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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拔河

第324章 拔河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后,千百条流萤同时亮起,那些都是御风逃离仙簪城的修士身影。

  陆沉瞥了眼这幕仙气缥缈的画面,五彩绚烂,景象瑰丽,可惜是树倒猢狲散。

  以后蛮荒就再无第一高城仙簪城了。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过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轻隐官以纯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断再捶烂的。

  陆沉收起视线,提醒道:“咱们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这里牵扯太多,会妨碍出剑的。”

  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合道剑气长城,本就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

  其实陆沉这一路远游,并不轻松,需要帮助陈平安不断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压胜。

  不然三张奔月符,陆沉信手拈来,毕竟不同于三山符,奔月符是陆沉首创,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闲来无事,在白玉京觉得闷了,就会独自一人御风太虚,饮酒明月中。

  不同于蛮荒天下,其余几座天下的天上一轮月,都是毫无悬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够支撑一趟远游,可举形飞升明月中,都属于一等一的犯禁之事。

  只说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试图违例游历上古月宫遗址,结果被余斗在白玉京察觉到端倪,遥遥一剑将其斩落人间,直接从飞升跌境为玉璞,结果只能返回宗门,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浇愁,扬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盘喝酒,你再来管天管地……结果余斗真就又递出一剑,再将那福地明月一斩为二,到最后一宗上下几百号道官,无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沦为一桩笑谈。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终于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窜的修士踪迹,道:“好像没有副城主银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内也察觉不到这只大妖的气息,你找不找得到?”

  陆沉笑道:“估摸着是以某种秘法躲藏起来了,富贵险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扎根在此,只要你不毁掉那支道簪,这位马上就能顺势补缺城主的银鹿仙人,就还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凭它的修道资质,捞个飞升境,不算奢望,当然是个空架子的飞升境了,比他那位师尊好不到哪里去,丢蛮荒大妖的脸,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剑气长城冒头。等下咱俩去了那半截城内,贫道会点演算之术,说不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陆沉难得露出几分郑重其事的神色,道:“容贫道多嘴一句啊,千万千万,别想着打断那支簪子,此物旧主于咱们人间有一桩莫大功德,按照老皇历的说法,就属于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所以我们最好都别去招惹。”

  陈平安笑道:“那就点到即止,不在这儿浪费光阴。”

  陆沉感慨道:“以双拳打断仙簪城是一事,让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师堂,在贫道看来,显然更是一桩壮举啊。”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与常人等高,陈平安再次变成那个道冠青袍的模样,仰头望向那个顺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过是个知其所以然。”

  道理很简单,就像家境一般却喜欢乐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难理解某些坐拥金山银山的富贵之家为何比自己还要吝啬,为何善财难舍,其实就是看不破一条脉络,某些本就是偏门进家的钱财,岂能奢望这些钱财从正门出?

  就像一位凡夫俗子,很难做到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一理,修道之人,同样很难真正做到问因不求果一事。

  陆沉心有所动,双指并拢,笔直划下,画出一条竖线,再在这条线旁边,画了一只蝉,如蝉停树。

  一只纸上蝉,如在秋风中嘶鸣不止,知了知了……

  陆沉再抬起双手,以手指像是画出一个画框,将这幅画卷收入袖中,道:“不虚此行。”

  陆沉伸手遮在额头,环顾四周一遍,问道:“宁姚他们暂时还没赶过来,怎么说,去找出那个银鹿寒暄几句?”

  反正此地是最后一座山市,没有只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阴限制,等宁姚三人赶来此地碰头,陆沉就可以给出最后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别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无定河、托月山。

  如果不是着急赶赴托月山的话,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守株待兔。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这一行远游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飞升境剑修,以及一位杀力完全可以视为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

  何况一座蛮荒天下的顶尖战力,极有可能多数已经置身于阿良和师兄左右所处战场。

  谁来驰援?如果是不敢来的话,陈平安都想借给那些新旧王座大妖一些胆子了。

  陆沉笑道:“这个银鹿,收拾家当和隐匿踪迹的本事都是一绝。眼前这半座仙簪城,竟然没给你剩下什么值钱货色。”

  其实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不明智了。毕竟这会儿仙簪城内外,要银鹿命的,可不止年轻隐官一个。

  陈平安沉声道:“那座福地,可以带走就带走,要是带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彻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将它找出来。”

  陆沉苦笑道:“我?”

  还不是我们。

  陈平安笑道:“就算是合伙做买卖的利息分红,陆掌教这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始终只出不进,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陆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会带去青冥天下,送给文庙好了,换取三次串门的机会。”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横尸大地。

  但是刹那间,形若山脉匍匐的破损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试图掠回原地,与下半截重新拼接起来。

  只是被陈平安一脚踩踏,瞬间就重新坠地,以十四境道法,强行压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牵引之法。

  与此同时,道人装束的陈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画符一道,其实就只是写下了一个“山”字。

  而另外一处的青衫陈平安,就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手指凌空画符,紧跟着写下一道水符。

  山水相依,终究有别。

  青衫陈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顶的炼丹房,使出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三只炼丹炉不说,架子上边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都被他收入袖中,再收了搁放丹药的木架,发现木材质地极好,是一种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梁柱,一并收了,最后发现地上色泽如金的满地砖,好像也有些讲究,陈平安蹲下身撬开一块砖头,发现竟然每一块底款都铭刻有年号、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个抖袖,将两千多块金砖全部收入袖中。

  最后陈平安看着“家徒四壁”的大屋子,原本打算干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觉得还是做人留一线。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又返回祖师堂,其实如今可以称呼为一处遗址了。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好像没给自己取道号,只有一个名字,归灵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挂像所绘的女修士,算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银鹿的太上祖师,道号琼瓯,正是那个见机不妙便行事果决的鬼物老妪,她舍了一把品秩极高的重宝拂尘不要,才打散了全部金色香油,不至于在她的阴冥归途,铺出一条极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实她当时为了自保,还顺手坑了一把嫡传弟子——那位道号乌啼的魁梧老者,琼瓯为了确保那个十四境大修士不会全力针对自己,她在从太虚中攥住画卷之时,还阻挡了一下弟子乌啼的一道驾驭术法,使得后者未能有样学样。

  乌啼此刻站在祖师堂废墟边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手里攥着两支卷轴,挂像当然已经销毁,不然这个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乌啼还真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对方能随手丢在这边,自然是有底气能随手取回。

  蛮荒大妖的行事风格,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无任何弯绕。

  所以乌啼半点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内,就打杀了从自己手上接过仙簪城的心爱弟子玄圃,确实,玄圃这家伙,打小就不是个会干架的。

  乌啼趁着还能在阳间滞留一段光阴,在干掉玄圃之后,已经散出一道道神识,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传,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选。

  降真一事,唯有历代城主能与继任者口授相传,此事秘不外传。

  幽明殊途,往返阴阳,规矩重重。

  虽说画卷已经被毁掉,可小心起见,乌啼还是打算宰掉那个再传弟子,斩草除根。

  仙簪城的道统法脉、香火传承,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贵。

  方才乌啼的其中一个分身,随便抓了个仙簪城谱牒修士,问出那银鹿的身份、道号后,就随手拧断那个金丹境徒孙的脖颈,再一口吃掉对方的妖丹,这些个百死难赎的货色,连累祖业毁于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运事了。

  乌啼自有诸多手段,让修士生不如死。

  问题在于仙簪城如今变化极大,乌啼竟是一时间难以寻出那个再传弟子的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找银鹿,不留后患?免得这位未来城主重绘画像,又来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师驾临阳间?”

  乌啼瞥了眼那把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冷笑道:“一个只会趴在娘们肚皮上撒野的废物徒孙,我担心什么,只担心到时候你就在一旁候着。”

  陈平安摇头说道:“你多虑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还有个屁的仙簪城。”乌啼嗤笑一声,“反正不关我的屁事了。”

  半城张贴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断下沉,与山根接壤,而此地在施展一道水符过后,有了大雪迹象,相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鹅毛大雪。

  一旦那支道簪过多浸染山水气运后,后世修士想要强行剥离已经形神合一的山水两符,就像凡夫俗子的剥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离魄。

  除非眼前这位精通符箓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马上离开,然后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赶来,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帮助仙簪城抽丝剥茧,才有可能大致恢复原样,不过肯定是痴人说梦了,难不成如今这个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吗?

