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斗指正东,角宿初露,物换春回,为万物生发之象。
鸟兽生角,草木甲坼,春耕农事由此开始。
各国朝廷会在今天朝会,由礼、兵两部尚书领衔百官,与一国君主献农书,以示务本,寓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是“一国根本,在农在田”。
皇帝宴请群臣,饮古法酿造的宜春酒,赐下出自造办处的刀、尺等物,皆为白玉材质,表示衮衮诸公皆君子,务必小心裁度、权衡国事之意。
皇后负责赐给一众入宫的诰命夫人数量不等的青囊,名义上皆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不假宫娥之手,青色袋子里边装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种子,让她们转赠给各自家族内的亲友和孩童,以祈丰收,新年五谷丰登,同时寓意钟鼎之家和书香门第,仓廪实知礼节。
槐黄县城这边,家家户户有在二月二的早上吃一碗龙须面的习俗,而这天烙饼也取名为龙鳞。
在这一天,小镇妇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红针线,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因为这天龙初抬头,若有穿针引线,恐伤龙目,惹来不快。
小镇青壮汉子带着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击房梁、床铺、灶房等处,俗称喊龙醒春,说些代代相传的吉语和老话,例如“大仓满如山,高过西边山;小仓如水流,留在自家田”。
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说言语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风调雨顺、国泰平安,蛇蝎五毒避走、毋使为害之类的。
前三四十年,因为泥瓶巷出了个扫把星的缘故,原本与“平安”二字沾边的喜庆言语反而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愿意提及,时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渐渐就成了一个极有分量和深意的说法。
甚至还有些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富贵门户故意在这天让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再念叨三遍与岁岁平安谐音的碎碎平安,讨个好兆头。
妇人和少女一大早就会去铁锁井挑担汲水,所以这一天,也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居民与小镇别处街坊百姓碰头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贵少年、锦衣少女成群结队,天刚蒙蒙亮就离开家门,一手挑灯笼,一手提着漂亮精致的青瓷壶罐。
两队人马在各自街巷碰头,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归,名曰引钱龙入门,招福祥回家。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陈平安就带着陈灵均和陈暖树,还有周米粒一起下山,来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
陈平安先用竹竿敲过房梁和床铺,就带着陈灵均,各自拎着只水桶,出门去铁锁井挑水,陈暖树和周米粒则留在宅子里开灶烧火煮面烙饼。
因为前不久处州刺史府下令,槐黄县衙张贴告示,封禁已久的铁锁井在这一天准许当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补觉,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陈平安就没有喊她。不是炼剑,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觉。
走出泥瓶巷,陈灵均晃着手中水桶,小声问道:“水井开禁是不是老爷的意思?是老爷亲自与县衙打过招呼,然后朝廷批准了?”
大骊朝廷早年订立的规矩,别说在处州,就是在整个宝瓶洲都是极有分量的,山上仙师都没人敢违逆,就更别提改变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提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个机会跟朝廷说,明年再开始实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赵繇的建议。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复各地旧传统,如果大骊宋氏没有归还大渎以南的半壁山河,赵繇这个在刑部当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过户部肯定会骂他是个只会摆弄花架子的败家子,礼部衙门也要骂他手伸得太长。”
陈灵均老气横秋道:“这可不就是务虚嘛,大骊官员那么推崇事功,一个比一个务实,赵繇这么瞎折腾,不讨喜很正常。”
记得听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提起过,这些年大骊各州郡县重新编撰地方志一事被纳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评,据说就是刑部赵侍郎的建议,关键是还需要收集各地俗语土话,这就得与各州练气士打配合了。
各地县志皆分两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带了仙气,所以地方上怨声载道,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举措。
陈平安摇头笑道:“长远见功,这其中的虚实转换大有学问,就像金银两物与铜钱的折算,有溢价也有损耗,但如果两者间全然没有‘流通’的顺畅渠道,就有大问题了,大骊王朝就会与一般意义上铁骑精锐、兵强马壮的强国变得越来越一样,渐渐泯然众人矣,再不是那个宝瓶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最为特殊、最不一样的大骊。要是师兄崔瀺还在位,赵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一国国师所做之事。”
陈灵均老老实实说道:“老爷,我听不太懂,反正就是觉得很有学问。由此可见,赵繇还是一个有那么点真本事的家伙?”
陈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无法成为白也的不记名弟子。
赵繇少年时离乡,泛海远游,无意间误入一座孤悬中土海外的岛屿,正是白也修道处。
后来孤身赶赴扶摇洲的白也将一把破碎的仙剑太白分赠四人,赵繇就是其中之一。
陈灵均坏笑道:“按文脉辈分,赵侍郎得叫老爷一声师叔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那是必需的。”
如今的处州刺史吴鸢因为曾是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陈平安,一样是要喊师叔的。
这样的师侄晚辈,在京城其实还有几个,无一例外都身居高位,是当之无愧的大骊庙堂重臣。
小镇市井坊间其实犹有比泥瓶巷更狭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现在这条抄近路去往锁龙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壮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于眉,只能低头而行,若是抬头便会额头触檐。
小巷不长,两壁对峙几要夹身,臂不得舒展伸转。
以前陈平安去锁龙井挑水都会路过此地,能省去不少脚力,就是光线阴暗,有点瘆人,小镇同龄人都不太敢走。
陈平安倒是不怕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冻得结实,结成冰面,陈平安在巷口先将水桶放在地上,轻轻往前一推,再后退几步,往前奔跑,再一个屈膝滑步,人与水桶先后倏忽而过,最终在小巷另外一端会合,是陈平安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嬉戏。
这种独乐乐,就是得小心别被垂挂茅檐的两排冰锥子砸中。
带着陈灵均走出这条没有名字的阴暗小巷,巷口处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浅,早年附近三四户人家就在此挑水,天色刚有晴光便井水枯竭,轮不到泥瓶巷的陈平安跑来占便宜。
有一次从铁锁井挑水经过时还挨了顿骂,被误认为是个偷水贼,所以后来陈平安在书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时,一下就懂了——其实道理是早就懂了的,只是不像书上这样只用一句话就说得这么通透。
井边曾经有个菜园子,只是土壤瘠瘦,种出来的蔬菜往往短细,多有涩味。
如今菜圃早已荒废,堆满了四处归拢而来的破败瓦砾,杂草丛生其中,灰绿两色相间。
陈灵均是从来不留心这些市井景象的,没啥看头。
他大步行走,突然发现老爷在身后停步,没有跟上,等他转头望去,陈平安这才快步跟上,随口笑道:“要是我来打理这块菜圃,土性会好很多,种出来的蔬菜就不会那么柴涩了。”
陈灵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爷手脚勤快,当了窑工学徒,又晓得认土、施肥培土,园子里的蔬菜还不得长得人那么高?”
