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上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温的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撚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
托月山被从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有着天壤之别,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个剑道的雏形,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上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汹涌潮水般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只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
那只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蜈蚣下场最为可怜,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还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成数截,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
坐在七彩蒲团上的那只大妖身形在一片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已经黯淡无光,模样从一个精力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瘦削老人。
另外那只女妖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上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块干涸多年的田地。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算是油尽灯枯了。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
故而这只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妖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
即便自家祖师堂有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可毕竟还是折损了相当一部分。
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
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
这只道号繁露的仙人境女妖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随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
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大祖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
元凶置若罔闻,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繁露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灰烬不断飘散的胳膊,拍了拍自己的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
一道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繁露的身躯彻底打散。
仅剩下的那个仙人境妖修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承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
来者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处凿出一扇门。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身形才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
不承想那道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块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
这足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是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
听到红叶剑宗和蕙庭的大名,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避暑行宫记录得很详细。
不单单是因为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致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
而且他一直喜欢偷袭女剑修,并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
曾经被他袭击过的一名女剑仙叫宋彩云,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她在半路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伺机而动的蕙庭一剑斩杀。
那拨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既然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蕙庭赶赴战场。
那个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境妖族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他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又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
蕙庭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你就是萧𢙏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他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
红叶剑宗有个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宗门养伤,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都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作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
自家山头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烦得很。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
元凶笑了笑。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蕙庭的头颅处竖切而下。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
法相再一挥袖子,蕙庭的身边便出现了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陈平安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两个金光熠熠的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
他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时,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
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阻拦。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字打碎。如此一来,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
那只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
仙人境大妖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
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个巨坑。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穷尽陈平安当下十四境的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陈平安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
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
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的。
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
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
显然是白泽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拊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他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
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作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
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了不少。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中,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一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
但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到肆意攻伐,将战火绵延至所有天下,但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对妖族赶尽杀绝。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
之后,陈平安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
他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右侧,一扇扇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起始于三,随后排列似是无序。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尽头,就会遇到一间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处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处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皇历了,在计算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这也跟崔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
说完又感慨一句:“之所以说是旧皇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皇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只飞升境大妖,或是帮陈淳安联手对付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个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个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
陈平安默然。大道之行,山水险峻。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看了小镇多年。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啰?比如重返蛮荒的白泽。”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其内飘掠出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
陈平安伸手以掌心复住其中一张,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陈平安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描绘的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则是他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道号仙槎的顾清崧。
那会儿的仙槎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虎头虎脑的。
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书楼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点点头。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
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都没闲着。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
再加上他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绝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了解透彻。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元凶越是能以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
唯一可惜的,也就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叠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
陈平安说道:“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元凶得偿所愿。
陆沉没来由地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
随后重复:“很多!”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的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
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包括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的一众旧王座。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飞升境。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谁也做不到,哪怕同样是十四境。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保证如此逆天行事也不至于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
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
非不愿,实不能。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将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比如……真名皆归白泽?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拈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座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白泽没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
陆沉一时间讷讷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的是诚心啊。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什么左撇子右撇子的。”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所以陈平安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
遥想当年,泥瓶巷的草鞋少年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之往往越经不起细细推敲。
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来参加的,然后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
那一幕,陆沉相信就算再过一万年,自己都会记忆犹新。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不至于到得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
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
“你也想要一个?”
“那就算了,贫道细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以左手持剑。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了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
之后他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看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眼中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但很快又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
剑斩虚空,从云雾涟漪中走出一名没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剑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巅,提起手中长剑:“问剑?”
