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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一张桌子

第360章 一张桌子

  泉府一脉。

  陈平安带着小陌穿廊过道,登门拜访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门口迎接,开玩笑道:“逛自家地盘的感觉怎么样,还不错吧?”

  如今飞升城谁不知道,拥护隐官陈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剑修人数稀少的避暑行宫,而是这座打算盘声震天响的泉府。

  曾经有个当窃贼偷对联不成的年轻剑修直接放出一句话:“但凡被我听到一句说二掌柜的不是,对不住,以后来泉府办事,就等着被穿小鞋吧。”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高财神,你不得先谢我?”

  小陌站在门外,看得出来,公子在这边很受欢迎,就是此地修士敢主动跟公子打招呼的好像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话从何谈起?”

  陈平安啧啧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高野侯笑道:“还是请隐官明言。”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就当我对牛弹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换个说法,抛媚眼给瞎子看,更准确些。”

  骂人先骂己,曾是避暑行宫一脉的独门秘诀。我先把自己骂得狠了,你还能拿我怎么办?

  陈平安环顾四周,屋子装饰朴素得近乎寒酸了,连块文房匾额都没有,先前一路走来,朝沿途屋舍里边都扫了几眼,匾额五花八门的,“天道酬勤”“兢兢业业”“唯手熟耳”“君子爱财”……这些文房匾额搁在泉府衙署里边,怎么看怎么怪。

  其实高野侯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陈平安是说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随女子剑仙郦采去了北俱芦洲,与之同行的剑修是那个有“小隐官”绰号的少年陈李。

  算是送了个“妹夫”给自己?

  要是陈平安今天没提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一来陈李的那把佩剑晦暝是北俱芦洲某位剑仙的遗物,所以陈李去那边练剑修行是避暑行宫一个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当年在家乡,对那个庞元济印象极好,当了好几年的跟屁虫,一副非庞元济不嫁的架势,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剑气长城那会儿,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庞元济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庞元济对男女情爱一事并不上心,所以妹妹的这份单相思,意义不大,双方很难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与陈李能够在异乡结为道侣,妹妹也算多出个照应,高野侯当然要好好感谢陈平安。

  既然陈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又对陈平安极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陈李真能与陈平安有样学样,想来不坏。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个花花世界,陈李练剑资质太好,当年少年的皮囊又极为出彩,稍不留神,就会是个米剑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这里,便又有些担忧,都不喊什么隐官了,直呼其名道:“陈平安,要是陈李不喜欢幼清也就罢了,幼清自己一厢情愿,怨不得谁,可要是陈李明明喜欢幼清,却敢见异思迁,辜负了幼清,那么这笔账,我要找你算,当然陈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对那个妹妹的宠爱,曾是剑气长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高野侯三次与人主动问剑,都是因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结果两个同龄人、一个酒鬼光棍汉,三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换句话说,妹妹跟陈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样会想对陈李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笑道:“虽说找我算账毫无道理,但是我对陈李的品行,还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里舒坦几分。

  不愿跟陈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问道:“是查账簿来了?”

  按例隐官一脉剑修是有这个权力的,负责监察飞升城的避暑行宫,连齐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况是几本账簿。

  “这话说得不对。”陈平安笑道,“得是你们泉府一脉,主动将账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宫。”

  高野侯摇头道:“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平安靠着椅背,抖了抖青衫长褂,跷起二郎腿:“定例,传统,不都是先开个好头才有的。”

  高野侯还是摇头道:“别想了,我不会答应此事的。除非隐官大人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通过了此事,我们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为把话聊到这里,双方就算谈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大不了让陈平安在泉府大闹一场。

  反正齐狩又不是没有被暂领隐官的宁姚砍过,自己这个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隐官砍一通,好像也没什么。

  不承想陈平安嗯了一声:“高兄越发沉稳了。”

  如此一来,高野侯反而心里打鼓,被陈平安当面闹一场,总好过被这家伙阴啊。

  高野侯当下心情颇为复杂,突然有些怀念宁姚主持避暑行宫事务的岁月了。不用提心吊胆,没有拐弯抹角,公事公办,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来这边,真就没什么正经事?”

  陈平安笑道:“还真没有,就只是找高兄叙旧。怎么,是觉得咱俩其实没啥交情,嫌我高攀了当上高官的高兄?”

  陈平安低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轻轻抛给高野侯:“就算是补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礼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块小木片,老檀木材质,样式颇为雅致且古怪,曲尺状,上边刻有铭文和落款,应该是个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抬头”四字铭文“循规蹈矩”,下边还有一行字迹稍小的文字,是“可规可矩谓之国士,合情合理是为良法”。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高野侯没好气道:“别卖关子,直接说。”

  陈平安说道:“是印规,本身不值钱,在山上可能都卖不出半枚雪花钱,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别随便送人。”

  高野侯轻轻将那印规放在桌上,点头道:“一见投缘,会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这就走了?”

  陈平安说道:“去你们泉府议事大堂看看,不会不合规矩吧?”

  高野侯摇头笑道:“这有什么。真要计较起来,整个泉府衙署都是隐官大人搬来的,除了财库和簿房两地,你可以随便逛。”

  曾经的倒悬山四大私宅,分别是春幡斋、梅花园子、猿蹂府和水精宫。

  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刘财神的嫡子刘幽州曾经主动提出将整座府邸送给剑气长城,当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确实都被剑气长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个飞升城剑修,都很念这份情谊。

  属于雨龙宗的水精宫,是唯一一个没有跟剑气长城扯上关系的私宅。

  至于剑仙邵云岩的春幡斋,和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因为都设置有禁制阵法,一个可以收拢为掌心袖珍府邸,一个能够“连根拔起”,当年就都到了城内,最终跟随飞升城一起来到了五彩天下。

  酡颜夫人凭此“投名状”,得以成为陆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护,如今还成了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成员,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烦,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这一切,当年都是隐官陈平安一手主导。

  春幡斋连同衣坊剑坊,一并划拨给了泉府一脉。

  高野侯放下手边事务,亲自带路,领着陈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斋大堂。

  其实陈平安对昔年春幡斋诸多夹壁、密室的了解,并不比高野侯少。

  其间路过一座座墨香浓郁的账房,里面多是好奇这位年轻隐官的年轻修士,不少来自晏家和纳兰家,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门而立,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却没有打招呼,好像见了一面便心满意足,她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落座绣凳之前,轻轻拂过浑圆,免得衣裙褶皱。

  女子蓦然回首,朝门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当家做主的纳兰彩焕低了一个辈分,按照家谱,她是纳兰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个不解风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视,从门外廊道快步走过。

  陈平安问道:“那处梅花园子,你们泉府是打算赠送给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剑修?”