  老修士回头望一眼,看的是昔年悬挂那幅开山女祖师的画像处,竟破天荒有几分伤感。

  对那师尊琼瓯没什么好印象,她做出那种勾当,乌啼非但不觉得意外,甚至都没什么气愤,唯独对那位女祖师归灵湘,观感极不一样。

  饶是乌啼这般枭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惯了暴虐行径,一想到这位祖师的家业就此落败在他们这帮废物手里,都要黯然神伤。

  乌啼这辈子,除了祖师归灵湘,还不曾遇见过第二位那般与世无争的修士。

  遥想当年,她还在世时,乌啼还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少年修士,在乌啼炼形成功那一天,师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神色冷漠地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丢了件灵器,反而是女祖师专程找到他,她低头弯腰,笑眯起眼,拍着少年的脑袋,神色温柔,只说了三个字:是人啦。

  青衫剑客与道人法相重叠为一,陈平安重新变成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背剑模样。

  陆沉啧啧道:“蛮荒天下这些个山巅修士,心狠起来是真的狠,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请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陆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复一年,敬香数千年,却一次都不能请下陆沉。

  所以中土阴阳家陆氏,对这位从不庇护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气。

  真应该拉着那帮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摊上自己这么个老祖宗,埋怨个什么,烧高香才对。

  陈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银鹿。”

  陆沉在莲花道场内盘腿而坐,掐指一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俩可以吓唬一下乌啼前辈。”

  陈平安这才伸手一抓,将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虫鸟篆,“拂尘”,有点类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现出一种古朴绯紫色,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至于拂尘丝线雪白,极其纤细,材质不明,陈平安伸手将一把丝线攥在手中,约莫是三千六百之数。

  此物跟随琼瓯在阴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丝一毫的阴煞气息,是那老妪始终未能将此大炼为一件本命物?

  陆沉笑道:“那老妪的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炼化得这把拂子?不过被老妪拿来傍身立命,确属奇思妙想,难怪能够避开阴冥鬼差视线几千年。”

  陆沉唏嘘不已:“上古瑶光,资粮万物者也。归灵湘有心了,可惜她摊上了这么些个败家子。”

  仙簪城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修道资质极好,她却没有什么野心,好像一辈子修行就为了让一座仙簪城,离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见机不妙就退回阴冥之地的老妪琼瓯,才开始与托月山在内的蛮荒大宗门走动关系。

  但琼瓯依旧谨遵师命,没有去动那座拥有一颗坠地星辰的祖传福地。

  仙簪城是传到了乌啼的手上,才开始求变,当然更多是乌啼的私心,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颈,开始铸造兵器,卖给山上宗门,开拓滚滚财源。

  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样了,一座被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和经营,开始与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还是玄圃最喜欢同时将法宝兵器卖给那些相距不远的两国王朝,不过仙簪城在蛮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确是玄圃一手促成。

  乌啼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最好奇的问题:“你是?”

  乌啼上一次现身,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对付那个气焰跋扈的搬山老祖,连打带求再给钱,才让仙簪城逃过一劫,所以乌啼对如今蛮荒天下的形势半点不知。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末代隐官。”

  “难怪。”乌啼点点头,“那你比当年的萧𢙏还能打。”

  这只飞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过那会儿萧𢙏年纪不大。”

  陈平安笑了笑。

  乌啼又忍不住问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真道士,既然你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肯定没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规矩。”

  陈平安说道:“不到一千岁。”

  乌啼赞叹不已,朝那个修行晚辈竖起大拇指,由衷说道:“天纵奇才。”

  蛮荒天下什么都不认,只认个境界。

  陈平安说道:“刚过四十岁。”

  乌啼愣了愣,然后摆摆手:“说笑话也要有个度。”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极的阴冥之地,找个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难。

  再者任何一只在那边晃荡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都绝对不希望碰到一位阳间人,能够游渡阴冥地府的人间修士,谁敢招惹?

  真是一个一个比鬼还难缠。

  乌啼依旧未能找出那个银鹿,只得认命,求着那个再传弟子不晓得祖师堂降真之法,不然别看这会儿跟眼前隐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气生财,可乌啼敢保证,只要被对方逮住机会,双方就一定会马上重逢,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搏命厮杀了。

  乌啼看了眼北边方向:“对了,最后问一句,那个董三更如何了?”

  来时金丹,去时飞升。

  这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壮举。

  一个金丹境剑修,将蛮荒天下当作炼剑之地,最后不但活着返回剑气长城,关键是那董三更返回家乡之时,还带了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陈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乌啼瞥了眼天幕,才发现竟然只有两轮明月了。

  他娘的,确实是董三更做得出来的事情。

  乌啼身后的祖师堂废墟中,是那飞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条赤黑色大蛇。

  避暑行宫那边都未有记载此事,还是白玉京三掌教见识广博,一语道破天机,为陈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长绳,悬挂在天,大道幽远,接天引地。”

  “所以这位玄圃老前辈,与仙簪城的香火传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当这城主,责无旁贷!玄圃玄圃,确实将仙簪城打造成一处风景形胜之地了,这个道号,取得贴切,比叶瀑那啥虚头巴脑的‘独步’强多了,不承想玄圃还是个实诚货色。”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点?”

  虽说一圈圈盘踞在祖师堂废墟,其实至多长不过千丈。

  按照约定,在蛮荒天下任何大妖斩获,陈平安都会交给刑官豪素。

  陆沉笑道:“精元已失,被乌啼吃了个饱,剩下这副真身皮囊,有名无实,类似蛇蜕。不过乌啼还算识趣,先前答应你留下一颗飞升境妖丹,没有违约。”

  陈平安颇为疑惑,一挥袖子将那条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问道:“乌啼在阳间这边的收获,还能反哺阴间真身?他这个假象,无路可走才对,难道乌啼可以不受幽明异路的大道规矩限制?”

  陆沉笑呵呵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曲径通幽处。”

  陈平安见那乌啼身形已经飘忽不定,有了消散迹象,突然问道:“你作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钟魁的浩然修士?”

  乌啼心弦紧绷,一只飞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点神色变化。

  由此可见,钟魁这个名字,乌啼不但听说过,而且一定让他记忆深刻。

  乌啼也懒得补救或是遮掩什么,撇撇嘴,直截了当道:“这个名字,在我们那个地界,如雷贯耳。”

  陈平安微笑道:“就没跟钟魁打过交道?”

  乌啼冷笑道:“要是打过交道了,老子还能在这儿陪隐官大人闲聊?”

  从头到尾,乌啼嘴上都不去提“钟魁”二字。

  按照陆沉的说法,地仙者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可得长生不死,鬼修证道是谓鬼仙,就要逊色不少,是那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阴神的清灵之鬼,依旧属于未证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轮回,难登绿籍,漂泊不定,终无所归。

  尤其是选择待在阴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视为叛逆之辈,是鬼差判官巡视冥府疆域的头等缉拿对象。

  这些陈平安先前都知道,但是陆沉将其称呼为痴顽之辈,听着就很古怪了。

  陆沉卖了个关子,没有明确阐述大道渊源,只说也就是咱们烧香礼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条,有一个斩一个。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处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阴冥:太平寰宇斩痴顽。

  乌啼身形消散之前,道:“希望双方以后都别见面了。”

  陈平安手持拂尘,晃了晃,笑道:“随缘。”

  等到这个乌啼彻底消散,陆沉趴在莲花花瓣那边,直愣愣盯着陈平安手中拂尘,说道:“贫道可以重金购买此物。”

  陈平安将拂尘收入袖中:“好说,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

  陆沉闻言一个翻转,躺在道场中,跷起二郎腿,那就没得谈了。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那个新任城主大人。”

  陆沉说道:“来了来了。”

  银鹿从一处山水秘境之内,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师堂遗址这边。

  银鹿只见那个道人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来,继续开门待客。”

  这份三山符的第一处山市,云纹王朝那边,陆芝听说能够在这边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愣愣盯着那座失去了一座剑阵的玉版城。

  陆芝手持双剑,南冥与游刃,剑意就是道法,分别显化出两种异象,陆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鱼游弋虚空中:“那就老规矩,我负责出剑砍人,你一边堵路,一边找钱,咱俩各占四成,给陈平安留两成。”

  齐廷济笑着点头,什么时候成了“老规矩”?

  只是等到两人一路御剑入城,畅通无阻,连个护城大阵都没有开启,实在让齐廷济倍感意外。

  这儿不是有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叶瀑?好像还有个女子,是止境武夫。

  陆芝说道:“陈平安该不会只给咱们剩下点残羹冷炙吧?”