陈平安点点头。
对峙双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阴神。
蛮荒天下,大祖首徒,剑修元凶。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剑修陈平安。
元凶脚尖一点,从托月山一闪而逝,直奔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无数条黑白长线,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先前那条金色长桥贯穿万丈法相牵扯而起的因果线,这意味着陈平安一次次远游路上越喜欢多管闲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远离红尘当回事,随之生发而起的因果线就越繁密。
作茧自缚,不堪重负。
陈平安以心神驾驭长剑夜游尽量斩断更多的因果线,同时祭出本命飞剑井中月,用数以万计的攒簇剑阵护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滞元凶的近身递剑。
剑阵脆如琉璃砰然四溅,一人一剑杀至眼前,剑尖直指陈平安眉心处,一粒金光转瞬即至。
陈平安反手一剑斜斩元凶头颅,下一刻就跌出去数十里,地面被他的双脚硬生生犁出一道裂纹。
哪怕陈平安悄然施展云水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因果长线,而元凶那颗本该被斩落的头颅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剑气裂纹。
双方几乎同时消散身形,各自划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后在数十里之外的战场上撞剑在一起。
罡风大作,陈平安再次倒飞出去,后背直接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烂山尖的山头。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剑意裹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闪电,瞬间将整座山头击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元凶御风悬停。
未能刺中那个年轻隐官,他微微皱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看似随意抖了个剑花,天地之间就蓦然出现一条火焰长线与一条水路轨迹。
两道剑光风驰电掣,最终各自首尾相连衔成一圆。
元凶再一抬手,如同两个圆环的剑光便开始蔓延出两道水幕火帘,最终熔铸一炉,竟是融合两条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烧于光阴长河之中。
千里山河战场上大地翻裂,岩浆四起,雷电交织。
一袭青衫被元凶一剑当头劈落,陈平安整个人狠狠撞向地面,大地随之凹陷。
毕竟陈平安的十四境是与陆沉暂借道法而来,无论是两把本命飞剑的炼化磨砺,还是自身剑道高度,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而且有意无意,陈平安主动舍弃了那份无人之境。
故而战场之上,每次剑锋相击,都是元凶步步紧逼,陈平安吃亏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尘土飞扬。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工夫,剑光就已经闪过百余次,以致整个千里天地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元凶没有给陈平安任何喘息机会,持剑近身厮杀之余已经施展了不下三十种远古剑术,而陈平安就只是递出了十九剑。
但是陈平安的递剑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似乎后一剑始终被前一剑牵扯而出,如同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不断绝。
等到二十剑过后,就换成了陈平安占据上风,一场登山,身形刚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门口。
陈平安一路递剑不停,速度越来越快,以致数剑叠为一剑,剑光合拢一线,元凶竟然暂时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三十六剑过后,陈平安非但没有继续出剑,反而瞬间撤离托月山,又换成左手持剑。
元凶从血泊中站起身,拼凑皮囊和魂魄。
陈平安单手攥拳,五指弯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纹路为山河符箓,同时运转五件本命物,嘘气成风雷。
一脚重重踩地,陈平安脚下方圆百里的大地瞬间变成一片金色镜面,仍是龙虎山不传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将雷法、符箓、阵法三者叠加,是谓雷局。
龙虎山外,也有道门高真手握雷局之说,请神降真,调兵遣将,敕令天丁力士。
呼风起雾,鞭龙致雨,拔起山岳,驱逐入海,一样可以搬运大水登岸。
不过相较于天师府代代相传、被誉为万法之祖的雷法正宗,还是逊色太多。
传闻真正的雷局,掌握远古雷部诸司总诀,术法极致,掌握阴阳,万物荣枯,四时生灭,天地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看陈平安施展雷法一道越来越娴熟,陆沉忍不住笑问:“是宝瓶洲那个你,走了趟老龙城战场遗址?”
