稚嫩的构想,那么等到陈平安开始着手通过金精铜钱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尤其是这趟从天外返回,提升了井中月的飞剑品秩,七个“陈平安”在宝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以真实天地作为斩龙台砥砺剑锋的“炼剑”。
如此练剑之道,让陆沉都要备感大开眼界。
今日知客陈旧在酒局所见,白泥、夏侯瓒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语调、气态、神色,都已经被知客陈旧“记录在册”,已经悄然融入主身陈平安的那座剑法天地。
简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陈平安行走的这条道路上,都是一个“字”或者“词语”,那么裁玉山散花滩的这顿酒宴,就组成了“一句话”。
组成这句话的字词,数量越多,越是繁密,内容越是详细,就越是接近与“假相”对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陆沉所询问的,世间到底有无光阴?
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陆沉此说,就等于将整个天下视为一本完全静止不动的书,等到陆沉认定的“那个一”开始翻书,书上人物与景象才会“自觉”和“被动”地流转起来。
而陆沉的这个说法,显然与李希圣的那个想法,属于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记某个字,又突然记起某件事,好像曾经经历过……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忧天之哀,穷途末路之哭,都曾让陆沉心有戚戚然。
陈平安之前在天外,与小陌和谢狗御风返回浩然途中,谢狗抛给他一大摞绘画有远古风景的纸张,当时陈平安觉得像一本小人书,更像裴钱在课堂上画了某个小人儿的书页,不同姿态,快速翻页,就是一整套完整动作。
故而等到陈平安这个写书人再将“这句话”单独摘出来,放入笼中雀内的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将来旁人看到,就会觉得更加真实。
如果说今日酒宴是一个“短句”,那么在玉宣国京城永宁县的那座宅邸内,女鬼薛如意,少年张侯,还有那些院内的花花草草,再加上吴镝每天外出与那些衙门胥吏的请客喝酒,街上闲聊,摆摊算命看相……就是一个光阴长河被拉伸到数月之久的“长句”。
而陆沉的那个“假相”,就是万法之宗,如同第一块……神主牌位。
但是陈平安在与李希圣闲聊时,双方聊到邹子,陈平安心中有个念头,作为河道定位的船锚,不可能是陆沉。
这就是陈平安一种类似惯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这种先自欺再欺人继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陈平安与崔瀺学的,可惜未能学到全部,毕竟是陈平安自学,全凭自己摸索,就像一道术算题,知道了答案,再去追溯一个极为烦琐的解题过程。
这种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等于以心声言语陆沉名讳,这就让当时远在天外作壁上观的陆沉,一下子就察觉不对劲,同样开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场心有余悸,甚至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将至未至的伏杀。
而陆沉若是不曾离开青冥天下,没有凑这个热闹,被一座大天地隔绝了天机,兴许就会错过这条线索。
陆沉这次返回浩然,还真不是违例“偷渡”,而是事先与礼圣报备过的。是真有一件正事来着,至于见陈平安,只是顺路。
“容贫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陈山主这座七星阵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国京城的那条永嘉街?!”陆沉始终学螃蟹走路,跟着陈平安的脚步,问道,“一个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陆沉所谓的封神,却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陈平安和马苦玄,双方心知肚明,有一笔陈年旧账,有人讨债有人还账。
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
如果马苦玄一定要阻拦,那就可能是三个或者四个——都会死。
陆沉转过身,一脚将路上石头踢入溪水中:“照理说,即便马苦玄的父母能够成为一路山水神祇,无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护,又如何?能拦得住你报仇?”
“是了是了,原来如此,确实有点棘手。这对夫妇,竟然要跻身城隍爷之列,获得冥府官牒作为护身符,这就与山水神灵别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护身符,真是世间最名副其实的救命符了。”
“奇也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马苦玄这对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们想要凭借各类行善之举,积累阴德跻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的铁律,阳间人物,即便精通冥间阴律,光是这道门槛,他们就注定跨不过去,想要担任高位城隍爷,纯属痴心妄想了。”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道:“马苦玄很聪明,早就有意绕过他们两个,在玉宣国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却故意不明言缘由,不许他们追问为什么,曾经用极其严厉的言语,警告甚至恐吓过他的父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点,但是有效。”
陆沉笑道:“马苦玄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谋划的?”