  齐廷济笑道:“想来不至于。”

  事实上,叶瀑早已带着白刃远离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总之便于携带的重宝都席卷一空,仓皇逃遁。

  位于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间的那座山市,是一处名为春涧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长流,有那桃李嫁春风的仙家说法。

  宁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来招惹她,她就只是来这边游览风景,最后宁姚在一条溪畔驻足,看到了碑文上边的一句佛家语: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

  宁姚怔怔出神许久,转头回去,看到了齐廷济和陆芝,发现陆芝好像心情不错,难得有个笑脸。

  宁姚刚好等到两人敬香之后,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

  现身在仙簪城地界,齐廷济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会是这么个结果,等到亲眼瞧见了,还是……”

  陆芝点头道:“果然捡钱这种勾当,咱俩加在一起都不够看,我们就真的只是捡漏了。”

  等到他们赶到仙簪城祖师堂遗址处,陈平安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刚当城主没多久的银鹿,得到了那座瑶光福地。

  交给宁姚他们最后一份三山符,陈平安笑道:“我可能会偷个懒,先在酒泉宗那边找地方喝个小酒,你们在这边忙完,可以先去无定河那边等我。”

  宁姚点点头,率先持符远游。

  早在剑气长城那边,她就养成了让陈平安独自喝酒的习惯。

  陆芝问道:“这儿还有没有漏可捡?”

  陈平安笑道:“当然,虽说没有光阴限制了,不过你们还是争取在一炷香之内动身。”

  齐廷济说道:“陆芝,那我们分头行事?”

  陆芝说道:“你境界高,跑点远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

  齐廷济剑光化虹瞬间身在那一处。

  陈平安打趣道:“可以啊,这么熟门熟路?”

  陆芝咧嘴一笑:“弯腰捡钱这种事情,谁不上心谁是傻子。”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于远游了半座蛮荒天下。

  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

  酒泉宗,无定河,托月山。

  好像陈平安在有意无意让一根心弦,松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会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几眼风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宁姚敬香之后就继续持符远游。

  陈平安举目眺望,找到了一处建造在酒泉宗山门附近的大城,隔着千余里山水路程,可好像这会儿就能闻着那边的酒香了。

  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撮土轻撚,笑道:“阿良说过,蛮荒天下也有侠气,妖族修士里边,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杰。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了这边的酒水,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游历蛮荒腹地,就一定要来这边喝顿酒。”

  陆沉笑道:“世间无小事,天地真灵,谁敢轻贱。所谓的山上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人来不吠,棒打不走。”

  之后陈平安隐匿气象,一步跨出缩千里地脉,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随便在一条巷子挑了间酒铺,生意极好。

  不过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再说了,打架一事,也确实干不过别家修士,宗主是位迟迟无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尔出门,秉持一个宗旨,见面就送酒水。

  在城内,妖族修士颇多,陈平安不显异类,而且还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隐匿了长剑夜游和那顶道冠。

  陈平安与酒铺掌柜要了三坛招牌酒酿,几碟佐酒菜,寻了张桌子独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头嗅了嗅,眯起眼,委实是好酒,关键是价格便宜,价廉物美,只要一枚雪花钱就能带走三坛。

  陆沉试探性问道:“我能不能现身喝一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态现身酒铺,跟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的年轻道人没啥两样,还是一身穷酸气。

  而且一座酒铺,也有几位修道之士,却对陆沉的突兀出现,毫无察觉,准确说来,就像这个年轻道士早就到了酒铺。

  有两位炼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来拼桌,陆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爷像是那种会与别人同桌饮酒的?”

  陈平安懒得计较这些,跟酒铺多要了一只碗,给陆沉倒了一碗酒,笑问道:“偷什么最心酸?”

  陆沉盘腿坐在长凳上,双手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满脸陶醉神色,摇头晃脑道:“当然是偷酒喝啊。”

  陈平安也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乡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岁月里,打着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没少对小镇女子揩油。

  老民不预人间事,但喜农畴渐可犁。

  昔年一座骊珠洞天,百花富贵草精神。

  双方各怀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陆沉酒碗也差不多见底了,就又倒满两碗。

  陆沉道了一声谢,瞥了眼天幕,缓缓开口道:“豪素也是个可怜人。”

  陈平安不置可否。

  陆沉说道:“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最可恨之处,还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来,死结就真正无解了。”

  当时少年,气盛跋扈。

  豪素曾经立志要为家乡天下众生,仗剑开辟出一条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承想最后这个男人,就只是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顶着个刑官头衔,独自饮酒,岁月悠悠,不过是多看了几回满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婵娟。千里共婵娟,人间地上霜。

  在他家乡那座位于扶摇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颈,豪素却一举跻身了元婴。

  所以说豪素在家乡天下,只要他愿意不急于离去的话,一人仗剑杀穿天下都不难。

  即便福地天下,有种种迹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轻气盛的豪素,依旧豪气干云,我行我素,自认一身剑术,绝对不输那些所谓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剑飞升离开福地,之所以动静那么大,惹来诸多浩然仙家的觊觎,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太过招摇过市,牵引月光落向人间。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觉到了那份异象,因为在白昼时分,竟然降下一道无比璀璨的月华光柱。

  不然一般飞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发种种征兆,或是天人感应的祥瑞气象,都不至于如此醒目,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确找出福地所在。

  这也是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隐匿多年之后,会悄然离开中土神洲,赶赴剑气长城,其实豪素真正想要的,是去蛮荒天下占据其中一月,借机炼化那把与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飞剑,对于杀妖一事,这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名不副实的刑官,从无兴趣。

  心中所想,唯有报仇。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叫人喝一辈子的闷酒,都闷不死、敌不过那“后悔”二字。

  陈平安喝着酒,没来由说道:“道德内全之人,行迹不彰显。”

  陆沉会心一笑:“道不在五行或肉身,这是那篇《德充符》的要义之一。陈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贫道的学问,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陈平安朝陆沉抬起酒碗,陆沉连忙抬起屁股,端碗与之轻轻磕碰一下。

  之后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北俱芦洲的远游路上,也会遇到一些当时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庙内的僧人,总觉得他们长年吃斋念佛,距离佛法反而很远。争名夺利,花钱买通官府关系,就为了住锡大庙,多些头衔,同一座寺庙之内的师兄弟之间,却老死不相往来,我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只是烧香还是得烧。”

  “我是等到后来看到了书上这句话,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说那种谱牒仙师,就只是这些真正靠近人间的修行,跟仙家术法没关系,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着力。我会想,比如我是一个凡夫俗子的话,经常去庙里烧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年复一年,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脚步轻缓,神色安详,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诣,学问高低,他与你低头合十,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们都不知道曾经见过面,他圆寂了,得道了,走了,我们就只是会继续烧香。”

  “我曾经带着小米粒,去一座庙里烧香,感觉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问路,僧人说我们是走错了,帮忙指路过后,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了。当时小米粒还有些抱怨,说都不晓得帮忙带个路,我那会儿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指路人,可能就会问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后来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没有佛法所谓的慧根了。”

  陆沉没有插话,就只是听着陈平安的自言自语。

  其实只要陈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声言语、心相景象,陆沉都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现在,陈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说话,但是陆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阴画卷,藕花福地状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里边有个上了岁数的住持,老僧不太喜欢说高深佛法、只与人说平常话,有个继承住持位置的弟子,还有个喜欢偷懒却心地善良的小沙弥……宝瓶洲青鸾国的白云观,有个中年观主,喜欢读书以至于伤了眼力,洒扫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忧愁柴米油盐。

  因为道观里边的几棵树,高枝经常挂断纸鸢,就被孩童的家长们堵门骂,骂归骂,好像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

  陆沉轻声道:“古人云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陆沉,陆沉笑道:“我还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们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烧香不拜菩萨,但是我们应该相信一切能够让我们内心安宁的事情。”

  “佛经上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为即心即佛,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觉人,人是未觉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萨求一些东西,是在许愿。”

  陈平安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甚至不再神游万里,深呼吸一口气,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将桌上其余两坛酒收入袖中。

  陆沉说道:“这就动身?”

  其实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心慌,总觉得陈平安说完了这些心里话,说不定又要在那处无定河山市附近做点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好奇神色,问道:“那轮明月,为何不尝试着拖曳向浩然天下,或者干脆是五彩天下?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为何要将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让给我们青冥天下?”

