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没有跨过门槛步入剑叱堂,毕竟是紫阳府的祖师堂所在,他转过身,笑道:“咱们去厨房那边长长见识。”
祖师堂里面,历代府主画像,左右依次排开,中间那幅,便是穿道袍踩云履的吴懿。
而明天仙都山青萍剑宗祖师堂内,也会居中悬挂起一幅陈平安的画像。
青同挪步时,转头瞥了眼匾额,剑叱堂?
书上的武将或是侠客,倒是经常有那么一出“伸手按剑叱声道”,只是这紫阳府一个连剑修都没有的门派,也好意思用这么个堂号?
这就很德不配位了吧。
不过看得出来,这个道号洞灵的吴懿,似乎继承了那条万年老蛟遗留的一部分水运,其余的,大伏书院的程山长,应该是送给了寒食江水神。
紫阳府的那顿年夜饭,办在原本一直是用来款待贵客的雪茫堂。
毕竟较大的山上府邸,就没几个会正儿八经吃年夜饭的。
谱牒修士,不是外出游历,就是闭关修行,不然就是参加各种观礼庆典。
雪茫堂附近,有一长排的厨房,分出了山珍海味、酒水瓜果等屋,充当厨娘的府上侍女丫鬟,来来往往,如游鱼穿梭。
底蕴深厚的富贵之家,总是要讲一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再讲究点的,就在山野清供一事上下功夫了。
落魄山有朱敛当管家,是个顶不怕麻烦的,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反正都给大包大揽了,还真就不用旁人操心半点。
朱敛每年会按时领取一枚雪花钱的俸禄薪水,说是争取凑成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站在一间灶房外,看了眼几只珍馐楼食盒,打趣道:“按照我家老厨子的说法,一些个所谓的老字号饭馆,厨艺不过是保持刚入行的水准。”
在书简湖池水城那边,陈平安就尝过竹枝蟹的滋味,那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做东,设宴请客。
这种事情屈指可数,最近一次是在大骊京城菖蒲河那边,请关翳然和荆宽喝酒,当然不是什么花酒了。
如今荆宽已经出京就任新处州的宝溪郡太守。
青同问道:“老厨子?是那个出身藕花福地的贵公子朱敛?”
陈平安反问道:“你见过朱敛的真容?”
青同点头道:“我对藕花福地并不陌生,经常去那边散心,当然见过朱敛。”
而且是不敢多看。因为镇妖楼与观道观是邻居,所以青同曾经遥遥见过朱敛两次,那可真是一个……奇人,当然了,这厮长得还很好看。
一次是朱敛年少时,去京城郊外踏春游玩;一次是朱敛青年时,独自一人仗剑走江湖。
志怪传奇和江湖演义里边,经常有那女子对陌生男子一见钟情的庸俗桥段,还真别不信,朱敛在江湖上,都不用说话,只靠着一张脸,便不知惹下多少情债。
风流贵公子,登高远眺,凭栏而立,只是双指拧转鬓角一缕发丝,好像就要把一众旁观的女子心肠给拧断了。
仿佛只要痴心于一人,不管是否婚配,是那求之不得,还是白首偕老,深情如结仇,不死便不休。
多少江湖上的白发老妪,老态龙钟时,此生临了依旧想见朱郎,又羞见朱郎。
青同调侃道:“你们落魄山什么时候举办镜花水月?要是朱敛愿意恢复真容,我肯定捧场,保证每次一枚谷雨钱起步。”
被陈平安带出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魏羡三人,都没有藏藏掖掖,以真身示人,唯独朱敛,更换面容了,成了个身形佝偻、满嘴荤话的老头。
那会儿的陈平安反正被蒙在鼓里,但是青同却是觉得极有意思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当真?我可以与朱敛打个商量,单独给青同道友开启一份镜花水月,说好了,就一枚谷雨钱,我保证让你每天都能见到朱敛,看到饱为止。”
青同不搭话了。
青同也算见多识广的得道之士了,可是如朱敛那般容貌的俊美男子,好像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便是被赞誉为国色天香的女子见了,恐怕都要自惭形秽吧。
美人美人,原来不只是被女子独占啊。
少年之美,风清月白,思无邪。
青年俊秀,一时无两,谪仙人。
不过也别觉得朱敛是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后来的俞真意之流,所谓的登顶,成为天下第一,只是因为藕花福地就那么大。
而从豪阀贵公子变成挽狂澜于既倒的国之砥柱,再成为一统江湖的武疯子朱敛,他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同样只因为藕花福地就那么点大。
看似结果相同,其实双方是完全不一样的境地。
陈平安冷不丁以心声问道:“老观主的合道之法,是不是类似‘天下无事时和年丰’的大道?”
青同反问道:“隐官是说那天下丰年?”
陈平安笑道:“就是随便一猜。”
还真就是随便猜的,因为刚才青同又聊到了小陌在落宝滩酿酒一事,而小陌的身份,在后世本就有“天降福缘”一语。
再加上老观主的真身,以及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那场战事中的某些作为,好像立场略显飘忽不定,只是并无太过明显的偏倚,大体上还是站在浩然天下这边的,老观主并没有因为自身大道出身,就选择偏向蛮荒天下。
至于人间酿酒一事,从来都是太平光景才有的事。
离乱人不如太平犬,谁还有闲心余力去酿酒?
何况各朝各代,往往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酒令。
至于书上所谓侠客们在那酒肆饭馆,动辄说句来几斤牛肉下酒,其实并不现实。
一连串好似远在天边的线索,断断续续凑在一起后,让陈平安心中微动,开始迅速在心湖中的那座藏书楼内翻检书籍,终于找到了一句远古佚名的“老话”,藕断丝连,就是一条不易察觉的潜在脉络了。
陈平安缓缓道:“时和年丰,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降福孔皆,以洽百礼。”
青同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约莫是觉得此举不妥,有点像是默认了,立即补上一句:“隐官大人真是奇思妙想。”
陈平安斜瞥一眼,不管最终真相如何,想必青同猜测的方向,大致也逃不出这条脉络了。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在太平盛世中,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战力会很高?可若是在乱世,就会道行下降,攻伐杀力随之减弱?
