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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后手

第326章 后手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类护山之属的山泽精怪,一切死物,都早已被大妖元凶炼化一体,所以每次护山大阵的破坏和重新开启,就是一场无形中的光阴逆流一年,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隐匿术法和逃命遁法都显得毫无意义。

  剑气长城那五位剑修的每一轮问剑过后,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都会在原地现身,但是窍穴灵气和傍身法宝,可不会跟着他们的足迹恢复原样。

  就像一群可怜兮兮的赶路人,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必须风雨兼程,埋头赶路,不断更换光阴渡口,一点一点伤及脚力,然后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对更大的绝望,面对那些遮天蔽日的剑光。

  先前五位剑修,每次联袂问剑托月山,多是隐官负责仗剑开山,率先斩破那条光阴长河的护山大阵,其余四位剑修则负责斩妖,同时各自以沛然剑气和浩大剑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积蓄万年的灵气和山水气运,最终改变天时地利。

  仅是陈平安一人,就递出了足足三千剑。

  蛮荒大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被剑光从额头眉心处一线划拉而下,劈成两半。

  因为陈平安递剑太快,次次斩向站在山顶的黄衣元凶,而这只大妖倨傲至极,竟是始终一动不动,任由剑光当头劈斩。

  就像被劈砍成了两半,居中一条金色光线凝聚不散,如一条金色长河隔绝对峙双峰。

  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的当下处境,与那两截剑气长城何其相似。

  大概这就是末代隐官有意为之的一种另类还礼。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绝,更别谈那些跟随他们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当下只余下三只仙人境大妖,或凭借一门涉猎光阴的本命术法,或拼着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宝和千年道行,还在苦苦支撑。

  那六位在这边参与议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饺子。

  逃?

  能逃到哪里去?

  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阴长河的阵法庇护,去面对那些飞升境剑修的剑光?

  何况托月山此阵虽能隔绝剑光,但亦是围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笼,使得妖族修士一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毕竟谁能想象自己会在蛮荒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被一场问剑给殃及池鱼。

  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最擅长帮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与萧𢙏合称剑气长城“凶悍”的陆芝,好像剑术又有精进。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当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要更早跻身飞升境。

  还有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男子,自称“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飞升境剑修。

  故而在蛮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师堂,或是类似大岳青山祠庙,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隐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内,纷纷燃起了一盏盏本命灯,帮助修士脱胎换骨,逃过死劫,只是修行可以从头再来,之前的境界却已烟消云散,再者本命灯确实是可以续命,但是未来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会被大道厌弃,相传点燃过本命灯的修士,在跻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怀潜,这么一个大道可期的天之骄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芦洲阴沟里翻船,原本以怀潜的修道资质,有很大希望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黄衣元凶根本无所谓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怜悯他们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蝼蚁,如同溺死在一场剑气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凶看了眼陈平安手持之剑,剑斩托月山次数如此之多,剑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迹象,反而愈发锋芒无匹。

  元凶想起这把长剑带来的那份天地异象,联想到那几页只会口口相传的老皇历,大致猜出了此剑根脚,微笑道:“命真好,能够侥幸被此剑认主,当然命也够硬,接得住此剑,始终不堕落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灵性蕴藉,就像一个个桀骜不驯的存在,修士心性若与之契合,往往会被自身炼化仙兵所影响,潜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发凶狠,无情之人愈发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会悄无声息带着主人走向一条大道岔路,最终修士承载不住,仙兵就能够脱离樊笼,重获自由,无论是那些岁月悠久的先天至宝,还是天材地宝的后天炼化,一步步提升为仙兵品秩,“无主”正是天下仙兵一条共同的大道根柢所在。

  所以每一位跻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对于仙兵的态度都十分微妙,绝不是多多益善那么简单的事情。

  许多上五境修士闭生死关,一旦不幸尸解,往往是宝光一闪,即便是大炼之物的仙兵,也不会追随修士一同崩散,而是依旧会重归天地,之后就在某地隐匿起来,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缘际会。

  越是顶尖的大宗门,越不会刻意阻拦那些仙兵的离去,因为即便强行挽留下来,也只会为山头带来诸多莫名其妙的灾殃,得不偿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贵程度,早就被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搜刮殆尽,所有归属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窍穴,对于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开辟气府有何难,为何没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气府之内搁满大炼仙兵?

  就像那只储藏有八把长剑的珍贵木盒,陆沉说借就借给陆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诗篇,唯有一把仙剑太白作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样就只有名为道藏的那把仙剑。

  而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曾经每一位都志在登顶,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却绝对不会盯着那些所谓的山上重宝,而是山水、王朝气运这些更加无形之虚物。

  元凶笑问道:“隐官接连递出三千剑,累不累,是不是该我还礼了?”

  陈平安那尊万丈法相,头戴莲花冠,青衫赤足,单手持剑,屹立在天地间。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有一道道紫金之气萦绕法相脸庞。

  对于那三个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隐官之外的那四位剑修仗剑远游了,看样子,是要飞升去往一轮明月中?

  加上元凶说要还礼,是不是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双方形势就要开始颠倒了?

  陈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询问,只是环顾四周,万里山河之外,还有不少隐匿各处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头门派,是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喜欢看戏?

  心念微动,就是一番随心欲而起的天地异象,只见天幕一处云海翻涌,云海下方刚好就是一座妖族山头,白云最终显化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掌,从云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纹路如一条条江河溪涧,开满了碧绿幽幽的荷花,摇曳生姿,又有皎洁月光,洒落在座座荷池当中,蓦然之间,开出了无数朵晶莹剔透的雪白荷花。

  陈平安这一手术法,分明是偷师于赊月,而赊月当时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陈平安施展开来,形似七八分,神似犹有四五分。

  大妖元凶也无所谓那座山头的存亡,伸出一手,雷电粹然,凝聚一线,最终显化出一根鎏金长枪,是以一具远古神灵的尸骸炼化而成,是元凶屈指可数的几件关键本命物之一。

  长枪从托月山之巅,破空掠出,划出一道笔直长线,似长虹贯日,光彩夺目。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脚横移一步。

  在仙簪城,陈平安的道人法相,从头到尾都在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然而金色长枪带起的光线,从青衣法相肩膀处钉入,相较于陈平安的万丈法相,这条由长枪拖曳而出的金光,纤细得就像一条缝衣绳线,笔直一线,剑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