  高野侯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目前看来,你们隐官一脉的罗真意,可能性最大。”

  飞升城和八座山头之间,已经开始圈划地界,以供未来剑仙私宅建造。

  比如歙州师兄弟三人,就自己掏钱买下一块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斋。

  只是类似种榆仙馆、停云馆、万壑居、甲仗库等,这些曾经各有玄妙的剑仙私宅就很难重建了。没有了,就只能是没有了。

  陈平安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停步片刻,跨过门槛。

  高野侯坐在门槛那边,背对庭院,面朝那些椅子,从袖中摸出一壶酒,问道:“喝不喝?”

  陈平安背靠一根柱子,双臂环胸,看着两排椅子,摇摇头。

  米裕、孙巨源、高魁、晏溟、纳兰彩焕、谢松花、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邵云岩。

  再加上最后一个到场的新任隐官。

  当时赶赴倒悬山,总计十四位剑修在场。

  如今回头再看,竟然是外乡剑修居多。

  陈平安挪步,选择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是春幡斋主人邵剑仙的位置,有点负责关门打狗的意思。

  陈平安闻着门口那边飘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转头问道:“什么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听说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让人偷偷买下一坛,价格确实贵,担心被我一口气喝没了,就自己分装了几壶。不过买酒的时候,就跟酒楼约定好了,没让他们大张旗鼓对外宣扬。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尝过之后,觉得值那个价格。”

  陈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没喝过,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价格嘛,高兄多半是当了回冤大头,被杀猪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着对面的那些椅子,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高野侯,一定要让飞升城一直是飞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个来自浩然天下的家伙,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怪?”

  陈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灵气为一颗圆球,以一缕纯粹真气作为绳线,高高举起,再用左手轻轻一推圆球。

  圆球随之晃荡起来,陈平安看着那颗球朝两个方向的一次次摇摆,自顾自说道:“我那师兄崔瀺,曾是大骊当今天子的先生,听说他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宋和看过两件事的首尾。”

  “一处是边境州郡,一个位于京畿之地,同样是出了一桩不小的丑闻,前者的处理手腕,极为蛮横,民怨沸腾,强行镇压下去就是了,最终变成了一桩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京畿之地的官员,就处理得很……漂亮,确实没有瞒报,密折,公文,邸报,事情一起,就立即处理妥当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没有遮掩,也没有弹压,从头到尾,好像什么都公之于众了,好像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实在这里边,是当地官府与百姓达成了一种默契,就那么在台面下摆平了。就算是大骊朝廷的刑部追究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以秋后算账的,因为既没有谁贪污受贿,也没有谁渎职,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觉得官府处置得当,雷厉风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败露,只会愈演愈烈,想要事态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要用一个更大的手腕,将其压下去,必须更好地遮掩起来。”

  高野侯问道:“是担心未来的飞升城,众多剑修的行事风格,从一个极端变成另外一个极端,会渐渐变成那个大骊京畿之地的官员,手法娴熟,滴水不漏,练剑做人,为官做事……越来越精巧圆滑?”

  “不用我担心。”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因为一定会的。”

  高野侯顿时哑然。

  陈平安打散那颗圆球,缓缓道:“下五境的剑修见到中五境的剑修,中五境的剑修见到上五境的剑修,玉璞、仙人两境的剑修,见到飞升境的剑修,当然还有不是剑修的见到是剑修的。”

  “等到避暑行宫在内的三座衙署,剑修们一个个都有了官身,而且越来越等级分明,走在街上,还敢像以前那样,像喊董三更、陈熙的名字一样,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齐狩吗?”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敌,就是自己,结金丹,孕育元婴,面对心魔,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艰辛。”

  “飞升城的敌人,亦是如此。”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准备。飞升城如今形势其实很好,当年我和愁苗剑仙两人私底下有过一场比较粗糙的推演,我当时相对悲观,愁苗剑仙就要乐观几分。不说我,飞升城这些年发展迅猛,并且能够做到井然有序,已经远远超出了愁苗剑仙的预期,由此可见,齐狩和高野侯你做得有多好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为,任重道远。”

  高野侯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门槛上,说道:“飞升城里边马上就要建立书院了,你是怎么看的,有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脉管此事,不太愿意让外人掺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听过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宫那边通通气,等到下次祖师堂议事,该建议建议,该驳回驳回,都不用你出面当恶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什么想法。齐狩这个人,没有什么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个人有了长远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野心勃勃,志向高远,本就是一对近义词。

  高野侯好像就没打算放过陈平安,问道:“关于书院的名称,还有那些匾额、楹联,找谁写?”

  陈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边的扶摇洲遗民当中,又不缺饱读诗书的文豪硕儒。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送给两本印谱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层出身,从小就与妹妹相依为命,打过很多短工,什么钱都挣,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为剑修去过战场后,得到了老剑仙纳兰烧苇的青睐,再被纳兰家族招徕为家族剑师,又过了几年,高野侯就顺势成了纳兰家族的乘龙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贤淑的同龄女子,她也是一位剑修,只不过姿容与练剑资质都很寻常,其实纳兰烧苇起先有意让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没有答应。

  飞升城和周边四座藩属城池都创办了学塾,近期正在筹建书院。

  孩子们读书识字,除了避暑行宫当初鼎力推荐的那本《说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都来自飞升城内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并非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学书籍。

  那些曾经谁都不当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迁到了几处学塾里边,就像出现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记事,大多字迹浸剥,依稀可辨,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强健,劲道可观,和后世的馆阁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寥落几片石,古字满幽苔。若非逢闲客,何人肯读来。

  学塾蒙童除了跟着夫子们认识文字,术算和地理两科也都是要学要考的,后者由避暑行宫和刑官一脉合力编订成册,介绍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产。

  至于那本《说文解字》,编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誉为“召陵字圣”的许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宫挑选显得极为慎重,比如儒家书籍,就只有一本《礼记》,以及属于单独摘出的一篇《劝学》。

  并没有因为老秀才是隐官的先生,避暑行宫就大肆推广文圣一脉的典籍学问。

  道家是一本《黄庭经》,佛家则是那本《楞严经》。

  其实归根结底,所有学塾就只有一个宗旨,保证飞升城的孩子们都能够识文断字。不用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随口问道:“学塾逃课情况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头疼:“多,怎么不多。学塾都要专门安排几个教书先生,在那几条特定街巷拦路才行,把他们一个个抓回去,跟逮鸡崽儿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边斗智斗勇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一开始那会儿,几乎每天学塾里边都是空荡荡的,怎么劝都不管用,就是不愿意读书,从孩子到他们爹娘,好像都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祖师堂专门为此议过事,我差点没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学就给钱,一个孩子每天给几文钱,泉府当然掏得起,只是被齐狩拒绝了,劝我干脆别开这个口。”