青同就觉得很烦啊。
昔年那座东海观道观,道观内廊道中晒苞谷,晒谷场上黄灿灿,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那个眼高于顶、常年斜背一只大葫芦的烧火小道童,都没资格掺和这些的,而那只道祖昔年手植葫芦藤结下的养剑葫,名为斗量,一般修士可能听到这个名称,就会立即想到那句“海水不可斗量”,其实没那么玄乎,准确说来,是玄之又玄,或者说是返璞归真,当真只是以斗量物了。
而世间最常用到斗量之物的东西,可不就是年年种岁岁收的谷米吗?
陈平安走向雪茫堂那边,涟漪阵阵,如走出镜中,现出身形,再与青同说道:“你也别隐匿身形了。”
整座紫阳府,刚好只有元婴境的吴懿能够察觉到那份气机,她撇下黄楮,杀气腾腾赶来此地,结果愣在当场,怎么都没有想到此人会主动登门。
之后陈平安的那个提议,吴懿根本不用如何思量,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答应下来。
别说可以白白赚取那笔珍贵异常的功德,哪怕没有这份天大的馈赠,吴懿都会点头,帮忙点燃一炷水香。
因为父亲为她指出的那条道路,绕不开陈平安,与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于禄戚戚相关,而于禄与陈平安是多年好友了,还有半份同窗之谊。
至于父亲为何能够笃定于禄这个“游手好闲”的亡国遗民,会在桐叶洲那边落脚,为卢氏恢复国祚,吴懿并不感兴趣。
吴懿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走了一趟剑叱堂,打开一道秘密禁制,从密室中取出一件山上至宝。
至于那个头戴幂篱的“女修”,既然陈平安没有介绍身份,吴懿就没有多问。
回到那条雕梁画栋的廊道中,吴懿递出一只小木匣。木匣之上镂刻有神官蛟龙、女仙鸾凤、古真人骑乘龟麟之象。
此物是紫阳府的镇宅之宝,历代府主都别想看到一眼。
吴懿原本是打算将来送给某位剑仙坯子,先将对方收为嫡传弟子,等对方结丹后,再作为一份迟到的收徒礼,以及贺礼。
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她这是做什么?
“里面装着的,是一枚极为珍稀的上古剑丸。”吴懿误以为对方看不上这件见面礼,只得拗着心性,耐心解释道,“是我当年跻身洞府境时,父亲送给我的礼物。”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当时父亲肚子很饱,而且心情不错,才会赏赐下这件重宝。
青同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木匣,听吴懿说那“极为珍稀”一语,幂篱之后的青同扯了扯嘴角,心道其境界不高,口气倒是不小。
不过等到吴懿默念道诀,双指抹去袖珍剑匣之上的层层禁制,一时间竟是剑气流溢而出,紫气升腾。
青同微微讶异,还真是件值钱玩意儿。
一长串宝光流转的紫金文字,其中有一句“面壁千年无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
随着程龙舟设置的几道秘法禁制被吴懿打开,文字顿时如积雪消融,瞬间流散,就算是吴懿都措手不及,来不及收拢。
显而易见,吴懿得了父亲的提醒,还是头回打开所有禁制。
陈平安一卷袖子,将那份文字道韵悉数收入袖中。
吴懿都有点后悔了,语气低沉几分:“听父亲说过,这枚剑丸,出自上古时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亲手炼制而成,本是送给一座西岳副山的镇山之宝。”
如今修士所谓的上古时代,一般指相较于万年之前的那段远古岁月,以天下四分作为起始,比如浩然天下就是建立文庙,再以那场斩龙一役、“世间再无真龙”作为终点。
当然也有再往前推个三四千年,以某场不见文字记载的变故作为隐蔽节点,这就属于一个更为狭义的说法了。
陈平安还是没有接过剑匣,只是轻声道:“听说过,上古西岳者,主五金之铸造冶炼,兼掌羽禽飞鸟之属。”
在那段岁月里,按照礼圣制定的礼制,天子祭祀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为三公,大渎视同诸侯。
但是五岳的真正主人,却不是山君,当时的大岳山君,更像是一位辅佐官员,辅佐之人,是真人,而五岳便是那些真人的治所。
这拨真人,各司其职,位高权重。
比如治所位于南岳的那三位真人,一主两副,分别执掌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鱼龙之事。
而西岳最引人注目的职责所在,当然还是“铸炼”一事,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后世朝廷的工部。
所谓真人治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陆地神仙”,在人间常驻的道场所在。
当然,那时的陆地神仙,还没有像后世这般泛滥,可不是什么拿来形容金丹元婴两境修士的说法,更像是远古时代,小陌和青同他们眼中的“地仙”。
吴懿一咬牙,又将剑匣向前一推,沉声说道:“不是白送的,以后要是某人在桐叶洲那边复国,我打算辅佐他,到时候可能需要陈山主美言几句。”
陈平安笑问道:“是程山长传授给你的锦囊妙计?”
吴懿点点头。
陈平安接过剑匣,低头抬起一只袖子,轻轻放入其中,等到抬头后,才笑道:“如果只是此事,那你可能亏大了。”
吴懿一笑置之。
父亲可没有让她一见面就送礼物,一来确实是吴懿小觑了这只剑匣的分量,再者她投靠于禄,对后者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雪中送炭?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吴懿想要与落魄山,尤其是这位隐官,攒下一份私谊和香火情。
因为之前在那大伏书院的书斋内,父亲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提醒吴懿,不要觉得到了桐叶洲,就不用与那位陈山主打交道了,山高水长,你们说不定就会经常碰头的。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是一份提前送给我们落魄山建立下宗的贺礼。”
斩龙一役之后,蛟龙之属的后裔水仙,若是能够走江化蛟,就已经算是得道了,也只有这些蛟,才能够改头换面,以各种身份跻身庙堂之列,与一国山水气运互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长远买卖,而不单单是一方得利,窃取一国君主的龙气,偷偷蚕食“国祚”。
在浩然九洲的各国历史上,偶尔会有一些传国玉玺好像平白无故就出现了裂缝,也就是国祚将断的前兆。
之所以是“偶尔”,当然是因为有七十二书院盯着浩然九洲山河。一经发现,有蛟龙之属胆敢如此作祟,君子贤人可以将其斩立决。
反观吴懿的父亲,程龙舟早年担任过黄庭国的礼部侍郎,对这条万年老蛟而言,可能只是游戏人间的散心之举,可是对于黄庭国的一国气运和山水气数,却是大有裨益的。
对入朝为官的得道之蛟而言,唯一的麻烦和后遗症,就是一国覆灭后会被连累,届时就像面临一场天劫。
这就又导致哪怕是程龙舟这样的元婴老蛟,依旧不敢离开道场,轻易入世辅佐人间君王。
因为按照浩然天下的历史演变,各个大王朝和小国无形中往往三百年就有一劫。
只有一些在龙门境停滞不前,且注定久久无法打破瓶颈的蛟龙后裔,才会拣选一个刚刚立国的朝廷作为破境契机所在。
甭管什么两三百年后的劫数了,凭此结丹再谈其他,成了金丹修士,再扛那场天劫不迟。
吴懿却被“下宗”这个说法,给震惊得无以复加,落魄山晋升宗门,吴懿并不太意外,可要说马不停蹄就创建了下宗,看遍浩然万年,能有几个?