  一只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护山供奉,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样的重宝,猛然间现出真身,半蛟半龙姿态,将那承接金线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后开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横移,大地之下震动不已,响起闷雷阵阵。

  金线如刀刃,开始倾斜切割陈平安的法相肩头,激荡起一阵如刀刻金石的尖厉声响,溅射出无数火星。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长线,竟是未能将其掐断。

  陆沉先前问话无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强提精神,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道:“是因为你身上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成为累赘了,不曾真正跻身贫道的那种虚舟境地。要说破解之法……”

  不承想根本不等陆沉指点迷津,陈平安就已经直接大步横移,故意不继续出剑开山,让大妖元凶先闲着。

  万丈法相再与那只托月山护山供奉反向移动,像是嫌弃它太过磨蹭,就干脆帮着它一鼓作气切割开自身法相的肩膀。

  陆沉这个躺在莲花道场之内的局外人,都要替陈平安觉得一阵肉疼了。

  万丈法相同时伸手一抓,驾驭长剑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后,夜游蓦然变得与法相身高契合,法相再转过身,将长剑笔直钉入大地,手腕一拧,将那条金色长线裹缠在胳膊上,开始拖曳那条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断往自己这边靠拢。

  原本被天地灵气和山水气运浸染万年,变得异常坚固的大地山河,顿时软如泥泞翻涌,地下那只妖族真身,似乎察觉到了生死一线,施展本命神通,不断与托月山衔接山根,然后疯狂扭转身躯,试图向后逃窜,大地之上,不断蔓延出动辄长达数十里、百余里的沟壑。

  最终那条半龙半蛟的庞然大物,被陈平安从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后就那么被一点一点拽向竖起锋刃的长剑夜游。

  其间这只妖族真身不断蹦跳,使劲翻拱背脊,许多山头被巨大身躯翻滚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陆沉坐起身,俯瞰这幅画卷,这都不是什么钓鱼了,如人在岸上拖曳一尾大鱼,没什么术法技巧,就是比拼蛮力。

  结果那条真身长达数千丈的蛟龙之属,被一把钉在原地的长剑夜游,从头颅处切割开来,当场一分为二。

  一报还一报。

  至于为何这条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线的缘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让其保持真身姿态,再就是陈平安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横空出世,刚好以十数万把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飞剑,笼罩住对方身躯。

  陆沉叹为观止,隐官与人打架,确实干脆利落,难怪都能从曹慈那儿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将这条托月山供奉分尸,陈平安这才左手持剑,继续朝托月山那边递出一剑。

  一剑开山过后,陈平安这边缠绕手臂的金线随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杆金色长枪。

  陆沉提醒道:“元凶这一手是在试探,好确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势,要小心了。”

  陈平安法相从原地消散,出现在千里之外,不承想那条金色长线如影随形,这一次是直接钉向法相心口,陈平安伸手抓住长线,一把将其扯断,惊觉其坚韧程度远输第一次丢掷而出,陈平安心知不妙,只是从那托月山之巅,就像绽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杆长枪,竟然同时抛出千百条光线,速度之快,就连陈平安都无法躲避,那些金色长线在法相之内承载大妖真名处,激起一圈圈金色涟漪。

  能够成为蛮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资质肯定不会差,合道托月山之后,虽说只能年复一年增加飞升境的道行,等于彻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万年,停滞在飞升一境的所谓巅峰,确实巅峰得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一剑斩向托月山,让那元凶再死一次,缠绕法相的金色长线一并消失。

  昼夜颠倒,黑幕沉沉。

  元凶抬头望去,是一座飞剑数量以数十万计的繁密剑阵。

  悬空剑阵缓缓向人间压下。

  这一幕,如天坠地。

  元凶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另外一手虚托往上,掌心纹路道意流转,出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宝镜,轻轻抬手,镜子高升,迎向那座从天而降的剑阵。

  陆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气象当真不俗。

  元凶这一手,无异于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绝天地通。

  当然陈平安一样用意深远,事实上,在陆沉看来,恐怕天底下再无比此举更契合借他山之石用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飞剑大阵,剑剑仿佛从太虚中凭空跳掷而出,好似起一片秋声,蕴含万钧之气。

  陈平安既是在练剑,又是在炼剑。

  除了一部早已被陈平安烂熟于心的《剑术正经》,他还一路游历,分出心神随手翻阅陆沉建造在玉枢城的那座观千剑斋,再从脑海中搜寻记忆,遥遥观想在剑气长城所见剑修的一切出剑,剑谱、剑术、剑意、剑道,都被陈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剑之中,一一练剑趋于纯熟。

  不同的剑术,不同的剑意,只不过被陈平安递出了如出一辙的开山轨迹。

  至于如今祭出的两把本命飞剑,更是将托月山当作一块天地间最大的斩龙石,用来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与锋芒。

  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极其罕见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范围的大小,除了与剑修境界高低挂钩之外,其实也与陈平安的心相大小有关,一切心起感应的眼中所见,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场场外人不可知的扩建天地。

  在这当中,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寻找第二种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储君之山。

  而第二把本命飞剑,飞剑的数量多寡,就看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终就能从井口到井外。

  脚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长枪。

  除此之外,元凶阴神出窍,再现出阳神身外身,还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后的一尊法相。

  只见大妖元凶的那尊阴神身边,凭空出现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缥缈曼妙,衣袖飘忽不定,好像是那传说中的河上姹女,灵而最神。

  阳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锤,映照得大妖的面目宛如一尊远古火部神灵。

  看来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炼化出五行之属本命物。

  五行之属,分别是脚下的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杆金色长枪,外加阴神身边的那位灵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运大锤。

  至于木属之物,依旧不显,多半是用来源源不断生发灵气,帮助元凶支撑术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无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炼本命物,只要被剑斩开山一次,就会年年崭新,根本不用担心折损崩碎。

  如果不是因为合道一事,必须付出修行止步的代价,那么只要被元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跻身了十四境,若是还可以将托月山携带在身,在蛮荒天下随意迁徙游走,那么这样的一位十四境,估计谁遇到了都会头疼。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视为一位合道地利的伪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边界所在,约莫是方圆六千里。

  这就意味着,在这六千里地界之内,大妖元凶来去无碍,之所以待在山巅方丈之地,站着不动被砍上三千剑,当然是觉得山中灵气少了点。

  人生路上,与人问剑问拳,陈平安再熟悉不过,至于山上纯粹斗法的次数,相对来说确实少了点。

  于是一把笼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现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巅,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运,使得这枚水字印率先成为陈平安五件大炼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宝。