陈平安说道:“不会太晚,也绝对不会太早。当年杏花巷马氏连同那拨亲戚一起搬出小镇,直接搬出了当时的大骊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国。那会儿的马苦玄,心高气傲,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当他的仇家,之所以让父母搬出家乡,估计至多是担心他们的下场跟蔡金简和苻南华比较像,毕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骊珠洞天。”
“等我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尤其是走出书简湖,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多的是,为了故意恶心我,有意让我一心报仇却迟迟无法报仇,甚至觉得一辈子都报仇无望,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当中。等到我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消息传回浩然天下,马苦玄才开始真正将我视为威胁。我仔细研究过玉宣国马氏台前幕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那几年里,各房子弟开始频繁出手,甚至开始试图通过科举一道,得诰命,光耀门楣,之后再试图让某些人得到朝廷谥号。这些都开始按部就班进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马苦玄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真武山余时务坦言,如果马苦玄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
只可惜陈平安几乎拆掉了整座正阳山,依旧没有给马苦玄出手的机会。
陈平安微笑道:“等到马苦玄的父母成为玉宣国一方城隍爷,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马氏家族内那些作恶多端的自家人,凭此坐稳金身。都城隍庙,文判官高升,被调离玉宣国京城,原阴阳司主官纪小苹顺势升迁为文判官,阴阳司与某司官位空缺出来,两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职,按功升迁补位。”
陆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马苦玄,委实用心良苦。”
一国各级城隍爷,不同于山水神祇,虽然五岳山君有权力管辖两者,但是城隍爷真正的上级还是酆都冥府。
简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决定境内山水神灵的升迁,甚至生杀予夺,但是没有资格惩罚各级城隍爷,必须按律转交给酆都判定罪责,就是说大岳山君府对各级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权,却无执行权。
当然,马苦玄能够做成此事,就在于骊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环,昔年小镇百姓的生死与祸福,都不被包括酆都在内的几处阴间冥府掌控。
陆沉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你们剑修偶尔不讲理一次的那种路数?”
“刚好相反,循规蹈矩。别说是玉宣国都城隍庙,酆都冥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无法按照冥科阴律庇护马苦玄的父母,最终只能秉公行事,两不偏袒。不这样,只会纠缠不休,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这一代人做个彻底了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留给下一代人。”
陆沉笑道:“马苦玄处心积虑,满盘皆输,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陈平安说道:“他道心坚韧,气不死他。”
陆沉无言:贫道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陆沉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陈平安,你还真当起了知客啊。”
先前陆沉曾经提议陈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当个迎来送往的知客,很有意思。
陈平安笑道:“从善如流。”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双眼所见即天地,一个人的记忆,何等宝贵又何等脆弱。”
夕阳即将落山,紫青万状,顷刻间变化无端,如梦如幻。
不对啊,不才是正午时分,怎的就日落西山了?托大了托大了,陆沉心知不妙,立即闭上眼睛再睁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惨也。你陈平安也太不念旧情了,贫道可是帮你与宁姑娘牵红线的月老!
河边,白伯坐在杏花树旁,问道:“钓上几条鱼了?”
蹲着的陈旧手持鱼竿,笑道:“暂时没有渔获,只有一条大鱼咬饵了,可即便上钩,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个练气士,还拽不上一条鱼?”
