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州府,遂安县。
月如钩,雁南归。
一袭青衫长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桥上边,身边跟着个脚步沉稳的年轻男人,正是陈平安和弟子赵树下。
赵树下轻轻跺了跺脚,石桥很结实,并无异样,问道:“师父,这桥名字这么大,有说法吗?”
原来两人脚下跨溪拱桥名为万年桥。潺潺浯溪从山中出,村名岭脚,土人自称源头,十分名副其实。
陈平安嗑着瓜子,摇头笑道:“查过,可惜方志上边都没有明确记载,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贤出资建造的。至于为何取名万年桥,这边的老人也不清楚,无据可查。按照村子坟头墓碑上边的文字显示,来自宝瓶洲最北端一个古国的郡望家族,约莫是七八百年前迁来此地的。这条浯溪是细眉河的源头之一,其实我家乡那边的龙须河古称就是浯溪。缘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县位于严州和郓州交界处,而细眉河是发源于严州府的郓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细眉河两岸自古连一座淫祠都没有。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听说大骊朝廷前几年在浯溪某处河段找到了古蜀龙宫遗址的入口?”
陈平安点点头,走下拱桥,沿着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桥下空无一物:“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内陆龙宫,品秩不高,但是历史上从无练气士涉足其中,所以里边的财宝没有人动过分毫。按照户部初步推算,相当于大骊数个富饶大州一年的赋税收入,颇为可观。关键是一座旧龙宫,如果大骊朝廷那边运作得当,除了诸多天材地宝、仙卉草药,以及一些稀有矿产,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边开辟道场洞府,每年上缴户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觑,完全可以称之为一只聚宝盆。”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主持封正典礼。
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沿着这条浯溪,有三个村子傍水而建,相互间隔不过两三里。
每个村子都各有一个姓氏,偶有入赘男子,不得列入村谱。
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上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个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
在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以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位于浯溪最上游的村子,今年新开了一个私塾,蒙学开馆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响,下边两个村庄都听得见,这是明摆着要打擂台了。
教书先生,是个外地人,姓陈名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
陈迹,呸,听这个名字就是个土包子,绝对不是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陈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摆摊骗钱,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几本舆地杂书,哪敢随便说?”
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陈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条巷子:“一个村子,又是不一样的光景,文气都在左手边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书,未能聚气。读书种子要想成才,估计要么以后村子自己开办学塾,要么干脆去严州府那边求学。”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识字。
虽说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
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
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
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
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
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夜风清凉,陈平安走在河边黄泥路上,自言自语。
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师父为何对开蒙馆一事如此上心。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
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潜心修道的宝贵光阴交与一个寂寂无名的新开学塾。
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
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
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李十郎的《对韵》。
那艘夜航船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
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花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
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
那会儿裴钱可能是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水猴子和狐狸精的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熟稔,赵树下却学得极慢,慢得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立桩剑炉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讶。”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一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说的去尝试。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顾前辈见着我,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诙谐,却让赵树下心向往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圣先师和道祖都见过了,还聊过天。”
赵树下不再多问。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忌讳的,至圣先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过江湖的’。道祖与青冥天下那些挂像所绘的相貌不一样,其实是个少年道童的模样。”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十指之数吧。”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赵树下眼见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
陈平安也没闲着,去田间采摘了一大捧野苋菜,还有一把野葱,此物炒辣酱,当下酒菜,是一绝。
两人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烧山过后,来年蕨菜必然生长旺盛,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到时候,得在清明前后才能上山采摘。上坟祭祖,或是去茶园,回家的时候都不会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陈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斗诗,对对子,为师还真没有怯场的时候。”
这个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
赵树下就在灶房这边打地铺,陈平安本意是师徒都住在一间屋子,只是赵树下不肯,说自己从小就跟灶房有缘。
黄泥屋是早就有的,长久无人住而已,租借而来,两间小茅屋则是新搭建的,学塾暂时收了八个蒙童,多半是还穿着开裆裤的。
学塾之所以办得起来,一来那个叫陈迹的教书先生,三十多岁,毕竟不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挺像是个肚子里有几斤墨水的夫子;二来此人比较会说话,开馆之前,在两个村子走街串巷,而且还算懂点规矩,没去浯溪村那边“挖墙脚”;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钱少!
比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少了将近半数。
而且这个先生还跟村子承诺,若是遇到农忙时节,孩子们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帮忙。
这厮为了抢生意,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扫地的货色!