  此外腰悬一篇宝光流溢的无纸道书,是那《祈雨》篇道诀。

  如此一来,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场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时蕴含拳法和剑意。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后,再生法相,是一尊悬空的金身神灵,双臂各有一条火龙缠绕,手持一杆剑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枚神异法印,金身神灵缓缓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攒簇,造化万千一掌中。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铜宝塔,在那神灵金身法相脚下落地生根,蓦然变得五城十二楼各嵯峨,有伤极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远古遗物,被荷花庵主当作见面礼,送给托月山关门弟子剑修离真,其实它曾是玉符宫的镇山之宝,老宫主曾是人间最顶尖的几位符箓宗师之一,早年与浩然天下的符箓于玄齐名,他秘密炼制了这座宝塔,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将其打造成青铜宝塔样式作为障眼法,不料后来有个少年道童骑牛过关,游历蛮荒天下,除了在英灵殿递出一指,将一只旧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实还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轻轻虚拍了一巴掌。

  结果远在数百万里之遥的那座玉符宫,正在闭关中的老宫主,连同一座小洞天,被当场拍了个粉碎,差点就此彻底身死道消。

  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飞升境老修士,沦为一只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铜宝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销毁此物,最终被荷花庵主见机得手,却只敢用来钻研玉符宫的符箓道意,仍是不敢随便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估摸着是觉得烫手,担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遥遥落下,到时候连同一轮明月齐齐拍碎,自己犯不着为了件仙兵丢了一处修道之地。

  最后荷花庵主便不怀好意,坑了离真一手。果不其然,离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就给当时都还不是隐官和剑修的陈平安打杀了。

  陆沉瞥了眼那枚法印,抚额无言。

  早年在牢狱内,在缝衣人撚芯的帮助下,将这枚山上的六满印从山祠转移到手心纹路的一处“山巅”,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

  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其余四面边款绘图无字,分别描摹有九尊“闭目”神灵,雷君电母,雨师风神,云吏灵将,火部天官,皆是远古天庭司职一部分天道运转的神灵。

  总计三十六尊神灵,只是一直尚未“点睛开天眼”,仿佛处于一种神职不显的酣眠状态。

  陈平安双指并拢,开始为那些远古神灵画像“点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铺子喝酒时,借“古人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十分心诚,借的可不光是境界而已,还有一身学问,所以陈平安只要愿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随便翻检陆沉某几个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条不系之舟,一场天人无忧无碍的逍遥游,游览一座几近无涯,可终究天有四壁的学海。

  只不过这一路,陈平安都比较节制,直到这一刻,才祭出此印,为那些神灵画符如开天眼。

  陆沉憋了半天,才略带惋惜神色,缓缓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陆沉很快补上一句,乐呵呵道:“当然了,当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来陈平安得到之时,法印就像被谁削去了天款,后来陈平安在城头以《丹书真迹》记载的一门符箓开山之法,反其道行之,画符手法可谓“逆行倒施”,并未以世间任何一种符箓篆文书写,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迹,分别刻下四字,先后顺序是那令、敕、沉、陆。

  故而最终补全六满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陆沉敕令”。

  那尊火属金身神灵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刹那间就高悬在天幕处,金身神灵再将剑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内一戳,如竖起一杆大纛,幡子所藏十八位剑仙身形小如微尘,走出寄身之所后,蓦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颗彗星激射向远方,风驰电掣离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剑远游,带起十八条流萤,在方圆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辖境之内,仗剑绞杀那些自以为躲藏隐蔽,实则有迹可循的残余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灵皆被陈平安点睛,一一如获重生后,神灵纷纷离开那颗五雷法印。

  就像在万年前已经崩塌的那份天道,在这一刻,补全主干,重归秩序,使得笼中雀的小天地,愈发契合大道无缺漏。

  可不知为何,陆沉越是如此靠近那个一,反而觉得自己越远离那个一的真相。

  明明陆沉眼中所见,就是越来越像一座旧天庭的雏形,可陆沉的一颗道心,反而越来越遗憾和失落。

  因为师尊最后一次现身白玉京,曾与陆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万一之外。

  两位十四境大修士放开手脚的厮杀,除了飞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帮忙,任谁掺和其中,自救都难。

  一个仙人境妖族练气士,与那黄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术法和法宝,都已耗尽。

  它只得现出真身,是一条身形长如绵延山脉的赤红蜈蚣,围绕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头颅,与那山巅元凶祈求庇护。

  其余两只仙人大妖,一个身形缩小如芥子,一个靠着身上那件能够远渡光阴流水的本命法袍,也开始与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只仙人境大妖,六个玉璞境,再加上那拨地仙修士。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联袂远游此地,除仙簪城飞升境乌啼之外,光是这次共斩托月山的战功,好像又足可视为剑斩一只飞升境了。

  陈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这座山,就像只是一个空壳子。

  就像是那个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个元凶在此等候问剑,至于到底是谁来此问剑,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攒了一肚子憋屈,直到这一刻,才能一吐为快,眯眼笑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还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你真当一个文庙的陪祀圣贤,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够护得住那半座城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害你被骂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宫下令阻拦城头剑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轮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还是说你这位末代隐官,就这么想要在城头刻字,凭此证明自己无愧于剑修身份?”

  陆沉心情凝重起来:“这家伙不是虚张声势。”

  陈平安递出一剑,以心声与陆沉说道:“无所谓的事情。”

  砍死这只飞升境巅峰再说。

  元凶最郁闷的其实是件小事,是年轻隐官的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能熬过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长城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一天都好。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

  名叫希望。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大地翻裂。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副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

  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他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有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地横扫一剑。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

  身为文庙陪祀圣贤之一的老夫子贺绶,负责看管剑气长城遗址,立即从天幕处落下身形,在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之外御风悬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约定,恪守规矩,双脚并不踏足城头,与那位人间资历最老的剑修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晚辈贺绶,拜见老大剑仙。”

  老大剑仙这个绰号,最早还是阿良帮忙取的,后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就跟着这么喊,加上各洲返乡剑修一样习惯了如此敬称陈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陈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并没有理睬一位文庙圣贤的打招呼。

  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的贺绶也不以为意,这位老大剑仙要是好说话,就不是陈清都了。