  陈平安摇摇头:“齐狩是对的,可不能开这个口子。”

  高野侯聊起这个,话倒是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满脸笑意,娓娓道来:“过了两三年,愿意主动上学的孩子终于稍微多一点了,结果就又有了个新麻烦。太象街、玉笏街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与那些个穷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干架,喜欢各自抱团,一打打一堆,本来就觉得读书太闷,还是打架带劲些,往往是教书先生还在那边之乎者也,下边就鸡飞狗跳了,所以前几年去学塾当夫子的,一个个叫苦不叠,每天的口头禅就是教不了教不了。在学塾里边闹,毕竟束手束脚,所以每天不等放学两帮人就约好架了,教书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课,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看得夫子们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这个,真得好好感谢郭竹酒,由她牵头,给孩子们订立了几条江湖规矩,算是约法三章吧。两帮人想要解决江湖恩怨,首先,双方必须赤手空拳;其次,在家里边学过武练过拳的,不能下场打架,只能当位高权重的将帅,负责调兵遣将;第三,动手之前,必须将书包放好,交由一两人看管,谁都不能把书包当武器用,谁敢打坏了里边的书籍,就别怪她亲自指定的那几位督战官铁面无私不客气了;最后,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学塾里边谁都不能动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讲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陈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没跟我说这个。”

  高野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弟子叫裴钱?”

  陈平安点头道:“怎么了?”

  高野侯笑道:“咱们那位当孩子王的郭竹酒,没有成为武林盟主,说她有个叫裴钱的师姐,个头很高,一身神力,拳脚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头军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裴钱只在郭竹酒这边完全没辙,不是没有理由的。

  高野侯啧啧称奇道:“你能想象吗,到后来动辄一百多号学塾孩子,浩浩荡荡到了约定战场,分成两拨人,不仅主战场上一拥而上,竟然还有各种迂回包抄,分兵绕路偷袭,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个热闹,四个藩属城池的学塾,都来飞升城这边聚拢,大几百个孩子,在太象街那边拥挤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穿开裆裤的,一起打雪仗,时不时就会‘城门大开’,从某个宅邸里边杀出一支伏兵。”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偷偷拿积雪裹住石头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无言以对,还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个小兔崽子,打架之前,还喜欢慢悠悠卷袖子卷裤管,学某人,还挺有模有样的。”

  陈平安大笑起来。

  一个避暑行宫的旧隐官,一个泉府一脉的财神爷,聊孩子们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飞扬,笑声不断。

  陈平安离开泉府,来到太象街,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举目远眺,送送飞鸟。

  飞升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因为不需要。

  陈平安带着小陌来到一处府邸门外。

  太象街陈府。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还是曾经的陈熙。

  以前在剑气长城,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一直争吵不断,尤其是董三更、萧𢙏、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具体位次如何,众说纷纭。

  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就问过这个问题,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的排名,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杀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飞剑是萧𢙏最多最好,剑术是齐廷济最高,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萧𢙏输在心不定,齐廷济输在不纯粹,陈熙输在体魄相对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样的陈缉不等陈平安行礼,就已经摆手道:“免了,省得双方都别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陈晦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就已经是属于她的私宅了。

  屋内两坐两站。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陌生,道号喜烛,喊他小陌就是了。他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来自蛮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与元乡问过剑,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

  饶是陈晦道心坚韧,此刻亦是难以遮掩一脸震惊。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的,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

  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陈老剑仙。”

  陈缉同样吃惊不小,起身抱拳道:“剑气长城,剑修陈熙,有幸一见。”

  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

  陈缉问道:“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让你去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陈缉也不勉强,笑问道:“不摆酒?”

  陈平安赧颜道:“太仓促了。下次回这边,肯定摆酒。”

  陈缉不以为然道:“仓促?仓促个什么,这种事情,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她到底是个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这么磨磨唧唧的。再说了,即便不摆酒,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

  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可对方毕竟是长辈,不好说什么。

  陈缉摇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倚老卖老的言语,说多了容易惹人厌,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

  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陈缉显然不太满意,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

  再问了些董画符、晏琢和陈李、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

  陈缉问道:“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

  陈平安笑道:“收了十几个年轻剑修当弟子,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负责驻守一处渡口。”

  “难为他了。”陈缉自嘲道,“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陈缉突然问道:“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合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可以多看几年,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其实合不合适,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

  陈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

  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就是此刻屋内两人。

  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

  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如今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看看能否比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上。

  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陈缉自己,就只有年轻隐官了。

  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当众搬出这道“法旨”。

  陈缉又问道:“以后飞升城的供奉、客卿,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

  陈平安想了想:“个人建议,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

  陈缉问道:“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安排一个首席供奉?”

  陈平安摇摇头:“不需要盯着,意图太过明显了,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一旦开枝散叶,就是飞升城与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陈缉笑道:“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给惯出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议?”

  陈缉点头道:“可以。”

  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陈缉继续看书,陈晦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她自幼生长在陈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陈缉问道:“怎么样?”

  陈晦毕恭毕敬答道:“若是奴婢与之对敌,毫无胜算。”

  陈缉笑问道:“如果是战场偷袭,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

  陈晦摇头道:“奴婢多半还是送死。”

  陈缉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分两种,一种是宁姚那种,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高野侯两个境界;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斐然和绶臣这种了,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陈晦难得主动询问,小心翼翼说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

  陈缉轻轻翻着书页,微笑道:“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个,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

  夜色里,一条陋巷,一栋小宅子,灯火昏暗,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这些年一直住在这里,关于她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

  毕竟撚芯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还管着一座牢狱,身份地位,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

  今天难得有客登门,撚芯打开院门,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

  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撚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

  陈平安解释道:“去了趟蛮荒天下,代价不小,跌境比较多。”

  撚芯点点头,也不细问。

  有敲门声响起,小陌去开门,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脸,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见郑先生。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脸尴尬道:“怎么觉得像是被捉奸在床了。”

  撚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黑着脸沉声道:“郑大风,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郑大风笑容灿烂,与小陌点头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

  他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经道:“山主,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跟撚芯姑娘半点不熟。”

  落座后,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笑问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平安笑道:“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摇头道:“道行差得远了。”

  转头望向小陌,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小陌,咱哥俩多年不见,不得喝点?”

  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便忍住了跑到嘴边的话。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壶,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确实是一别多年。”

  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只是一眼,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门人。

  不过那会儿的“郑大风”相貌堂堂,英姿勃发,身上披挂一件“大霜甲”。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问道:“去过躲寒行宫了?”