陈平安点点头:“趁着境界高赶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见了些老朋友。”
陈平安这种人一旦真正跻身十四境,境界就会异常扎实。
之后双方展开了一场枯燥乏味的拉锯战。
元凶依旧术法无穷,简直就像是要在一场问剑当中一口气炫耀完生平所学。
反观陈平安,不是换手持剑,将那一剑从接连三十六次不断攀升到接近五十次,就是以雷局小天地稳固身形与道心,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战场已经再次迁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脚。元凶仗剑而立,背对托月山。
距离托月山百里之外,陈平安手持夜游猛然抬头,看了眼两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轮明月被拖曳远游,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间,但是很快就止住坠落之势,仗剑重返明月。
一瞬间,陈平安判若两人。
一座被元凶以剑诀敕令连根拔起的山头横移砸向陈平安,但是这一次,陈平安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缓,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头就自行碎裂开来。
一道弧线剑光同样止步于数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后,几乎陈平安每往托月山前行数步,便有一道剑术或是术法在附近炸裂。
他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身前无人,以无敌之姿,与那托月山,与大妖元凶,既问剑,又问道,还问心。
为何修道?大道之行也,仗剑直行,无须绕路。
那一袭青衫渐渐变成了鲜红法袍,就连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这种变化。
年轻隐官仿佛重回半座剑气长城,脸庞和身躯是那纵横交错的千万条丝线,而那些蔓延开来的金色因果长线就像是一层神像的镀金色彩。
元凶一剑朝那个开始登山的年轻隐官斩下,结果渐行渐近的神异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让元凶手中长剑悬停静止。
因为去势太过凶狠,元凶持剑手腕甚至当场折断。
他就保持着那个劈砍姿势,身形一个踉跄向前。
陈平安一剑递出。很简单一剑,剑斩飞升。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呆如木鸡,满脸匪夷所思。
只见另外一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站在山巅,就在那元凶身后,手持一把金色长剑,轻轻抹过元凶的脖颈。
那把长剑横切过后,什么光阴长河大阵,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无用虚妄的道法。
之后,那人一手提剑,一手拎头。
陆沉瞪大眼睛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陈平安将夜游收入剑鞘,沙哑开口道:“当然是我。”
陆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个以粹然神性现世的陈平安,又看主动将神性剥离出去的陈平安,最终长叹一声,后仰倒地,装死算了。
两个陈平安合二为一。
至于那个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天地两魂都已经被一剑斩碎,人魂带着七魄开始如灰烬飘散,万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脚下整座托月山开始呈现出一种枯白色,元凶心神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只剩下一个虚幻假象的黄衣男子站在一旁,没有什么悲恸不甘,反而如释重负。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无怨无悔,竭尽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虽有遗憾,可是问心无愧,再不用画地为牢,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凶笑道:“陈平安,我这颗头颅,你只管带去剑气长城,凭此昭告数座天下。”
陈平安摇摇头,将大妖元凶的那颗头颅轻轻搁放在托月山之巅。
如果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不是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落幕,那么别说一颗大好头颅,妖丹都给你刨出来。
托月山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元凶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对于年轻隐官的选择,似乎备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点不意外了。
元凶最后盘腿而坐,轻拍自己那颗头颅,眺望远方,微笑道:“陈平安,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了?”
一份凭空得来的十四境,还有那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以及那个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鲜红法袍在这山巅随风飘摇,猎猎作响,但是面容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有你这个岁数,今天这场问剑,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黄衣男子最后看了眼家乡,缓缓抬起手,朝身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月,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担心她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在一座崭新天下会有危险,又担心她成为玉璞境后肩上的担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边。
担心她无法成为天下第一人,又担心她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概这就是喜欢,能让一个人不像自己,能让乐观者悲观、悲观者乐观,能从绝境中看到希望,有胆子去憧憬未来,能让一个贫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能让一个连“剑”字都不会写的草鞋少年跨越山与海,默默练拳百万,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大剑仙。
陆沉说道:“放心吧,问题不大,哪怕拖月终究不成,谁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后就是两两沉默,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了一个不着寸缕的曼妙女子,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
一个上五境妖族和几个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花。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祖师堂内,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一只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脚下是一大片金身神灵尸骸。
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让宗门上下激动不已,跪在祖师堂内外疯狂磕头。
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
之后就走出了一个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另一座建造在蛮荒某福地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八件早就各有归属的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朝同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一瞬间,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重伤,还有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蛮荒各地各有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托月山这边则是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他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
自己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境,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就更不用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
大概这就是剑修,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里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包括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瞬间化作人形,是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
他张嘴一吸,似乎要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的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他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他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探查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只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同时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
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他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看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只是自己岂不是要被围殴?