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
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
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傅瑚说了几句好话。
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
傅瑚说那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
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
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
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个石礅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
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
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陈灵均,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
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小镇的当地老人就有意避让,让那位飞黄腾达的陈山主先挑水。
陈平安笑着用小镇方言喊了一声,让他们先来,反正按照家乡习俗,不是同姓论字排辈的亲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龄喊就是了。
比如老人们是花甲之年,比陈平安高出一个辈分,随便喊叔伯即可,而陈灵均就得跟着用土话喊爷爷;若是陈平安喊爷爷,陈灵均就得喊对方一声“太太”了。
小镇这边的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爷爷、太奶奶的意思。
在陈平安挑水离去后,两个老人窃窃私语。
“这个陈平安得有四十岁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来岁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碰着陈德泉,说按照他们的陈氏族谱一路排下来,陈平安要低他三个辈分呢,见着他都要喊声太太的。”
另外那个老人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话骂了句“丢鼓货色”。
远处陈灵均听着,觉得好笑。这边的小镇土话,陈灵均不但听得懂,说得还跟当地人没啥两样,“丢鼓”一说,意思与丢脸差不多。
小镇土话最大的特点是词汇几乎都是平声调,少有升降。
虽说外边像那黄庭国也经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镇这般的土人乡音也确实不多见。
陈平安倒是从不介意那些老辈聊的闲天,只是没来由想起昔年在藕花福地,他经常让蹭吃蹭喝的裴钱出门去打水,估计每次好吃懒做的小黑炭最多就打半桶水,可能都没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的宅子时,木桶里的井水早就见底了。
她就侧过身,遮遮掩掩的,不让陈平安看见水桶里的水位。
还要假装十分沉重,摇摇晃晃到了灶房,踮起脚,尽量抬高水桶,再将水倒入缸中,好让水声更大些,根本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小戏精。
回去路上,陈平安瞧见一位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
随着时间推移,二十年为一世,距离骊珠洞天落地再开门与外界相通,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故而这种景象是越来越不常见了。
陈灵均刚到小镇的时候,是经常能够看到小镇百姓忙碌这种事情的,就问道:“老爷,为啥咱们家里从不撒灰引龙啊?”
自从他来到落魄山,老爷好像就从没有什么引龙的做法,在二月二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饼而已。
陈平安笑道:“小时候家里也是有的,但后来……这里边有许多规矩,要配合许多老话,我什么都不懂,怕乱来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还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讲究的。
等到日头高照时,光线掠过小镇最东边的栅栏门,就可以撒灰引龙了。
碰到阴天,若是无雨,就挑选合适的时辰,如果一整天都下雨,就只能干瞪眼了,对接下来一整年的年景都要忧心忡忡。
引龙方式有五种,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路数。
大体上,家丁兴旺的人家每种都来,香火不盛的穷门小户最多来两种,从铁锁井挑水回家是其中一种,小镇所有百姓都可以做,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为简单的引龙法子,有点类似一篇文章的总纲。
此外,还有几种更为讲究的,多是家中熟稔习俗的老人亲自操办。
比如拣选老槐树或离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围绕一圈撒出灰线,再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将拴有一枚铜钱的红绳放在圈内,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红绳绑住一粒金银,孩子负责牵绳引钱回家。
拖曳铜钱、金银时,需要在圆圈处拉开一个口子,如龙吐水。
而水即财,等于是开辟了一条财路引入家中,再将铜钱放入一只青瓷储钱罐,由一家之主亲自盖上,便是财入家门给留住了。
有了财运,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词,将草木灶灰撒在家门口成一横线的,拦门辟灾,或是在墙角撒出龙蛇状,阻挡邪气。
又或是在院内和晒谷场上先堆放五谷杂粮成小山状,再撒灰围成一圈,如水环绕高山,保佑今年庄稼丰收,仓囤盈满。
还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门户就更讲究了,有那送黄迎青的说法,得有两人,一人腰别装满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镇外的龙须河边,另外一人再用一袋子谷糠引龙回家,既有引田龙的意思,也有同时送走穷神迎财神的说法。
若是以往,老爷给出这个解释,陈灵均听过就算,只是今天不一样,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爷也没说假话,年少时老爷既没读过书,也没人愿意教他这些门道,确实是不懂引龙的规矩和忌讳,但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会儿的老爷在家乡小镇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吧。
陈平安开口笑问:“你有没有琢磨出门道?”
陈灵均疑惑道:“啥?”
陈平安说道:“火烧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牵钱,这就涉及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引龙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凑齐五种撒灰引龙,人少就只能挑选两三种了。”
陈灵均点点头,说道:“老爷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想明白了,还以为老爷打算说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个栗暴砸下来,早有准备的陈灵均赶紧转头。
等他们回到祖宅,将水倒入缸内,陈暖树和周米粒已经备好了碗筷。
今天吃龙须面,陈暖树特意带了几种她自己采摘、晾晒的山野干菜,陈平安几个吃得有滋有味。
陈灵均吃完一碗,咳嗽一声,轻敲筷子,示意某个笨丫头有点眼力见儿。
结果陈平安也轻推手中空碗,陈灵均立即起身,一手一个白碗,让老爷稍等片刻,屁颠屁颠去灶房挑面了。
重新落座后,陈灵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老爷,郑大风真要去仙都山啊?”