甚至要比传说中的十四境修士都要少了吧?
“下宗就在桐叶洲。”陈平安继续说道,“好像与吴道友,又成了邻居。”
说到这里,陈平安又看了眼青同。
青同道友,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巧不巧?
青同已经认命了。
陈平安与吴懿并肩而行,不过更像是陈平安带路走向某地,说道:“于禄是否复国,我暂时不清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帮忙引荐。在这之外,还有一个选择,吴道友不妨考虑一下?”
吴懿笑道:“说来听听。”
陈平安便以心声说了某位独孤氏女子,很快就会在桐叶洲燐河畔立国称帝一事。
吴懿极为心动,与其等于禄在桐叶洲复国,是不是求个落袋为安?还是说自己其实有希望……两国一国师?!
吴懿嘴上却是说道:“容我考虑一下。”
陈平安笑道:“这么大的事情,是要慎重考虑。”
青同以心声说道:“这个吴懿,还是眼拙。这枚剑丸真正珍贵所在,是它是件容易炼制成功的无主之物。”
不说是什么拿来就可以用,总之相较于剑修坯子自己孕育出本命飞剑,难易程度是云泥之别。
假若送给原本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难度依旧不小,可如果送给一位已经是剑修的剑仙坯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陈平安点头道:“此事我深有体会。”
本来青同是想说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你难道就这么昧掉这枚剑丸”,来故意膈应一下年轻隐官,只是掂量一番,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挑衅此人,所以反而改口道:“相见不相识,身在宝山不自知,终究还是缘法未到,竹篮打水。”
陈平安说道:“同样深有体会。”
比如那个邹子。
其实还有某位好像素未谋面就成“宿敌”的年轻剑修。
而在陈平安参加文庙议事期间,鸳鸯渚那边,有个帮人抄经挣钱的年轻人,闲暇时经常在垂钓。
此人就是陈平安一直想要找出来的剑修刘材,两人同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刘材一人就拥有两枚养剑葫,分别名为心事、立即,前者养出的飞剑最为锋利,后者养出的飞剑最快。
而刘材与陈平安一样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中飞剑碧落,被誉为一剑破万剑,第二把本命飞剑白驹,甚至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拘束。
刘材以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用养剑葫立即温养飞剑白驹,简直就是一种冥冥中的天作之合。
既是为刘材量身打造的,又何尝不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的呢?
因为它明摆着恰好针对、克制、压胜陈平安刚刚成为剑修之时的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底月。
陈平安问道:“这枚剑丸,可有名字?”
吴懿点头道:“听父亲说,名为泥丸。”
陈平安笑道:“是个很大的名字。”
吴懿没好气道:“陈山主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
主客三人,弯来绕去,临近一处僻静院落,陈平安没有去敲门,就只是止步不前,好像在等什么。
他非但没有探究屋内言行,反而帮着那间屋子内喝茶双方隔绝天机,以至于青同都无法探究那处院落内的动静。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紫阳府的待客之道,是一如既往的好。”
吴懿只当没听出年轻隐官的话里带刺,她靠着廊柱,双手环胸,嗤笑一声:“咱们紫阳府要是腾出一座大宅子,给萧夫人下榻,估计她这几天都没个安稳觉了,哪能如现在这般优哉游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啧啧称奇,小小元婴境水蛟,口气比真龙都不差嘛。
只是很奇怪,青同发现陈平安好像半点不恼,反而笑着点头附和道:“也对。”
青同难免好奇,何方神圣,能够让陈平安如此特殊对待?
是那个艳名远播的白鹄江水神娘娘,还是那个烂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后者了。
好像身边这位隐官大人,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讲究。反着猜,总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内,茶香怡人。
萧鸾回想往事,感慨万分,人生际遇真是巧之又巧。
对于那个当初半路杀出的“恩人”,萧鸾自上次离开紫阳府后,可谓一头雾水。
那会儿的水神娘娘,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在孙登先那边如此恭敬的年轻武夫,如何能够让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如此高看,还最终改变主意,捏着鼻子放自己一马。
故而萧鸾在孙登先那边,试探性地问过陈平安的根脚,山头师承?家乡籍贯?
是大骊朝廷那边某个喜欢游山玩水的豪阀子弟,还是只比上柱国姓氏略逊一筹的膏腴华族?
其实萧鸾在问话时,心中是有几分怨言的,怎的你孙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点道破呢。
孙登先当时也很无奈,自己确实是半点不知,并非有意要与萧夫人隐瞒什么。
那晚在府上,孙登先陪着萧鸾去往雪茫堂参加宴会,途中凑巧遇到对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陈平安主动道破缘由,自己根本认不出来。
毕竟双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岭破庙前的山路上,可当时对方还只是个少年郎,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灵精怪的,孙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两个小家伙的出身,孙登先哪里想到,只是顺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能够让对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俩书童丫鬟模样的孩子太过扎眼,让孙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只说那少年的面容,孙登先还真记不起来。
没想到双方再次重逢,陈平安竟然还能帮着白鹄江逢凶化吉。
在那场暗藏杀机的酒宴上,帮忙拦酒不说,还能让紫阳府不计前嫌,在那之后白鹄江与紫阳府的关系,算是有所缓和,至少在面子上过得去,只说铁券河河神高酿,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语。
孙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水神娘娘,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就那么瞅着自己。
孙登先疑惑道:“萧夫人?”
萧鸾忍住笑,做了个抬手动作,重重拍下。
孙登先越发茫然,这是与自己打哑谜吗?