他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
那就选择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结果那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
她懒得说废话,刚要递剑,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那里有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的蛛线,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到。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
他站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望向老者,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然后又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返回,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只是又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可能是他和她心有灵犀,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一直在看她。
宁姚负责出剑开路,硬生生以剑气和剑意维持那扇连接蛮荒与青冥天下的大门,此举类似当年老大剑仙的举城飞升。
齐廷济现出法相,将一身剑气笼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条绳索,在明月前方拖曳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于一轮明月中,祭出本命飞剑婵娟,银霜万里,与月色相融。同时递剑,一攻一守,共同阻断这轮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位于最后方,祭出本命飞剑抱朴,外加陆掌教免费赠送的木盒八剑,就只管出剑劈砍明月,将其推动向前。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对于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职。
豪素距离齐廷济最近,双方勉强能够以心声交流,豪素便问:“要不要顺手宰掉那远古大妖?”
齐廷济摇头笑道:“既然隐官都没发话,就不节外生枝了。”
那只大妖嘿嘿笑道:“真要打起来,胜算嘛,自然是你们人多势众,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谋划落空了。”
几位剑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他是没什么想法的,白泽都不管,他还管个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万年,一朝醒来,先被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打情骂俏。
先前在托月山,白玉京三掌教还提心吊胆呢,这会儿就又以心声道:“诈他一诈,看谁虚张声势的本事更胜一筹!”
却又蓦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泽!”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儿凑热闹。
只是陆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亏得凑热闹来了,贫道颇有先见之明啊。
城头之上,魏晋正在炼化那数缕古老剑意。
曹峻美其名曰护道,实则是无心修行,因为魏晋竟然跻身了一种境地,以致独独他俩附近下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鹅毛大雪。
曹峻闲来无事,就堆了个高高的雪人,模样英俊极了。
然后从方寸物里边取出两双青竹筷子,先在雪人腰侧各悬上一根,再让雪人双手各拿一根。
又堆了几只巴掌大小的旧王座大妖,让雪人一手抵住一只的脑袋。
曹峻转头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晋。
一个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后在剑气长城以杀妖一事砥砺剑道,返乡之后,在甲子岁数跻身仙人境。
听说阿良曾经帮他点破元婴境瓶颈,左右指点过他剑术,老大剑仙丢了本剑谱给他,重返剑气长城时,又得到了宗垣的数缕粹然剑意。
羡慕不羡慕?
自己都不认识阿良,左右曾经几剑碎过自己的道心,老大剑仙称赞了自己一句“后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剑意根本不稀罕搭理自己。
无奈不无奈?
魏晋突然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天幕。
曹峻顺着魏晋的视线也抬头远眺,揉了揉眼睛。
视野中,一轮大月逐渐现出巨大轮廓,正在“缓缓”移动。
南边的整座蛮荒天下估计又得再次共看一轮月了。
桐叶宗的于心、王师子、李完用、杜俨、秦睡虎先前离开剑气长城遗址后就联袂远游,直奔日坠,拜访大骊宋长镜以及玉圭宗韦滢,所以错过了近距离目睹老大剑仙出剑的机会。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头那边的剑气如虹。
秦睡虎笑骂道:“先前是谁着急赶路的,站出来。”
哪怕隔得远,一行剑修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
李完用目眩神摇,长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搓脸:“大概唯有这一剑,才当得起‘最纯粹’三字。”
杜俨眼神恍惚,喃喃道:“我们这辈子,练剑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后能够递出这么一剑吗?”哪怕此生只有一剑都好啊。
王师子说道:“其实左先生的剑术最接近老大剑仙。”
一提起左右,几个大老爷们儿就不约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于心置若罔闻。
其实未能在剑气长城见到左先生也不错,自己可不忍左先生为难。
她继而自嘲:左先生岂会因为自己单相思的那点儿女情长为难半点?左先生,只会让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共为难吧。
陈三秋和叠嶂跟随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连同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一起御剑去往南边的渡口。
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远游蛮荒之时,曾经故意放慢身形,低头望去,与陈三秋和叠嶂点头致意。
两个年轻晚辈被迫抬头,只是匆匆一瞥,就再不见老大剑仙的踪迹。
马苦玄揍完人之后,拍拍手,神清气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愤欲绝的老元婴仰头望天大声喊道:“贺夫子,难道就由着这厮肆意伤人吗?”