郑大风才回落魄山就要离开,陈灵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个。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风兄弟聊天打屁,那多带劲。
陈平安说道:“我会再劝劝他。”
别看郑大风先前找了一堆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给仙尉让路。
崔东山的盛情邀请只是给了郑大风一个用来说服陈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陈灵均如释重负。老爷愿意亲自出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边鼓,想必留下大风兄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陈灵均含糊不清道:“因为先前不清楚老爷返回家乡的确切时间,李槐就中途带着嫩道友离开龙舟渡船,直接去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与陈灵均、郭竹酒一起参加黄粱派开峰典礼,并没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为李槐要赶紧走一趟山崖书院。
有个贤人身份,到底不一样了,如今一些个书院事务,是需要他到场的。
此外,陈平安已经回信茅师兄,再给李槐寄去一封信,说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书院的名义邀请嫩道人参与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毕竟嫩道人有个李槐扈从的山上隐蔽身份。
这件事,山崖书院不会大肆宣扬,书院和文庙都只会秘密录档。
茅小冬在升任礼记学宫司业之前,曾是主持具体事务多年的山崖书院副山长,由他来跟书院商量此事,比起陈平安开口,自然要更合适。
茅小冬在文庙道统内等于是跳级高升,担任一座儒家学宫,尤其还是礼记学宫的二把手,山崖书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与有荣焉。
至于李槐如何突然成为文庙钦定的贤人,估计书院和高氏到今天都还是蒙的,属于那种叫人都不知道如何对外吹嘘的意外之喜了,毕竟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家书院的李槐饱读诗书,是个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吧?
书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可能对学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就是读书还算用功,总是成绩垫底?
陈灵均由衷感叹道:“都混成书院贤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这边走眼了。”
陈暖树默默看了眼陈灵均,周米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灵均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俩丫头片子,头发长见识短,晓得个锤子。
我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龙王,风里来浪里去的,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爷,谁能跟我比见识,更清楚江湖险恶?
陈平安一笑置之。
当年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路上,李槐曾经跟陈平安说起过一件糗事,说自己小时候顽皮,但一向雷声大没雨点的娘亲只动手打过他一次,而且是结结实实好一顿揍,打得他屁股开花,嗷嗷哭。
原来,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带着去引钱龙,故意拖曳着红绳转了一圈,将李柳撒下的灰线圆圈给搅乱了。
他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不知轻重,当成壮举给爹娘显摆了一通,吓得妇人当场脸色惨白,先是揪闺女的耳朵,再掐闺女的胳膊。
妇人骂得震天响,使劲埋怨李柳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拦着。
妇人倒是不担心财运什么的,反正家里都这么穷了,莫说是供奉不起财神老爷,估计连穷神都不稀罕待在他们家,她只是担心李槐这么做犯忌讳。
李槐年纪小,经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故而妇人再心疼儿子,也难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长板凳上就是一通鸡毛掸子——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天爷看,意思是已经教训过了,就别生气了。
可妇人还是担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带着礼物去杨家铺子后院,低声下气找自家男人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帮忙。
老家伙懂得多,说不定有法子补救,至少也不能让李槐受了牵连。
当时吞云吐雾的杨老头听说过后,还是万年不变的面瘫神色,只说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妇人一听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亲孙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不当一回事,对吧?”
见那妇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黑着脸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烟杆,让她别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妇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立即闭嘴了。
最终,一年到头除了独自进山采药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难得将烟杆别在腰间,去堆满杂物的耳房里取来一只袋子就出门了,还让妇人别跟着。
妇人不怕这个薄情寡义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虚无缥缈的老规矩,老老实实照做了,临了还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在药铺前屋柜台上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
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
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
像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
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夜里会在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上摆一只油碗,点燃后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也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贾老道长是很念旧的人。”陈平安笑呵呵道,“崔东山打算把贾老道长拉拢到青萍剑宗,加入掌律谱牒一脉,专门负责传授弟子那些外出游历的江湖讲究和人情世故。”
陈灵均闻言立即急眼了,觉得必须跟自家老爷来一番冒死谏言了:“老爷,贾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鹅挖墙脚了啊!大白鹅没完没了,无法无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说了,贾老哥要是去了那边,更换谱牒,赵登高和田酒儿不得跟着去啊?咱们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谱牒成员的人数就已经输给下宗一大截了!老爷,事先说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觉得凭大白鹅那德行,以后带着下宗来咱们上宗参加议事,肯定会故意带好多人一起,浩浩荡荡走上霁色峰,非得跟咱们抖搂排场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崔东山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灵均说道:“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反正我肯定会被气得不轻。”
陈平安转头望向陈暖树和周米粒,笑问道:“你们觉得呢?”