萧鸾抿嘴而笑,也不继续卖关子了,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你做了这么个动作后,就跟他说了一句,‘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
孙登先闻言汗颜不已,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底气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后,一方口口声声喊着孙大侠。大侠不大侠的且不去说,孙登先只是觉得自己好歹年长几岁,也就没怎么当回事。
昔年骊珠洞天,龙泉郡槐黄县,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龙泉剑宗的剑仙刘羡阳,联袂问剑正阳山。
之后就是那封来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陈平安先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独自一人守住半座城头,最终以隐官身份,率领四位山巅剑仙,深入蛮荒腹地,共同问剑托月山。
孙登先吓了一大跳,又吓了一大跳。
他年近甲子,不过依旧身子骨硬朗,只是两鬓星星,可面容看着还没到半百岁数,这要归功于早年的行伍生涯,黄庭国境内一直太平无事,带兵之将,无仗可打,对此孙登先倒是没什么埋怨的,只因为后来黄庭国不战而降,背弃与大隋高氏的盟约,转投大骊宋氏,孙登先一气之下,便辞去官身,开始降妖除魔,结果那只他亲手捕获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转转,改头换面,成了天子枕边人,又把孙登先给气了个半死,彻底心灰意冷,刚好萧鸾殷勤招徕,他就投靠了白鹄江水府,当起了半个富贵闲人。
遥想当年。
“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陈平安。”
追忆往昔,喝茶如饮酒。
这要是在喝酒,还不得把眼泪喝出来啊。
萧鸾柔声道:“孙供奉,我看得出来,陈山主对你是有几分真心钦佩的。”
当年那人,可不是随便与谁说句客气话。萧鸾自认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骑劣马,富贵而不显。
孙登先笑道:“当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见面了,还能不能聊几句。”
萧鸾犹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让你去落魄山那边做客,为何一直不去?水府这边,又不会让你一定要做什么,就只是像逢年过节的串门,与那年轻隐官喝个酒,聊几句江湖趣闻而已。”
暗示明说,萧鸾都试过,可是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点头,也从不说缘由,犟得很。
孙登先笑了笑,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水神娘娘终究不是江湖人,与之难聊真正的江湖话。
凑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样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酿,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时的一壶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经有那么多的聪明人,那就不缺我孙登先一个了。
萧鸾也就是话赶话随口一提,自然不会真的要孙登先为了自己,或是白鹄江水府,去与那位年轻隐官套近乎。
只是萧鸾亦有一件难以启齿的秘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吴懿手上的一个把柄了。
孙登先与水神娘娘告辞,离开屋子,准备在院内走桩,舒展筋骨,他其实就住在院子一侧厢房内。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没把两人安排在一间屋子,就算紫阳府待客有道了。
刚好小院外有敲门声响起。
走去开了门,孙登先一时愕然,除了吴懿,她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青衫长褂,气态儒雅,满身道气。
萧鸾也已经快步走出屋子,一双秋水长眸,闪过一抹羞赧,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那人拱手致礼,灿烂笑道:“孙大侠、萧夫人,又见面了。”
孙登先只是江神府的供奉,萧鸾却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语中却有意无意将孙登先放在前边,萧鸾在后。
萧鸾哪敢计较这种小事,连忙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低眉顺眼柔声道:“白鹄江萧鸾,见过陈先生!”
孙登先这才抱拳朗声笑道:“孙某见过陈山主。”
吴懿撇撇嘴,这个萧鸾真是好运道,好像总能碰到自己身边这个家伙,这婆姨算不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鹄江水府里边悄悄竖起一块神位木牌了?
只是吴懿不得不承认,眼前萧鸾,真是个“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惊心动魄,目不转睛”的大美人。女子见了,都要觉着我见犹怜。
也难怪黄庭国境内,会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为她沽名钓誉的志怪小说,对她赞誉有加:“江上有神女,头戴紫荷巾。足下藕丝履,凌波不生尘。”
呵。类似这种诗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萧鸾,再找人捉刀写出的。
吴懿望向萧鸾,直截了当问道:“萧夫人,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聊你们的事,我与孙大侠喝我们的酒。”
孙登先面有难色,自己出门没带酒,院内也没准备酒水,不过陈平安已经帮忙解围:“我身上有两壶自酿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孙登先屋内,倒了两大碗酒水,孙登先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陈平安便问孙大侠是否游历过遂安县,有了这么个话头,双方也就聊开了。
两碗酒水下肚,陈平安干脆脱了布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孙登先也就依葫芦画瓢,整个人都不再紧绷着。
老江湖,只要不那么拘谨,其实是颇能言语的,再不用年轻隐官找话聊,孙登先就主动聊起了一桩趣事,问陈山主还记不记得当年蜈蚣岭的其余几人,陈平安笑着说当然记得,孙登先抹了把嘴,笑着说这几个老家伙,只要聚在一起,总要聊起陈山主,自己呢,也没好意思说认得你,偶尔插话几句,就要被人顶一句年轻隐官跟你说的啊,或是一句你当时在场啊?
孙登先喝酒容易脸红,已经满脸通红,其实才喝了个微醺而已,问道:“能不能问个事?”
陈平安笑道:“孙大侠是想问曹慈拳法如何?”
孙登先问道:“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问拳,接连输了四场。”陈平安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饮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厉害的,真心打不过。”
不过陈平安很快补了一句:“当然这是暂时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当年我在剑气长城城头上那三架的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好很多了。”
孙登先疑惑道:“陈山主是怎么学的拳?”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说道:“早年有明师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懈怠,如果说后来的剑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么早先的习武练拳,就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
孙登先笑问道:“怎么想到自己酿酒了?”