坐镇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都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我不在。”
马苦玄闻言大笑:不承想这个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贺夫子还挺风趣。
不再理睬那拨可怜兮兮的谱牒仙师,马苦玄去余时务那边坐着。
高明说道:“老马,与你说个事儿。”
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问道:“我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给陈平安当弟子啊?我觉得去那边跟隐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数典和忘祖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要么闭嘴不说话,一说话就不着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自顾自说道:“至少出门有面儿,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遇到的山上仙师,无论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师伯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余时务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劲点头:“对!”
“选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师也差不多,就乖乖认命吧。”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还笑得很开怀,不似作伪,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了,师父也没太亏待你,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跟着我吃香喝辣,两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
少年当初跑路之前,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在那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血迹。
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闯下大祸,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还喜欢冲在最前头。
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害怕和胆怯时,就觉得挺没劲的。
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可以跟着上山当神仙,他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
高明好奇问道:“老马,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怎么就较上劲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他。”
马苦玄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同龄人当中,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
高明抬头赞叹道:“那老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经风光过了。”
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是你们的余师伯祖。”
独自一人,三份武运,真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
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摇头笑道:“你们还真信啊?”
数典和忘祖将信将疑,唯有高明点头道:“信,咋个不信?”
余时务一笑置之,转头望向南边。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灵众生,生死皆如蝼蚁,却美如神。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剑修刘叉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
钓鱼这种事,确实容易上头。
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钓竿鱼篓就不提了,选择钓位、鱼钩鱼线、钓底钓浮、饼饵养窝,原来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刘叉“道法”精进无数,门儿清。
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以凡夫俗子的眼力、气力在此垂钓,若不然,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
今日渔获颇丰,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
先前跟文庙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打算再买些鱼苗投放入湖,文庙要是连这都抠抠搜搜,那自己就花钱买,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迹罕至的火山群中,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
一个姿色平平、荆钗布裙的妇人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开了一家酒铺,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她也无所谓。
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伤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来去自由。
今天来这边喝酒的,破天荒凑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剩下两个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过这四位酒客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新书》,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颇为唏嘘。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还在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算是归自己管辖,自己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那老婆姨吓得心惊胆战,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河婆少女双手托腮,眼神哀怨地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说:“女子就是菜籽命,嫁人可不就是菜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便有一只山精嬉笑搭讪,说:“河神娘娘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什么嫁人不嫁人的,难不成是瞧上我啦?好说好说,哥哥我的床第本事那是公认一绝。”
他可不怕那个顶着个神灵头衔的少女,不过等于一个山水官场的胥吏而已。
何况在这儿当个小小河婆简直就是遭罪,只管着一条可怜巴巴的河流,用自家山神老爷的话说,小姑娘衣衫单薄,穷酸命。
小河婆斜了那只山怪一眼,呵呵一笑,撂了句狠话:“一拳把你裤裆打烂。”
山怪一拍桌子,打出了个窟窿,仰止抬头望去,笑道:“赶紧赔钱。”
然后又补了一句:“是床笫,不是什么床第。”
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逛荡到一处不大的仙家渡口,花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
本来他是觉得价格便宜,拿来随便打发光阴,不承想还有意外之喜,因为翻到其中一页,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让三招”。
杜俞眼前一亮: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他们一定聊得来。
大骊京城火神庙,老车夫找到了封姨。她还是醉醺醺坐在花棚台阶上,打着酒嗝。
老车夫闷闷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大骊京城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飞升境起步,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
虽然那份惊人气象稍纵即逝,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终于晓得怕了?”
老车夫双臂环胸,嗤笑一声:“老子当然怕!”