赵树下所说的两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村塾重金聘请来的老童生,叫冯远亭,还有一位更是在遂安县都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韩幄,字云程,自己虽无功名,但是教出过数名秀才,称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了。
这位韩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户首富人家坐馆开课。
冯远亭在韩幄这边始终有点抬不起头,只是偶尔凑在一起喝点小酒。
等到岭脚那边新开学塾,冯远亭就经常邀请韩幄喝酒,他是翻过几本“兵书”的,贸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觉得先试探一下虚实,才能有备无患,其实所谓的“兵书”,就是一些关于历朝名将发迹史的演义小说。
韩幄劝他没必要跟一个小村塾的教书匠斤斤计较,既然是同行,相互间还是和气些为好。
冯远亭嘴上诺诺,实则腹诽不已,自个儿又不是争那几个蒙童,这就是个面子的事,读书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还当什么读书人?
自家村塾每跑掉一个蒙童,他冯远亭就等于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开办私塾,都需要与县衙报备录档,还要县教谕亲自勘验过教书匠的学识,真要把那个家伙当成坑蒙拐骗的了,告他一状,非要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树下,等你破境,传授给你一门运气口诀,但是不一定适合你,事先做好学不成的准备。”是那剑气十八停。
赵树下点点头,与师父告辞一声,去灶房那边打地铺,演练睡桩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来到这边后,赵树下逐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有一次喊师父,喊了几声,师父竟然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走上前去。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没听见。”在那之后,赵树下就都是走到师父跟前再开口谈事情。
这次陈平安就只带了赵树下,而且直接让陈灵均别来这边瞎晃荡。
陈灵均好说歹说,软磨硬缠,才与自家老爷求来每月拜访学塾一次的宝贵机会。
这还要归功于老厨子的一句帮腔:“反正就咱们景清老祖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用假扮,本来就是蒙童,是该多读几本圣贤书了。”朱敛当时还笑眯眯询问陈灵均需不需要一条开裆裤。
陈灵均懒得跟老厨子一般见识,要不是自家老爷没点头答应,其实陈灵均还真想去学塾上几天课。
陈平安返回住处,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自己磨墨,开始提笔写一个关于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可比当年在剑气长城给扇面题款用心多了。
三个村子,四面环山,唯有一溪水伴随一小路迤逦而出。村子离遂安县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当地村民可能一辈子只去过一次县城。
山野开遍杜鹃花,真是名副其实的映山红。春鸠啾啾鸣,桃花浅红杏花白,满树榆叶簇青钱,河边杨柳抽条发芽,颜色正金黄。
今天村塾放学后,来了一位客人,他沿着黄泥路徒步而行,穿过浯溪村,一路往源头这边行来。
一身老学究装扮,正是细眉河新任河神高酿战战兢兢拜山头来了。
没法子,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是面对拥有两座宗门的陈山主。
炊烟袅袅,高酿看到了屋内有乡野妇人背着个孩子烙饼,孩子拉屎,妇人伸手绕后一兜棉布,继续烙饼;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鸡粪,孩子们在放学后放纸鸢,蹲在田边斗草,怡然自乐。
高酿走出浯溪村后,转头看了眼村头那边的小水潭,属于天井水,溪涧水面至此宽阔,之后出水却窄,故而是能够留住财运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民,还是很懂风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高酿一手轻拍胸口,顿时心安几分,这位河神老爷怀里揣着几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
高酿抚须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书,如有鬼神呵护,我辈读书不求甚解,犹如饱食不肥体也,不如不读。
因为细眉河地界有一座上古陆地龙宫遗址即将开门,所以遂安县城那边,秘密驻扎着一拨大骊修士,都用了类似商贾的身份,没有惊扰严州府各级官衙。
不过府君老爷当然是知晓此事的,他提前得到朝廷“不得声张”的密令。
高酿作为新上任的山水神灵,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座龙宫,高酿去“点卯”两次后,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见着了高酿,陈平安拎出两把竹椅,递给高酿一把,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酿正襟危坐,腰杆笔直,方才搁放竹椅的时候,就用上了巧劲,微微倾斜向那位隐官大人,小心翼翼说道:“陈山主,可是为了那座龙宫而来?”
高酿猜测是大骊朝廷为了防止出现纰漏,便邀请隐官大人亲自坐镇此地。
陈平安笑着摇头:“朝廷开掘龙宫一事,跟我毫无关系,大骊那边也不知道我来这边开馆。”高酿轻轻点头,心领神会,自己绝不能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门修行数十载,后来又在紫阳府那边混饭吃,功力都摆在那边呢。
高酿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双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陈山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有书真富贵,无官一身轻,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书,与高酿道了一声谢,拍了拍书,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说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后忙里偷闲,多来这边坐坐。”
这就有点措手不及了,高酿既受宠若惊又为难,毕竟再想要找到与那几本书品相差不多的孤本并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总好过参加披云山魏山君的夜游宴。
再说了,能够与年轻隐官面对面单独闲聊,可遇而不可求,又岂是那种闹哄哄两三百号宾客聚在一起的夜游宴能比的?