  陈平安点点头:“都不赖。”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错是不错,也就仅限于不错了。麻烦得很。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拳意未曾真正起来,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矮人一头。这种念头,一天不打消,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最麻烦的是,明明有此瓶颈,还不耽误破境。这就很难讲道理了。我这个教拳的师傅,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问拳搏命打几架。”

  其实换成是陈平安,如果是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诚,不曾有过竹楼练拳,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

  很大程度上,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身上,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看到一个资质只能算是凑合的晚辈,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但是一双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觉得这样的“言语”,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

  郑大风抿了口酒,立即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匀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其余所有人就都别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你多花点心思,底子一样会很好。”

  郑大风说道:“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双方互为守关过关,结结实实打过一场,无论输赢,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没那么大本事。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选出来的剑修,不光要境界合适,心性都有要求,不然这种事情,一方问拳,一方问剑,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一个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顾,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伤感情不说,就怕谁受伤,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

  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略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撚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撚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还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了口,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武夫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而且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可如果按照老皇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道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

  “还有那个胡沣,如果我没记错,跟你是同龄人吧,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那个,你们两人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见过很多次,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

  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胡沣姓胡,他爷爷姓柴,你就不觉得奇怪?”

  陈平安气笑道:“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

  小时候陈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也从不走泥瓶巷。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问道:“除了老瓷山,还有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是那个神仙坟。

  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钓鱼游水,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玩过家家。

  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玩过家家?!

  郑大风摇晃酒碗:“邹子去过骊珠洞天,如果我没记错,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缘簿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红线,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儿,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那么多的红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

  “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年轻隐官算无遗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样。”

  陈平安笑道:“你年纪大,你说了算。”

  关于小镇的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知道师兄崔瀺肯定动过手脚,故意删减掉了很多内幕,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郑大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刚好围成一个圆,缓缓道:“是邹子率先创建了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赵繇的木雕镇纸,你送给顾璨的小泥鳅,秀秀姑娘的火龙手镯,你家隔壁的那条四脚蛇。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郑大风冷不丁说道:“我觉得那个罗真意,有点古怪。”

  陈平安回过神,一头雾水:“什么?”

  罗真意绝对没有问题才对。

  郑大风呵呵一笑。

  陈平安的心思还在家乡小镇和神仙坟那边,问道:“还有更多的‘来路’吗?”

  郑大风说道:“差不多也就那样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数数看,一双手数得过来吗?是不是已经够多了?”

  撚芯听出了一个大概,试探性说道:“养蛊?”

  郑大风一口酒水喷出来,想要向撚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摆手道:“别瞎说。”

  小陌轻声说道:“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流转,谁都有机会获得全部。”

  郑大风笑道:“别扯得那么玄乎,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赌桌上,有人不断输掉筹码,离开桌子,在别处挣了钱,可能是借了钱,可能是捡了钱,总之只要有钱,就都还能继续返回桌子,但是大体上,这张桌子上,人还是越来越少,桌上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算结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个人就走了。也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郑大风的师父。

  郑大风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欲言又止。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旱烟杆,笑道:“没什么,其实当年离开之前,我就有点察觉了。”

  当时说不出口的话,往往一辈子都是那个“当时”。

  一起离开撚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郑大风笑道:“去酒铺坐会儿?打烊关门了,再开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

  到了酒铺那边,帮着郑大风重新开门,陈平安发现柜台桌上多出一样新鲜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边装满了竹雕酒令筹。

  陈平安随便抽出一支竹筹,写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陈平安笑问道:“抽中这支竹签,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郑大风点头道:“为了维持你这个铺子的生意,我算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了,不过那帮酒鬼一开始挺闹腾,没过半个月,就都觉得还是喝酒划拳更舒坦,但是在飞升城别的酒楼,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墙里开花墙外香,没法子的事情。”

  酒令筹上的文字五花八门。比如有那“新旧五绝,平分秋色,各饮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选十人,如果人数不够,就是满座都饮酒半碗。

  此外还有人担任监酒官,类似坐庄,还有督饮官,防止被罚饮酒之人脚底下养鱼。

  陈平安又随便抽出一支竹筹,看得脸一黑。

  惧内两碗。认饮一碗,不认三碗。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你这手气,也是没谁了。小陌,还不快帮我们山主倒满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没挪步去拿酒。

  郑大风挥挥手:“既然不喝酒,就赶紧回吧,不然又得在门口睡一宿。”

  陈平安背靠柜台,看着墙壁。

  郑大风将钥匙丢在桌上:“我顶不住了,你等下自己关门,明早不用赶来开门,刘娥那边有钥匙。”

  从酒铺拎起一壶酒,郑大风独自返回住处,住处离酒铺不远。

  郑大风走在一条巷弄里边,脚步缓慢,运气不错,果然又听见了些动静,停下脚步,他咳嗽一声,问道:“还不睡啊?”

  漆黑屋内,顿时响起妇人笑骂声和男人怒骂声。

  郑大风踮起脚尖,趴在墙头那边,好心好意“劝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个还打架呢,要不要大风兄弟给你们俩当个和事佬?”

  屋子里响起男人下床穿鞋还有抄家伙的动静,郑大风立即脚底抹油。

  酒铺那边,小陌笑道:“郑先生风采依旧。”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将钥匙留在柜台上边,关了店铺门板,带着小陌重新回到宁府。

  在演武场六步走桩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平安回到宅子,去厢房那边点燃灯火,看着桌上那几方材质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于吧?”

  那些印章都是用霜降玉的边角料雕琢而成。

  陈平安其实很想询问董不得,当年她那块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悬山,一条断头路的狭小巷弄里边,有座可以说是寂寂无闻的鹳雀客栈。

  陈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岛登上倒悬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栈,掌柜是个年轻人,有几个对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计。

  是很后面,陈平安才知道原来这座鹳雀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全部来自青冥天下的岁除宫,是奔着那头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宫主吴霜降的心魔道侣“天然”、当年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那个白发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块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剑气长城的霜降玉,鹳雀客栈有无动手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喊来小陌。

  小陌将那些霜降玉材质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异样。”

  言外之意,就是吴霜降并没有分出一粒心神隐匿其中,至少不在桌上这些素章之中。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说过那趟远游,曾在大玄都观里边刚好遇到跻身十四境的吴霜降做客道观,当时的吴宫主,瞧着气象略微不稳,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说,别说是什么跻身十四境,所有练气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稳固境界。但是吴霜降,能够用常理揣度吗?

  只说在那条夜航船上边,吴霜降就曾与小米粒说过一句让陈平安当时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疑神疑鬼的言语。

  “我那份归你了。”

  假定吴霜降真的这么做了,现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飞升城,也可能是去了岁除宫建在五彩天下的那处山头。

  这种举动,何止是涉险行事,一来心神不全,再来闭关是修行头等大忌,何况是打破飞升境瓶颈试图跻身十四境?