  陈平安看了眼他,道:“陆掌教明知故问,这就没有意思了,酒水钱回头算给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曳一轮明月,就可以让蛮荒天下失去一份天运,可以为豪素寻得一处修道之地,陆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个领路人。

  同时也算陈平安与道祖还礼。

  至于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届时如何安置这一轮凭空多出的明月,陈平安就不管了。

  与此同时,将来远游青冥天下,陈平安凭此功德,哪怕承载着大妖真名,相信也会减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压胜。

  还能借助青冥天下扰乱蛮荒天下的天时。

  一举数得。

  别看陆沉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叠,好像一直在被陈平安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买卖的行家里手。

  陆沉一粒心神重归莲花道场,陈平安再次持符远游。

  兴许是大道亲水的关系,陈平安到了这处山市,立即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厚水运。

  这条河面宽达数十里的无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数百支流之一。

  陈平安敬香之后,再次现出一尊道人法相,却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脚踏出,踩在那条无定河之中,激起惊涛骇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万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间,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将那条无定河从大地之上拽起,继而是远处一条条曳落河分支。

  陈平安就这么将三百多条江河悉数提拽而起,拧为一条水运长绳,最后万丈法相向后倒掠去,缩地山河万里又万里,以至于整条曳落河都脱离了河床,大水悬空,被人拔河而走。

  在蛮荒天下四处逛荡的姜尚真,真身偶遇了一帮浩然天下的远游修士。

  至于姜尚真的出窍阴神,正在为青秘前辈指点迷津,共渡难关。

  如果说遇到冯雪涛是意外,半路遇到这拨一个比一个天之骄子的年轻人,更是意外。

  其实姜尚真的本意,是去往最近的黥迹渡口,找郑居中。不过所谓的最近,也相当于隔着一洲山河了。

  曹慈、傅噤、元雱、纯青、许白、郁狷夫、顾璨、赵摇光,还有一个修行闭口禅的少年僧人。

  至于这拨人名义上的护道人,一路无所事事的白帝城韩俏色,在听过姜尚真所说的那个情况后,就立即赶往黥迹渡口找师兄了。

  她的一门本命遁法,比传信飞剑更快。

  而这拨年轻人,之前一起到了黥迹,刘幽州和怀潜就留在了黥迹渡口,其余继续远游。

  那个出了名的善财童子刘幽州,光是浩然公认渡船中速度最快的流霞舟,就直接拿出两条,用刘幽州的话说:“万一游历路上坏了一条渡船怎么办?有备无患。我反正还有一条流霞舟。”

  此外还送了几套兵家经纬甲,送出一摞摞金色材质的符箓,就像山下那种地主家的傻儿子,有钱没地方花,就给身边帮闲们分发银票。

  这会儿在一座僻静山野山脚,姜尚真喝着酒,之所以不忙着立即动身,一是姜尚真在犹豫要不要给出三山符,先前崔东山改善了那道三山符,只是还来不及跟他先生邀功,再者姜尚真也需要通过阴神多了解些敌人的手段,最后就是需要让这些年轻人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要赶过去救那个冯雪涛,风险很大,不是一般的大。

  看着围成一圈的九位年轻人,姜尚真笑道:“有问题就抓紧问,不想去的,一定要直接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实话,反正我现在都后悔跟你们聊这事了。”

  曹慈,止境武夫,归真巅峰。一个不讲道理的存在。

  傅噤,白帝城郑居中首徒,腰悬一枚老祖宗养剑葫,名“三”。相对而言,这位小白帝,属于最不年轻的一个了。

  元雱,腰悬一枚君子玉佩。

  新任横渠书院的山长,也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名动浩然,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家乡是青冥天下,却成为了亚圣嫡传。

  纯青,无所不精。既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除了她不是剑修,其余跟陈平安是差不多的路数。十六岁登榜。

  许白,跟纯青一样,都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

  祖籍召陵,学塾夫子就是那位被誉为“字圣”却不是文庙圣贤的许夫子,许白如今成了一位兵家子弟,精通象棋,绰号“许仙”。

  郁狷夫,九境武夫巅峰,瓶颈。

  顾璨,郑居中的关门弟子。

  赵摇光,相貌英俊,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天师府黄紫贵人,一百多岁。

  少年僧人,背着个用棉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一直修行闭口禅。所以与人答话,要么点头,要么摇头。

  这九个,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天才中的天才,按照老厨子的说法,就是书中的小老天爷。

  姜尚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位牵红线的月老,促成了这桩史无前例的天作之合。

  极有可能,不但是前无古人,还会是后无来者。

  未来两座天下,加上围杀冯雪涛的那拨怪胎,如果意外不大的话,这些年轻修士、武夫,只要活得够久,就会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各自最能打的那一拨人。

  就像一场狭路相逢的街巷斗殴,年轻人里边,有郑居中,龙虎山大天师,裴杯,火龙真人,对上了一位位未来的王座大妖,最终双方卷起袖子就是一场干架。

  当然,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前,姜尚真反复说了两遍此行的凶险程度。

  除了女子,姜尚真一般不与人轻易说掏心窝子的话,但是这一次,姜尚真没有半点开玩笑,拉着他们赶赴战场,冒着极大风险,任何一位年轻人留在那边,无法返回家乡,对于姜尚真、云窟福地,甚至是玉圭宗、桐叶洲,都是一种极大的后患。

  万一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估计姜尚真就不用回浩然天下了,老老实实在蛮荒天下当个山泽野修好了。

  曹慈言语不多,只说了一句话:“到了战场,我打头阵。”

  傅噤一言不发,当然不是不想去,而是懒得废话。傅噤一袭雪白长袍,作为白帝城的开山大弟子,傅噤承载了太多的毁誉。

  跟曹慈还不太一样,曹慈在武学道路上,自年少时就展现出一种无敌姿态,如果不是多出个年轻隐官,武道一途,别说曹慈身边,就是身后都看不见人影。

  可在修道一途,傅噤资质再好,师承再高,就像托月山的剑修离真,白玉京的道士山青,谁敢说自己在登山路上,一骑绝尘?

  就像傅噤自己,有信心超过师尊郑居中吗?

  傅噤至今还在担忧自己,会不会是师尊的某个分身。

  郁狷夫眺望战场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在姜尚真看来,这个小姑娘气度极好,姿容极美。

  纯青在仔细翻检一身行头,免得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手忙脚乱,当年在宝瓶洲,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被迫跟马苦玄打的那场架,她就吃了不小的亏,大半手段都未能施展开来,还是经验欠缺。

  赵摇光那个小天师,说话还挺对胃口,直接来了句:“小道也就是晚来蛮荒几年,不然就没有阿良什么事。这种热闹,不凑白不凑。”

  倒是那个顾璨,最务实,与姜尚真请教了许多,询问了颇多细节,反复推敲,毫不在意脸面一事。

  战场周边的山川地理,此行最终目的到底是只救人,兼顾杀妖,还是如何,有无可能等到己方大修士的驰援,对方有无可能,让一只甚至是两只王座大妖暗中护道,诸如此类,顾璨问得极为详细。

  姜尚真一一解答。

  许白略微松了口气。

  论名气,他在一行人中不算垫底,可要说论打架,尤其是搏命厮杀,许白还真的有点犯怵,主要还是自身性情相对温和的关系,所幸顾璨问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开口或者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顾璨最后微笑道:“姜老宗主,我们此次远游,虽说一开始没有救援冯雪涛的打算,但是出门之时,我们都愿意生死自负。就像上擂台之前,已经签了生死状。我们的师长、宗门和家族,都无比清楚此事。”

  姜尚真笑着点头致意。

  这句话,其实顾璨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顾璨冷不丁说道:“谁都别拖后腿,谁都别帮倒忙。剑气长城战场历史上,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心肠该硬时软,非但救不了人,只会害人害己。”

  许白刚刚对顾璨有点好感,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因为最可能拖后腿的,就是自己。

  赵摇光哈哈一笑。顾璨在说自己呢,没办法,贫道确实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毕竟小时候就帮阿良送过情书了。

  元雱看了眼顾璨,又有讶异。其实同样的道理,可以说得更加圆滑,不那么刺耳,看似是故意与许白拉开人情距离。

  元雱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顾璨是在追求一种肯定否定再肯定,一旦此次驰援冯雪涛,成功返回,许白对顾璨这位白帝城魔道修士的印象,就会彻底定型,心中那点芥蒂不但会消失,还会对顾璨愈发感激,实心实意认可此人。

  郁狷夫沉声道:“顾璨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所以接下来的赶路途中,我们都好好想想。”

  山上捉对厮杀,剑仙傅噤最擅长,可要说战场混战,曹慈、郁狷夫既去过剑气长城,又在扶摇洲、金甲洲战场厮杀过,是最有资格多说几句的。

  纯青小声嘀咕道:“要是陈隐官在就好了。”

  她就会更加心安几分。

  虽然双方素未谋面,可她在南岳储君之山采芝山,见过陈平安的一个学生,能教出崔东山这种学生的家伙,肯定脑子更好,手段更强啊。

  顾璨看了眼纯青,对她印象好转几分。

  郁狷夫手心摩挲着一块印章。边款是那“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八字印文: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姜尚真猛然抬头,笑骂道:“黥迹那边有的忙了,多半顾不上咱们,诸位,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你们不如再想想?”

  原来是天地异象无比夸张,方才在刹那间,大日照耀的白昼时分,平白无故出现了一瞬间的夜幕,仿佛一座蛮荒天下的光线都在瞬间归拢为“一线”。

  直指归墟黥迹处!

  姜尚真抬头望天,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

  咱们陈山主的家乡那边,不都说那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脾气特别好吗?