陈平安玩笑道:“挣钱嘛,打小穷怕了。手头没几个钱,就要心里慌慌。穷人的钱财,就是手心汗,不累就无,累过也无。”
抿了一口酒水,陈平安继续说道:“如今当然是不缺钱了,不过挣钱这种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瘾,至多就是经常提醒自己几句,别挣昧良心的钱,少想那些偏门财,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点钱后,总得求个心安。因为听家乡的老人说过,攒钱给子孙,未必是福,接不住还是接不住,唯独行善积德,留给子孙的福报,他们想不接住都不行。老话说,家家户户都有一块田叫福田,福田里边容易生出慧根,所以余给子孙一块福田,比什么都强,比钱财,甚至是比书都要好。”
孙登先点点头:“可惜现在很多人都不这么想了,一门心思觉得只要不心狠,就挣不了大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只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心凶之辈,日子过得是要风光些。”
孙登先叹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没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各吃各饭,各喝各酒。再说了,我与孙大侠都是习武之人,双手又不是只会端碗吃饭喝酒。”
孙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个。”
陈平安跟着抬起酒碗,说道:“回头孙大侠来我落魄山,我亲自下厨,炒几盘佐酒菜。”
孙登先笑道:“有这句话,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穷人的钱财,就是手心汗”,终于让孙登先可以确定一事,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陈山主,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是真穷过。
当年遇到孙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种验证,让陈平安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对的。
往大了说,是证明了陈平安在这个与家乡很不一样的陌生世界,如此谨言慎行,是没有错的。
只是这些心里话,陈平安与谁都没有提及过,今天遇到了孙大侠,还没喝高,暂时说不出口。
就像一场自证与他证兼备的证道。
廊道中。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么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辈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当然不仅限于此,要比陈平安的那个猜测,更加复杂。
既有天时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缚,又有人和之作为,三者却能融合为一,所以说还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条道路。
早年一个“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后,不少“年轻”十四境和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当然会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观主,到底是什么路数,又为何没有待在蛮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当个异类。
大修士们想了几百上千年,也就只能想到陈平安这一步了。
吕喦说道:“后世书流传广泛,一定程度上,陈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圣先师唉了一声:“承认一个年轻晚辈脑子灵光,就这么难吗?”
而这一声唉,好像与那老秀才的语调一模一样。不过以双方的辈分和年龄来算,大概文圣是有样学样,而且得了精髓?
吕喦摇摇头,微笑道:“贫道对陈平安并无半点小觑心思,先前在那邯郸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对他高看两眼了。”
至圣先师坚持己见,依旧说道:“你有的。”
吕喦倍感无奈:“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就不要为难吕喦一个道门中人了。”
至圣先师笑问道:“你说陈平安有无猜出那个卢生的身份?”
吕喦答道:“不好说。”
至圣先师说道:“那枚上古剑丸,虽然算不得一件旷古稀世的奇珍异宝,却也当得起‘不俗’二字了。纯阳道友,你觉得陈平安是拿来自己炼制,还是送人?”
吕喦说道:“贪多嚼不烂。多半是送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无禁忌,万事可为。”
吕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只是人无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人最大的欲望,就是长寿,继而得长生,最终与天地同寿。
至圣先师咦了一声:“纯阳道友这是骂自己,还是骂我,或是一起骂了?”
吕喦摇头道:“就是随口一说。即将远游,难免惆怅。”
故乡的青山白云、小桥流水,在等着远方的游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梦醒时,就会“睁眼看到”卖花声四起。
吕喦道心何等坚韧,很快就收敛这份淡淡的愁绪,他亦是颇好奇一事:“那个化名白景的蛮荒剑修,剑术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筹?”
至圣先师点头道:“那可不,是个相当凶悍的女子,剑术很高的。只不过小陌也是感到为难,面对这种纠缠不休,总不能一场问剑就与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惹恼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飞剑,白景也会犯怵。只说当年那场追杀,真要搏命,还是仰止和朱厌更吃亏,三飞升两死一伤,逃不掉的下场,在蛮荒天下,朱厌受了那种重伤,其实就又与死无异了。”
“当那帮人护道的剑侍,小陌当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当死士,才是最名副其实的。”
“所以说某位前辈挑人的眼光,从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过剑修白景,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萧𢙏,比较喜欢一种纯粹至极的无拘无束。
当年陈清都在剑气长城,管不住萧𢙏,如今白泽重返蛮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种尊重,或者说是类似长辈对晚辈的一种体谅。
天高地阔,且去自由。
院门外。
萧鸾战战兢兢陪在吴懿一旁,不晓得那个一身碧绿长袍的幂篱“女子”,是什么来头。
总不能是那个传说中的剑仙宁姚吧?可眼前女修也没佩剑或是背剑匣啊。
何况真是宁姚的话,何必如此遮掩面容?
宁姚离开五彩天下,现身大骊京城一事,已经在山水官场悄悄传开了,只是宝瓶洲似乎极有默契,没有任何一座山头,任何一封山水邸报,胆敢书写此事。
吴懿听过萧鸾的那番心声言语后,微微皱眉,没有半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直接说道:“我那弟弟,并未跟我说过此事。寒食江的谱牒品秩,只是与红烛镇那边的玉液江相当,想要补缺铁符江,我弟弟就要跳两级了,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萧鸾,你怎么不直接谋划玉液江叶青竹的那个水神位置,就只是升一级,找陈山主就是了,他跟孙登先那么熟,这点面子肯定会给你的。”
萧鸾使劲摇头。
此事绝对不可行的,万万不成。
你吴懿还是罪魁祸首呢!
要不是当年你胁迫我去做那种没羞没臊的勾当,我萧鸾岂会不敢去找陈山主?
吴懿恍然大悟,嘿嘿而笑:“怨我,是得怨我这个强拉红线的媒人。”
萧鸾俏脸微红,咬了咬嘴唇。
吴懿说道:“坑是我挖的,那就我来填,我离开紫阳府之前,走一趟寒食江水府,看看他那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总之我会尽量帮你找个实缺,要么是升一级,要么是个平调的肥缺,但是最后成或不成,我不做任何保证。一个月之内,等我消息。”
萧鸾如释重负,与这位洞灵老祖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承诺事成之后,自己愿意鼎力推荐铁券河高酿升任白鹄江水神。
吴懿脸色微变,微微讶异,突然改了口风,问道:“如果我能够说服黄庭国皇帝,再与那大骊礼部谈妥,将紫阳府外边的数百里铁券河水域,全部划入你们白鹄江水府辖境,此外我还会与两个朝廷建言,顺势提升白鹄江神位一级,你愿不愿意?”
萧鸾眼睛一亮,有这等美事?!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萧鸾小声问道:“只是高河神那边?”
吴懿不耐烦道:“我另有安排,肯定不会亏待了他。”
她心中冷笑,跟当年那场酒宴如出一辙,某人还是喜欢指手画脚,唯一的厉害之处,就是明明喧宾夺主了,却不会让人觉得得寸进尺。
只说这番运作,紫阳府这边是大大得利的,反正又不需要她吴懿去卖人情,其实都是落魄山跟黄庭国和大骊礼部去谈此事。
估计弯来绕去,还是要那个与落魄山好像穿一条裤子的北岳魏大山君暗中出力?