  贺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灵的隐藏、现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连累年轻隐官合道的半座城头,在老大剑仙现身之前,陈平安的合道所在,其实就受到了一种攻伐神通的隐蔽。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与文庙的失职,得认。

  贺绶暂时只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灵的那一记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这位老大剑仙的一部分元神。

  他早先没有朝蛮荒天下递出任何一剑,只是一剑开天,护送举城飞升去往五彩天下。

  再一剑斩杀越境的龙君。

  如今又只是一剑,就彻底斩碎一尊高位神灵的金身神性。

  至于陈清都为何能够重新现世,贺绶不愿探究。

  只是贺绶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大剑仙在剑气长城留了后手,贺绶肯定护不住陈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头,届时后果不堪设想,都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种护犊子不要命的行事风格,骂自己个狗血喷头算什么,估计都能偷偷去文庙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当年老秀才为何会一脚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还不是为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带着师弟齐静春一起游山访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门外不说,还被骂得很难听,山君揭了刘十六的老底,说他是那妖族异类。

  好像那位与白玉京极有渊源的大岳山君,还曾试图拘押刘十六和齐静春在山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摇头道:“不用在意,半座城头不还没被打碎,对于如今的陈平安来说,问题不大,反正这小子早就习惯了挨揍。何况对方藏了那么久,我们剑气长城一样毫无察觉。再说了,你们读书人的本命功夫,还得是传道授业解惑,打打杀杀的,确实不太在行。”

  贺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本想说至圣先师与礼圣打架本事不差的,只是犯不着跟老大剑仙较这个劲。

  剑气长城的董三更、萧𢙏、陈熙、齐廷济等剑仙,还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蛮荒天下的大髯剑客刘叉,以及白玉京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的玄都观孙怀中……

  反正万年以来,数座天下,剑道一途,何等天才辈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终无一人自称剑道无敌。

  只因为此地城头上,有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负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与陈清都问剑,止步于倒悬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从倒悬山一步跨过大门,再一步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即可。

  为何不敢、不愿、不能问剑,因为问剑即输、即伤、即死。

  相传阿良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年,曾经有一次在城内醉酒过后,跑去参加一场其实根本没喊他的巅峰剑仙议事,到了城头上边,昂首阔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说法,就是在城头结茅修行万年,竟然问剑之人都没一个半个的,老大剑仙实在太过寂寞了,就让阿良来破这个例,都让开,让我来!

  城头议事剑仙和城头外边看热闹的剑修,反正没一个拉住了阿良,等到老大剑仙走出茅屋,点头说了个“好”字,阿良似乎瞬间就醒了,一个蹦跳,在老大剑仙身边落定,大义凛然,补了一句:“让我来为老大剑仙揉揉肩,你们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剑仙,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嘘寒问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谓一举成名,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剑仙的小棉袄自居。

  只是老大剑仙觉得这个说法太恶心,才没有在剑气长城流传开来,不然阿良多半还要多出一个绰号。

  陈清都看了眼那把坠落在大地之上的长刀,觉得很是眼熟,因为是远古执掌刑罚的神灵的手持之物,事实上,他不但眼熟,万年之前还与其打过不少交道。

  所谓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剑互砍。

  最后那场战役,击败这尊神灵的是一位与龙君观照辈分相同的剑修,只是后来此人跟随兵家老祖试图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不惜让练气士之外的人间众生死绝,最终导致了人族内部的一场大决裂,修道之士死伤无数。

  而这位当初并未彻底陨落的神灵,曾经跻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旧天庭神职划分,也算是那位持剑者麾下的直属神灵。

  万年之前,在其锋刃之下,妖族尸骸白骨累累,堆积成山,无数鲜血曾经汇聚成一条贯穿蛮荒的远古大渎。

  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如泡影。

  陈清都叹了口气,看来当年那位前辈来此城头游历,除了是来见陈平安,还有几分缅怀故友的意思?

  难怪那把最早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狭刀斩勘,会跟着那只化外天魔来到剑气长城,一路辗转,最终又被陈平安获得。

  属于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之于此刀,类似一处储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环,两刃相邻。

  陈清都心意微动,那把无鞘的雪白长刀随即掠至城头,他对贺绶说道:“回头劳烦你将此刀,交给我们那位隐官大人,就说是以后他与宁丫头成亲的贺礼,人可以不到,礼物得贵重。”

  贺绶点头答应下来。

  陈清都摆摆手:“忙去,我们没什么可聊的,瞎客套起来,只能说些有的没的,双方都尴尬。”

  贺绶原先根本不觉得尴尬,毕竟能够与老大剑仙尽可能多聊几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陈清都这么说了,贺绶只得再次作揖拜别老大剑仙。

  老夫子返回天幕继续盯着远处那些渡口,有些伤感,经此一别,就真的与老大剑仙再无重逢机会了。

  魏晋早已起身,御风来到另外那座城头的崖畔地带,遥遥抱拳道:“魏晋见过老大剑仙。”

  陈清都一步来到崖畔,瞥了眼风雪庙大剑仙,点点头,道:“境界嗖嗖涨啊,几年没见,得刮目相看了。”

  魏晋倍感无奈。

  曹峻来到魏晋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么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的几缕粹然剑意,问道:“剑谱都丢给你了,为何还是无法赢得宗垣那条剑道的认可?”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没理由啊,你们俩隔了几千年,照理说谁也抢不着谁的媳妇,宗垣那小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外加痴情种,没道理对你看不顺眼。”

  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其实也有一些剑修,能够与陈清都多说几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后来的董观瀑。

  老大剑仙突然眯起眼,转头望向蛮荒天下腹地一处隔绝天机的古怪战场:“难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挥袖子,陈清都在身前摊开一幅外人不可见的光阴长河画卷,托月山百剑仙都曾在隔壁城头练剑。

  将那些蛮荒天下的剑仙坯子一一看遍,最终看到了那个好像资质相对最差、迟迟未能获取剑意馈赠的年轻剑修。

  见老大剑仙不言语,魏晋也就识趣闭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几眼老大剑仙就是赚。

  年轻剑修在城头这边练剑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务正业,更像是个游山玩水的练气士,只是盯着城头之外发呆。

  当练气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时,就算自立门户了,迥异于其他练气士,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寻出飞剑的一两种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剑修几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来剑修数量相对最为珍稀,剑修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不嫌多的宝贝疙瘩,再就是炼剑一途,太过消耗金山银山,以山泽野修身份修行,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门的财力支持,难免事倍功半,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