搁谁谁怕的事儿,有啥好犟的,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
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摇晃酒壶,调侃道:“外人雾里看花就算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就说我了,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
“自己不会说去啊?”
“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不见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对了个眼神,就结下了梁子。
老车夫越说越憋屈,伸出一手:“闲着也是闲着,来壶百花酿。”
封姨还真给了一壶,让他有些意外:“今儿大气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一点光亮骤然绽放。
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从曳落河动身,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
白泽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飘摇,仅是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
同时有人悄然动身,一步登天,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一袭儒衫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猛然下按,将其推回人间。
白泽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高处,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轰然炸开,下一刻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拧断了后者的脖颈。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蛮荒天下,天时皆震。
一场看似朴素至极、半点不山上的“斗法”,实则双方道法余韵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只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这边等死啊。
他都没敢去往蟾宫明月,而是隐匿身形,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他妈的,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最会干架的小夫子!
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看到了一艘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其上两股龙气异常浓郁——真龙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的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想要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与此同时,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高高举起。
一名披甲按刀的武将与几名渡船随军修士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这才没有动手。
武将沉声问道:“来者何人?”眼前修士青衫长褂,气定神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偏偏记不起来。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渡船需要记录在案。”他一手缩于袖中,悄然拈住了一张金色符箓,“至于能否留在渡船上,老道不敢保证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续、礼部侍郎赵繇如今可都在渡船上,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自报名号:“落魄山陈平安。”
那武将愣了一下,随后恍然,问道:“是差点杀了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正阳山那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只出钱,几乎就没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坯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稳去哪里,大骊军方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都看得真切,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大快人心。
那武将满脸笑意,挥了挥手,撤掉渡船包围圈,然后抱拳道:“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方才没认出来。护卫渡船,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
宋睦就藩之地在洛州,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不承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主动介绍起自己来了:“我叫廖俊,曾是苏将军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说也罢。跟关翳然是朋友,可惜当年在书简湖与陈山主错过了,未能见上一面。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说你酒量无敌,一顿酒喝下来,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
其实是一桩怪事,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
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道气,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宛如一条不系虚舟,人身与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自然而然就让外人雾里看花。
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更早之前,道祖骑牛造访小镇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还行。不像某些人,虚招叠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离酒桌,脚边都能养鱼。”
廖俊听得十分解气,爽朗大笑。
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聚音成线,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
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顶楼,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在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
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好像与谁都能聊上几句,这类人的眼睛里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若是伪装也就罢了,偏不是。
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作为新晋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你就不怕文庙问责?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
那场文庙议事过后,不断有各类措施通过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
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升迁、贬谪一事,山下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上缴文庙,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
大骊这边,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属于平调,神位还是三品,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
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担任封疆大吏,属于重用。
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当然更是升迁。
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转任儒家书院山长,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难道是那场议事,文庙论功行赏,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
陈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邻居,提醒一句不过分。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以后改改。”
“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你也要改改。”
稚圭回了他一句,又笑:“要我说,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更讨喜。还是当年好啊,在铁锁井挨顿骂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
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出身,只说言语一道,可算出自同一座祖师堂。
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以心声问道:“十四境?哪来的?”
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存在,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巅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陈平安说道:“跟人借来的,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
稚圭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只是又突然眯起眼:“陆……道长?!”
差点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的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已经暴起青筋。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另一条龙须小镇主街一隐一现。
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的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
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力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做竖耳倾听状,而后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上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我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这个滥好人面前,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翻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用担心会遭报复。
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
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夫俗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稚圭是嫌弃自己没钱。
宋睦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宋续和赵繇,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余瑜。
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变成了苦瓜脸——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还不是打得自己鲜血狂喷,将自己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睦笑问:“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睦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睦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站在了宋睦身后。
宋睦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最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睦死死盯着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的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对稚圭道:“外人就别待在这儿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首先,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睦吩咐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
她以拇指抵住脸颊,其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
宋睦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保不齐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我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猴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无语凝噎。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他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以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
至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一场,拦下对方那手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致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
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廖俊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里,发现宋睦有点魂不守舍。她随意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睦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