陈旧板起脸点头道:“鱼成精了呗。”
白伯哑然失笑,臭小子还挺会说笑话。
一处光怪陆离的神异境界中,陆沉与另一个陆沉面面相觑,如照镜,故而双方眼中,存在着无数个陆沉。
落魄山的山门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长,正在跟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聊得火热,投缘。年轻道士自称与山主相逢于青苹之末,还是景清道友的挚友亲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着两个道士的茶碗,只见他们喝,就是不见底,帮忙添水的机会都不给。
她百无聊赖,下意识伸出手,撚动绿竹杖,绿竹杖轻轻翻滚,咯吱作响,她立即停下动作,果然见那外乡道士转头望来。
小米粒连忙道了个歉,再挺直腰杆,朝前伸出一只手,示意两位继续论道。
那道士脾气好啊,笑道:“没事,在道场那边,经常有瘦如野鹤的高士或闲聊或吵架,若有谁说到精彩处,就会响起一声玉磬,清脆悦耳极了。”
落魄山山上,一个青衣小童甩着袖子,大摇大摆,由山间青石板路走向那条昔年通往山顶祠庙的神道台阶,打算去山顶透口气。
到了台阶那边,陈灵均打算看看看门人仙尉有无偷懒,他双手叉腰,眺望山门,心一紧,赶忙伸出一只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没有看错,果真是那个挨千刀的,竟然杀到自家门口了。
一想到自家老爷的真身还在学塾那边当教书先生,陈灵均立即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就要返回住处。
到了宅子,跳上床,以被褥闷头,打雷都别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别假装瞧不见贫道,来山脚一起喝茶。”
陈灵均双手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只管埋头一路飞奔,自言自语道:“昨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风拔木,楼房摇摇欲坠,整个住处如同一叶扁舟置身惊涛骇浪中,震耳欲聋。好家伙,这等声势实在太可怕了,难怪今儿个一整天什么都听不见了,原来是真给震聋了,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结果被一只手按住脑袋,陈灵均抬头一看,是笑容和煦的自家老爷:“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声,蓦然胆气雄壮:“也好,是得去会一会那个不速之客,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虽说不是老爷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观礼黄粱派开峰,山主老爷不在身边,跟这个姓陆的不太对付,丢了些许脸面,今儿得找回场子。
陆沉转过头,瞧见了那个走下山的青衫陈平安,手上还有些许墨渍。
神主在那条细眉河源头附近的山脚学塾,眼前这个陈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负责“抄书”,记录汇总其余六人的所见所闻。
陆沉眼神哀怨道:“陈平安,贫道今儿就是串门,两手空空,没带礼物而已,你咋个还生气了?”
原来裁玉山散花滩那边,陆沉与自己那粒心神,已经彻底失去了大道牵引。
要说是自己一个不留神,着了道,让地肺山华阳宫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罢了,偏偏陈平安如今还只是个元婴境。
等到陈平安是飞升境,那还了得?
陈灵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胆,竟敢对我家山主老爷直呼其名!”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边,陈灵均就跟彻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壮人胆,见谁都不。
“景清道友你等着,咱哥俩总有山水重逢的时候。”陆沉朝那青衣小童竖起大拇指,“到时候贫道送你一只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哭得稀里哗啦,就可以回请贫道一碗苦酒了。”
陈灵均脸色尴尬,伸手攥住陈平安的袖子,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头禅:别走夜路别落单。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盘,讲一个输人不输阵。”
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陈灵均双手叉腰,嘴巴微动,看样子在酝酿一招“撒手锏”。
陆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别怪我……”说到这里,陆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头,咕咚咚喝完,晃了晃脑袋,喉结微动:“那就各凭本事战一场!”
小米粒赶忙跑到陈平安身边,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小声传递情报:“好人山主,方才这位陆道长说了,你们曾经一起外出历练,跋山涉水,不知走过多少山山水水,历经千难万险,所幸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次次有惊无险。某次在一个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请客,攒了个酒局,酒局上有一个叫梁玉屏、道号‘蕉山’的仙子,你当面夸她长得好看呢!我当然不信,半点不相信!仙尉道长……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长还询问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陆道长说那个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花,用了七八个成语嘞。仙尉道长听了半天,只是说了个‘虚’,陆道长便立即换了个通俗说法,说那梁姑娘,前面看和后面看,都是极好的,就是侧面看略显平淡了。仙尉道长闻言就长长叹息一声,端起碗喝茶,变得无精打采了。再往后,两位道长就跟对对子似的,一个说雪中行地角,一个便说火处宿天倪……其余还有好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太记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门口这边,刚才陆道长说到了神道衰而归敬于宿命,宿命衰又该归敬于何……”
陈灵均竖起耳朵:还有这档子事?想来山主老爷在酒桌上说几句场面话,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脸蒙:小米粒,你原来都仔细听着呢?