  剑修的不同寻常,其实就是一个字面意思上的“天赋异禀”,几乎可以视为一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授之事。

  因为剑修的本命飞剑,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经是光阴长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后世万千术法当中的最大宠儿,最为“有序”,继而衍生出无数种的飞剑本命神通。

  这就是为何剑修在练气士当中最具先天优势,因为剑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得天独厚,别具一格”。

  所以剑修在山上,才有资格最不讲理,任你术法无穷,我有一剑破万法。

  在那几年里,托月山剑修陆续离开城头,但是这个被陈清都单独拎出的年轻剑修,位次垫底,名声不显,他离开城头极晚,看似一无所获。

  此人与其说是剑修炼剑,不如说是一直在以水月观和白骨观巡视剑气长城遗址,偶尔属于宗垣的那几缕遗留剑意当空掠过,年轻剑修才如临大敌。

  最终剑修被那个先与陈平安闲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悄然带走,不然龙君会按照甲子帐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剑意的剑修,就别想活着走下城头了。

  陈清都很快就找出蛛丝马迹。

  蛮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剑仙,除了极少数是“身世清白”的纯粹剑修,其余几乎都与神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这个年轻剑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灵转世,继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灵的本命神通,那把飞剑的神通,接近“观想”。

  透过皮相看骨相,不断推衍、拼凑心相,无限接近某个真相。

  只为了观想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宗垣。

  显然是周密的后手之一,是送给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一个意外惊喜。

  宗垣重返人间,算不算意外。

  人间重见宗垣,是不是惊喜。

  陈清都打散那幅光阴画卷,与魏晋开口说道:“挑重点说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许元神,在这人间无法久留。

  魏晋言简意赅说了些大事。

  至圣先师在中土穗山之巅与在蛟龙沟遗址的蛮荒大祖,遥遥切磋道法。

  阿良被压在了托月山下数年之久,从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国,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剑齐聚扶摇洲,白也独自一人剑挑六王座,后来被文圣带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蛮荒天下攻占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终被大骊铁骑阻截在宝瓶洲中部,周密率众登天而去。

  宁姚在那座被命名为五彩天下的崭新家乡,接连破境,跻身飞升境,成为天下第一人,其间她还亲手斩杀一尊高位神灵。

  一场中土文庙议事,对蛮荒天下说打就打了。

  阿良带着一位飞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后左右仗剑远游驰援阿良。

  陈平安带着四位剑修,在前不久离开剑气长城。

  老大剑仙其间只说了两句话。

  “可惜白也终究不是剑修,不然来了这边,可以教他几手合适的剑术。”

  “宁丫头半点不让人意外。”

  陈清都再问了两个问题。

  “左右如今有无跻身十四境?”

  魏晋摇摇头,解释说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机会跻身十四境,却因为追求一条更广阔的剑道,耽搁了破境。

  陈清都的最后那个问题是:“文庙和托月山对峙议事,是小夫子说要打的?”

  魏晋笑道:“不是礼圣,是陈平安率先开口,说打就打。”

  陈清都点点头,脸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很像自己。

  老人从不觉得一个人的朝气勃勃,只是那种一年到头的言语欢快,行事跳脱。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隘里,独独在苦难之际,年轻人反而能够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做出最意外的事,递出最快的剑,与这方天地说出最有分量的言语。

  平时一贯寡言者,偶尔放声,要叫旁人不听也得听。

  陈清都收起思绪,视线偏移几分,望向曹峻,笑问道:“这位年纪不小的剑仙,姓甚名甚,来自何方?”

  相对于陈平安、宁姚和魏晋这几位剑气长城的自家剑修来说,外乡人曹峻的百余岁,确实算年纪不小了。

  曹峻抱拳说道:“晚辈曹峻,祖籍在宝瓶洲骊珠洞天,与隐官祖宅就在一条巷子,只是晚辈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曦,负责看守那座镇海楼。”

  曹峻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多说一句:“晚辈其实才一百四十岁。”

  本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自己早就跻身上五境了,说不定还有希望跟风雪庙大剑仙一个境界。

  只是想到在这位老大剑仙这边,好像仙人境剑修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就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

  陈清都嗯了一声,点点头:“那跟左右的岁数、境界都差不多,后生可畏。”

  魏晋忍住笑。

  曹峻只觉得被黄泥巴糊了一脸,又不敢与老大剑仙顶嘴,憋得难受至极。

  他算是彻底领教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了,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二字的剑修,一个比一个性格鲜明。

  宁姚的不苟言笑,万事不上心。

  陆芝好像对剑气长城以外的人,见谁都想砍上几剑。

  齐廷济的年轻人下辈子注意点,老剑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说着最狠辣的言语。

  再就是这位老大剑仙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就连魏晋这个一向持身正派的风雪庙大剑仙,都有了一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突然轻声道:“要走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眷念的,身为纯粹剑修,生前出剑,必须有个阵营讲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这点剑意,还有个屁的敌我之分。”

  魏晋神色自若,转过身,面朝城头以南。

  在这一刻,魏晋剑心愈发澄澈通明,与已故剑修宗垣,遥遥抱拳礼敬。

  大不了以后战场相见,再与宗垣前辈那些剑意的继承者分出剑道高低,一决生死。

  陈清都笑着点头:“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风骨仍凛然。

  原来一直对魏晋不曾亲近的几缕剑意,刹那间,在空中凝出四条剑光长虹,最终在风雪庙剑仙身边缓缓流转,萦绕不去。

  这就意味着魏晋从此在剑道一途,就属于宗垣一脉了。

  没有任何师徒传承的繁文缛节,没有什么祖师堂敬香拜挂像。

  魏晋以心声问道:“敢问老大剑仙,万年之前的那个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陈清都犹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摇摇头:“曾经见过两次,没什么可说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说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大半都已陨落在那场改天换地的惨烈战事之中。

  此外,要么远离旧天庭遗址,在天外沦为孤魂野鬼,要么坠落在未知的人间大地,长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作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经司职接引男地仙飞升。

  蛰伏于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创,曾是披甲者麾下。

  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的那尊神灵,跨海远渡宝瓶洲,登岸之时,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击杀,曾经被命名为“回响者”。

  赊月继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单单是月宫种那么简单,相对是最有希望跻身那个“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杀了这些高位神灵,于人间利弊皆有,好处是少了个战力惊人的人族死敌,坏处就是会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后,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补缺的崭新神灵。