  而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或是阴神出窍远游,离开真身之时,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勾当。但是对吴霜降来说,好像又确实不算什么。

  何况吴霜降如果真来了五彩天下,也不是只有风险而无半点机遇,比如兵家修行,最终一举成为五彩天下第一位上五境的兵家修士。

  甚至有无可能,吴霜降会颠倒主次之分?

  为了能够与道老二做那生死之争,这位吴宫主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整个青冥天下,唯有吴霜降是早早摆明了要与那位真无敌往死里干一架的。在这件事上,玄都观的孙道长,好像都只能排第二。

  陈平安试探性喊了一声:“吴宫主?”

  又喊了一遍,毫无回应。

  干脆直呼其名喊吴霜降,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无表情。

  避暑城一座学塾,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教书先生,月下散步,双手负后,看着一副亲笔手书的楹联:

  上梁巧遇紫微星,竖柱幸逢黄道日。

  这位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是剑气长城本土人氏,因为是练气士,却不是剑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剑修孙巨源的宅子里当差,这些年就住在学塾里边,去年刚收了个书童。

  书童其实是可怜至极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随一位扶摇洲修士游历至此,只不过少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那个云游修士,自然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牵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着那条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这位教书先生暂时还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选择将其斩断。反正他只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确。

  听到两声吴宫主和一声吴霜降之后,教书先生啧啧道:“莫不是个傻子。”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就去了酒铺那边,刚刚开门没多久,一大早没什么生意,丘垅和刘娥,还有冯康乐和桃板都在,围在一张桌上,闲着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个大小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两人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工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来人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哟,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不着我,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蒙,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陈平安解释道:“在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杨木茂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笔下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杨木茂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杨木茂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蜀中暑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

  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觊觎。

  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面都没有见过,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

  当初蜀中暑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

  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剑修。

  如今她们两位是金丹境、三位是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的,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亦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杨木茂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花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杨木茂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花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杨木茂点头道:“这就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杨木茂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其实陈平安并不知道这个杨凝性已经在飞升城了,反正木茂兄也没几句实话,早就领教过了。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杨木茂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了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子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被勒紧脖子的杨木茂满脸涨红,只得使劲拍打背后那人的胳膊,希望对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认识的朋友,何必拳脚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气不小,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一个气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体后仰,后背几乎要和地面持平了。

  杨木茂当真有点头晕眼花了,艰难开口道:“好人兄,管管,赶紧管管,别见死不救,你这学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杨木茂只瞧见个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红痣,满脸杀气。

  白衣少年转头望向郑大风,双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个狠狠拧转,勒得杨木茂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然后灿烂笑道:“大风兄!”

  郑大风笑道:“多年不见,崔老弟还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论交情,郑大风自然还是跟老厨子、魏山君关系更好,三人对这只大白鹅都比较忌惮,只能说不疏远,也不如何亲近。

  郑大风问道:“怎么来这边了?”

  崔东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陈平安提醒道:“东山,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木茂兄就要装死了,回头再找我讹一笔药费。”

  崔东山这才松开胳膊,将木茂兄扶起,后者一手揉着脖子,咳嗽不已,崔东山就帮着敲打后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热情了,实在是对木茂兄神往已久,这不一见面就情难自禁,木茂兄不会记仇吧?”

  杨木茂尴尬笑道:“不会不会。”

  练气士和凡俗夫子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练气士一旦开始登山修行,就会看到一个崭新天地。

  豁然开朗,如开天眼,四周人物纤毫毕现,睫毛颤动、衣衫细密针眼会大如渔网的网格,女子言语时鱼尾纹的颤动幅度,清晰可见,她们脸上涂抹脂粉的缝隙,如纵横交错的田埂。

  附近的脚步声,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声,落在修士耳中,都会响如雷鸣。

  所以每一位练气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适应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此外一切术法神通,还有剑修的飞剑,多多少少都会牵扯到一些气机涟漪,修道之人,面对这点蛛丝马迹,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边,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荡漾的水纹,就是天地间的灵气涟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酒桌,已经让这个杨木茂倍感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偷袭,被勒住脖子,毫无还手之力,更是吓了他一大跳。

  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龙蛇处处蛰伏的北俱芦洲。我要这元婴境有什么用?!

  一张酒桌,陈平安、郑大风、崔东山、杨木茂,刚好一人一条长凳,不过崔东山死皮赖脸与那位木茂兄挤一条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脸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术,看得出来,你运道那么好,正值运势命理两昌隆的大好时节,到了这边,肯定是有大收获,咱哥俩不如坦诚相见,摆开地摊,来场以物易物的包袱斋?”

  杨木茂赧颜道:“说来惭愧……”

  崔东山抬起双脚,一个身形拧转,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杨木茂立即说道:“并非那么惭愧,其实小有收获,包袱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不愧是好人兄带出来的学生,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这般不讲江湖道义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只是端起酒碗,跟郑大风磕碰一下,各自饮酒,就当是以这场热闹当下酒菜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摆摊,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游历过程,偶尔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这个木茂兄,先生还真就是多说了几句。

  而且聊起这个黑衣书生,先生在言语之时脸上颇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芦洲,陈平安曾经与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机,那个被誉为“小天君”的云霄宫杨凝性,是当之无愧的天生道种,而且要做那无比凶险的斩三尸之举,打算将心中恶念聚拢凝为一粒心神芥子,再将其斩出,如此一来,等到他将来打破瓶颈,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其间心魔作祟一事,心关阻碍就会小很多。

  斩三尸之举算是道家的一条独有登天路,佛门亦有降服心猿意马一途,有异曲同工之妙。

  恰好这两事,陈平安都亲眼见过,除了杨凝性,他还曾在荒郊野岭遇到过一位凿崖壁为洞窟道场的白衣僧人,常年与一头心猿做伴。

  至于杨木茂说自己曾与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分账挣钱,确实不算假话,双方在鬼蜮谷一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最终各有收获。

  只说杨木茂,他就得到了老龙窟那条“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而“相当值钱”这个说法,可是从姜尚真嘴里冒出来的评价。

  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所以这笔账,虽时隔多年陈平安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原来到头来辛苦一场,还是自己小赚,木茂兄偷偷摸摸挣了大头?

  杨木茂见姓崔的白衣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一撚,啪一声打开,上面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门独门秘术,可以帮你脱离杨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遥自在,到头来依旧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艰辛,结果就是桌上的一盘菜,何苦来哉。”崔东山满脸诚挚神色,语重心长道,“不如咱哥俩做笔大买卖,如何?这样的包袱斋,天底下独一份的。千万要珍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杨木茂笑着摇头道:“崔兄何必诓我,即便白裳这样的大剑仙,斩得断红绳姻缘线,也斩不断这种大道牵引的因果线。”

  崔东山使劲摇晃折扇,嗤笑道:“术业有专攻,白裳算哪根葱。”

  杨木茂转头望向陈平安,疑惑道:“好人兄,这位崔仙师,真是你的学生,而不是领你上山的传道恩师?”