别说是几本,就是三十本,高酿都愿意找人借钱、赊账购买。
高酿环顾四周,感慨道:“陈山主选择在此结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隐世高人,所谓中岁颇好道,无非是与松风、山月为友,陈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确是神人,神乎其神。”
这点马屁,陈平安早就习以为常了,微笑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行,坐馆教书而已。对了,如今我化名陈迹,高老哥对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则时日久了,容易露出马脚。”
高酿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盖,做拍案叫绝状,沉声道:“好,这个化名好,苏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陈山主单取一个‘迹’字,走字旁,一个亦字,陈山主又是外乡人,刚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极!”
在灶房那边忙碌的赵树下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误以为这位高河神是被草头铺子的贾老道长附体了。
陈平安喊了声赵树下,让这个弟子去拿些番薯干来待客,又介绍了赵树下的身份:亲传弟子。
高酿站起身,从赵树下手中接过番薯干,说了几句类似名师出高徒的客气话,赵树下又觉得河神似乎要比贾老神仙逊色一筹。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今看管那座龙宫大门的大骊修士,以谁为首?”
高酿答道:“明面上领头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风雪庙谱牒女修,叫余蕙亭,她有个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至于暗地里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暂时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宗门谱牒辈分,魏晋是她不同道脉法统的师叔。”
听米大剑仙提起过,当年他给长春宫那几个女修护道,中途曾经遇到过一个颇为不俗的女子,纤细腰肢上悬挂大骊铁骑的边军制式战刀,穿一身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最奇异的是脚上那双绣鞋,鞋尖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其实当时米裕说得要更详细,隐官大人也就只是听了一耳朵。
高酿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愧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言语中提起那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大剑仙,名义上的一洲剑道魁首,可以如此随意。
在高酿百般感慨之时,陈平安瞬间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酿,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运转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酿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着那条浯溪返回细眉河水府,一鼓作气奔入金身神像之内。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来了,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像被强行拽入一处天外天的太虚境界中。
第一眼所见,是礼圣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后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纯阳吕喦,甚至还有李希圣、小陌,以及谢狗!
还有一位陈平安并不认识的青年修士,却站在礼圣之后,众人之前。
果不其然,蛮荒天下试图撞穿浩然天下!犹如两条蹈虚飞舟迎头相撞!要以此彻底断绝礼圣跻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经现出真身,白衣缥缈,以心声说道:“公子,按照郑城主的推衍,蛮荒天下选择的切入口曾是扶摇洲,其次就是我们大骊禺州,现在似乎换成了庾谨的海底老巢。”
谢狗微笑道:“亏得我做事稳重,没有随便打开那只匣子。”
郑居中说道:“有劳陈山主收敛全部心神,再祭出两把飞剑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微笑道:“我来辅佐陈山主就是。”
远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当下其中两位候补都在此地——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为划算,应该分成三档,第一档当然是礼圣、三山九侯先生、郑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
然后是于玄、吕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
最后垫底的,当然是暂时连上五境都不是的陈平安。
唯独李希圣,身份比较特殊,极难准确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为。
如果只是按照道龄来算,应该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礼圣、于玄、吕喦、郑居中、李希圣、陈平安。
而如今的李希圣,未来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与白帝城郑居中、纯阳吕喦,在至圣先师看来,都是有希望跻身未来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陈平安都是垫底的那个。
只不过年纪不大,大场面却是见多了,陈平安还不至于手足无措,一颗道心如止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陈平安按照郑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时,自家落魄山竹楼一楼,原本正在抄录几本道书的那个“陈平安”,瞬间神色呆滞,变得木讷起来,长久保持那个提笔书写姿势;大骊禺州将军驻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野僻静处,寻了座石壁缝隙间的洞窟,身形瞬间如“蝉蜕”,竟是一张替身符箓;宝瓶洲西岳地界,某个大骊藩属国京城一处热闹坊市内,一个摆摊算命和帮忙代写家书的中年道士,在此挣钱有段时日了,尤其是帮忙验算男女姻缘事,颇为灵验,这位云游道士喜好饮酒,提起酒葫芦灌了几大口,突然脑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在青杏国一处仙家客栈内赏景的外乡练气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腹部,沉沉而睡;正阳山地界,去年有个不录入诸峰谱牒的练气士,靠着三境修为和一路打点关系,刚刚当了某峰藩属门派的知客,今天趁着没有访客的间隙,坐在河边垂钓,当有鱼儿咬饵上钩,亦是不提鱼竿。
唯独远游“天外”,“逆流行走万年光阴长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陈平安有些为难和犹豫,不是他不舍得,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
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郑居中明显是推算出了什么,又以心声笑道:“不用召回这一粒心神,否则半途而废,很容易伤及大道根本。一个不小心,别说帮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养伤了。何况我也不想被那个存在记恨,再被文圣堵门骂街。”
吕喦微笑道:“陈道友,不承想这么快就见面了。”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纯阳前辈。”
之后不敢有任何拖延,陈平安便立即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将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笼罩其中。
按照陈平安的粗略估算,他们距离礼圣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数百万里之遥,而凭借目前的元婴境界,至多支撑起一座涵盖方圆千里的笼中雀小天地。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须发如雪,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紫色长袍,赤脚悬空于太虚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长袍,名为“紫气”,与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龙虎山天师赵天籁的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龙袍,都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这件紫气法袍,绘有一幅黑白两色阴阳鱼的太极图,老人腰间悬有一枚晶莹剔透的葫芦,可以清楚看见里边的瑰丽异象:星光璀璨,不计其数的星光点点攒簇、汇聚成河,就像一整条天上银河被摹拓在内。
本该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箓于玄,被世间誉为独占天下“符箓”二字。
于玄屈指轻弹数下,几个天地边界处便漾起一阵阵灵气涟漪,他点点头,目露赞赏神色,笑道:“不错不错,有劳陈隐官了。”
说过了场面话,于玄心中还真有几分疑虑:如今的年轻隐官,毕竟不是那个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了,被礼圣拉壮丁一般拉来天外帮忙,一个纯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终究修士境界才元婴,能帮什么忙?