  不过在场众人,哪怕都察觉到了这份异象,依旧无一人有半点反悔神色,就连最心虚的许白都变得眼神坚毅。

  虽说修行不是为了打架,可修行怎么可能一场架不打。

  顾璨更是眼神炙热。

  小天师赵摇光在摩拳擦掌。

  傅噤依旧面无表情,不过伸手轻拍了一下那枚养剑葫。

  相对而言,唯有曹慈神色最淡然。

  不愧是那场青白之争的白衣曹。

  姜尚真最后笑呵呵抱拳:“姜某人有幸遇见诸君!”

  九人各自与姜尚真还礼。

  白玄在离着落魄山还有十来里的地方,摆了张桌子,因为这边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白玄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把紫砂手把壶,龙头捆竹款式,附庸风雅,一个屁大孩子,倒像个精通茶道的账房老先生,坐在桌后,跷着二郎腿,一边记账,一边优哉游哉啜茶。

  白玄抬头瞥了眼行亭外边,还未见人,就先见着了一只青色袖子,袖子被主人甩得噼啪作响,龙骧虎步生清风。

  陈灵均大步走入行亭,立即变成双手负后,踱步缓行,道:“哈,这不是白老弟嘛,忙呢?”

  白玄坐着不动,笑着抬起双手,与陈灵均抱拳致意,算是真金白银的礼数了,一般人在白玄这边,根本没这待遇。

  主要是陈灵均懂得多,很能聊,与白玄说了不少浩然天下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乡俗俚语一套一套的,白玄就当不花钱听人说书了,什么神仙下凡问土地,别不把土地爷当神仙,什么灶王爷、河伯河婆,五花八门的,反正陈灵均都懂。

  陈灵均伸手按住桌面,眼珠子一转,笑道:“白老弟,你咋个不找把提梁壶,对嘴喝,更豪气些。”

  白玄问道:“啥个提梁壶?有讲究?”

  陈灵均摆摆手:“无须多问,回头我送你几把就是了。”

  白玄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只是如今囊中羞涩,没有闲钱,龙困浅滩了,只得说道:“钱先记账欠着。”

  陈灵均手指弯曲,使劲敲打桌面,与白玄瞪眼道:“啥玩意儿?白老弟,你晓不晓得兄弟之间在酒桌上谈钱,就跟大半夜翻墙摸邻居家媳妇的屁股蛋一样,不合规矩!”

  “在理在理!”白玄使劲点头,桌上还有一排清洗干净的甘草根,被白玄拿来当作了碎嘴吃食,就拈起一根,递给陈灵均。

  陈灵均接过那根甘草,嚼在嘴里,随便翻了翻桌上那本账簿,问道:“白老弟,你记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明摆着当不了落魄山弟子的外人。”

  反正如今裴钱不在山上,白玄哈哈大笑道:“呼朋唤友,江湖结盟啊,到时候大伙儿一拥而上,围殴裴钱。当然了,我这个江湖盟主,做事情会有分寸,提前说好,不许下死手,免得伤和气。”

  陈灵均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白玄,脑子是不是给裴钱打傻了?

  围殴裴钱?你这不是造孽,是作死啊?只是再一想,说不定白老弟傻人有傻福?

  白玄小声问道:“景清老哥,那个郭竹酒,就是隐官大人的小弟子,你熟不熟?”

  白玄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那只大白鹅说裴钱怕郭竹酒,那么只要郭竹酒怕自己,就算白玄赢过了裴钱。

  只要大家都是剑修就好,白玄除了隐官大人,见谁都不怵更不。

  陈灵均摇摇头:“见都没见过,小姑娘还没来我这边拜过山头呢。”

  白玄随口问道:“又去骑龙巷找贾道人喝酒了?”

  陈灵均已经将那甘草嚼烂,干脆一口咽下,嘿嘿笑道:“女子无限面皮儿,颜色各不同,却是一般好。”

  是从大风兄弟那儿学来的。

  白玄根本听不懂。

  陈灵均背靠桌子,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缓缓道:“最近我勤勉修道,小有感悟,说与你听。举头天尺五,仙人低接手,助我清才逸气,跨三洲,越婆娑,稳上鳌头。当际会驾天风,正是真修,跳龙门三汲水,好山和雨伴我飞。神龙万变,无所不可,人天法界,云水逍遥,五色霞中坐,闲抛簪笏享清福。”

  陈灵均等了半天,发现背后白老弟也没个反应,只得转头,发现这家伙在那儿忙着仰头喝茶,觉察了陈灵均的视线,白玄放下茶壶,疑惑道:“说完啦?”

  算了,反正陈灵均自己也不懂,是从大白鹅那边借来的,确实酸不拉几,傻了吧唧。

  陈灵均没有挑选身边的长凳落座,而是绕过桌子,与白玄并肩坐着,陈灵均看着外边的道路,没来由感慨道:“我家老爷说过,家乡这边有句老话,说今年坐轿过桥的人,可能就是那个前世修桥铺路人。”

  白玄嚼着草根,对此不以为然。

  在他的家乡,不管是不是剑修,都不谈这些。

  陈灵均继续说道:“我家老爷还说了,信不信这个都无所谓,不信就不信好了,日子不还是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可要是信了,那个人如果是在过享福日子的,大不了多花点钱,就能够让自己求个心安;而那些正在熬苦日子的,心里也会好受几分,再没有盼头的日子,都有那么点盼头。”

  这番言语说得浅白,白玄总算听懂了。

  陈灵均要伸手去摸白玄的脑袋,白玄一个转头:“摸啥摸,娘们腚儿汉子头,是可以随便摸的?”

  陈灵均笑着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再抬起手掌晃了晃:“白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只手,就像是开过光的!”

  白玄嗤笑道:“有本事你摸暖树的脑袋去啊。”

  陈灵均摆出前辈架势,语重心长道:“白玄老弟,亏得我这个人不小心眼,不然就你这张嘴,交不到朋友的。”

  白玄跷起大拇指,绕过肩头,指了指身后远处的那座披云山,嘿嘿道:“你与魏山君,算不算挚友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路上来了个背剑匣的年轻道士,模样气度都一般般,总之不像什么腾云驾雾的得道高人。

  年轻道士在行亭这边停步,不等他开口说话,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出去,弯腰作揖到底,双手抱拳,都快能触及地面了,道:“敢问道长,是不是十四十五境的前辈老神仙,斗胆再问道长,是不是那位德高望重、天下仰望、天人合一的龙虎山大天师?”

  白玄拿起茶壶喝茶,大开眼界,他娘的这位景清老哥,原来就是这么跟人交朋友的?

  你懂个屁,这都是我陈大爷秘不外传的江湖经验。

  张山峰一头雾水,摇头笑道:“当然都不是,而且小道境界不高。”

  陈灵均如释重负,只是小心起见,依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试探性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天资卓绝的年轻道长,山门师承是哪座高不可攀的名山仙府?”

  难道自己没有眼花,对方竟然还真是一个洞府境的小道士?

  张山峰笑道:“小道的师尊,在山下不太吃香,不说也罢。”

  陈灵均直起腰,赶紧抹了抹额头汗水,笑哈哈道:“小道长来自何方?”

  不过依然站在原地,稳如山岳,一步不动。

  万一是位喜欢开玩笑的世外高人,故意诓人,岂不是倒灶?

  张山峰说道:“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这次是要去落魄山拜访朋友。”

  陈灵均笑道:“巧了巧了,我就是落魄山的供奉,江湖朋友还算给面儿,得了两个绰号,早年的御江浪里小白条,如今的落魄山小龙王,我身后这位,姓白,是我好兄弟,只是又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接待外乡人,更不收弟子。”

  张山峰笑着解释道:“小道有师门了,不过与你们山主是朋友,之前跟他约好了要一起出门远游。”

  陈灵均愣在当场,自家老爷的山上朋友?

  张山峰说道:“我叫张山峰,来自趴地峰。陈平安没有跟你们提过?”

  白玄脱口而出道:“趴地峰?是火龙真人坐镇的那个山头?那位术法通天的火龙真人,就是你们北俱芦洲那个山上山下、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

  陈灵均立马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因为这是裴钱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法,那会儿裴钱向往江湖嘛,加上陈平安对火龙真人十分敬重,每每谈及老真人的事迹,都说得既风趣,又能不失仰慕之情。

  耳濡目染的,裴钱就跟着对那位老道长敬重万分了,尤其是从李宝瓶那边继任那个武林盟主后,裴钱就觉得以后自己混江湖了,一定要混成老真人那样的。

  当然等到裴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就不爱聊这些了。

  张山峰也愣了愣,什么时候自己师父在落魄山有这么个响当当的说法了?