  陈平安笑道:“是学生。”

  崔东山拧转折扇,换了一面朝向杨木茂:不服打死。

  杨木茂瞥见上边的那四个大字,一个身体后仰,满脸惊恐状,赶紧抱拳说道:“难怪与崔道友一见倾心,原来寥寥两语便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杨木茂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尽在崔道友两边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饯,他望向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崔东山便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再将瓷碟推给郑大风,含糊不清道:“大风兄赶紧尝尝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很难吃到了。”

  郑大风也就不客气了,抓起蜜饯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门道,啧啧称奇道:“好手艺。”

  陈平安拿起瓷碟,递给杨木茂,后者小心翼翼以双指拈起一块蜜饯,瞧着像是以桃干制成。

  陈平安再将瓷碟放回郑大风身前,这才随口问道:“木茂兄,接下来你是怎么个打算?”

  杨木茂细嚼慢咽,蓦然神采奕奕,原来自己的一魂两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浅,就像吞咽炼化了一炉灵丹妙药。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只瓷碟,还有三块蜜饯呢,嘴上说道:“继续闲逛,既然是从南方来的,就准备再去北边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请我当个国师啥的。下次好人兄路过,我来当东道主,必须盛情款待!”

  陈平安点点头。

  杨木茂问道:“好人兄,我与崔道友摆完摊子,可就真走了。”

  陈平安还是只点头。

  杨木茂见好人兄油盐不进,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真不邀请我进入避暑行宫?说不定我一个热血上头,就留下了,不是剑修,当个客卿总是可以的,也好为飞升城和隐官一脉,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宫庙小,哪里容得下韬略无双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没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饯这种吃食,若是一年能够吃上两三次,硬掰下来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说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门在外,最是能够吃苦,当了避暑行宫的客卿,俸禄都不用给的。”

  杨木茂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被迅速嚼碎的蜜饯,悄然运转小天地的灵气,将其分别牵引去往几处本命气府“储藏起来”,伸手去瓷碟那边,想要再来一块,结果崔东山合拢折扇,重重一敲他的手背,打得他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远,一个白捡的现成便宜都不要,怎么当的包袱斋。”崔东山扇动清风,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去了北边,当了护国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扶植起个傀儡皇帝,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国师白藕的某个嫡传弟子,好与青冥天下的那个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谈成一桩买卖吧?你是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块飞地,以及多个藩属仙府,相信以木茂兄当下的运势,希望还是很大的。”

  杨木茂收敛神色,默不作声。

  崔东山趁热打铁道:“但是距离下次开门,还有不少年头,木茂兄以元婴境一路远游,看似四平八稳,可既然会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齐明天就会遇到谁,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谁,照理来说,就要悬了。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陈平安由着崔东山在那边蛊惑人心。

  崔东山反复说杨木茂运道好,其实是大实话,如果运气差一点,作为杨凝性所斩三尸之一,早就该烟消云散了。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与杨木茂离别之际,为何会有一种双方“经此一别、再无重逢”的伤感。

  杨木茂笑了笑,望向陈平安:“好人兄,我还是信你更多,你不如与我说句准话,这位崔道友,当真有两全其美之法?”

  陈平安点头说道:“有,但是依旧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保证木茂兄无须找那姚雅相,便能凭空增加数百年道龄,想来问题不大,在这期间,如何与杨凝性相处,能否跻身玉璞境甚至成为仙人,将来又能否找到那个打开死结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机缘与运道了。”

  杨木茂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拊掌赞叹道:“果然还是好人兄买卖公道,童叟无欺。”

  别的不说,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极多,主动害人之心绝无。这不是好人是什么。

  眼前这个拥有杨凝性一魂两魄的木茂兄,之所以会来五彩天下这边历练,其实是杨凝性出人意料选择了一条更加高远的大道。

  寻宝捡漏什么的,修行破境之类的,都是障眼法,要与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搭上关系,等到重新开门,就去往青冥天下,拜会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这才是真正称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杨凝性的一道旨意,作为三尸之一的木茂兄就违抗不得,何况此举也是杨木茂的一种自救。

  因为一旦谋划落空,杨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炼化、融合身为三尸之一的杨木茂,重新归一为完整的杨凝性。

  一旦杨凝性和姚清谈不拢,无功而返,杨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间再无木茂兄。

  陈平安突然问道:“真正的杨凝性,是不是早已通过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杨木茂神色黯然,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视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点清浅涟漪:“显而易见,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杨凝性的心性,岂会放任我不管,由着我这个他最瞧不上眼的坏坯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话,他已经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个地方开始修习道法了。”

  杨木茂抬起头洒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轻轻晃动:“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过没什么可惋惜的,终究是好酒。”

  崔东山唉声叹气道:“姚清可行,杨凝性却未必可行。论资质,论根骨,论福缘,北俱芦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独厚,还是要逊色不少。当然木茂兄要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我也拦不住。”

  道门斩三尸的证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险,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历史上不少走上这条道路的道门高真,都功亏一篑,后患重重。

  即便成功,对于道人自身而言,当然是裨益极大,可对于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身死道消,下场形同被大炼之本命物,重归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历史上,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

  例如青冥天下,在那个涌现出一大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辅姚清,道号守陵,这位经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讲课传道的道门高真便做成了一桩壮举。

  姚清不单单是斩却三尸而已,且凭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关,又能井水不犯河水。

  姚清在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之外,等于额外多出了一仙人两玉璞的“大道之友”,从三尸中脱胎而来的三位修道之士,与鬼仙相似却不相同。

  作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那兄长杨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跻身山巅境,然后去找白藕,希望让她帮忙喂拳?”

  杨木茂摇头笑道:“这就不清楚了,我兄长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让外人难以揣测。”

  青神王朝的国师白藕是一位女子纯粹武夫,腰别一支手戟铁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层。

  杨木茂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这笔买卖做了!即便还有几分藕断丝连,总好过牵线傀儡。如此一来,我自由他也轻松,杨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无旁骛修行大道,于我杨木茂于他杨凝性,长远来看,终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铺里边,仔细翻看墙上那些无事牌。

  崔东山使劲招手道:“小陌小陌,快来快来。”

  小陌快步走出店铺,笑问道:“崔先生有事?”

  崔东山笑问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条主次分明的因果线?”