  在万年之前,这些高位神灵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只是万年之后,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间那座无形的文字囚笼,对神灵禁锢极大。

  文海周密,曾经自创文字,在蛮荒天下流传数千年之久。

  就是为了让新旧神灵在重返人间之时,都可以尽量脱离礼圣制定出来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这座蛮荒天下,就是新天庭众多神灵在人间落脚的渡口了。

  远古神灵的唯一言语,其实类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谓心声,只是类似,而并非全是。

  方才被陈清都一剑斩碎金身的高位神灵,名为“行刑者”,曾在持剑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罚真龙,在它手中吃苦极多。

  不过它神性不全,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剥离出了一部分残余的本命神通,更是雪上加霜,当然,只是不比当年那么擅长打架,绝对不意味着它好杀。

  而那个被托月山当作杀手锏之一,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灵,大概是那尊名为“寤寐者”的存在了。

  它的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梦魇中。

  老话说夜长梦多,还是后世化外天魔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还有那拥有一门“止语”神通的“无言者”,又名“心声者”。

  以及造就出众多日月、无数山河秘境的“复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铸造者”。

  当然这些古老神灵称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结束后的说法。不被文字记载,就像一部老皇历的最前边,专门为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页。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么都好奇,年轻人什么都知道,中年人什么都怀疑,老人什么都认命。

  至于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杆秤,很难说谁一定是好人。

  只是希望以后人间千年万年,不要无视那些沉默者的付出。

  一个孩子年纪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实一个年纪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够多做什么。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举目远眺蛮荒天下。

  差不多还能递出一剑。

  与谁问剑?

  砍谁好呢?

  那个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

  白泽与小夫子关系不错,跟我陈清都可不熟。

  白泽与绯妃行走在一条曳落河支流的干涸河床之畔。

  绯妃察觉到了剑气长城遗址那边的一丝异象,惊心动魄,轻声问道:“白先生,那个老不死其实……没死?”

  白泽说道:“不能因为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就忘记老大剑仙合道整座剑气长城。当初周密登上城头,除了收网,也想确定此事。既然周密没有动手,要么是毫无察觉,连他都被蒙骗过去了,要么就是觉得挨老大剑仙倾力一剑,划不来,就有了别的长远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的皮相姿态,也就是旧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游历一趟剑气长城,还与陈平安有过一番闲聊。

  白泽突然笑着提醒道:“对老大剑仙还是要敬重些的。”

  绯妃发现哪怕陈清都现身,白泽的注意力都还是在托月山,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个只留下元凶支撑的空架子,已经影响不了太多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

  退一万步说,就算被陈平安那个疯子成功开山,恐怕还不如那轮明月被宁姚他们仗剑飞升再斩落,来得影响深远。

  绯妃也不藏掖,与白泽直截了当问道:“白先生,你是在担心那个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泽点点头。

  这次重返家乡,白泽会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长久冬眠者,然后会与它们立下一个约定,跟随在自己身边。

  其中肯定有那桀骜难驯之辈,那就真身连同它们的真名,继续一同沉睡个数千年好了。

  离乡万年,白泽唯一谈得上对家乡有所牵挂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数,尤其是至今还在世者,就只剩下那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了。

  元凶当然只是这位蛮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实它的真名,寓意极美,叫元吉。

  既是“黄裳元吉”的元吉,又是“祚灵主以元吉”的元吉。

  万年之前,经过那场内讧之后的河畔议事,天上天下都已尘埃落定。

  原先按照约定,剑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据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称祖。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与陈清都、龙君、观照之外的一大拨剑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妖,三者最终落败。

  后来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蛮荒天下。

  蛮荒大祖带着一个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脚后,开始登山,正是后世的托月山。

  当时与这对师徒同行之人,其实还有白泽。

  临近山巅,大祖停下脚步,笑道:“白泽,你学问大,不如帮忙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吧,记得讨个好兆头。”

  白泽低头望向那个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会儿刚刚炼形成功的妖族孩子,总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学问最大的白泽。

  “那个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么大吗?那怎么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泽,是因为姓白名泽吗?为什么谁都喜欢喊你一声‘先生’呢,师父说是出生早、年龄大的意思,那么师父呢,又是什么意思,真是传道之人既为父又为师吗?”

  “我们分得了这块天下,听说好像是最大的地盘呢,是因为我们立功最大吗?”

  在登山途中,耐心极好的白泽一一为那个孩子解惑。

  走上山顶,蛮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后笑道:“白泽,这座山头还没个名字,能者多劳,你干脆一并命名了?”

  光阴元在水,月落不离天。

  白泽就给脚下高山,取了“托月山”这个名字。

  最后白泽摸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以后各自修行,有机会再叙旧。”

  白泽从托月山那边收回视线。

  绯妃开口问道:“白先生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对吧?”

  白泽点头。

  一只大白鹅,从落魄山赶来铁匠铺子,在空中手脚拨水而来,一个站定,振衣抖袖噼啪响,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刘羡阳立即睁开眼。

  檐下摆着三张椅子,刚好空着一张用来待客,崔东山一个拧转身形,脚尖一点,身体后仰,倒飞出去,一屁股刚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张竹椅上,连人带椅子挪到刘羡阳身边。

  然后心有灵犀的两人,各自抬起邻近一肘,双方的磕碰动作,眼花缭乱。

  “刘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边上竹椅上的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翻了个白眼。

  双方的称呼,竟然还都带点颤音。

  崔东山抹了把嘴,伸长脖子望向龙须河那边:“刘大哥,有没有老鸭笋干煲?!”

  刘羡阳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没有,我说了又不作数的。”

  余倩月转头瞪眼,怒视那个痴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刘羡阳立即心领神会,笑哈哈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老弟见谅个。”

  然后刘羡阳好奇问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没呢,就是来这边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这不就得了右护法的一道法旨,让我下山帮忙买些,嘿,按照小米粒的报价,说不定我还能挣个几钱银子。”

  刘羡阳气笑道:“小米粒的银子你也好意思黑下来?”