先前你坐那儿打哈欠,犯迷糊,小鸡啄米状,难道都是假象吗?
只是贫道与陆道长聊了那么多正经学问,你怎么就不太记得,偏偏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天,记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还不忘朝仙尉道长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说好话,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们仙尉道长,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里哩,滴水不漏,说话做事,很稳重的。”
陈平安走到那个被表扬了一通的仙尉身后,双手按住自家看门人的肩膀,轻声埋怨道:“陈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过,都随他去,仙尉道长可是自家人,怎么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这不是被带到沟里去了嘛。”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花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容贫道与陈山主还有景清道友,忆苦思甜一番。”
陈平安点点头,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与暖树姐姐说,在山脚碰到个姓陆的年轻道长,说话风趣,和气得很嘞。
仙尉告辞一句,去门口竹椅那边坐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被摩挲得厉害的书。
咦?
拿错了,赶忙换一本崭新的正经书。
陈灵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条长凳上,发现如此一来,就需要与那陆掌教面对面,觉得不妥,就一点一点挪动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条长凳的一端坐着,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就抬起双脚,一个转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背影,笑着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时间云雾升腾,出现一幅山水画卷——是一条雄浑山脉,祖山顶有坳,坳内小桥流水,还有座古老祠庙。
陈平安看了眼,问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树?”
陆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满脸惊讶道:“陈山主对我们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就这么熟稔吗?”
陈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势,当年陈灵均如果跟着你去那边,鱼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难吧?”
陆沉笑道:“事在人为,又有贫道在旁摇旗呐喊,鼓吹造势,某位道友走渎一事,真不敢说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陈灵均闻言立即转身,双手按住桌面:“你们在说啥?”
桌上这幅画卷所绘之处,位于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交界处,两州被一条大渎分割开来。
而雍州境内,这条位于水底的山脉之巅,有一处被地方志记载为“梳妆台”、俗称“洗脸盆”的地方,有石桥跨涧,名为回龙桥。
桥边有座山神祠,藏着昔年那场“共斩”之一。
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传闻主掌青冥四州气运。
鱼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举办一场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会劈砍四条树枝。
陆沉当年远游赶赴骊珠洞天之前,曾经答应过这个朱璇,要为她和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结果陆掌教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一拖再拖,上次陆沉竟然还有脸去山神祠,干脆就翻脸不认账了。
就像陈平安说的,青冥天下与水运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运贫瘠,如此一来,想要养出真龙,难如登天。
陈平安恍然道:“老观主离开浩然天下之前,带走了极多的东海水。按辈分,老观主算是陆掌教的师叔,将这些水运倾泻到大渎源头,陈灵均再凭此走渎入海,化龙的机会,确实不小。毕竟这般走水,以前没有过,以后估计更不会有了。老观主给予水运,功德一桩,为大渎增添水势,汹汹入海。要是陆掌教与师叔事先谈拢了,还可以将一部分功德转嫁给陈灵均,再由鱼符王朝供奉修士在两岸一路倾力护道,陆掌教暗中盯着,排除所有意外。”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冷哼一声:“景清道友,听见没?!还在这边跟贫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你跟谁横呢?”他娘的,这个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负义了,当年若是跟着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桩多大福缘在等着他?
躺着享福就是了。
由他陆沉来牵线搭桥,按照约定,先在那鱼符王朝捞个首席供奉。
皇帝朱璇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肯定会竭尽国库保证陈灵均大渎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着帮他化龙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与泥瓶巷王朱,去争一争世间第一条真龙的天大机缘。
当人间重现真龙,身为斩龙之人的陈清流,凭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赶赴青冥,一探究竟。
即便这位剑修不掺和浩然、蛮荒的战事,也未必会斩龙。
不过以陈清流的脾气,十有八九,会与朱璇还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场位于雍州的女冠吾洲,起冲突。
不出意外的话,届时那棵万年老樟树,就会被一场问剑给砍断,朱璇还占卜个什么?