周米粒皱着眉头,拽了拽棉布包的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景清那么生气……吧?”虽然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
陈暖树柔声道:“老爷,如今咱们山上就冷清许多了。”
听听,“咱们”。陈灵均竖起大拇指,笨丫头难得说句聪明话。
就像进行了一场内部小山头的祖师堂议事,陈平安见他们仨都意见一致,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了。”
来到骑龙巷,走下台阶,先去了草头铺子。
崔花生已经离开这里,登上风鸢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剑宗的谱牒成员了。
只剩下赵登高和田酒儿当店铺伙计,见着了大驾光临的山主,是同门更像兄妹的两人都立即与陈平安行礼。
陈平安看了眼田酒儿的脸色,放下心来,点点头,与他们聊了几句,象征性地翻看了账簿,走个过场,再去隔壁的压岁铺子。
箜篌已经搬去拜剑台了,除了需要给弟子姚小妍传授道法,现在还多了个编谱官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落魄山门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门,记录在册。
在维持小镇旧习俗“一线不坠”以及引入新风俗这一块,贾晟是立下不小功劳,有过很大贡献的。
前些年,小镇的红白喜事,不管贫富,只要有街坊邻居邀请,贾晟几乎都会到场帮忙,从头到尾,事事极有章法,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骑龙巷出了个贾道长、老仙师。
贾晟的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州城那边都喜欢喊贾老神仙过去镇场子,操办各种红白喜事。
一来二去的,贾晟有无登门,就成了处州城比拼家门声望的一个标杆。
何况贾晟不求财,家底殷实的富裕门户给个大红包,照收不误,贫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顿饭,喝个小酒,也从无半句怨言,之后再有邀请,老神仙一样愿意登门。
每到年关,州城那边还会有人专门赶来骑龙巷与老神仙请教燃放爆竹相关事宜,免得误了迎新吉时。
正是贾晟的解释缘由和带头作为,使得槐黄县和处州城这些年逐渐有了个新习俗,因为才知道原来二月二还是土地神诞辰,按照老神仙的说法,传闻外乡民间早有祭社习俗。
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老爷们虽说神通广大,庇护一方风土,可脾气难免有好有坏,而且往往庙宇深沉,大殿内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严,容易让人望而生畏。
那么,作为福德正神却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亲民官了。
因为土地庙多与民居杂处,甚至有些土地庙就只是路边凿个石像而已。
于是,在贾晟的带领下,信这些的人家就养成了这天为土地公暖寿的习惯:与纸钱铺置办衣物、车马和宅子,抬到土地庙烧香祭祀,敲锣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压岁铺子里,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龙须面,而且还是小哑巴下的厨。石柔邀请他们落座,陈平安也不客气,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后,各忙各的。
陈暖树要洒扫庭院,周米粒要和陈灵均一起巡山。
仙尉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大风兄还没起床呢,陈平安就去宅子外敲门。
睡眼惺忪的汉子打开门,弯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说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今晚续不续得上都难说了。
陈平安没理会,带着他来到山顶。
集灵峰要高出天都峰许多,凭栏远眺,能够望见东边炊烟袅袅的小镇。他们一起看着小镇,只是一个看小镇旧学塾,一个看杨家药铺后院。
郑大风扯了扯领口,轻轻叹息。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如今小镇熟人没几个了,就连黄二娘的酒铺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为了她儿子求学方便。
郑大风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当个开馆蒙学的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已经找好地方了,现在连靠山都有了。”
郑大风好奇问道:“靠山?何方神圣?”
陈平安说道:“洪州南边的郓州地界,水神高酿刚从白鹄江上游的积香庙搬过去。”
郑大风哑然失笑:听说过这位河神老爷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一身凛凛铁骨担道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他又揉了揉下巴:听说铁券河下游的白鹄江那位水神娘娘在山上可是有个“美人蕉”的绰号,仰慕已久。
陈平安说道:“龙尾溪陈氏聘请的那拨夫子很快就要离开槐黄县城了,以后的学塾夫子就只能通过县教谕选人聘任了。”
郑大风斜靠栏杆,懒洋洋道:“说实话,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动一国的硕儒,跑来给一帮孩子开蒙教写字,也会觉得憋屈。也就是龙尾溪陈氏开价足够高,除了每个月有一大笔俸禄,陈氏家藏的善本还年年送,不然谁乐意来,确实太大材小用了。关键是这么些年传道授业,教来教去,都没能教出个进士老爷。”
估计龙尾溪陈氏如此卖力,除了看好大骊朝廷,必须与大骊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希冀着自家学塾里边能够冒出几个类似陈平安、马苦玄和赵繇这样的人物。
哪怕不说有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差不多际遇和成就的,龙尾溪陈氏就算赚到了。
要知道,新学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宝瓶洲中部极负盛名的数国文坛宗主。
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撰写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岁而刻成,春正月,是岁德星见于夜空,熠熠生辉,远胜往昔,以至于白昼可见此星。
这可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传言,而是各国钦天监有目共睹的事实。
按照民间的说法,文昌帝君职掌人间文武爵禄科举之本。
一些个文教底蕴不够的地方郡县,别说是考中进士,若有读书人中举,就会被当成是文昌星转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传就是文昌君的诞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骊珠洞天,小镇的那座旧学塾,还有如今龙尾溪陈氏出钱出人创办的新乡塾,按照习俗,都在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读书种子们能够抢先占鳌头。
只是如今学塾的夫子先生们又有了些繁文缛节的新规矩,教书先生们头戴冠,穿朱色深衣,带着刚刚入学的蒙童们一起徒步走向小镇外的文庙,先去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像,然后被庙祝领着去往一间屋子,其内早就备好了笔墨,却不是黑墨,而是由衙署赠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们排队站好,夫子在他们眉心处一一提笔点朱。
而后返回学塾,所谓开蒙描红,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就是那个“人”字。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蒙童们不同心愿的红布。
哪怕是长辈们教的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齐先生也都会一丝不苟地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一场退而求其次的远古祭祀。”
郑大风说道:“所以我劝你别当什么国师,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难。”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劝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东山肯定会使唤你的,别听他之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要去了那边,他就有法子让你忙这忙那。”
郑大风冷笑一声:“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亲兄弟明算账。说好了是去那边看门而已,崔东山就别想着让我出工卖力。”
这个汉子有不少言语都被朱敛和陈灵均借用了去,比如“谁骗我的心,我就要谁的身;谁骗我的钱,我就砍谁的头”。
也难怪魏檗会对郑大风佩服不已,除了模样不是那么端正,就没啥缺点了。
陈平安说道:“说真的,你没必要去桐叶洲。”
“行了,别劝了,你要是鳌鱼背的刘岛主,如此挽留,我留下也就留下了。你就是个大老爷们儿,烦不烦?就算你不烦,我也腻歪。”
郑大风打趣过后,沉默片刻,摇头正色道:“仙尉道长要是不当看门人,即便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火候还是不对。”
陈平安能够一直忍着不将仙尉收入门庭,始终把仙尉放在“山脚”而非山上,等于是相互间只以道友相处。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开篇“道士仙尉”四个字,在郑大风看来,其实要比之后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
郑大风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说句难听的,当时他看到这开篇四字,当场头皮发麻,也就好在他不是练气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稳了。
陈平安说道:“那我跟崔东山事先说好,你就是去做客的。”
郑大风突然转头盯着陈平安,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一言难尽。”
因为郑大风刚才敏锐发现一个细微古怪之处,陈平安在望向小镇旧学塾的时候,时不时皱眉,心情复杂,但是唯独少了一份陈平安最不该欠缺的情绪,就是伤感。
郑大风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后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时代推行的井田制,通过路与渠将修士心田交错划开成一块块。
事实上,后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内的坊市,地理上的山与水,陆地与海,天时的一年四季,再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广义上何尝不是如此作为?