  小陌瞥了眼杨木茂,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条紫金道气的因果长线,一直蔓延到了天幕,与别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称为‘一线天’的光景。”

  一般情况下,小陌从不会主动探究他人的心弦,也无所谓对方境界高低、师承来历。因为没必要。

  远古时代,许多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人间的神灵,如果罪罚不是太重,旧天庭就会准许那位神灵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这就是一部分人间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长线,牵引大地。这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鱼随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为成了气候的“大鱼”,到死都难以挣脱束缚。

  后来那位小夫子的绝地通天,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事。

  圣人以自身大道分开天地,而这位礼圣的代价,就是不得跻身十五境。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

  远古时代,因为这等天地异象,被一小撮福至心灵的道士无意间发现了某些循环有序的道法流转,后世便逐渐演化出了诸多道脉,比如其中就有望气士。

  崔东山问道:“能斩开?”

  小陌点头道:“如今‘天不管’,彻底斩断这条长线都可以,何况就算是当年,我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保证可以毫发无损。如果这位杨道友,心狠一点,舍得以跌几境的代价换取自由身,我可以帮忙从其道心之中剐出那小半粒道种,然后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还旧主人,算是一笔账两清了;要是再心狠一点,让我帮忙一剑击碎道种,坏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没问题。”

  陈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么说?”

  杨木茂搓手笑道:“暂时断开因果线就行了,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于是咱们这位木茂兄,开始凝神屏气,已经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类的心理准备,几件杨凝性留给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气府内蓄势以待,收拢各地道气,如兵马聚集,纷纷勤王,赶赴某个至为关键的“京畿重地”,严阵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伤及大道根本。

  结果那个被崔道友称呼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边,在头顶处五指张开,手腕拧转,好像轻轻一扯,就收工了。

  杨木茂还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小陌已经落座在空凳子上边,这才一头雾水试探性问道:“这就完事了?”

  这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当自己是位飞升境剑修呢?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联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场?

  陈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气象,尤其是仔细瞧瞧那小半粒道种的动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东山赶紧来到小陌身后,抬起手肘给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损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说一句不辛苦,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忍住不提,反而比较辛苦。

  片刻之后,杨木茂再无半点玩笑神色,他脸色肃穆,与陈平安问道:“如何报答?”

  陈平安笑道:“以后路过某处宝地,杨国师记得尽地主之谊。”

  杨木茂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承诺道:“在重新开门之前,我要是真当了某个新王朝的护国真人,可以变着法子送给飞升城五十万人口。”

  崔东山望向先生,以眼神询问,这桩买卖亏不亏本?

  要是并未挣钱,就由学生出马,与这位木茂兄撒泼打滚一番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有赚,回头你们俩的包袱斋,可以慢慢聊,能不能搭伙,能够谈成多大的买卖,全凭本事。

  杨木茂如释重负,仿佛压在道心之上的一块巨石被搬迁开,道心凭此瞬间澄澈几分,竟然依稀摸着了一份破境契机,如竹笋剥落现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雏形。

  他压下心头惊喜,神色复杂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杨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当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场,不然就要与他勾肩搭背,发自肺腑说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将也。”

  陈平安举起酒碗,说道:“木茂兄,我这次算是主动揽事上身,那么下次江湖重逢,可别让我做那亡羊补牢的改错勾当。”

  杨木茂大笑道:“为人岂能不惜福。”

  郑大风笑着举碗:“那就在座各饮十分。”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问道:“蜀中暑来过飞升城了?”

  杨木茂摇头道:“没有,不然就他那排场,这边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与我们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门子弟嘛,既娇气又贵气,出门在外,讲究贼多。”

  “而且这家伙就是个惫懒货,不爱挪窝。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气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说打算跻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给他随随便便跻身了玉璞境,我甚至无法确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积薄发,还是一时兴起。”

  其实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还是略逊一筹的候补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别太目中无人,得意忘形,就不会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称之为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

  就像宁姚、斐然,如今就已经是飞升境,而且都是剑修。

  一个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个蛮荒共主。

  若是纯粹武夫的话,就都有希望跻身止境归真一层,甚至有机会去争取一下传说中“有此拳意,我即神灵”的神到。

  陈平安随口道:“他对飞升城观感如何?”

  杨木茂毫不犹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当初之所以会跑来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当年不准他去剑气长城游历。蜀南鸢哪里敢放行,所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蜀中暑引以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对此极为愧疚,所以瞒着道侣,偷偷让这个独子下山。”

  陈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剑修?”

  杨木茂点头道:“确实是剑修。”

  因为蜀中暑已经在超然台边境,与一拨犯禁修士递过剑,但并未斩尽杀绝,所以蜀中暑身为剑修一事,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而且蜀中暑拥有了两把本命飞剑,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圆百里之内,灵气熏蒸;另外那把黄梅天,刚好与三伏的本命神通相反,大雨滂沱,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气极重,练气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于阴风阵阵的古战场遗址。

  只是两把飞剑的品秩暂时还称不上自成小天地。

  陈平安看了眼小陌。小陌点点头,是真心话。

  陈平安继续问道:“能不能捎句话给蜀中暑,问超然台愿不愿意与飞升城缔结盟约。”

  杨木茂想了想:“这就比较难说了,蜀中暑这家伙实在太懒散,即便对飞升城极有好感,却未必愿意搞些盟约什么的。”

  “不过蜀中暑打小就有个习惯,只要是他主动去做的事情,就会追求某种极致,那就一点都不懒了。”

  “如果真与飞升城成为盟友,他说不定会主动要求担任这边的供奉,首席供奉是当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捞个次席当当嘛。估计你们刑官、隐官、泉府三脉,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会被他烦死。”

  “极致?”陈平安疑惑道,“打个比方。”

  杨木茂说道:“比如背诵道藏。”

  陈平安惊讶道:“全部?”

  杨木茂点头道:“全部!”

  陈平安就像听天书一般,将信将疑道:“三洞四辅十二类,总计一千两百多卷,虽说版本众多,但是最少的,也该有大几千万字吧?”