那么如今天下数州将乱未乱之局,就算破了。
虽说还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陆沉却可以至少为白玉京和余师兄,拖延一甲子光阴。
在这其中,得利最多的,还是陈灵均这条御江小蛇。
什么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稳,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无形中还会多出一位护道人,毕竟陈清流如果想维持十四境,世间就必须有一条真龙,且只有一条。
再说了,以陈灵均这些年与那斩龙之人的相处情况来看,相信在那雍州鱼符王朝,陈灵均也只会与陈清流称兄道弟,处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个小酒?
至于走渎一事,大致如陈平安所说,碧霄师叔如今还搁放在那枚养剑葫芦内的东海之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
否则陆沉就算执掌白玉京期间,也不可能拆东墙补西墙,冒天下之大不韪,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运来为陈灵均一人走渎。
陈灵均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神色严肃道:“让我缓缓,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脑子,我得深思熟虑再下定论……”
陆沉白眼道:“一团糨糊的脑子,你能想出个屁。”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说,你只要当年跟着他去了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渎化龙,会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为世间第一条真龙,货真价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担心会被斩龙之人盯上。飞升境,真龙,在鱼符王朝当首席供奉,身份无异于青冥的水运共主,而且最关键的,还有一张最大的护身符,因为你等同于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护,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都要与你称赞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爷这么说就听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后问了个问题:“然后呢?”
在那异乡,飞黄腾达了,富贵之交,新朋友满天下,就算撇开那些只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说,其中也有几个称得上是患难与共的真心好友,但是落魄山这边,怎么办?
陈灵均抬头望向山上,有笨丫头、小米粒、老厨子,再转头看了眼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一些,不还有个抠抠搜搜、经常落自己面子,却其实始终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魏兄弟?
陈平安跟陆沉对视一眼,如何?
陆沉笑了笑,果然。
别人这么说,可能是悔青了肠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轻松言语,至少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承认自己错过了那么一桩机缘。
但是陈灵均还真不一样。
只要看陈灵均这么多年来,对那御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帮忙,就知道自称“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义气了。
朋友对我不住,总有他的难处,我却不能对朋友不地道。
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觉得白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否则就是我做人有问题。
这大概就是陈灵均这辈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归根结底,陈灵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陆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让陈灵均去火炉那边取壶添水。
茶叶是今年老厨子从黄湖山那边几棵老茶树采摘下来的茶青,亲手炒制的。
雨前茶就是经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来极有回甘。
陈灵均往桌上两只碗里边倒了热水,唯独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陈平安就让他把茶壶放在这边,自己忙去。
走路有点飘,不着急登山,陈灵均先双手负后去了仙尉道长那边,拍了拍肩膀,说了几句语重心长的言语,才缓缓登山:“混江湖,义字当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势所迫,偶尔磕几个头,不丢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陆沉这瓜皮,当我傻吗,成了真龙,斩龙之人不得找上门来砍我?”
“啥脑子,不灵光,但凡聪明一点,都说不出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账话,还白玉京三掌教呢,搁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见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的小米粒,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老气横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了眼他,叹了口气,继续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这脑子,唉,愁。
原本还想跟小米粒吹嘘几句的陈灵均,立即就觉得没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没的了,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两只袖子,一起巡山,低声问道:“那边还有茶片吗?前几天瞧着还有不少,装满一兜不成问题,没给老厨子偷吃了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转动眼珠,蓦然眼睛一亮,哎哟喂一声,跺脚道:“就说嘛,睡了觉再去看,说没就没了的!”
陈灵均佯怒道:“老厨子这馋嘴毛贼,无法无天!走,咱俩找他说理去!”
小米粒连忙拽住陈灵均的袖子,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景清景清,我晓得还有个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陆沉冷不丁道:“组词造句,层层叠叠,只加不减,过犹不及。”
陈平安点头道:“那几个分身,不会在外逗留太久。”
陆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个底本?三十,还是凑足一百,或者求稳一点,三五百?”