练气士如此作为,等于将杂草丛生的情感做了一个最直接彻底的归拢和区分,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为百骸之神主”,继而奠定了“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的事实。
有此成为人间共识,练气士将那些耽误修心的情感一一剥离出来,因为变荒原作田地了,练气士就可以只在关键洞府内精耕细作,再来区分稻谷与稗草就要简单多了。
最终将此举作为一条越过重重心关,用以证道长生的捷径。
而在远古岁月里,人间地仙想要维持本性,又可以将一种种情感抽丝剥茧再归拢起来,只是先如扫地一般,再将落叶尘土倒入屋内,并不会出门丢弃,因为皆可作为游走在光阴长河中的压舱石。
许多问题,是郑大风在年少时就有疑惑,青年时去百般求证,壮年时犹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个小镇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练气士,郑大风都算当得起“心灵内秀”一说了。
只说下围棋,郑大风的棋力甚至要在朱敛和魏檗之上,虽说这跟朱敛只将对弈手谈视为小道,从来不愿多花心思有关,但是换个所谓国手的棋待诏去与老厨子下下看?
郑大风无奈道:“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服了你了,换个人,我就要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该劳心劳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应该是将几种情感剥离出来了,至于具体是几种,以及用意如何,郑大风就不多问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一个人关起心门来,宛如闭关锁国,隔绝天地。
难怪陈平安如今还停滞在元婴境。
陈平安双手互相抵住掌心轻轻搓动,笑道:“我这条修道之路,路子当然是野了点,不过此中滋味绝佳,也不只是自寻烦恼的庸人自扰,至于如何回甘,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郑大风贼兮兮笑道:“听魏檗说,高君在披云山逛过了山君府诸司,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在这边多待几天。”
陈平安道:“晒被子有屁用,她一个女子,会愿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么呢?”
高君不愿离开,打定主意要多观察福地之外的广袤天地,好像就跟裴钱当年去乡塾上学差不多,能拖几天是几天。
听老厨子说,裴钱第一次下山去小镇学塾,其实就是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然后假装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说崴脚了。
要不是朱敛祭出杀手锏,说要给她师父通风报信,估计裴钱还能磨磨蹭蹭许久才去学塾。
即便如此,裴钱哪怕不情不愿去了学塾,最早几天,朱敛为了不让裴钱翘课,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绵延,桃红柳绿里,山客看云脚,家童扫落花。
小镇那边,春光融融日,燕子衔泥,往返于田间屋舍。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那个师兄,如果是同一人,那么根据避暑行宫秘档的记载,他的真名叫燕国。”
郑大风笑了笑:“谢师兄怎么是这么个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燕者,小鸟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从“鸟”从“乙”,盖得天地巨灵者。
郑大风转过身,背靠栏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庙的山顶殿阁,说道:“听说林守一在闭关?”
陈平安点点头:“闭关之前,林守一寄来一封密信,信上其实就只有一句话,‘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郑大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朋友,不会只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绝交。”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壶酒,给郑大风递过去一壶:“说是如释重负,一点不夸张。”
之所以没有去拜年,当然不是怕碰壁吃闭门羹,只是陈平安总觉得以林守一的风格,信上说“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毕竟林守一虽然从小就心思细腻,却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要么不说话,只要开口,就会直截了当。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贯作风,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亲拜年,信上多半会用“务必”二字。
再加上想着以林守一的修道资质,极有可能在正月里就会出关,陈平安到时候再回信询问一句,不承想林守一至今还没有出关。
郑大风却没有喝酒,只是摇晃着酒壶,冷不丁说了一句让陈平安呆若木鸡的言语:“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林守一就曾差点是那个‘一’?”
陈平安喝了口酒。
郑大风笑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更像?”