  崔东山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是右护法故意打赏给我的一笔跑山费呢。”

  刘羡阳点点头,说了句小米粒的口头禅:“机灵得很,精明着呢。”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没来由地感慨一句:“都属于劫后余生的好时节了。”

  如果先生还在家乡,不曾再次远游,那就更好了。

  刘羡阳嗯了一声,知道缘由,却没有多说什么。他主要还是怕吓着那个假装不在意、竖起耳朵认真听的圆脸姑娘。

  崔东山是说那个老王八蛋和齐静春,曾经在赌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会不会留下一丝一毫,她还会不会稍稍眷念人间。

  不然就会于天下长日至极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大报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陈平安、刘羡阳、宋搬柴、被丢到这边的赊月,再加上异常丰沛的龙州水运,本来都是被阮秀拿来炼镜开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么,皆被炼为一镜,作为火神升举登天的台阶。

  刘羡阳曾经半开玩笑,说是李柳替他们几个挡了一灾。因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刘羡阳说道:“其实不算赌,好像笃定她不会如此作为。”

  崔东山点头道:“就是不知道齐静春,最后跟她说了什么。想不通,猜不到。”

  确实不是在赌什么,而是一种对人性的相信。

  刘羡阳遥遥看了眼那座横跨龙须河的万年桥,一脸无所谓,笑道:“那就什么都别多想,过日子嘛,还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崔东山递过去一捧瓜子,手掌倾斜,倒了一半给刘羡阳,道:“果然还是刘大哥最洒脱。”

  刘羡阳嗑着瓜子,给崔东山一脚踩中脚背,刘羡阳立即转过头,扬起手掌,道:“余姑娘?”

  赊月板着脸摇摇头,不过她的心情好点了。

  崔东山吐着瓜子壳,感叹道:“我那大师姐的心境,愁,估计还是得先生出马,才能捋顺了。”

  当年裴钱第一次远游归来,身上带着那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糕点,之后在隋右边那边,双方差点没打起来。

  因为裴钱曾经在金甲洲一处乡野村头,看到了一块禁制碑。

  碑文只有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为何要立起这样的禁制碑,当然是因为这类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专门立碑制止这类惨事。

  村内重男轻女,舍弃女婴,偷偷溺杀水中;五月初五这天诞生的男婴,是不祥之兆,被视作会带来灾殃,也不招人待见。

  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镇这边,其实在整个浩然天下,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婴,都会不受待见。

  崔东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灿烂道:“为了先生,我得与你道声谢,至于情意嘛,都在瓜子里了!”

  刘羡阳笑道:“瓜子年年有余,越嗑越有,不错不错。”

  崔东山伸长双腿,慵懒靠着椅背,说:“富贵可不用尽,余点就是积福。贫贱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别发簪,第一次自称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这些,我这个当学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刘羡阳嗑着瓜子,听着大白鹅的言语,点头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们这边的老话说,就是谁家门前都会有一两阵苦风吹过,来得越早越好,然后熬过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墙都不高了,再来阵苦风,躲不过,更熬不住。再说了,越是吃过百家饭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么饭都可以吃,唯独不能吃子孙饭,所以我们这才有那个‘余着’的说法嘛。”

  崔东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误刘大哥忙正事。”

  刘羡阳摆摆手。

  崔东山离开之前,嬉皮笑脸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亲拜堂之后再做,比较名正言顺,只是干柴烈火,天雷勾动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羡阳笑容尴尬。

  赊月笑呵呵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鹅滚蛋之后,刘羡阳也就没有继续打瞌睡在梦中练剑,而是跟一旁的余姑娘说了些旧事。

  说小镇这边有个乡俗,问夜饭,梦夜饭,因为按照小镇乡音,“问”与“梦”谐音。

  就是在除夕这天,家家户户吃过了年夜饭,老人们就会留在家中开门待客,守着火炉,桌上摆满了佐酒菜碟,青壮男子们相互串门,上桌喝酒,关系好的就多喝几杯,关系平平的喝过一杯就换地方,孩子们更热闹,一个个换上新衣裳后,往往是成群结队,走门串户,人人斜背一只棉布挎包,往里边装那瓜果糕点,装满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赊月问道:“是整个龙州的风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习惯,这个赊月当然知道,只是问夜饭一事,她第一回听说。

  在她来到这边的几年里,至多只是在腊月里,跟着刘羡阳去红烛镇赶过几次集,置办些年货。

  刘羡阳摇摇头:“就只是我们小镇独有的,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风俗就越来越淡了,估计最多再过个二三十年,就彻底没这讲究了吧。”

  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像问夜饭就很寡淡无味,反而是穷巷子这边更闹腾,就像是一种没钱人的穷讲究,但是热闹,有人气,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陈平安在认识刘羡阳之前和顾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会一个人在泥瓶巷宅子里,独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会有一个街坊邻居登门,他也不会去走门串户,一来家里就一人,好像是脱不开身,再者他也不受欢迎,没谁愿意在这一天见着他,那些个愿意与陈平安亲近的老人,哪怕平日里愿意与陈平安言谈无忌,唯独在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讳的,老人们主要还是怕家里的年轻人觉得触霉头,除夕夜的,到底不会因为一个外人,与自家人闹得不开心。

  赊月听着刘羡阳娓娓道来的过往,轻声道:“隐官小时候这么可怜啊。”

  刘羡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认识我这个朋友之后,陈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过年夜饭,就关了自家门,去泥瓶巷陪陈平安,弄个小火炉,拿火钳拨木炭,一起守岁。”

  其实刘羡阳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还是陈平安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炉边,坐到天亮。

  赊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关了门,不用待客啦?”

  刘羡阳哈哈笑道:“穷得兜里大哥二哥不碰头,待个什么客。”

  赊月倒是听懂了这句话,是刘羡阳的一个独门说法,金子是老爷,银子是大爷,两种铜钱就被称呼为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镇上,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的寻常百姓,一般门户里边,钱财往来是不太用得着金银的。

  除非是那些龙窑的窑头和一些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他们的薪水工钱,才会用银子计算。

  赊月问道:“一起守岁,你们两个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说那会儿的隐官,是个放屁都不响的闷葫芦吗?不无聊啊?”