  落魄山山门口,暖树忙里得闲,就下山来到了小米粒这边,一起嗑瓜子,聊着聊着,她们就都有些想裴钱了。

  虽然裴钱如今已经个儿高高,可她还是裴钱啊。

  以前裴钱经常带着小米粒一起巡山,找那些马蜂窝,不着急捅,美其名曰查探敌情,顺便一路找那山楂、拐枣、茶片吃,每次回家都会给暖树姐姐留一兜。

  裴钱有次还怂恿小米粒,跟那些俗称痴头婆的苍耳较劲,让小米粒摘下它们往小脑袋上边一丢,笑哈哈,说小河婆,姑娘家家出嫁哩。

  结果小米粒一脑袋的苍耳,这玩意儿,沾在衣服上都难以摘下,那么戴满头的下场,可想而知。

  最后当然还是裴钱带着个嗷嗷哭的黑衣小姑娘,去找暖树姐姐帮忙收拾残局。

  到了暖树的屋子,苦兮兮皱着两条疏淡眉毛的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歪着脑袋,可怜巴巴望向一旁双臂环胸、满脸嫌弃的裴钱,小姑娘信誓旦旦说道:“裴钱裴钱,保证今儿摘了,后天就再去。”

  “后天?!咋个不是明天就去,明儿给你吃掉啦?”

  小米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其实在暗自窃喜,果然还是暖树姐姐心灵手巧,摘下一颗颗苍耳都不怎么疼。

  裴钱板着脸教训道:“小米粒,我们可都是没有感情的杀手,江湖上最厉害的那一小撮刺客,咋个这点疼都吃不住,以后还怎么跟我一起闯江湖?嗯?!”

  “还有拐枣不得?”

  “废话,给你留着呢,张嘴!”

  “只管放马过来!”

  “还疼不疼了?”

  “甜得很嘞。”

  暖树就在一旁朝裴钱瞪眼:“以后你别这么糊弄米粒。”

  裴钱叹了口气:“小米粒啊,暖树姐姐觉着你不太灵光呢,站在岑憨憨身边,你们俩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喽。”

  暖树气笑道:“别胡说。小米粒不笨的。”

  裴钱嘿嘿道:“小米粒灵光,那么岑憨憨?”

  暖树低敛眉眼,笑着不说话。

  给暖树一颗颗摘掉头顶全部的苍耳,小米粒摇头晃脑咧嘴笑:“感觉脑壳儿都轻了好几斤哩。”

  裴钱刚要吓唬小米粒,回头就让老厨子做一大盆剁椒鱼头。

  结果暖树好像未卜先知,立即朝裴钱瞪眼,拦下话头,裴钱只得作罢,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以表嘉奖。

  今天的小米粒心情不错,不像前些年,每次想念好人山主或是裴钱,都不太敢让人知道,只敢跟那些路过家门的白云说心里话,如今不会啦。

  小米粒膝盖上横放着绿竹杖和金扁担,她想起一事,咧嘴一笑,赶紧伸手挡在嘴边,说道:“暖树姐姐,回头咱们一起去红烛镇耍啊,那地儿我熟得很嘞。”

  暖树笑问道:“就咱们俩?”

  小米粒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当然还有好人山主啊。”

  小米粒很快解释道:“可不是我胆儿小啊,是腿儿短,走路贼累贼累,站在好人山主的箩筐里,半点不费劲哩。”

  暖树笑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小米粒的脸蛋:“这样啊。”

  小米粒摇头晃脑笑哈哈:“是这样不是那样呢。”

  溪涧长长长去远方,草木高高高在长大。

  老厨子说没长大的孩子会把心里话放在嘴边,长大了就是会把心里话好好放在心里。

  一个胡子拉碴的青衫男子,出现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可惜已经没了熟悉的客栈,让他这个账房先生有些失落,听说九娘先是去了玉圭宗,后来又去了中土龙虎山,不晓得下次见面,九娘是胖些了还是清瘦了,不过都好看,也不知道会不会劫后重逢,俱疑在梦中?

  如今的桐叶洲山河,真是满目疮痍不忍看。

  他想了想,就没有去大伏书院,而是打算先走一趟埋河碧游宫,看看能不能在那边蹭顿水花酒和鳝鱼面,这些年真是馋死他了。

  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姓柳名柔,谁敢信?

  等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在那碧游宫大堂,老规矩,相对而坐,一人一大盆面。

  水神娘娘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道:“钟兄弟,滋味咋样,比起当年那碗鳝鱼面,是不是更得劲些?”

  别处整个冬天不是晒太阳就是晒雪,碧游宫这儿就晒辣椒,个头不大,长相一般,皱巴巴的,但是辣得很。

  先前府上的那种朝天椒,卖相之外,没法比。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咽下后提起酒碗,呲溜一口,浑身打了个激灵,道:“老霸道了。”

  修道之人,想要尝一尝人间滋味,无论是酒,还是菜肴,竟然还需要刻意收敛灵气,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了。

  水神娘娘接连竖起三根手指:“我先后见过陈平安这位小夫子,还有世间学问最好的文圣老爷、天下剑术最高的左先生!”

  钟魁笑呵呵道:“我出了趟远门,见过了礼圣、亚圣,还有西方佛国的两位菩萨,还有好些个大德高僧佛门龙象。”

  柳柔郁闷道:“你说你一个带把的大老爷们,跟我一个不带把的娘们较啥劲?”

  钟魁笑着不说话,又是一大筷子面条。

  柳柔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问道:“这趟回来,要做啥子?是回书院,在书斋做学问?”

  她转头喊道:“老刘头,赶紧给我和钟兄弟再来一碗,记得换俩稍大点的碗。桌上这两只小碗就别动了,钟兄弟还差几筷子没吃完。”

  门口那边老人应承道:“好的,稍……稍等,娘……娘。”

  柳柔气笑道:“摊上这么个说话利索的厨子,害得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当了好些年的娘。”

  钟魁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先走走看看吧。”

  钟魁如今终究是鬼物之姿,其实程龙舟担任书院山长,文庙既然有此先例,钟魁想要重返书院,不算难事,又有功德在身,阻力不大,别说恢复君子身份,当个书院副山长,都是可以的,但是钟魁觉得当个类似鬼仙的散修,也不差,何况如今桐叶洲山河破碎,处处都需要善后。

  柳柔叹了口气,又蓦然而笑:“算了,如今做啥都成,不用想太多。”

  她突然压低嗓音:“钟兄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与小夫子,嗯?”

  钟魁撇撇嘴:“不就姚近之对陈平安有点意思吗?一眼看破的事情。”

  人月圆,别时犹记,佳人眸盈秋水。

  不过肯定不是说陈平安跟姚近之了,陈平安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可问题好像也不是说自个儿与九娘啊,一想到这里,钟魁就又狠狠灌了口酒。

  柳柔瞪大眼睛,震惊道:“这都瞧得出来?你开天眼了吧?”

  钟魁抿了一口酒,打了个哆嗦,辣椒就酒,真是无敌了:“也不是姚近之当真有多喜欢陈平安,怎么说呢……就是个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会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坛酒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埋在地下,一个埋在心田。”

  柳柔将信将疑:“你一个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还懂这些七弯八拐的儿女情长?”

  钟魁叹了口气,水神娘娘也跟着叹了口气。

  钟魁笑道:“你叹什么气?”

  柳柔无奈道:“年纪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两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饭饱之后,钟魁起身告辞离去,柳柔也没远送,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只说以后常来。

  夜幕沉沉,钟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边多出了一只跌境为仙人的鬼物,就是当初被宁姚找出踪迹的那位,它被文庙拘押后,一路辗转,最后就被礼圣亲自“发配”到了钟魁身边。

  说实话,它宁肯待在牢狱内,都不愿意跟钟魁朝夕相处。

  要说一发狠,打杀了钟魁再远遁?

  且不说逃无可逃,再者事实上谁打杀谁都不知道。

  不是说钟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钟魁如今根本谈不上修士境界,类似无境,关键是钟魁刚好克制鬼物。

  这只鬼物,暂名姑苏,当下身形模样是一个自认风度翩翩的胖子。

  它讥笑道:“跟个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还长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还不喜欢你,钟魁啊钟魁,真不是我说你,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废物!”