就说眼下凭借飞剑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义何在?
于玄忍不住以心声询问吕喦:“纯阳道友,就这?”其实老真人与这位据说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天下没多久的道士也是头回见面。
吕喦微笑道:“于前辈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
起一座小天地阵法,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当然了,说句良心话,这座小天地的坚韧程度,还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
撇开那些压箱底的大符不谈,就算是于玄亲自出手,估摸着没有二十几张攻伐符箓,还真不一定能够破开天地屏障。
剑修的烦人之处,除了剑修的一剑破万法,还在于这些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
该不是文圣与礼圣打商量,希冀着帮助关门弟子在文庙功德簿上添一笔?
换成别人,于玄还会担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换成老秀才,于玄觉得还真不会委屈了对方,就算跟老秀才当面对峙,老秀才无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气的话,你来打我啊。”
陈平安说道:“恳请各位稍稍放开神识,观想出平时炼气的自家道场所在。”
郑居中率先观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阁。
吕喦随后观想出梦粱国境内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吕公祠。
于玄观想出了正宗山门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选择的道场和宗门发轫之地。
小陌观想的道场相对比较敷衍,是昔年酿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宝滩的一栋茅屋。
谢狗则很不客气,她所观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轮耀耀大日。
因为刻意不设禁制,彻底放开神识,故而这些道场在小天地内都得以“显化”出清晰轮廓,纤毫毕现。
于玄暂时不清楚陈平安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就如纯阳道友所说,拭目以待便是。
然后陈平安驾驭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间最擅长工笔白描的绘画大家,而这些道场就像一份份底本。
就好比陈平安从青蚨坊得来那幅《惜哉剑气疏》字帖后,只需双钩填本,对着真迹临摹描字即可,故而最为接近真迹。
陈平安的两把本命飞剑,其中笼中雀就是一座空虚天地,如人之躯壳;另外一把井中月,则一剑化作四十余万把细微飞剑,搭建出这座天地躯壳的筋骨脉络、基础框架,似为人身躯壳填充血脉骨肉。
只见一座屋脊铺满碧绿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阁,率先在郑居中四周拔地而起,无数条金色丝线开始向上蔓延生发,而每一条金线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细分出的一柄飞剑。
而这座九层高的琉璃阁,雕栏画栋,翘檐悬铃,匾额楹联……甚至连那某些栏杆上长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迹,以及某些匾额经过数千年风吹日晒的细微干裂缝隙,皆清晰可见……但是真正玄妙之处,还是当郑居中开启此地阵法,一座琉璃阁便好像有灵智的灵物,如获敕令,而且在此期间,那些金色丝线不断调整细节,能够自行缝补和修缮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万个“合道”处,金色的琉璃阁瞬间变成真实色彩。
当最后两根还在游走的金色丝线衔接在一起时,阵法即“一”,整座白帝城琉璃阁,就像……或者说“就是”,被陈平安一举搬迁到了这座天外笼中雀内。
郑居中轻拍栏杆,点点头,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这都行?!”她忍不住补上一句:“这也太变态了吧!”