  刘羡阳气笑道:“陈平安平时话是不多,可他又不是个哑巴。”

  刘羡阳沉默片刻,又道:“何况在我这边,这小子还是愿意多说几句的。”

  赊月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这家伙只有说到他那个朋友时,才会格外骄傲,尤其得意。

  陈平安家里的那点值钱物件,都被他在小时候典当贱卖了。

  他确实会跟刘羡阳说些心里话,比如先把爹娘坟头修一修,祖上留下来的那几块田地,拢共也没几亩,东一块西一块的,最好也能买回来,价钱高点就高点。

  如果挣钱再多些,就修祖宅,还有余钱,隔壁家那栋好像打小就没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钱买下来。

  其实陈平安在当窑工学徒那几年的时候,除了在顾璨身上有一些个乱七八糟的开销,本来还是能攒下一些银子的,结果都被刘羡阳借走,给挥霍掉了。

  这些事情,刘羡阳倒是从来半点都不隐瞒赊月。

  “后来泥瓶巷那边有了个拖油瓶的小鼻涕虫,陈平安就多了些笑脸,他是真把顾璨当亲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为反正可怜不着小时候的自己了,就愈发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虫了。而且顾璨也确实打小就黏陈平安,没几个人知道,早年几乎是陈平安手把手教会顾璨说话、走路的。泥瓶巷那边,孤儿寡母的,顾璨的娘亲,那些年为了养家糊口,又不愿意改嫁,确实平日里半点不得闲,经常就是将顾璨随手一丢,交给陈平安就不管事了。”

  无法想象,一个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的少年,拿着枝丫,蹲在地上,教一个小鼻涕虫写“顾璨”两个字,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让旁人觉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来。

  吃苦这种事情,是唯一一个不用别人教的学问。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个苦尽甘来。

  赊月听着这些年月不算久远的旧事,刘羡阳笑道:“不用觉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说来说去,相较于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里的鸡屎狗粪,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别觉得陈平安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才变成个闷葫芦,我听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邻居说过,那家伙打小就话不多,老人们的记忆里边,说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说法,就是那小子的一双眼睛,从小就很明亮。”

  赊月默念了一遍“明亮”这个说法,然后点头道:“是个很好的说法。”

  刘羡阳洋洋得意道:“我这家乡老话多了去了。”

  赊月疑惑道:“明亮好像不是你们小镇独有的乡语吧?”

  刘羡阳笑道:“那余姑娘就当是好了。”

  之后刘羡阳就开始闭眼打瞌睡。

  赊月则去河边了,她就怕小镇这边也有人一样喜欢砸石头偷鸭子啊。

  之后有一天,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搬迁了,阮邛难得回这边一趟,赊月刚好站在河边散步。

  赊月试探性问道:“阮师傅,要不要吃老鸭笋干煲?”

  她突然腼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饲养的那群鸭子,又难为情道:“也不老啊。”

  心中默默祈祷阮师傅你客气点,见外些,可千万别点这个头啊。

  阮邛才记起来时路上,临近铁匠铺子这边的龙须河里边,好像多了一群欢快凫水的鸭子。

  男人脸上难得有点笑意,摇摇头。

  阮师傅一摇头,赊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罢了罢了,都交给刘羡阳去处置好了,她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只等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笋干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问道:“刘羡阳呢?”

  赊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与阮师傅扯谎,那就装傻呢。

  阮邛无奈道:“我找他有事。”

  赊月好像临时记起来刘羡阳去哪里了,说道:“不晓得,他只说了一句‘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镇那边了,应该是忙正事去了吧,毕竟是个读书人嘛。”

  阮邛这才遥遥看了几眼小镇,在一处街巷,有俩老娘们在挠脸扯头发。

  刘羡阳就跟一拨青壮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热闹。

  都说人一长大,故乡就小,还说常去的地方没风景。

  只是在刘羡阳这边,没这些说法。

  赊月问道:“我帮忙把他喊回来?”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摆摆手,屋檐下边搁了两张竹椅,阮邛还是去屋子里边搬了长凳出来。

  赊月还是以心声提醒刘羡阳赶紧回来,刘羡阳立即屁颠屁颠从拱桥那边小跑而回,心想可惜可惜,只差一点,两个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刘羡阳落座后,赊月已经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刘羡阳。”

  刘羡阳疑惑道:“嗯?”

  阮铁匠今天有点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这个小弟子了?以至于来这边就为了喊个名字?

  阮邛继续沉默起来。

  刘羡阳就递过去一壶酒,阮邛没有拒绝,接过酒壶,老男人开始喝闷酒。

  刘羡阳自己没有喝酒,双手笼袖,抬起脚,两只鞋子轻轻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说道:“如果当年我不拦着他们俩,现在会不会好点?”

  刘羡阳一时无言。

  在这一刻,一向自认还算能说会道的刘羡阳,是真的一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

  阮邛喝着酒,嗓音沙哑道:“怪我。”

  刘羡阳目视前方,轻声道:“师父,千万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真的。”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说道:“还有没有酒?”

  刘羡阳这才拎出了两壶酒,师徒两个,一人一壶。

  喝酒一怕喝不够,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时不觉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肠苦长。

  陈平安真正的心湖,其实就像是一面镜子。

  整座心相天地,平整如一镜,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书楼、坟头等,诸多种种皆倒映其中,丝毫不差。

  心境即镜。

  唯有一物是额外多出来的。就像水面之下,在镜子的另外一面,站着一个人。故而一旦镜面颠倒,就是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

  “这个人”初看就是陈平安本人,再一看,则更像是那位大骊京城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如果有人与之长久凝视,则发现终究与前两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终闭目,脸上笑容恬淡,缓缓行走在镜面上。

  天地间万籁寂静,无声无息,死寂若坟冢。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阴长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阴长河在此处选择永恒静止。

  金色拱桥那边。

  离真笑嘻嘻道:“事先声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幸灾乐祸了!隐官大人不选赊月那处,临时改变主意,选了居中那轮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帮忙出手阻拦那拨剑修?还是说连这种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计之内?”

  周密摇摇头:“不曾算到,实属意外。”

  离真后退几步,一个蹦跳,坐在栏杆上,双臂环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实在太大,能聊天的家伙又实在太少,与那些人性被神性完全覆盖的新晋神灵,又能聊些什么呢?

  今儿月亮圆不圆?兜里几个钱啊?

  离真问道:“万年之前,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由着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水火之争?”

  这件事情,就是离真最想知道的那个真相。

  一直站在栏杆上的阮秀闻言转头,望向那个作为披甲者继任者的离真。

  离真立即转移话题:“再早一些,为什么由着其他神灵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灵会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毁灭。

  周密笑着给出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觉孤单。”

  是孤单,不太可能是孤独。因为最为极致的粹然神性,不允许神灵拥有这种感知。

  即使短暂拥有,也自知是假象,是虚妄,毫无意义。

  自知者明。万年之前,远古神灵,就是一切众生的头顶神明。

  离真重新趴在栏杆上,开始对着整座人间喃喃自语。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独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永恒如云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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