如此一来,白鹄江等于兼并了铁券河,以后肯定会与紫阳府礼尚往来,而高酿同样是得了一份美差,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方才吴懿听陈平安泄露天机,大骊朝廷很快会下旨给藩属黄庭国,郓州那边会新多出一条朝廷封正立庙的大河,源头之水名为浯溪,高酿在铁券河卸任后,可以立即去那边赴任河神,重建祠庙塑金身,承受香火。
紫阳府黄楮这厮运道不错嘛,先是自己一走,然后又多出两位各自提升一级的江水正神作为强力外援?
聊完了事情,吴懿看向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幂篱‘女子’,问道:“道友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
青同的清冷嗓音,从那幂篱薄纱如潺潺流水渗出:“不巧,我来自桐叶洲,就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
离开紫阳府之前,作为回礼,陈平安赠送给吴懿一幅亲笔临帖。
至于那幅真迹,陈平安早就打算作为传家宝,是当年从一位年轻县尉手中用酒换来的字帖之一。
陈平安甚至不舍得拿来“炼字”,一直珍藏在竹楼内。
字帖内容不多,就两句话:“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钤印有两方闲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吴懿得此字帖,虽非真迹,却也难得露出一个真诚笑脸,破例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来到了宝瓶洲东南地界。
青鸾国,有一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生财有道,墙壁题字的价格不一,得看位置。
不过题字之后,祠庙会严加看管,好好保护起来,说是流传个几百年,肯定不成问题。
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的墙壁上,除了狮子园柳老侍郎的墨宝,还有三种字迹。
故地重游,陈平安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题字,眯眼而笑。
裴钱的题字,第一笔的一横,就歪斜了,她认认真真写了四个字,“天地合气”,最后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看到那四个字后,青同难得生出几分心虚。
因为在一幅化境画卷中,陈平安与纯阳真人有过一番对话。
吕喦当时言语一句:“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好像刚好可以凑出“天地合气”四个字?
朱敛以草书写了一篇雄文,百余字,枯笔淡墨,一鼓作气,如龙蛇走飞。
陈平安则是规矩端正的楷书。
青同掀起幂篱一角,抬头看着墙壁上的那两个长句,心中默念一遍后,问道:“是你写的?”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有感而发。”
青同说道:“这座河伯祠庙,定然受益不浅。”
陈平安没有去河伯祠庙主殿,只是在原地,从袖中摸出三炷水香,点燃后,烟雾缭绕,冉冉而起。
约莫是不愿意打搅此地河伯,陈平安有意隔绝出一座小天地,等到三炷香燃尽,这才带着青同离开祠庙。
双方隐匿身形,走在河畔,青同问道:“还要去几个地方?”
陈平安笑道:“又没消耗你的功德,甚至都无须你盘缠开销一枚铜钱,就能跟着我一路游山玩水,还不知足?飞升境跨洲游历,一大堆的规矩。”
青同呵呵一笑:“倒也是。”
犹豫了一下,青同问道:“你为何一直不问我是否清楚剑修刘材的线索?”
陈平安摇头道:“这笔买卖,太不划算。”
青同疑惑道:“这算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要么是好事,要么是坏事,好坏可能对半分。如果是好事,有数;可要是坏事,就要落入邹子的圈套,你说亏不亏?”
青同笑道:“还能这么算账?”
陈平安点头道:“是只能这么算账。”
青同也就是可以不挪窝,不然要是碰到同境修士,尤其是野修出身的飞升境,苦头得吃饱。
心起一念错,便觉百行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度人就是度己。
欲想万善全,始终两无愧,修之当如入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入山便是出山。
陈平安微笑道:“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有两个年龄,一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种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前者是虚岁,后者是周岁。”
青同皱眉道:“别说得这么玄乎,举个例子?”
陈平安说道:“那就远的近的各举一个例子,你青同,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了吧,你觉得对自己人身之外的这个世界,了解得有邹子多吗?道心的宽度、长度、密度,显然都是比不过邹子的。再说我家的右护法好了,小米粒在哑巴湖待了那么多年,以后会在我们落魄山待更久,她的心思,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单纯。”
而有些人,如陈平安自己和学生崔东山,就像在自己的人心上,凿出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或是水潭。
青同勉强承认这个说法,突然说道:“远与近两个例子,是不是顺序说错了?”
自己与陈平安近在眼前,而那个落魄山的右护法,可是远在天边。
陈平安笑了笑:“自己体会。”
青同随口问道:“‘有人’是谁?”
陈平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青同便对那个名气不小的哑巴湖小水怪,越发好奇了。
陈平安提醒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跟我不客气,问题不大,我这个人脾气好,还不记仇。可以后你要是有机会见着小米粒,敢跟我们家右护法不客气,都不用我出手的。”
惹谁都别惹我们落魄山上的暖树和小米粒,别跟我谈什么境界不境界的。
青同问道:“小水怪很有来头?”
陈平安憋着笑,脸色柔和几分,说道:“小米粒在我师兄左右那边,都很凶的,还带着君倩师兄一起巡山。请老观主喝过茶,请某位十四境修士嗑过瓜子,只说这两位前辈,要不是小米粒帮忙挡驾,我要多吃不少苦头,你说她有没有来头?”
青同试探性问道:“是她很有背景的缘故?”
陈平安摇摇头,啧啧道:“你要是去了落魄山,肯定会水土不服。”
青同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动身赶路了。”
青同哦了一声,环顾四周,可惜此时此刻有风无月。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上空。
一座大骊王朝联手墨家,耗费无数财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
青同其实颇为好奇,青冥天下的正主,就不管管?
只是再一想,道老二的那方山字印落在浩然天下,好像文庙也没管?
青同小声说道:“我留在外边等你?”
一来,听说要是被这座仿白玉京针对的修士遁法不济,此楼可斩飞升境。
再者,此地是那只绣虎的心血之一。
说实话,青同可以不用太忌惮年轻隐官,但是面对那个久负盛名的崔瀺,哪怕人间明明再无绣虎了,青同还是不敢在这宝瓶洲版图上如何造次,那可是一个与文海周密掰手腕都完全不落下风的存在。
更早之前,在崔瀺还是文圣首徒之时,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那时青同就亲眼见识过此人的卓绝风采了。
要是换成崔瀺做客镇妖楼,青同自认就算有邹子的授意,自己都是绝对不敢算计崔瀺的。
再说了,谁算计谁都两说呢?