  “寡人当年后宫佳丽三千,随便拎出一个娘们,都比她模样俊俏,啧啧,那身段那臀瓣儿,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个不让人上火……晓得什么画卷,比这更让人上火吗?那就是她们站成一排,脱光了衣裙,再背对着你……”

  钟魁不理睬这只鬼物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净口水说话。”

  只是姑苏自顾自说着些沾荤的言语,钟魁无奈道:“别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苏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乱臣贼子要是谋反,求寡人不杀就管用了?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你倒好,闷葫芦一个,活该你光棍一条,搁我,瞧见了那啥九娘,怕个啥,冲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这就叫饿狗不怕恶棍,好女最怕郎缠……”

  钟魁实在听不下去,心意微动,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后,它才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龇牙咧嘴,可不是装的,使劲拍打身躯上边的流转萤火。

  姑苏一脚踩踏水面,都没敢施展什么神通术法,只是溅起些许浪花,悲愤欲绝道:“他娘的,真是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辈子霉。”

  钟魁问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世代簪缨出身,然后篡位立国的皇帝,哪来这么多荤话和市井话。”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摇洲开疆拓土极多,差点就被它抢在大骊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国的壮举,在它“暴毙”之前,其实已经占据了扶摇洲的半壁山河。

  姑苏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几位爱妃,都是民女村妇出身,你别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访,凭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学勾搭来的,当然还要归功于钱袋子结实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个钱味。”

  钟魁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来就是只鬼物,死去活来还差不多,嘿嘿,话说回来,如此这般的销魂境地,数都数不过来,其实寡人最无敌的战场,不足为外人道也。回头随便教你几手绝学,保管所向披靡,才算无愧以男儿身走这一遭人间!”

  钟魁以心声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认识的那个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头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两辈子,无论是生前当皇帝,还是死后修道,从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极少钦佩别人,但是那位,得算一个。”

  是说那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宁姚……”

  钟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赶紧闭嘴,奉劝你以后都别说宁姚什么,被我那个好兄弟听见了,你再多出一条命都不够。”

  胖子呸了一声:“就凭陈平安一个玉璞境的飞剑,至多再加上个止境武夫的拳头?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动,让那小娃儿随便递剑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没事。”

  钟魁笑呵呵道:“好的,回头找个机会满足你。”

  钟魁脚尖一点,御风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钟魁远游极快,以至于姑苏这只仙人境鬼物都要铆足劲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几乎处处是战场遗址,只是少了个古字。

  钟魁最终在一处仙府遗址停步。

  胖子盘腿而坐:“我当年在世的时候就早说了,金甲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鸟,没人信。如果老子之前还在扶摇洲当皇帝,那场仗,不至于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开始习惯性吐口水,骂骂咧咧:“一帮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肉眼凡胎了,又有日月灯,依旧一个个睁眼瞎,活该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话头:因为钟魁的一只手掌搁放在了它的脑袋上,懂了,再多说几个字,就真得死翘翘了。

  胖子立即改变话头:“要寡人看啊,所谓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将相留在史书上的文治武功,可归根结底,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家家户户都愿意培养出一个读书种子,识得字写得字,会说几句书上的圣贤道理。寡人这趟出门,也算重见天日了,跟以前就没啥两样,瞪大眼睛看来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传闻,愣是没几个入眼的人物,唯独大骊宋氏的治军能耐,可以勉强媲美寡人当年。”

  它双眼熠熠,双手攥拳,满脸豪气:“铁骑停步战马饮水,江河水光倒影铁甲,足可骇杀蛟龙!”

  “求你要点脸。”钟魁气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没用?”

  “钟魁,你早年当个书院君子,屈才了。”它诚心诚意道,“你如果运气好,能够早点遇到寡人,封赏你个翰林院学士,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

  钟魁笑道:“不承想你还会说几句人话。”

  这个胖子的口头禅,是:“拖出去,赐死。投井,五马分尸,给一杯鸩酒,赏一丈白绫……”

  它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谁还没当过人呢。”

  钟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错了!”

  钟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悬山遗址那个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过是找了个好媳妇,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钟魁说什么,胖子就已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羡慕死寡人了,这小子是高人啊……”

  蓦然之间,胖子收声,又开始吐口水。

  封个屁的翰林院学生,你钟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状元都不让你当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气概了,当然是因为钟魁当下远游去了,说远不远,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对岸,说近不近,幽明之别,天壤之隔。

  在一处阴冥路途上。

  那个走了趟阳间的仙簪城老祖师,飞升境鬼仙乌啼,突然停步不前。

  乌啼刚起些许杀心,自身法躯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锅烹炸,乌啼只得立即打消那个痴心妄想的念头。

  因为他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穿鲜红袍子的年轻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笔,身前摊有一本书,此人开口第一句话就狂妄至极:“你先磕头,我再闲聊。”

  青冥天下。

  一个魁梧汉子与一个相貌清秀的虎头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这异乡,做着家乡旧事,入山访仙。

  正是游历青冥天下的刘十六,与刚刚在玄都观那边成为纯粹剑修没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刘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后拖着白也就溜之大吉。

  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没有追究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举,非但没有出剑,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由着五城十二楼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拦下那一拳,只说其中一城,便有灵宝盛气如虹霓的气象。

  余斗最终只是遥遥看了眼那虎头帽少年,这位道老二绷着脸,最后好像仍是没能忍住,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对于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间最得意,余斗愿意敬重几分,不然当初余斗也不会借剑给白也。

  当时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瞧见了二掌教的那种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见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场大雪刚刚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两相宜。

  两位好友在游历途中,见到了与浩然天下不同的风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师,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

  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户籍。

  辖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箓投河堤溃决处,或以丹书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灾。

  有那道官手持竹竿,过马牵山。

  还有道官设坛施法,驱逐邪祟,例如小池蓦然枯水,其中盘踞有一条作祟小蛟,诸多事迹,不一而足。

  刘十六踏雪缓行,身边跟着个很难与白也这个名字挂钩的虎头帽少年。

  在那故国家乡,白也成名于天宝年间,修道之后,更是被誉为白也诗后才有月。

  刘十六拎出一壶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条夜航船,说不定还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头帽:“都是假的,了无生趣。”

  刘十六说道:“我打算去找个人,估计得孙道长帮忙。”

  少年嗯了一声:“我来开这个口,你就别欠人情了。”

  前些年邻近一处渡口鱼市,有两个外乡人新开了家酒楼,掌柜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个姓氏,老板娘姓袁。

  此处的陆抬,一直处于阴神出窍远游的玄妙姿态,而那个合伙开酒楼、逢人就说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来自词牌福地,名叫袁滢,这位暂时未入道官谱牒的年轻女冠,传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组,才二十多岁,却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时,其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当时修道不过八年,在留人境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她对陆抬,属于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

  陆抬游历词牌福地,是奔着那半本月老的姻缘簿子去的。

  陆抬对袁滢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欢太好看的女子,没信心白头偕老。

  两人在这淮南郡,一起办了这家酒楼,三层,面江背山,是陆抬花了大价钱才盘下来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风景绝美,纱窗对江开,水树绿如发。

  酒楼距离鱼市不远,陆抬在每天清晨准时去挑选各色河鲜,而且亲自掌勺下厨,手艺堪称一绝。

  郡城还有处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艳妆女子路过,必会风雨大作,磨损女子妆容衣饰。

  其实在青冥天下没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师都得有个道官谱牒,路上见着了穿道袍的,称呼一声道爷就是,肯定没错。

  酒楼有几样金字招牌,清蒸鳜鱼、油炸水老鼈、过桥米线、腌笃鲜。

  陆抬还交了一帮跑山人朋友,所以酒楼既有河鲜,又有山珍,菜肴价格何止是不贵,不贵到了让郡城大小酒楼都跳脚骂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这么开店做生意的人,不想着挣钱,只求个不亏钱。

  酒楼之外,陆抬还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临水亭,当轩对酒,四面芙蓉开。

  陆抬经常独自一人去那边赏景,江上扁舟一叶叶漂过,像那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水边偶有老翁晒渔蓑,都是讨生活的父老乡亲,可不是什么豪放旷达的隐士。陆抬偶尔离开亭子,散步去与他们闲聊几句家常。

  因为得知在这边,得了谱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前三名的县,尤其是状元,县官可连升三级,县内百姓可免税三年,以示嘉奖。

  所以陆抬就跑去参加科举了,结果别说状元,连个进士都没捞着……酒楼仍是大摆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当时陆掌柜,手持一把并拢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滢眼神恍惚,陆公子实在太好看了!

  袁滢蓦然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眼神坚定起来,默默给自己鼓劲。

  一定要睡了陆公子!

  他翻书会用一杆羊脂美玉的拨书,吃饭需要摆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能粗茶淡饭劣酒一壶,所以说陆公子既能风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陆公子经常腰别折扇,手持一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喜欢不带她一起,独自登山游历。

  可其实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么点大的山头,真不够看。

  而且陆公子每次饮酒小酌之后,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大话,类似吾家高楼,面江背山,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

  什么千山万壑皆道气,何必寻访白玉京。

  看来对陆沉和白玉京怨气都不小。

  袁滢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自己与陆公子就是天赐良配,唯独在吃这件事上,袁滢有点自惭形秽了,因为师长曹组的关系,她打小就说顺口了“恰不恰饭”,一开口就不得劲,可她又改不过来,而且她打小就喜欢就着蒜瓣儿吃饭。

  一开始袁滢还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一个女儿家家的,总喜欢拿大蒜、腌豆角当佐酒菜,有点不合适。

  不料陆抬反而很喜欢她如此,说她身上就只有这点比较可取了,真的别改了。

  其实袁滢是极有才情的,诗词曲赋都很擅长,毕竟是柳七的嫡传弟子,又是在词牌福地长大的,岂会缺少文气。

  所以陆抬就总打趣她,那么好的词曲,从你嘴里娓娓道来,飘着蒜香呢。

  她曾经陪着陆抬跑过几趟鱼市,看过他跟摊贩讨价还价,红脖子瞪眼睛的,那会儿的陆公子,愈发俊俏得一塌糊涂了。

  袁滢倒是无所谓那些对陆公子纠缠不休的莺莺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还没陆公子长得好看嘛。

  再说了,她们还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她们帮陆公子洗过衣衫吗?