一个人说话聊天,真正用上的文字,其实也就那几百个常用字。
裁玉山竹枝派那边,陈平安仔细临摹的重点人物,除了外门知客一脉的几个帮手,还有裁玉山那拨石匠,开采官白伯,水龙峰夏侯瓒和鸡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计三十多号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算得上陆沉所谓“底本”的人物,只说竹枝派一地,估计不会超过双手之数,这类底本,与是否修士、境界高低全无关系。
陆沉总觉得陈平安待在裁玉山那边,好像别有所求,而且意图隐藏极深,当然不是通过竹枝派来盯着正阳山那种小事。
当陆沉决定好好推衍一番的时候,在散花滩那边,就被陈平安可能是凭借符箓于玄设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凭借某种本能,抓了个现行。
陈平安顺水推舟,将陆沉的一粒心神丢入那座“囚笼”当中。
陆沉不是无法强行破开禁制脱困,但是如此一来,就真要与陈平安彻底结仇了。
陆沉从不怕谁,是只怕“非己”。
陆沉修道,几无善恶,与陈平安当年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场景截然相反。
陈平安的心境,或者说认知,如天地未开,而陆沉的一颗道心,宛如天壤之别,近乎无穷大,可谓另一种意义上大道纯粹的绝地天通。
陈平安说道:“不强求,反正以后还会游历中土神洲。”
陆沉笑道:“你这条剑道,玄妙是玄妙,不过比起余师兄寻求五百灵官,要简单太多太多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谁都清楚。”
陆沉疑惑道:“你又没亲身领教过余师兄的道法和剑术,怎么敢说清楚差距大小?”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我在吹牛。”
陆沉喝了一口茶水,嘴里嚼着茶叶。
陈平安说道:“分身在外,其实修行之外,还有一种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记前身。”那就待在山脚看山上风光。
陆沉点点头:“所有习惯本身,就是一种自找的遗忘。”
陈平安举起碗,与陆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只说陆掌教这句话,一般的山上人就说不出口。
陈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门游历,看书时有个小习惯,会把不同书上提到的人物做个计数,前十人物当中,陆掌教可谓一骑绝尘,第四名到第十名,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陆沉’。”
陆沉好奇问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陈平安说道:“也是不如陆掌教一人。”
陆沉又问:“再加上第二?”
“还是不如。”
陆沉赞叹道:“原来贫道如此厉害啊。”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抬头望向落魄山。白云生处有人家。道冠一瓣莲花宝光闪烁,那粒心神归拢。
陆沉一手端碗,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君不见人间如壁画,水作颜料山作纸。神鬼精怪满壁走,春风飒飒生剑光。贫道曾闻仙人传古语,天王分理四天下,水晶宫殿碧绿瓦。彩仗高撑孔雀扇,天女身着狒装,金鞭频策麒麟马。日对月,阴对阳。天神对地祇,神灵对仙真,雷电对罡风。左边文庙右武庙,中间犹有城隍庙。山中芙蕖云锦裳,宝瓶清供坐生凉。谁与诸天相礼敬,金钟玉磬映山鸣。杞人驾车半道返,李子树下枕白骨。尝忧壁底生云雾,揭起山门天上去……”
就在此时,从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陆道长,又来摆摊揩油啦?!当年在小镇,与你我兄弟二人眉来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为人妇了。走,我带路,州城那边,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当年只多不少!”
陆沉听那嗓音就只觉得一阵头大,刚要脚底抹油,结果被那汉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啊?老朋友了,兄弟齐心,生意兴隆,当年你沾我的光,就没少挣银子……”
陆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长凳,无奈道:“大风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年只要你蹲在贫道摊子旁边,那是真没生意,挡财路还差不多。只说那些小娘子,一个个奔着贫道来的,结果瞧见你就绕着摊子走,贫道有说过半句不是吗?够不够兄弟义气?!”
郑大风笑呵呵道:“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陆沉点点头,歪着肩膀,叫苦不叠:“疼疼疼。”
陈平安笑着起身:“你们聊你们的,你们聊的内容,我估计也听不懂。”
陆沉急眼了:“别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陈平安重新坐下,问道:“陆掌教这次来浩然天下,忙什么正事?”
陆沉干笑道:“陈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话,可以先走,这边有大风兄弟款待,够够的了。”
陈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个修士?”