然后是小陌的道场,依旧是陈平安用来练手的。
郑居中故意率先观想出琉璃阁,其实就等同于一种无形传道,帮助陈平安查漏补缺。
最为关键的地方,是琉璃阁内并无任何一个“有灵活物”,难度不大。
至于营建那座吕公祠,陈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
持麈背剑的吕喦,站在祠外水塘边的杨柳树荫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杨花、水虫的游鱼,这位纯阳道人撚须点头,陈平安道法精进的速度十分可观。
随后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气了,因为不光是满山古木花草,就连在山外翺翔徘徊的灵禽都一一出现。
各类建筑和山水石泉等,这类“死物”,陈平安将其具象化,毫无凝滞,但是那些花卉草木和灵禽的出现,意味着这座天地,除了真实之外,还是活的。
这就是李希圣先前所谓的“辅助”之功了。
在陈平安祭出笼中雀之后,以及通过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场之前,李希圣就没有闲着,只见这位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可谓寂寂无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虚,行乎万物之上,就像陆沉对“无人之境,无境之人”的赞誉一般,泠然御风无所凭,肩挑大道游太虚。
而且李希圣好像能够无视笼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自由穿梭于剑阵天地内外。
李希圣从袖中不断拈出符箓,多是些极其罕见的单字符,一律在符纸上单写山、水、云、雨、雷等字,一个个都是意思极大的文字,帮助这座笼中雀大阵从内外两边同时稳固边境线。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复杂。
前不久自家公子才与自己提及“四层”一事,其中第二层的关键所在,就是要通过耗费不计其数的符箓来填充无底洞,最终达成某个大境界,有那“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止境之美。
天对地,山水相依,在这其中,五行运转,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递进,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而这个姓李的读书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这一层境界了。
万年之后的修道之人,天才辈出,在“术”上的钻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确实是万年之前没法比的。
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轮袖珍大日之内,大如山头而已,更像是一种陈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观想而出的那处远古道场似是而非。
对于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对待,白景也懒得计较。
吕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巅,咳嗽几声,以心声赞叹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下次与老秀才碰头,对方再拐弯抹角变着法子称赞自己的关门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几句,不用违心了。
于玄突然脸色古怪起来:“这种本该往死里藏掖的压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独行大道,就这么显露出来了?以后陈平安再跟人问剑怎么办?岂不是失去了先手优势?”
吕喦说道:“我们这些在场修士又不会外传。要说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试图通过推衍得出结论,比较难吧。”
于玄笑着点头:“也对,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用点关门和拦路的小法子好了,总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为了公事,如此吃亏。”
只见于玄双指并拢,在紫气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张符箓,随后符箓化作一道紫气,萦绕陈平安四周,转瞬间飞旋数圈,然后逐渐消散。
随即于玄跳脚骂骂咧咧:“你大爷的,做事情太不讲究了,哪家狗崽子,这么阴魂不散吗?多大仇,时时刻刻都在推衍观测陈平安?”
片刻之后,于玄又开始骂娘,原来竟然不止一家势力在暗中窥探陈平安的命理走势,相比前者通过星象牵引的路数,后者的手段要更为隐蔽。
听见纯阳道友的一句心声后,于玄轻轻点头,抬起两只袖子,默念“开道”二字,萦绕陈平安身边的两缕符箓紫气,遥遥与那两个势力的山头道场一线牵引。
与此同时,吕喦抬起双手,双指并拢,分别在两根紫气长线上轻轻屈指一弹,再挥袖一抹,便有剑光如虹,一闪而逝。
刹那间两条纤细如绳的剑光,便有天雷震动声势,分别去往两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阴阳家陆氏一座戒备森严的观星台,被一道笔直坠落的“天雷”当场砸掉半数。
而白玉京某座城内的那架天象仪,被那道从天外而至的凌厉剑光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当场化作齑粉。
一位负责看管这架天象仪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头土脸不说,身上那件珍贵法袍更是直接作废。
他又惊又惧,气得跺脚,懊恼不已,这件仙兵品秩的重宝可以修缮,但是关于那个年轻隐官诸多不可复制的线索,就都毁于一旦了。
陈平安与两位前辈抱拳致谢。
吕喦点头致意:“不用客气,就当是你以后帮忙护道一场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无须道谢,老夫平生最不喜欢这等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
李希圣与陈平安并肩站在一轮明月中,眺望远方:“不用着急,至少还有两刻钟光阴,礼圣才会与蛮荒天下开始接触。”李希圣伸手指向极远处:“三山九侯先生与于前辈,已经各自设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条宝箓长河,只是路途遥远,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摇洲,一场架打完,当时没用完的几十万张符箓,这下子算是彻底见底了,一张没剩下。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李大哥,为什么不多喊些飞升境修士过来帮忙?”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有些是帮不上忙,有些则是脱不开身。”
于玄抚须而笑:“亚圣与文圣,还有文庙教主董夫子,虽然他们都是十四境,但属于合道地利,来这边出手,很容易帮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跻身的十四境约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时、人和两种方式,还是差了点意思。
至于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需要稳固各自辖境内的山根水运。
事实上,在陈平安被拉来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等中土五岳山君,还有王朱、李邺侯等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杨花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渎公侯伯,都已经分别得到一道文庙密旨,让他们去命令各自境内的所有下属神灵和各地城隍庙,务必立即返归神位,坐稳祠庙“金身”。
先前郑居中已经提醒过李希圣,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轻易“合道”,如此一来,那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的三教之争,儒生李希圣就彻底输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气机汹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笼中雀天地随之摇晃起来。
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货真价实的天上大风了,竟然让陈平安瞬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谢狗学那小米粒说话方式,赶忙喊道:“山主山主,开门开门!”
