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观主来这落魄山,主要就是见一见朱敛,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远未梦醒。
人间修士,让老道人最放心和礼敬的只有三个半,礼圣、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国那位菩萨各占一个。
剩余半个,不礼敬,却也放心的,就是陆沉。
不过老观主也有几分疑虑,这个朱敛,会不会是早已清醒,只是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入梦?
陆沉这个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天地间一旦没有了这几位十五境,那么任何一位现有的以及将来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处哪座天下,其实都等于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锁,会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纯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还有一位最讲规矩的礼圣,可要说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无敌,二掌教余斗的脾气,几千年来,路人皆知。
估计所有的飞升境大修士,无论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与白玉京的关系了。
甚至连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与余斗气性不合的,说不定都需早早为自己安排退路。
当然这之中,岁除宫吴霜降和大玄都观孙道长,是两个例外。
一个就是奔着与余斗分生死去的,一个作为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嘴里说着:“贫道帮你和陆沉说了几个晒谷场的好话,你余斗还有脸来找贫道的麻烦,是要当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朱敛没来由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礼圣也离去,几座天下是怎么个场景?”
老观主笑眯眯道:“这个问题,问得大逆不道了。”
崔东山苦兮兮道:“无礼,太无礼了。亏得咱们礼圣脾气好,不会斤斤计较你的无理取闹。”
他双手并拢,高举头顶,使劲摇晃起来。
朱敛又问道:“在道祖散道之后,大掌教失踪多年,陆沉又万事不管,余斗会不会直接动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飞升境?有无这种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有没有人管,能不能拦住余斗?”
老观主冷笑道:“吴霜降早就为余斗下过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谶语,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取死之道也。”
说到这里,老观主笑了笑:“孙观主这家伙一贯蔫儿坏,听了这句谶语后,公然放话大骂吴霜降,说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谁?真无敌!一舟皆敌国又如何,余道友要的就是这种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虚惊一场的壮举。”
至于老观主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除了岁除宫和玄都观,如今已经将观道观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余斗的同舟之人。
崔东山给老观主倒了一杯茶水,道:“前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难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访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如我带你去霁色峰四处转转?”
老观主嗤笑道:“别跟贫道胡乱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给陈平安,已算仁至义尽了。”
崔东山犹不死心:“在落魄山散个步而已,前辈这都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位老道人在人间所走的每一步,那都是大有讲究的,其踏足之地,都是一处处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长戴枷锁,一生田间忙,是说谁?
这位老观主的那份牛脾气,当然是因为有那牛气哄哄的资格。
何为田间,早年那可是以天地为田垄。
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岁、属性,雨泽草生,耕者劳之,农家播百谷,凡人之家营田,地薄者粪之,土轻者以牛脚裹布践之,如此则弱土转强。
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术,压青之法,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渊源,压即压胜之法。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前辈,所走之路最终能够使得天地间的污秽浊气转为清气,而这种玄之又玄的清气,要比那修道之人视为大道根本的灵气,更加无法以人力获取。
如果说灵气是修行之本,那么清气就是气运之源。
诸子百家中的农家老祖师,要是有幸见着了这位老观主,只会比崔东山更夸张。
宜其民和年丰,五谷丰茂,属神降之吉、大年之岁也。
崔东山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带着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头的绿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这么脚踏实地。
老观主摇摇头:“这么简单的盈亏之道,需要我来教你绣虎?”
崔东山眼神哀怨,拿袖子来回抹桌子:“前辈又骂人。”
老观主满脸讥讽:“活该你去当那陈平安的学生,也不嫌丢人现眼。”
崔东山瞬间神采飞扬:“老观主咋个又夸上人了,让我都有点猝不及防了。”
老观主懒得与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废话,冷不丁转入正题,开门见山说道:“龙须河畔的那片青崖,贫道要带走,如今那边的地界,名义上归谁?大骊宋氏,还是那个依旧顶着个圣人头衔的阮邛?”