陈平安摇摇头:“我反而一开始就觉得李槐最不像。”
“说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老头子。”郑大风点点头,“师父哪里舍得让李槐当个什么‘一’,就想那个小兔崽子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只需要偶尔灵光乍现,过安稳日子就行。”
“也别觉得自己抢了什么,林守一最终未能守住这个‘一’,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命运,不然他如今估计已经被某个登天而去的家伙给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寻个机会找到林守一亲自问问看,他给出的答案,肯定是语气淡然且道心坚定的。我倒是觉得林守一从小就是个‘道士’和‘书生’,所以未来成就会很高。”
“反正从结果倒推回去,当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过本命瓷察觉到一丝苗头的那个人,所以当年他立即赶来骊珠洞天,亲自给林守一取了这么个名字,再邀请只是窑务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诚担任阍者。当然,这种事情,林守一生下来就占据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绝对做不成的,只能通过骊珠洞天内部的一次次加减。这一世的林守一,等于是完全靠着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转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这么个好胎,故而他与你就是两个极端。看遍骊珠洞天的光阴长河,你陈平安,还有很多小镇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对而言,实在是太没有出奇之处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经过勘验是那地仙资质,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这件事上,师父当年都是认定了的。准确说来,师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当作‘一个人’看待了。”
“但是崔瀺的心思诡谲,故意用‘林守一’这个名字搅乱了天机。不光是我,连同师父他老人家在内都没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是与师父单独聊过此事的,师父也摇头说看不清楚,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个‘一’雏形的林守一,未来到底是成为那个‘一’,还是不希望他获得如此造化。陈平安,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老话吧?一个人如果大致确定是好命了,就别随便让人算命,会越算越薄的。可要说崔瀺只是通过给‘林守一’取名一事来断定他本意是促成抑或拦阻,好像都没有答案,总觉得怎么猜都是相反的结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觉得答案反着来却又是错,这兴许就是崔瀺真正厉害的地方了。”
“昔年骊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气运之流转无关善恶,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没有半点关系,只在于一个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可与否定,谁认可谁,被认可之人就增添几分,被谁否定,就减少几分。如此说来,无论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这个泥瓶巷的扫把星是不是最不应该成为‘一’才对?陈平安,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还是不够知晓人心深处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恶,其实从来不在脸上,甚至都不在我们心里,至于到底存在哪里,这个问题就很深远了,要比心声何来、谁言心声,以及人与记忆的关系、到底是谁在牵引念头、一切有灵众生的魂魄是否共同起源于一片水之类的问题更加复杂。”
郑大风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酒壶,仰头饮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气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酿打发我?!”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抢,也给你抢回来几坛百花酿。”
郑大风眼睛一亮,啧啧称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贡品百花酿?”
陈平安点头道:“识货!”
郑大风说道:“不都说早就不再酿造了吗?好像难度不是一般大啊。”
“诚”字当头的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否则怎么显出我的诚意呢?”
古语有云,夫闲,清福也。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就是一种享清福,刘羡阳就带着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游历了一趟宝瓶洲最北边,优哉游哉。
他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逛荡了一圈,刘羡阳每天赶海,带着锅碗瓢盆,一锅海鲜乱炖,吃得都忘了河鲜是啥滋味了。
每当刘羡阳停步休歇,打盹的时候,赊月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
等到刘羡阳返回宗门山头,发现阮铁匠还在闭门铸剑,师弟谢灵则是正儿八经闭关了,听说是要彻底炼化当年白玉京三掌教赠予他的七彩琉璃宝塔。
那可是件有钱都买不着的重宝,半尺高,九层,每一层的四个面皆悬挂匾额,故而总计三十六块。
刘羡阳羡慕得很,忍不住长吁短叹:“有个好祖宗真是好哇。”
赊月不搭话,只是惦念着龙须河那边的鸭子有无成群。
刘羡阳还在那儿自怨自艾,说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这个谢师弟,不然如今别说仙人境,随便捞个飞升境都不在话下。
一旁的董谷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反正是关起门来的自家话,丢人丢不到外边去。
况且刘羡阳虽然说得酸溜溜,也算事实,谢师弟在修行路上确实机缘绝好,就像刘羡阳说的,这要归功于桃叶巷谢家的族谱上边出了个大人物,正是俱芦洲的天君谢实。
上次谢实返回家乡,谢灵这小子等于凭空多出一个从族谱里边走出的活生生的老祖宗。
按照陆沉那会儿的说法,这座小塔可以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阴灵鬼物,“勉强能算”一件半仙兵。
谢灵当时深信不疑,老祖宗谢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泄露天机。
等到谢灵年纪渐长,修行境界越来越高,才惊骇发现一直未能大炼为本命物的琉璃宝塔根本就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兵至宝。
谢灵之所以能够在剑修之外同时兼修且精通符箓和阵法,就源于他对这座琉璃宝塔的潜心钻研。
有人曾经评价过这件重宝,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此物是一条完整道脉。
言下之意,谢灵单凭此物,除了不耽误修行的渐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开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随便掰扯了几句,刘羡阳终于舍得吐掉嘴里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让董师兄跟徐师姐打声招呼,再过半个时辰,一起去祖山吃顿饭,他这个当宗主的,要礼贤下士,亲自下厨。
董谷作为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是元婴境。
不过因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剑修,所以对于刘羡阳能够担任第二任宗主,他这个大师兄内心深处反而如释重负。
徐小桥如今还是金丹境剑修,只是受限于修道资质,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将会止步于元婴境。
她对这个类似盖棺论定的评价始终深信不疑,却谈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门中有刘羡阳和谢灵这两个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的天才师弟,再加上师父阮邛从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么,徐小桥在龙泉剑宗的日子其实过得既充裕又闲适。
联袂御风途中,后知后觉的赊月随口问道:“那个谢灵在炼化什么来着?”
刘羡阳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琉璃宝塔。”
他再补了一句:“是某个被我掀翻摊子的家伙送给谢师弟的。”
赊月转头瞥了眼一座山头,点头说道:“是蛮值钱的。”
刘羡阳又开始言语泛酸:“我辈剑修,此等身外物算个啥……他娘的,当然算个啥啊!只要谢师弟愿意割爱,我就给他磕几个头好了。”
赊月疑惑道:“你就这么想要仙兵?”
在她看来,刘羡阳是最不需要什么仙兵的那种奇怪剑修。
刘羡阳愣了愣:“干吗?你有啊?”
赊月点头道:“蛮荒天下是个什么风气,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门了,当然就把家当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么几件,既然你这么想要,挑两件顺眼的拿去炼化?”