  之前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那两份评选,选出了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虽说难免有些争议,但已算几千年来最具说服力的两份名单。

  只说她所在的这座青冥天下,入选之人,不多不少。

  除了袁滢,还有道祖的小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家伙,由陆沉代师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过好死不死,挑衅飞升城,被那个宁姚打得比较惨了。

  还有个身为捉刀客的纯粹武夫,名叫戚鼓。

  运道极好,要是晚几年推出榜单,就没他的份了。

  听说去了趟不知名的战场遗址,有望打破山巅境瓶颈,跻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入选之人,是那个绰号“二十二”的家伙。

  山青作为道祖弟子,没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一条狗,拴在道祖门口,都能够当神仙。

  袁滢出身不明,是想要多聊都没机会,加上没跟谁打过架,聊来聊去,至多就是绕着那个一步登天,反复说些车轱辘话,真心没啥意思。

  道士王原箓,出身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个徐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传奇小说,身世平平,修道资质平平,当了个外门杂役弟子,青梅竹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资质比他好,结果转投他人怀抱,在后来一次历练途中,竟然为了救下那个情敌在内的同门们,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沦为鬼物,就此销声匿迹。

  如果书上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至多是让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摸出帕巾,拭一把辛酸泪。

  不料徐隽再次现身之时,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极高的洞天,横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当上了一宗之主,还与那个结下死仇长达数千年的敌对宗门,化干戈为玉帛了,手段更是让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徐隽直接迎娶了那个宗门的开山女祖师……

  那女子,名朝歌,道号复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早年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后来她就闭关了,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都没能见过她一面。

  结果等到她重现人间,就嫁给徐隽这么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双方就此结为道侣。

  这样的一双神仙眷侣,实在是太过稀罕。天下哗然。

  就连那个喜欢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无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亲临婚宴道贺了,而且就跟孙道长坐在同一张主桌上,双方这都没打起来,由此可见,徐隽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还有三掌教陆沉,以及一位寂寂无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够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隽一人手握两大宗门。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怀中、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以及天下炼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对他颇为看好,各有传授道法学问。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硬且命好,还会做人。

  事实上,徐隽还真不是那种城府深沉之辈,想法简单,很多时候甚至有点天真。不过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却总能逢凶化吉。

  武夫戚鼓与好友王原箓曾经同行,秘密来此一趟,因为两人是老乡,都出身于那个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来找袁滢询问一事,就是那个陈隐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箓是个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惊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生的畏缩神色,如果脱掉身上那件道袍,简直就是乡野村落的庄稼汉,哪怕衣衫洁净,也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一双小眼睛,哪怕是在规规矩矩看人,估计都会被女子误以为是个贼眉鼠眼的光棍汉。

  可事实上,这位出身不正的年轻道士,打架的本事,极高。

  一般情况下是个愿意让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极其狠辣,绝不留活口。

  有好事者帮忙算过,在王原箓只管一个人闷头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据可查的出手次数,总计十六次。

  但光是谱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将近百人。

  陆抬对那个莽夫戚鼓没什么好脸色,反而与王原箓聊得挺投缘,酒桌上,王原箓好像天生胆小,且腼腆,都不懂找话与人敬酒,次次被陆抬敬酒了,都会习惯性低头弯腰,双手持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最后这位顶着米贼头衔的青年道士,约莫是被陆抬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苦可苦,着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边亭子里,陆抬靠着亭柱,闭目养神,轻轻摇扇。

  善有善缘,扇有善缘。

  袁滢坐在一旁翻阅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诗词集,据说是个名叫朱敛的富贵公子编撰的,在袁滢看来,那些诗词良莠不齐,倒是朱敛的评注,有极多的醒人心目处。

  “结笔,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场醉汉,无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绝,非不食人间烟火者,不能有此出尘语。”

  “炎炎夏日读此词,如深夜闻雪折竹声,起来眼界甚分明。”

  “读至此处如见幽人,数遍空山松子落,能让书外冷眼刚肠之辈动容。”

  “自古诗家显达者,褐衣翻黄绶,唯此君而已。”

  袁滢啧啧称奇,这个叫朱敛的家伙,自己不去写诗词,真是可惜了。

  嗯,书上这一手簪花小楷,也写得漂亮极了。

  陆抬在闭目养神,想自家老祖师的那几句话。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原来说的是那个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黄泉,公勿怨天。”是说他家乡那个药铺里的青童天君。

  “风雪夜归人。”是说陈平安。

  这些都是陆沉的谶语。

  而陆抬的两位传道恩师,是“谈天”邹子和浩然剑术裴旻。

  至于那个剑修刘材?

  这些年陆抬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烦。

  袁滢忍不住问道:“陆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见过这个朱敛吗?”

  陆抬收起思绪,笑着摇头道:“我没见过,好像后来他被带出了福地,按照陆沉的说法,在落魄山那边当了个老厨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敛一年到头覆了面皮,吝啬得很,不让别人大饱眼福。”

  陆抬笑道:“袁滢,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着一条姻缘红线走,没什么意思的。”

  袁滢柔柔说道:“就当是姻缘天定,不是很好吗?”

  袁滢微皱眉头,抬头看了眼河边两人,与陆抬以心声提醒道:“哟,来了两个天大人物。”

  竟是那个徐隽,与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

  陆抬依旧没有睁眼,喜欢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随口道:“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咱俩的小眼睛,怕是装不下吧。”

  袁滢忍俊不禁,天地宽不过一双眼眸,是谁说的?

  年轻男子在离着亭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徐隽见过陆公子、袁姑娘。”

  陆抬高高扬起手中折扇:“太客气啦,恕不远送。”

  袁滢就有样学样,挥了挥手中诗集。

  如果不是在陆公子身边,她还是会起身还礼。

  朝歌冷冷看着凉亭里边的年轻男女。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她点点头,没有任何动作。

  徐隽始终站在原地,笑问道:“敢问袁姑娘,晚辈以后能否见到柳先生?”

  徐隽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贫寒,混迹市井,听了不少柳七词篇,十分仰慕。

  袁滢点头道:“必须可以见着啊。”

  徐隽笑着抱拳告辞离去,与身边道侣以心声道:“陆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别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无所谓。”

  陆抬收起折扇,开始赶人,袁滢非要赖着不走,陆抬只得自顾自躺着睡觉,袁滢就自顾自看书。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

  有一叶扁舟,风驰电掣,在江心处骤然而停,再往凉亭这边泊岸。

  一个戴虎头帽的少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刘十六。

  刘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凉亭,爽朗笑道:“来跟你道声谢。”

  陆抬早已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还礼:“晚辈见过刘先生。”

  故意没有认出那个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陆抬又不仰慕什么,写了那么多飘来荡去、高高在上的诗篇,陆抬虽是剑修,却打小就恐高。

  袁滢姗姗起身,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打稽首做什么,太见外。如此一来,多像个与夫君一起出门待客的妇道人家。

  刘十六笑道:“不用称呼什么先生,担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当年陆抬陪着小师弟一起游历桐叶洲,帮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点一语道破天机,让陆抬受伤不轻。君倩作为文圣一脉的弟子,得领情。

  袁滢问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点点头。

  袁滢又问道:“你咋个戴了个虎头帽?”

  白也面无表情,转头望向江上。

  袁滢小心翼翼补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刘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别提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陆抬好好聊这个。”

  袁滢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真的很搭嘛。”

  刘十六没有久留,与陆抬闲聊几句,就和白也离开凉亭,继续远游。

  带着袁滢返回酒楼,陆抬回了自己院子,关上门后,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在几年前,陆抬就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一年到头都不化雪。

  陆抬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

  当年在桐叶洲,陆抬为了与陈平安道破天机,代价何止是道心不稳,是差点当场崩溃,而且陆抬当时依稀看到了陈平安身后,站着一位身形缥缈的存在,唯见一双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蝼蚁一般的陆抬。

  那就像是陈平安身上某个一的大道雏形,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后,天晓得,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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