陈平安摇头道:“跟我一起登楼。”
青同犹豫不决。
隐官大人,你可别过河拆桥、上房抽梯啊,骗我进去再关门打杀?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就只会窝里横是吧?”
青同默然,敢情我混得还不如一个黄庭国的六境武夫?
青同只得跟随陈平安一同蹈虚登楼,来到最高处一座城楼内,见到了一位镇守此地的老修士。
老人高冠博带,个子很高,容貌清瘦,眼神冷漠,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
青同见到此人后,道心一震,立即撤掉了幂篱和障眼法,低头作揖行礼,起身后默不作声。
显然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了。
对方不是文庙圣贤,但他就算在至圣先师和小夫子那边,都是可以完全不卖面子的。
难怪大骊王朝在文庙如此硬气,只是不都说此人早就身死道消了吗?
老人只是与青同点头致意,就望向陈平安,说道:“一次两次就算了,事不过三。”
先有五彩天下宁姚,后有桐叶洲青同,如果再加上那个担任扈从的剑修陌生,是不是外出远游身边不带个飞升境,你小子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见那陈平安欲言又止,想要解释什么,老人摇头道:“我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一次是看在文圣的分上,一场久违的问道,胜负是其次的,如嗜酒之人贪杯,与投缘之人同桌饮酒,谁喝得多谁喝得少,并不重要。
还有一次是看在崔瀺的分上,或者说看在这对师兄弟的分上。
当年大战开幕之前,老秀才曾经找到自己,借走了一些书。
除了《天问》没有给老秀才,《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老秀才。
但是比这更重要的一桩谋划,还是老人与崔瀺联手造就出一份宝瓶洲“独有”的天时,相当于为一洲山河立起额外的二十四节气。
老人想到这里,神色和缓几分,问道:“知不知道,你当初为何会是从海上的芦花岛造化窟中醒来,而不是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始终想不明白此事,恳请前辈解惑。”
老人没有兜任何圈子,直接说道:“得有个参照物,此事门槛极高,需要此物‘纹丝不动’,如船锚沉底。就像天地间的第一把尺子,第一只秤砣,千年万年,长度和重量,都不可以有丝毫损耗。想那大骊国师,绣虎崔瀺,或者说整个宝瓶洲,当初到哪里去寻找此物?”
老人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平安:“就是你这个小师弟了,就是你合道的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目瞪口呆。
老人道破天机:“大战过后,宝瓶洲那份天时的残余道韵犹在,要是你不在造化窟那边入睡,早几年返回宝瓶洲,对你对宝瓶洲,都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崔瀺狠是真的心狠,在这座仿白玉京内,双方曾经有过一场对话,老人问崔瀺,事关重大,你就不与陈平安打声招呼?
结果崔瀺丢出一个说法,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那么好当的?
这种本分事,陈平安知不知道过程,半点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个结果。
老人笑了笑:“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离开书简湖,独自走在北归路上,在一处山顶晒竹简,我与你讨要了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说好了二十四支竹简,最后前辈还是拿走了将近三十支竹简。前辈讨价还价的本事和浑水摸鱼的功夫,晚辈自叹不如。”
青同差点没忍住,你陈平安不过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怎么跟这位前辈说话呢,客气点啊。
其实浩然天下,一直有这么个说法:天下英才,半在儒家文庙;文庙英才,半在亚圣文脉。
不过在青同看来,惹谁都别惹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问道:“能否恳请前辈点燃一炷水香?”
老人笑问道:“你自己说说看,我要那么点文庙功德做什么?”
陈平安哑然。
老人没有说破一事,其实当初山顶一别,年轻的账房先生坐在马背上,曾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并不知道那位连蒙带骗拐走不少竹简的老先生,牵马而行,还与自己有过一番好似问心的闲聊。
老人想起年轻人的一句心声:“不吵架不吵架,真心没力气了,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所以老人打趣一句:“冷猪头肉,是能当包子馅的吗?”
陈平安也不拖泥带水,作揖拜别道:“打搅前辈了,我们这就离去。”
不承想老人笑呵呵道:“对了,重塑二十四节气一事,可是一笔不小的功德,真心不小了。而且你可能还不清楚,这笔功德并未算入文庙功德簿,师兄崔瀺等于帮你余着这么一份家当,我呢,算是代为保管,这一炷水香,要我点燃,也行,但是你就跟这份功德没关系了。这笔买卖,做不做?”
青同顾不得什么,立即以心声提醒陈平安:“别做!千万别冲动,太亏了,亏大了!再说了,功德本就是崔瀺留给你的,以这位前辈的岁数和辈分,怎么都不会贪墨了去,回头再找个法子来这边讨要……”
老人好像察觉到青同的心声,摇头道:“不凑巧,我与崔瀺有过一桩约定,这份功德,虽然是属于陈平安的,但是如何拿回去,用何种方式,在我,而不在陈平安。”
青同一时气急,怎么好意思这么欺负人呢。
陈平安思量片刻,点头道:“做了!”
老人更是干脆利落,等到陈平安点头后,直接大袖一挥,便将那份浩浩荡荡的功德,归还天地,甚至都不只是馈赠宝瓶洲一洲山河。
老人随后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心不心疼?”