陈平安稳住身躯和魂魄,置若罔闻,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圣笑道:“机会难得,确实可以将天地适当打开一道府门,放心接纳其中灵气。而且精纯灵气之外,还有一些萦绕在天幕的远古道气,被蛮荒天下裹挟而至,得以脱离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锢,率先冲击而至,就藏在这股汹涌跌宕的道法大潮当中。你不妨先全盘收下,事后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丝剥茧,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类似这样的潮水,大概还有两次。”
小心谨慎之余,见好就收,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
陈平安立即打开一扇大门,笼中雀天地就像打开一个口袋,门口地界呈现出喇叭形状,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潮水。
之后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横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灵气潮水易进难退。
接下来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态势,使得那潮头由远而近,冲入水瓶河床内,潮头推拥,水声如雷,一浪叠一浪涌。
陈平安又现学现用,与李希圣依葫芦画瓢,临时画出了十数张风字符,丢在门外,如十数尊风部神灵鼓吹,助长潮势。
符箓于玄忍不住说道:“纯阳道友,是我的错觉吗?陈隐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吕喦答非所问:“陈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宝瓶洲那条钱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时,风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简而言之,在不影响整座天地稳固气象的前提下,这几乎就是陈平安容纳最多灵气潮水的最佳方式了。
谢狗赶忙转头望向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帮我跟山主说句公道话呗,书上说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嘞。”
小陌到底是入乡随俗,帮忙杀价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账,你要是答应,我就跟公子开口。”
谢狗虽然恢复了真身,但是性情似乎还是那个少女,怒道:“杀猪呢?!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明抢啊?”
对郑居中、于玄、吕喦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开辟数量和窍穴蕴藉灵气早已达到饱和程度,故而这份如潮水般涌来的天地灵气,是比较鸡肋的,小陌身为飞升境圆满剑修,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尤其是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因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桩壮举,一人两个十四境,修行早已无须灵气。
只有剑修谢狗,她是个顶会过日子的,先前陈平安没有被喊来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法宝,开始储存灵气,两轮潮水过后,收获颇丰。
毕竟这种两座天下对撞而带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个飞升境修士御风来到天外就能随随便便撞见的奇观和机缘。
至于谢狗为何没有直接冲出这座天地,当然还是以大局为重。
这些灵气收获只是小菜一碟,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陈平安朝谢狗那边瞥了几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宝物能够额外接纳灵气潮水的容量,以心声说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说好说,十分公道!”谢狗哈哈大笑,身形风驰电掣,直奔门口,十数件宝物如天花乱坠,四散而开,如龙汲水,吸纳潮水灵气。
于玄啧啧道:“纯阳道友,你瞧瞧,剑修就是好啊,任你万事临头,递出一剑即可,一剑不够就多出几剑,咱们俩啊,都是缝补匠和劳碌命。”
吕喦微笑不言。他是道士不假,却也会几手剑术。而且吕喦的成丹之路,敢说与世间任何一个修道之人都不一样。
陈平安主动说道:“先前做客桐叶洲镇妖楼,听闻青同道友说起远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补,好像总计十四位。当时青同道友只说了一部分名单,于老神仙能否帮忙解惑?”
于玄奇怪道:“老秀才学问那么大,都不跟你说这个?”
陈平安答道:“先生平时多说治学事,不太聊这些。”
于玄一时语噎。好嘛,一个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吹嘘弟子,一个逮着机会就吹捧先生几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于玄指了指“山脚”那个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龄也够,又是陈隐官的扈从,就不谈这些他亲眼见、亲耳闻的老皇历?”
小陌微笑着帮忙解释道:“我家公子每天潜心修道,且治学用功,不太喜欢分心议论这类前尘往事,我也不敢主动多说什么。”
陈平安却是一愣,望向小陌,对啊,为何就没有想到询问小陌?
小陌脸色如常,更是迷惑,他还以为自家公子只是为了与符箓于玄套近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份天下十豪的名单,看来并非如此?