  杨木茂点头道:“对啊,他还专门挑选了一个字数最多的道藏版本,虽说自幼看书就过目不忘,能够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亲,当年差点没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确实就有点‘头疼’了,毕竟那会儿刚刚开始修行,境界不高,还只是个下五境修士。蜀南鸢破例摆出当爹的架势,再不准他背书,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铺了。蜀中暑就转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跻身了中五境,才开始继续背书,最终还是被他全部记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东山啧啧称奇:“有前途。”

  郑大风揉着下巴,唏嘘不已:“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活泼生猛。”

  陈平安会心一笑,懂了,蜀中暑还是个有强迫症的,有点类似黄花观的刘茂。

  杨木茂流露出一种颇为羡慕的神色:“传闻那位符箓于仙,有次路过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脚,见着了那个刚开始背书的年幼蜀中暑,起了爱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亲不舍得让儿子去当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妇人看来,当时于玄透露出来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为嫡传,又不是那个关门弟子,蜀中暑毕竟是独子,未来肯定还要继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师收徒一事,就没成。”

  能够成为于玄的嫡传,哪怕不是关门弟子,这等造化,确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杨木茂嘿嘿笑道:“何况蜀中暑之所以不来飞升城,是因为这家伙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癖和讲究,他说飞升城里边,有个隐官大人的避暑行宫,跟他的名字不太对付,故而不宜来此游历。”

  陈平安挥挥手:“你们的包袱斋,我不掺和,身上没钱。”

  崔东山就带着杨木茂屁颠屁颠去了店铺,俩人躲到柜台后边,开始蹲着以物易物,法宝一多,难免鸡肋。

  不到半炷香工夫,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铺子,返回了酒桌,一个要给对方倒酒,一个说我来我来,相亲相爱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杨木茂约莫喝过了一坛酒,刚好微醺,起身告辞离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边落脚了。

  陈平安带头走街串巷,将杨木茂送到北边城外,崔东山和小陌紧随其后,因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招呼不断,其间陈平安都会停步聊几句。

  杨木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相送,笑道:“万千珍重。”

  从头到尾,杨木茂都没有询问那个小陌的身份,只是临了,单独向小陌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谢,晚辈定然铭记在心,山高水长,总有机会报答小陌先生。”

  陈平安代为解释道:“木茂兄的话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够?”

  杨木茂也是个混不吝的,并不否认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杨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将来若是有幸再会,不管是身在何地,杨道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话直说,无须客气。”

  这个杨木茂的心弦,颇有意思,与自家公子久别重逢,还真有几分相当心诚的亲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说。

  而自家公子对此人,好像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

  遥想当年,整座天下,能够让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间道友,屈指可数,落宝滩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个。

  一切言语反而是累赘,只需相视而笑,便是莫逆于心。

  杨木茂怔怔看着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剑修,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境界?”

  小陌坦诚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问剑之人的境界了。

  崔东山乐不可支。

  杨木茂心里大致有数了,至少是个仙人境剑修,极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难道是那位老大剑仙留给末代隐官的护道人?

  是那剑气长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还是更为隐蔽的祭官?

  算了,想这些作甚,杨木茂收敛思绪,感慨道:“这一遭,没白走,先是他乡遇故知,又认识两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陈平安以心声道:“那种‘我不是我’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实不用多想。”

  杨木茂小心翼翼问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还是‘不可不想’?”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那就当我是一语双关?”

  杨木茂犹豫了一下,问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谁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机,炼制得当,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宝库里边的一件重宝,不然当年杨木茂也不会选择穿着那件法袍外出游历骸骨滩。

  陈平安将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没喝高,少说几句醉话,小心御风途中崴脚。”

  杨木茂放声大笑,身形化作一团黑烟,转瞬间便往北方飘然远去。

  目送杨木茂远去数百里,陈平安转身走回飞升城,说道:“东山,那处草堂,最好还是归还玄都观。”

  这次陈平安临时起意来到飞升城,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想念宁姚。

  此外陈平安原本还想在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东山一次。

  毕竟崔东山最早想要创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这个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边,老秀才曾经给过陈平安一个地址,路线清晰,不算太好找,因为山水迷障比较多,却不至于难如大海捞针。

  说是让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得空,就去那边看看。

  老秀才当时说得大义凛然,既然先生与白也是兄弟相称的挚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辈了,替长辈洒扫庭除之类的,是本分事,推脱不得。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我就是在那边散散心,不会久留,免得被白玉京截和,只等玄都观道士过去接手,我就会离开,绝无二话。”

  先生学生,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以孙道长的脾气,不得投桃报李?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曾经问过崔东山,阳神身外身在何处。崔东山没有隐瞒,说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帮忙打理那座废弃不用的草堂。

  白也在五彩天下一处形胜之地,曾经搭建了一座草堂,作为临时的修道之地。一棵桃树,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桩莫大道缘。

  当年与老秀才联袂远游崭新天下,白也仗剑,递剑不停,开天辟地,拥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处道场,却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备送给玄都观,稍稍报答孙道长的借剑之恩,不仅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会将桃树、草堂一并交给玄都观,只是后来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剑去往扶摇洲。

  无法归还仙剑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个心结。

  所幸转世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带去玄都观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经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凑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俭持家,便在树下捡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来酿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长酿酒,老秀才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

  至于酿酒剩下的桃花瓣,还可以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花信笺。

  而桃树旁,那些在文庙老皇历上记载为天壤的万年土,老秀才当初也没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矮了一两寸吧。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场,看过就算,估计就只当没看见,但是那个老秀才竟然连桃树的枝丫都没放过,足足掰走了几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后,才有了为老秀才专门递出的送客一剑。

  陈平安好奇问道:“是凭借三山符赶来飞升城的?”

  崔东山小鸡啄米:“果然难逃先生法眼。”

  他的阳神身外身当年随便编撰了个山泽野修的身份,大摇大摆从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

  与那扶乩宗的独苗,还有那个化名杨横行的杨凝真,其实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浩然天下。

  当时桐叶洲的看门人是自家左师伯,咋的,不服,你们也认一个?

  崔东山进入崭新天下后,就开始独自游历,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开辟为下宗的形胜之地,水运浓郁,云霞绚烂,崔东山见之心喜,一见钟情,便设置了数道阵法,将方圆数百里山水占为己有,再将一处小山头取名为东山。

  闲来无事,崔东山还绘制了两幅画卷,分别命名为《芥子》和《山河》。

  凭借记忆,绘画有百万里壮丽山河,长达数十丈,却名为《芥子》。

  另外一幅画卷,分明只有墨汁一点,却被崔东山取名《山河》。

  崔东山挠着脸,遗憾道:“学生到了这边,当过牵线搭桥的月老,为数对修士当那撮合人,当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够心诚,可即便如此,学生依旧未能造就出这方天地的第一对山上道侣,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与那桩福缘失之交臂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肯定不是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东边的白玉京,还有隐藏在扶摇洲和桐叶洲难民中的高人,一样做过类似尝试,而且注定一样落空。天心不可测,人算不过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会慢上一步,此事无解的。不要小觑了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决断。东山,以后类似事情,不要做了,会被记账,也是要还的。”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后,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

  天地初生,宛如稚子,渐渐开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座崭新天下,随之机缘四起。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到一份无形庇护。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谁与争锋?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

  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后者被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即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

  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

  哪个大宗门不想买?

  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你不来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只斩杀了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所有的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

  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不可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跟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

  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

  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他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半点没有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东山欲言又止,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这个选择。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神色有些低落。小陌就越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

  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走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他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

  不承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去,而是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了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这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看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就像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气:“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越发如堕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从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接纳,更别说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那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我觉得这样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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