刘羡阳咧嘴一笑,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说啥呢,我又不是陈平安,长得像是那种吃软饭的人吗?”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到了祖山,刘羡阳果真系上围裙开始下厨,赊月熟门熟路地在旁帮忙。
刘羡阳突然转头说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没把那句话说明白。陈平安只是长得像个吃软饭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赊月一记手刀狠狠劈柴,再随手丢到灶台边,没好气道:“过时不候。”
她一听到那位年轻隐官的名字就倍感郁闷,心情不太好。
刘羡阳笑道:“别郁闷了,回头我当着你的面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赊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那么记仇,我咋办?”
刘羡阳觉得是得找个机会跟这位余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自己得先喝酒壮壮胆,大概所有真心喜欢谁的人都是胆小鬼吧。
刘羡阳说道:“你之前逛州城,见过那个少年吗?”
赊月摇摇头。
原来方才刘羡阳从董师兄那边得知一事:处州城有个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怀揣一颗品秩不低的蛇胆石,竟然独自从处州一路徒步穿过禺、洪等州,走到了位于大骊京畿之地的旧北岳附近,等走到龙泉剑宗的山门口时,已经跟乞丐差不多了。
他是想要送出那颗蛇胆石,凭此作为敲门砖,成为一名龙泉剑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与如今道场位于煮海峰的徐小桥拜师学艺,即便无法成为这位女剑仙的嫡传弟子,暂时当个外门弟子都可以。
煮海峰不在骊珠洞天西边群山之列,是大骊旧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旧名铸山,只是划拨给龙泉剑宗,就改了个名字。
听说那少年祖祖辈辈是小镇人氏,祖宅就在二郎巷。
后来家中长辈卖了祖宅,得了一大笔金银,在州城同一条街上与官府交割地契,换取数座相邻的崭新大宅子。
家族早先还极有远见,同时购买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说这样的优渥家境,稍微老实安分一点,经过一两代人的经营,不管是成为书香门第还是花钱走门路求个先富再贵,都是不难的。
只是再大的家业抵不过一个“赌”字,而且一家之内还出了两个赌鬼。
想要在赌桌上赢钱,自古不靠赌术,就只能靠坐庄和出老千了。
其实很多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实家业败在了赌桌上。
这个李深源也不硬闯山门,更不废话半句,只是在附近山野搭了个草棚子,活得跟个野人差不多,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门口等消息,希冀着龙泉剑宗能够准许他上山。
同门几个碰头,既然阮铁匠还在闷头打铁,当然就是刘羡阳这个新任宗主当家做主了,咫尺物里带了好些海鲜回来。
董谷和徐小桥踩着饭点赶来,看见刘羡阳一屁股坐在师父的主桌位置也没说什么,估计就算师父这会儿露面,刘羡阳都有脸跟师父坐在一条长凳上吃饭。
同桌吃了顿家常饭,这是龙泉剑宗的传统了,讨论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饭桌上聊几句。
真应了那句老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是当初刘羡阳继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来的,阮邛说了,刘羡阳没拒绝,董谷、谢灵几个都赞成,就算定下来了。
今天饭桌上无非是多出个赊月,而且她也不算什么外人。
刘羡阳举杯跟董谷磕碰一下,问道:“谢灵要是成功炼化那件宝贝,再出关,会不会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说道:“不清楚。”
徐小桥却是点点头:“闭关之前,谢师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谢师弟说话一向稳重,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八九不离十。”
刘羡阳转头望向董谷:“董师兄,谢灵没跟你说?”
董谷摇摇头。
刘羡阳再笑嘻嘻转头望向徐小桥,徐小桥猜出他要胡扯些什么,抢先说道:“劝你别讨骂。”
“师姐懂我。”
刘羡阳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这长眉儿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铁匠真是走大运捡到宝了,长眉儿如今就位居宝瓶洲年轻十人前列,再等他成为玉璞,岂不是跟我这个宗主平起平坐了?等这小子出关,我就得好好劝劝阮铁匠,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别端那啥师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饭,动筷子之前,得主动给谢灵敬几杯酒。”
董谷根本不搭话,徐小桥也只当刘羡阳在放屁。
偌大一座宝瓶洲,敢这么拿阮邛开涮的人真心不多,说不定就只有刘羡阳一个。
一来,阮邛在龙泉剑宗的“娘家”风雪庙时就是与世无争的散淡性子,埋头铸剑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
早年如风雷园李抟景那般桀骜不驯的剑修连作为一州山上领袖的神诰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铸剑师阮邛,却难得有几句入他法眼的好话。
二来,阮邛是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镇圣人,又受邀成为大骊首席供奉,偶尔几次参加京城御书房议事,不说皇帝陛下,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大岳山君,都对阮邛极为礼重。
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门天君,作为陆沉嫡传弟子、俱芦洲贺小凉的师兄,曾经现身大骊京城,传闻也就只是与阮邛这个闷葫芦聊了几句。
何况如今名动一洲的自家弟子刘羡阳也好,那位“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轻隐官也罢,好像双方年少时分别曾是龙须河畔铁匠铺子的长工和打杂短工。
更有小道消息,这位落魄山的陈隐官在未发迹之前,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只要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阮邛,就会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故而如今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说几句的传言:龙泉剑宗之所以搬离处州,只因为那个陈隐官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年在铁匠铺丢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场子,大骊皇帝陛下因此焦头烂额,无法调节双方矛盾,只得让龙泉剑宗退让一步,再让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陈隐官的年少挚友刘羡阳继任,才打消了陈平安积攒多年的满腔愤懑,不至于与阮邛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所以某人前不久在与前辈宋雨烧一起北归游历途中,专程抽身找到那几个传播这类说法,或是在山水邸报上故意旁敲侧击的仙府门派,去他们的祖师堂,或是那几位山主、掌门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谈了谈心、讲了讲道理,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刘羡阳有些奇怪:“这个一根筋的孩子怎么舍近求远来咱们这边混饭吃,陈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说道:“估计是因为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
刘羡阳问道:“那少年有机会上山修行吗?”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两者界限之分明,不亚于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桥说道:“勉强可以修行,只是资质实在一般,即便领上山了,能不能跻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后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龙泉剑宗,未来的修行路上,若无大机缘,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徐小桥有此说,还是因为她早年学来了一门辨识根骨的独门秘术,这就意味着那个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资质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别处仙府,别说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鸡肋,恐怕在那些勘验根骨的仙师眼中,连鸡肋都称不上,肯定会被拒之门外。
而徐小桥的这门秘术,对于任何一个山上门派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手段,长远来看,不输任何一件镇山之宝。
刘羡阳问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进龙泉剑宗,在阮铁匠手上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首先看人品与心性,再看资质好坏,前者不行,天赋再好,龙泉剑宗也不收。
董谷说道:“犟,认死理,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点,真要上山修行,确实很勉强。”
刘羡阳顿时乐了:“岂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时。”
徐小桥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还是算了。也就你敢这么评价落魄山陈山主了。
刘羡阳说道:“徐师姐,你就收下吧,先让李深源当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徐小桥点点头。
董谷问道:“那颗蛇胆石咱们收不收?”