大骊朝廷的话,好说,贫道这趟游历骊珠洞天遗址,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经算是补偿了,细水长流,恩泽绵延。
如果是身为山上修士的阮邛,拥有这条龙须河山水地界的归属,就随手与他做笔买卖好了。
为何给阮邛这个面子,当然还是他那个女儿阮秀的关系。
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如此行事,跌份不说,关键还是要讲究一个天道循环。
一个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够久,就会真真切切明白一个道理,欠了债,就必然需要还债。
像是三教祖师那样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则两说。
再次一等的地盘,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类似老观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敛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东山。
崔东山神色无奈,对朱敛摇摇头。是自己看走眼了,丢了个大漏,之前真没看出那片青崖有何神异。
不然早知如此,崔东山就将它搬到落魄山上当块风水石了,能让这个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
不过做人不怕犯错,改错和补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
崔东山伸长脖子,望向那条河水,开始算账:“龙须河,最早就是条小溪涧,如果没记错,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陈氏,又是骊珠洞天的头等大姓,只是后来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刚好有块田地在那边,真要计较起来,可不就是咱们落魄山的家业……至于田契嘛,若是老观主想看,回头我就去翻找出来……”
当然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老观主哪里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趟郡城和县衙的户房,以及龙州窑务督造署,迅速翻阅了一遍户籍田契,甚至将那条古称浯溪的龙须河的河道变迁、周边田地,都一并仔细推衍了一番。
世间人事,云蒸础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老观主收回心神,微皱眉头,看了眼河边铁匠铺子,刘羡阳,一个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剑修。
崔东山恍然大悟,拊掌而笑:“明白了,难怪祖师爷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会赞一句秋水泻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为何赊月当初会被故意丢到这边,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破境和合道契机所在,说不得那片青崖就是一块月宫镜,好个奇哉一片石,青崖聚云根!疑是太古月,团圆坠于此。老观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观主说道:“你去帮贫道与那剑修开个价。”
与这个喜欢梦游的年轻人,还是少点牵扯为好,自然不是忌惮一个剑修,而是担心一着不慎,被某尊远古神灵在万年之前循着脉络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岂不是万事皆休?
老观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着帮他坐地起价,也是可以的嘛。”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以心声遥遥喊道:“刘瞌睡刘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
铁匠铺子那边,刘羡阳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着跟一旁的余倩月闲聊呢,听到了崔老弟的心声,说道:“啥玩意儿?有事相求?求?那就别开口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崔东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什么叫兄弟?
刘大哥就是了!
崔东山赶紧将大致情况与刘羡阳说了一通,很不见外,说这笔买卖的好处,可能得归落魄山,因为缺了件梦寐以求的镇山之宝,刚好来了个冤大头,就能给出那件东西。
崔东山都没谈什么补偿,比如折算成谷雨钱给刘羡阳。
刘羡阳转头吐掉瓜子壳,说道:“他娘的,屁大点事儿,好说好说,记得让那位冤大头给够本钱!”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圆脸姑娘,突然喊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跟余姑娘打个商量。”
崔东山啧啧道:“刘瞌睡,你咋个回事,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认清你了。”
刘羡阳转头与赊月大致说了那片青崖的门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机缘所在,结果赊月一听说什么月宫什么宝物机缘的,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再说了,你刘羡阳的东西,问我做什么?
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好像啥都没有啊。
如今龙须河里的鸭子越来越少,铺子里的老鸭笋干煲就跟着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来。
所以她还特地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崽儿,只是一天天地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每天都警告刘羡阳别打主意。
刘羡阳立即以心声回复崔东山:“余姑娘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紧,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她半点不稀罕。”
崔东山赞叹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刘大哥好福气!”
想起一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道:“回头你跟余姑娘成亲,小弟我包的份子钱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刘羡阳好奇道:“谁给那个第一大的份子钱?陈平安?”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没啥钱的,必须是我们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
刘羡阳点头道:“记得与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人不到,红包得到,份子钱到底包多少,让他自己看着办。具体如何措辞,崔老弟你还得帮我润色一番,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
老观主突然眯眼说道:“崔东山,你再与刘羡阳说一句,石崖炼化得当,就会是件仙兵。”
崔东山毫不犹豫就转述了这句话。
刘羡阳当场跳脚道:“仙兵?!崔老弟你赶紧加价,让那个买家往死里加钱!行了行了,反正就这么点事,别烦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崔东山果真不再言语,从龙须河边收回视线。
刘羡阳这样的人,其实是谁都会羡慕几分的。
老观主趁着崔东山跟刘羡阳言语之时,稍稍演算,追本溯源。
刘羡阳祖上这一脉,精通豢龙和斩龙之术,其实曾被赐下一个复姓御龙氏,而最早的“刘”字,本就象形于斧钺兵戈,是一个极有威严的文字。
斩龙一役过后,估计是刘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刘姓,不然在这骊珠洞天,后世族人一个个都姓御龙,实在太过扎眼,也会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无形压胜克制,伤了后世子孙的命理,一个家族自然就难以枝叶茂盛,繁衍昌盛。
老观主问道:“这个年轻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东山笑道:“知不知道,都还是那个刘羡阳。”
所以田婉为刘羡阳和泥瓶巷稚圭牵红线,当然不是她随意为之。
老天爷赏饭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辈子稳当过日子,祖师爷赏饭吃,就有一技之长傍身,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可一个人若不知转念,不去回想,那哪怕老天爷和祖师爷一起赏饭吃,还是白搭,就像一个人空有饭碗而无米饭,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说法,这就叫术道两不契。
刘羡阳当然资质很好,可其实天底下不知多少拥有修道资质的神仙种子,就那么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过得还不如很多凡夫俗子,如果刘羡阳内心稍有岔路,比如惫懒,比如吝啬,说不定如今的槐黄县城,就会多出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年到头只会怨天尤人的光棍汉。
崔东山笑问道:“前辈,给个符合一件仙兵的价格吧?”