青同不知道陈平安心不心疼,反正自己都要替他心疼。
这么一大笔天地功德,几乎是文庙功德簿上浓墨重彩的一整页啊!可以与多少山水神灵做买卖啊!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还好。”
老人笑道:“生意落地,那就不送客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前辈别忘了将半数功德,转交给五彩天下飞升城。我只是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半座剑气长城却不是我的。”
“理所当然。”老人直到这一刻,才神色和蔼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不愧是崔瀺和齐静春的小师弟。”
青同又是一脸呆滞。
俩聊天的倒是不觉费劲,我只是一个旁听的,都要心累了。
老人竟是甩了甩袖子,与年轻人作揖行礼。
陈平安正衣襟,与老人作揖还礼。
陈平安,是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来的。而这位老人,则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双方相逢于书简湖。
先生先贤们的背影,已经在路上渐行渐远。但是曾经看着那些背影的某个身影,一样会成为更年轻之人眼中的背影。
老人起身后,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神色慈祥,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轻晚辈有出息的家中长辈,轻声道:“好家教。”
陈平安挺直腰杆,嘴唇微动,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明亮,默默点头。
梧桐树那边。
盘腿而坐的陈平安睁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剑气森森的缥缈法相,轻声问道:“公子,还好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算是很顺利了。”
师兄崔瀺曾经与人“借字”,其中一个“山”,先生在功德林那边说起过,正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那么“水”一字何在?虽然先生从未提及,但是陈平安早就心中有数了。
当然是在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老前辈身上了,所以这位前辈的那炷“心香”,会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其实前辈晚辈,双方心照不宣。只是这种事情,就不用跟青同说了。
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阳神身外身,恢复真身后,伸了个懒腰:“功德圆满,终于收工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完事呢。”
青同一个后仰倒地,其实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山水相依,陈平安没理由只与水神做买卖,还有山神啊!
青同怔怔望着天幕,眼神哀怨,叫苦道:“你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
陈平安站起身,十指交错,舒展筋骨,说道:“我们可以休息片刻。”
闲来无事,陈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树,倒退而走。
明月挂梧桐,风吹古木晴日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小陌见自家公子心情不错,在青同这边就有了个略好脸色。
陈平安继续慢悠悠倒退行走,笑道:“先前见着了仰止,听说一事,说那道号众多的白景喜欢你。”
看在青同在仿白玉京楼内,还算仗义的分上,陈平安就不当那耳报神了。
小陌赧颜,顿时头大如簸箕,满脸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
陈平安双手笼袖,调侃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不如多学学老厨子、米大剑仙、周首席这些人。”
小陌摇头道:“朱先生曾经说过,唯有痴情最风流,一语惊醒梦中人,所以对待男女情爱一事,与谁学都不如跟公子学。”
青同突然有一种明悟,莫非这就是落魄山的门风?
陈平安开始倒着练习六步走桩,双手伸出袖子掐剑诀,说道:“先前在黄庭国紫阳府,我得了一枚品秩很高的剑丸,是上古西岳某位得道仙真精心炼造而成,你先看看,适不适合你,如果适合就拿去好了,不适合的话,你觉得送给谁比较合适?对了,剑丸名为泥丸。”
落魄山和仙都山,好像有太多人都可以炼制这枚剑丸,所以陈平安比较为难。
其实陈平安是有私心的,比较倾向给弟子郭竹酒。只是暂时不确定合适与否,所幸有小陌可以帮忙勘验一番,回头再做打算。
如今的浩然天下,可能看待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更多是想到那个隐官头衔、酒铺、无事牌、宁姚、避暑行宫……
可事实上,如果不谈结果,只说那些年里的心路历程,甘苦自知,不足为人道也,所以陈平安很感谢当年那个在墙头上敲锣打鼓为自己鼓气的小姑娘,很怀念郭竹酒和裴钱的怄气。
言语之际,那只袖珍剑匣从陈平安袖中掠出,此外还有一连串的金色文字。
小陌伸手接住剑匣和那些宝箓,扫了眼文字就不再多看,点头道:“我先看几眼剑丸。”
匣内所谓剑丸,其实就是一道纤细的漆黑剑光。
小陌双指拈住那道剑光,凝神端详片刻后,抬头说道:“公子,此物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并不适合。目前看来,最好送给一位欠缺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年轻剑修。虽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也能炼化为本命物,成为类似半剑修身份,就像早年的公子,但是此举比较涉险了,极难达到道心与剑心两相契的灵犀境地。因为炼制这枚剑丸,不光是炼剑而已,更像是继承一份香火凋零的道统,恐怕炼剑之人,还要走一趟那位真人治所的洞府,这就意味着修士资质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机缘才是第一。”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急。”
小陌说道:“我帮公子收着剑匣好了。”
若有什么意外,有自己兜着。
陈平安也没有拒绝,继续倒退走桩。
青同以心声悄然说道:“陈平安,那个白景可是屈指可数的剑修,跟小陌一样,都是飞升境巅峰圆满剑修!要是能够让小陌将她拐骗到这边,两座天下此消彼长,文庙功劳簿上又是一笔功德!”
陈平安恼火得直瞪眼,沉声道:“毛病!”
只是陈平安很快收敛神色,说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以后别瞎出主意。”
青同闷不吭声。
陈平安以心声解释道:“你以为白先生会袖手旁观,由着小陌去跟白景碰头?小陌这一去蛮荒,一个不小心,都未必能回浩然。”
青同后知后觉,瞬间心中悚然。
白泽的恐怖之处……青同都不敢多想。
陈平安轻声道:“万事尽量从最坏处打算,未雨绸缪,思虑周全,之后一切就都可以视为是往好处一点点转变了。”
青同仔细琢磨一番:“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栏杆处。
吕喦说道:“好像青同道友依旧懵懂不知,这本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护道和传道。”
至圣先师点头笑道:“就看我们这位青同道友,何时福至心灵了。”
吕喦问道:“仿白玉京内那份散去的功德,数量不小,文庙事后会不会有所弥补?”
至圣先师摇头道:“当然不会对陈平安额外弥补什么,邹子那句‘同桌吃饭,各自端碗’,话糙理不糙。”
吕喦点头,陈平安到底还是一位出身文脉道统的儒家子弟,这一路梦中神游,说是买卖,其实还是读书人作为。
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抚须微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吕喦突然说道:“如果贫道没有记错,陈平安如今连贤人都还不是吧?文圣就没有说什么?”
至圣先师哈哈笑道:“护短一事,文庙里边谁都精不过老秀才的,等着吧,总有老秀才憋不住的一天,到时候就要摆出苦口婆心状,搬出一大箩筐的道理了,旁人吵又吵不过,听了又嫌烦,不听还不行。”
吕喦会心一笑:“可惜不曾去过文庙旁听议事。”
至圣先师说道:“此事简单啊,我与礼圣知会一声,就把纯阳道友安排在老秀才旁边的位置上,如何?”
吕喦摇头道:“还是算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一步返回原地,重新落座,说道:“继续赶路。”
青同哀叹一声:“真是劳碌命。”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青同脸色僵硬起来:“没什么。”
陈平安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
又邀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