刘羡阳笑道:“收,为何不收?”
法不轻传,在山上,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毕竟世间规矩,从来不是为一小撮特例而设置的。
“家里人拴紧裤腰带送去学塾读书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从指甲缝里抠出点钱财就能上学的孩子,估计读书会更用心点。”刘羡阳笑了笑,“自个儿花真金白银买来的一个外门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给他的一个煮海峰嫡传弟子,时日一久,你们觉得哪个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觉得是前者。至于那颗蛇胆石,留在财库里就是了,将来李深源若能成功跻身洞府境,再以贺礼的名义赠予他,就当是兜兜转转,物归原主。”
董谷点头道:“如此做事,十分老到了。”
徐小桥也由衷附和道:“总算有点宗主风范了。”
刘羡阳一拍桌子:“把‘总算’和‘有点’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桥呵呵一笑。这位师姐用疑问语气说了“宗主风范”那四个字。
刘羡阳无奈道:“我这个宗主真是当得糟心!再见到阮铁匠,再等谢灵出关,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职不可,再让长眉儿当几天宗主再卸任,头把交椅交给董师兄或者徐小桥来坐,传出去也是一桩千古美谈。一座宗门,不到三十年就更换了四任宗主,谁能跟咱们龙泉剑宗比这个?”
门外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董谷和徐小桥立即站起身喊了声师父。
刘羡阳笑容灿烂,赶紧让赊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则站起身给师父他老人家挪个地方,觉得还是不够尊师重道,就大步跨出门去,搓手道:“师父,咋个不打铁了,都不与弟子打声招呼呢?你瞧瞧,桌上这些菜的口味偏辣,只照顾到了董师兄跟徐师姐,而且全是海鲜,师父吃得惯吗?要是吃不惯,我这就下厨烧两个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边。赊月拿来碗筷轻轻放在他手边,他点头致意,脸色终于好转几分。
徐小桥也已经去拿来一坛酒和几只白碗,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师父不好什么仙家酒酿,只喝市井土烧。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习惯性轻轻一戳桌面,再开始夹菜。
董谷和徐小桥这才敢跟着端碗喝过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观刘羡阳,已经开始给师父夹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饭上就堆满了菜。
阮邛说道:“朝廷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着算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刘羡阳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访,又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出巡,费这么大劲做啥?师父不愿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出门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觉得这么做有点不给陛下和朝廷面子,就换我去。”
阮邛摇头道:“信上说得比较直接,必须是我去。”
刘羡阳皱眉道:“豫章郡除了出产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屡禁不止,这才新设了个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当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个就需要师父你亲自走一趟了?”
阮邛说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刚刚从京城捷报处调过去的林正诚。”
刘羡阳问道:“林守一他爹?”
阮邛点点头。
刘羡阳喝了口酒,说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说道:“我只是通知你们有这么件事,没跟你们打商量。”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阮铁匠,你扪心自问,我这个宗主当得憋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他,只是转头望向赊月:“余姑娘,什么时候跟刘羡阳结为道侣?”
赊月一向是个不在饭桌上亏待自己的,这会儿满嘴饭菜,腮帮鼓鼓,猛然抬头,一脸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轻轻放下,说道:“刘羡阳平时说话是不着调,人还是老实的,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也能收心,成亲了,他就更不会在男女事情上乱来。这些话,不是我当他师父才说的,余姑娘,你要是觉得刘羡阳值得托付,你们俩的婚事就别拖着了。”
赊月霎时间满脸通红,刘羡阳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涨红了。董谷和徐小桥也是满脸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语气,却只是重复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别拖着。”
他这个给刘羡阳当师父的很赞成这门婚事,肯定不会拦着。
随后,阮邛也没有继续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饭就起身离去。
大概这次离开铸剑屋子,这个被刘羡阳称呼为铁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说这么件事。
徐小桥陪着赊月一起收拾过碗筷,董谷却说再跟刘羡阳多喝点。
云生满谷,月照长空,山中清涧水长流,反而游鱼停如定。
刘羡阳喝了个醉醺醺,董谷却是结结实实喝高了,一开始还摆大师兄的架子,劝刘羡阳好好跟余姑娘相处,千万莫要辜负了她,不然别说师父,他第一个饶不了刘羡阳,当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认大师兄了吗?
喝到后来,董谷就开始说胡话了,说自己对不住师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当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连累师父和宗门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到最后,董谷脸上的眼泪已经比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刘羡阳只得坐在大师兄身边,耐心听他说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再拦着一个劲找酒喝的大师兄。
徐小桥和赊月就没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里,听着酒桌上那两位的醉话酒话胡话,对视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