郑居中再次帮忙解答陈平安心中的疑惑:“由于涉及远古十豪的名讳,镇妖楼青同是不敢多说,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下意识不去询问近在咫尺的身边小陌,是一种本能,因为内心深处,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与他们当中数位存在着数条藕断丝连的因果线。”
于玄倒是没有深思什么,既然年轻隐官虚心求教了,就倚老卖老一番,指点一番晚辈,笑呵呵问道:“十豪和四候补,青同与你说了哪几个?”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话说得很实诚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话。
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劝说于玄:“于老哥你作为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过平易近人,就不那么好了,多多少少,得摆出点十四境修士该有的架子。下次在文庙议事,记得说话嗓门大一点,又或者在某洲游历,走在路上,遇见某些不顺眼的飞升境,于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开口说一个字都不够霸气……”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师,至圣先师,道祖,佛陀。还有兵家初祖,世间第一位‘道士’,剑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说了这六位,还遗漏四位。”
陈平安答道:“四位候补,倒是都说了,老大剑仙,礼圣,白泽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远古天下十豪,并无名次之分。
世间第一位“道士”。
蛮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
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有个头别木簪的“道士仙尉”。
剑道魁首,不知姓名。
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说放逐到了那颗“荧惑”中,耐心等待万年期限的结束。
只有陈平安、曹慈和裴钱这样的武夫,才有机会见他一面。
万年以来,哪怕那座古怪山巅不同位置上的人选和身份有过变化,但是见过这位兵家初祖的纯粹武夫,数量依旧不会太多。
如今陈平安最惋惜的,就是太晚知晓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则一定要当面询问老大剑仙,是否知道那个神神秘秘的剑道魁首。
至于四位候补,其中礼圣,在小陌和谢狗心目中,对这位“书生”,还是更习惯用“小夫子”称呼。
白泽,本是最有希望成为妖族共主的存在。
三山九侯先生,开创了符箓一道,远古五岳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场之一。
剑修陈清都。
于玄撚须眯眼而笑,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陈隐官除了剑修身份,还是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场变故,以及他与武道的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历史上有过一场共斩,而且这位兵家初祖还是天地间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传闻他还是只走到一半,登了山顶,是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却始终未能接天。”
于玄笑道:“六位之外,还有兰锜,是一位女修,天下炼师的真正祖师,精通铸造,她亲手开创了山上炼物为本命一道,使得人间道士的实力暴涨。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修士,其实就是走这位女修开辟出来的道路。吾洲算是后世这条‘炼物’大道走得最远的一位。咦,兰锜前辈与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兰锜前辈对后世同道的庇护?”
吕喦微笑提醒道:“于前辈,少几次指名道姓为妙啊。”原来吕喦在帮着于玄打散那些“文字”牵扯起来的无形因果。
于玄赶忙打了个稽首,致歉道:“兴之所至,口无遮拦了。”
陈平安默默记下“兰锜”这个名字。难怪后世山下王朝会有“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沉默片刻,于玄继续说道:“既然远古岁月,天上有神灵,地上有仙真,就肯定会有鬼物出现。它们的出现,使得人间有了阳间与阴间之分,从此幽明殊途。”
“至于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间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专门沟通神人。后来按照文庙礼制,有了六祝在内的诸多祀官,比如你们宝瓶洲的云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剑气长城早年也设置有祭官。”
于玄抬头看天,收回视线后,再眺望前方礼圣的那尊巍峨法相,缓缓道:“这一脉的主要香火,自从礼圣隔绝天地后,就算断了,但是就此蔓延出来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实一直不曾彻底断绝。其中显学,山下王朝除了负责占卜祭祀的礼官,还有各国钦天监,以及山上的阴阳家、五行家。”
陈平安已经默默关上门,将那些灵气潮水暂时归拢到一口‘水井’中。
谢狗也已经打道回府,可谓满载而归。
她盘腿坐在那轮大日中,将那些灵气和道气一分为二,分别凝出一些精粹至极的珠子,再从袖中摸出两个白玉盘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声清脆,十分悦耳。
白景忙完这些,打着哈欠,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有啥嚼头嘛,听得她直犯困。
这般无趣回顾,还不如朝前看,比如未来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万确的一双神仙眷侣喽。
嗯,摸着胸脯贴着良心说句公道话,小陌练剑资质比自己稍稍差了点,跻身十豪之列,估计还是有点悬,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捞个候补耍耍。
要是几个天下都如蛮荒天下一般规矩简单,可就爽利了,她找几个能打的,联手将那些有机会破境合道的飞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还怎么争抢名号?
于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谢狗,有点头疼,落魄山怎么摊上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来那场万年未有的大道争渡,哪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个应运而生的存在,别说是飞升境剑修,恐怕就算吾洲这样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怕就怕惹来天道冥冥中的厌弃和憎恶。
于玄继续说道:“还有一位女修,相较同时代许多顶尖修士专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间大地之上,搜集和编撰各类秘书灵籍,汇总和提炼天下雷法、水法和火法。她独自走过不计其数的山川大泽,致力于收拢和钻研大地之上的各种道痕、雷函、云纹等‘天书’。最终她演化出十数条道脉,无一例外,都是被后世誉为登顶大道的通途,最次也是可以跻身远古‘地仙’的旁门左道。”
“至于那位剑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后讲,就在于此人很怪,太过奇怪了,相传此人飞剑多,品秩高,天资好,破境快,嗯,还有一点,脾气差。方方面面,都得有个‘最’字。”
“此人并非人间第一位剑修,属于横空出世,无名无姓,根脚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几乎都是独行独往,不曾与任何修士言语半句。所以关于这位剑修的真实身份和师承,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有说他是纯粹自学成才,也有说他是运气好,得到了多种剑术道脉传承,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说到这里,于玄忍不住打趣道:“这位剑修与老大剑仙,就很像如今武学道路上的曹慈跟陈隐官了。”
距离上次潮水冲击而至不到一刻钟,就迎来了第二场灵气大潮,而且这一次明显蕴含更多散乱道气。
至于大潮声势,相较上次何止翻倍,笼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颠簸不已。
于玄与吕喦对视一眼,相视而笑,看来是无须开口提醒年轻隐官了。
谢狗咧咧嘴,本想出言讥讽几句,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啧,陈山主真是勤俭持家,面子虚名什么的都是浮云哪。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开工!”