事实上,扶摇洲在找,桐叶洲在找,宝瓶洲也在找这么个潜在的“修士”。
按照崔东山的推测,是浩然人族女子与某位蛮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东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劳无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那个小姑娘“元宵”一样,注定找即不见。
虽然陈平安说得近乎莫名其妙,陆沉还是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很麻烦,相当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已经找到两次了,结果都没能抓住。至于为何抓不住,看看那个蛮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庙那边也很头疼,这次贫道主动过来帮忙,文庙就没拦着。留在浩然这边,就是个烫手山芋,既没办法斩草除根,于礼不合,又不能将其关押起来,毕竟对方目前也没犯什么错,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发展,只会自生不会自灭,天生的修道坯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捡着钱、上一趟山就能捡着道书秘籍的。要说悄悄让某个大修士盯着,等着对方犯错,然后杀掉,不还是属于不教而诛吗?要说耐心教以诗书仁义、圣贤道理,又有谁肯接下这么一桩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这么个烂摊子,当真以为能够改变轨迹改变结果了?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在那个孩子心中,已经对整个浩然天下产生了巨大的敌意,比如……亲眼见到与世无争,甚至是……一个好人的父亲,只因为捞取战功,被浩然修士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了,甚至那个孩子都来不及知道父亲是蛮荒妖族。母亲也被殃及,若是妇人的姿色再好几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当个人?贫道的这个猜测,还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事实上,可以有无数种更坏的情况和结果。他对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敌意,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水涨船高。蛮荒天下死在这边的妖族,那些所有纯粹的恶意,会用一种很难观测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断传递,叠加在这个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跻身了飞升境,才会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他多半已经身在蛮荒天下,与斐然、绶臣站在一起。极有可能,这次两座天下差点相撞,就是某个家伙有意为之,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快速成长起来。礼圣每十年一次离开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负气运就会悄然壮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会太快,免得露出马脚。亏得你没冲动行事,若是中土陆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兰署都被毁掉……这也就罢了,修缮砸钱而已。若是陆氏阴阳家的观天者和测地者,因为一场问剑而伤亡惨重,零零落落不剩几个,再加上那个家主陆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陆氏如今有一双男女,属于天造地设,道心精纯无瑕,整个浩然天下,不能说只有他们能够找到那个修士,文庙那边还是有高人坐镇的,但是有他们没他们,的的确确,还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他们两个,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还有谢姑娘对上,如何是好?岂不是一笔天大的糊涂账了?”
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陆沉赶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贫道差点没喘上气直接嗝屁。”
郑大风笑道:“那我认你当个爹,赶紧立个遗嘱,遗产归我。”
陆沉满脸哀怨:“大风兄弟,这是人说的话吗?”
陈平安问道:“退一万步说,假设文庙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从今天算起,距离此人跻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陆沉说道:“贫道只说一种猜测,作不得准,事先说好,仅供参考啊。比如此人甲子过后才洞府,百年之内却可飞升。至于飞升境过后,需要耗时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难说了,短则百年,长则千年?大风兄弟,贫道替你说了这句话便是,贫道说了等于白说。”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陆沉抬起手,双指抵颔做撚须状,“实不相瞒,真只差毫厘,就被贫道找到蛛丝马迹了,结果等到贫道踏足宝瓶洲,立即就断了线索。”陆沉摆摆手:“只是听上去可怕而已,我们再把话说回来,一个百年飞升境而已,又能如何?至于百年复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以后,撑死了,就是人间多出一个十四境,好像……也就那样了。”
郑大风淡然说道:“将来等到此人对整个浩然天下大开杀戒,当他问心无愧地以恶意报复恶意时,又有几个人记得当年一个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陈平安脸色晦暗。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怎么办呢?”只能是顺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顺其自然吧。
陆沉轻轻摇晃身体,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要是见到此人,会怎么做?”
陈平安起身说道:“平常心。”
陆沉转头看着那个走在台阶上的青衫背影。
郑大风一拍桌子:“陆道长,咱哥俩啥时候去州城摆摊?”
陆沉吓得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大风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锅必要了吧。”
先前与师尊和碧霄师叔喝了顿酒,之后陆沉就立即跑了一趟白玉京的镇岳宫烟霞洞,果然有所收获,张风海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话,是板上钉钉的谶语:“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经过陆沉的推衍之后,更加接近真相了:“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姓陈,实则大师兄如今也姓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