陈平安一边打开瓶状大门,一边以越发汹涌的灵气潮水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剑锋,在大致确定潮水撞击小天地的范围和力度之后,原先不停起伏的一叶扁舟也随之稳固起来。
以至于笼中雀天地屏障的外边,出现了一层层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这是光阴长河冲激某些“道路”才会出现的独有景象,只是陈平安根本来不及搜集归拢。
骤然间,数道不易察觉的细微光亮,在天外虚空中画弧而至,远远绕开礼圣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笼中雀天地而来。
肯定是某些蛮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袭手笔了。
谢狗本来只想着埋头挣钱,懒得理会这些“挠痒痒”的攻伐手段,但当小陌出现在她身边时,她立即扯开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剑光急急掠出大门,在门外瞬间分出数十道剑光,然后在数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数以百计的剑光脉络,关键是每一道剑光,竟然都有初始那粒剑光蕴含的剑气和剑意。
谢狗笑眯眯道:“小陌,我这一手‘撒网’剑术,还凑合吧?”
小陌只是屏气凝神,看着那些被谢狗剑光击碎的蛮荒术法,默不作声。
之后又有两拨更为密集的攻伐术法,都被谢狗单凭一手“撒网”轻松破解,无法靠近笼中雀天地千里之内。
于玄颇为惊讶,老真人只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剑修自称谢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说如今名叫梅花了。
而那个道号“喜烛”的陌生道友,说得多些,比较坦诚,说他跟谢狗都是万年之前的蛮荒妖族剑修,飞升境,先前被白泽先生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会掺和两座天下的争执。
此次被小夫子喊来天外,谢狗受限于约定,只会旁观,来凑热闹而已,但是小陌作为自家公子身边的扈从和死士,并无任何约束,自然会出剑相助,略尽绵薄之力。
于玄对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杀力大小当然是有概念的,只是这个谢狗,是不是太强了点?
吕喦以心声道:“大道循环不爽,一物降一物,谢狗若是留在蛮荒天下,我估计就不用云游浩然了。”
于玄哑然失笑。
老真人早就低头望去,结果发现这些袭扰手段的来源竟然极为隐蔽,而且都用上了缩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阵法和道场的遮掩气机,显然是有备而来。
谢狗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泽老爷既没出手,我都这么出手了,也没生气?”
小陌说道:“让两座天下相撞,这本就是周密针对礼圣的手段,跟白泽老爷没半点关系。”
又有一拨好似毛毛雨的攻伐术法闹哄哄赶至,郑居中依旧视而不见。
李希圣一直在袖内掐诀演算,脸色微变,对即将出手的谢狗喊道:“停下!”
谢狗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收起大部分去势极快的剑光。
小陌、于玄和吕喦几乎同时出手,却不是针对那些来自蛮荒的攻伐术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过闪电的剑光。
最终约莫剩下一成剑光,依然搅碎了一部分蛮荒符箓。
郑居中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出手,将绝大部分符箓随意收入手中。
郑居中摊开手,数千张符箓瞬间攒聚缩小如十几粒芥子,如一颗颗星辰旋转在手掌上空,郑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针对陈平安的。
小陌立即转头望向自家公子。陈平安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小陌没有关系,不用迁怒谢狗。
谢狗挠挠脸,可怜兮兮望向小陌。这次的确是她做得差了,哪里想到山上斗法,还需要她计较这些弯弯绕绕嘛,万年之前,不是这样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气,拗着心性说道:“下次注意点。”
谢狗下意识就要去扶貂帽,发现自己当下是以真身示人,她收起手,轻轻点头,柔声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着一张脸,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不作声。
他打算返回落魄山后,务必跟公子就此事说几句,自己跟谢狗也好,白景也罢,真不能继续这般相处下去了。
站在琉璃阁最高处的郑居中轻轻握拳,同样是销毁符箓,而且数量更多,却没有伤及陈平安魂魄丝毫,甚至都没有消磨掉陈平安的道行。
郑居中松开手后,他掌心几千张符箓已经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微笑道:“看样子,是周清高画的符,再托付斐然送来这边当见面礼。这个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十分用心,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头号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