老观主伸手一抹,桌上凭空铺出一张紫气升腾的云纹纸,双指并拢作画。
天下道书最重者,莫过于写三山文、绘五岳真形之符图,远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早先的修道之士,寻名山觅大水,开山立派,临水建城,多佩此图,山鬼魑魅,水仙怪异,一切邪祟不敢近身。
最后道法流散,广布人间,除了大为流传的搜山图,还有这五岳真形图,只是后世绘制这种道图的练气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韵,属于不得其门而入,形都不似,神气自然更散。
崔东山知道老观主明白自己清楚他会给什么,都不用多说什么的。
崔东山趴在桌上,啧啧称奇,以表敬意和谢意。
老观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气,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简而言之,在老观主描摹此图的这条道法脉络上,如同拓碑之法,摹拓越多,意思越浅。
朱敛仔细看着老道人的绘画,微笑道:“无力买山学丹青,气象万千入画中。”
以后自己模仿起来,九分形似都不难,但是到底能有几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笔才知答案了。
崔东山拈起画卷一角,轻轻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测这位老观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会是攻守兼备的仙兵品秩。而手中这幅真形图,显然逊色一筹。
这幅道书祖图,差不多可以誉为次一等真迹。
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当成是一件攻伐重宝,用完就没,只是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来裱成图画,悬挂家宅之内,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话,约莫千年之内,横祸不起,祯祥云集,再无“高明之家,鬼瞰其户”的忧患。
崔东山叹了口气:“前辈,装裱挂在墙壁上,到底不如配轴方便携带在身啊。”
老观主无动于衷。
崔东山只得说道:“前辈自己都说了稍稍炼化,就是件仙兵,可这幅道图,晚辈咋个炼化,如何能够提升为仙兵?再说了,前辈这等手笔,近乎止于至善了,晚辈既无本事,又不忍心,更不敢画蛇添足。”
老观主笑道:“那贫道就将‘炼化仙兵’那句话收回好了,你们是想要假装没听见,还是贫道麻烦点,收回一句话,让你们真的听不见?”
山门那边的小米粒其实一直盯着桌子,她主要是担心瓜子嗑没了,或是茶水不够了。
她突然发现大白鹅一只手绕在背后,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劲皱着两条小眉毛,大白鹅这是要干吗?自己这个机灵的小脑壳儿,不太够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喽。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顾自将一句话提前说出口,踮起脚尖,对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长大声喊道:“老道长,茶水喜欢不?要不要送你些茶叶?”
老观主笑着点点头。
小米粒立即向郑大风的那座宅子飞奔,给老道长拿茶叶去了,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老道长,不是赶客啊,继续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着急啊,我帮忙多拿些。”
老观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着多出了两支白玉画轴。
朱敛与崔东山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咱们右护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观主一挥袖子,将那片青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实依旧在,形在神离罢了。
崔东山收起了画卷和白玉轴,然后与朱敛都站起身,这点待客礼数还是要讲一讲的。
不料老观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么,贫道说要走了吗?落魄山要赶客?”
崔东山一屁股坐下,朱敛笑问道:“不如上山吃顿饭再走?”
结果老观主置若罔闻,又站起身,说道:“不管是梦醒还是入梦,以后到了青冥天下,都当你欠贫道一顿饭。如果你就这么老死于此山中,就当贫道什么都没说。”
朱敛笑着点头。
老观主最后从那个黑衣小姑娘手中接过一罐茶叶,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头:“老道长太客气嘞。”
老观主举目远眺,山水绵延,水低山高。
为何登山,何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城头这边,魏晋和曹峻莫名其妙就像成了剑气长城的东道主,来来往往的人,都得来他们这儿打声招呼。
曹峻还挺开心,最近这段岁月,可谓时来运转,待在左右身边练剑不说,接连遇到了一众大人物,先是遇到了个好像是陈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后是重返故乡的宁姚、齐廷济、陆芝,还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甚至还当面邀请自己去往青冥天下,进不去避暑行宫怎么了,咱曹峻大爷只要点个头,就能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陈三秋和叠嶂直接落在邵云岩身边。
这位昔年的春幡斋剑仙这边,还有酡颜夫人和龙象剑宗的数位剑子。
邵云岩给两位本土剑修大致解释了情况,对于陈三秋,邵云岩还是极为看好的。
陈三秋疑惑道:“邵剑仙,陈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云岩摇摇头:“还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掌教借了那顶莲花冠给隐官之后,隐官的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陈三秋能够随便对陈平安直呼其名,邵云岩却还是要敬称他为隐官的。
叠嶂说道:“人走到哪里,买卖就跟到哪里,二掌柜肯定不会亏的。”
酡颜夫人原本在陈平安这里好不容易多出点底气,结果被今天这么一闹,又开始对隐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当了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还不罢休,将来还要去青冥天下当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陈三秋单膝跪地,眺望远方,怔怔出神。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身边的叠嶂,独臂,一只袖管挽了个结,身姿瘦弱纤细,却背了一把大剑。
浩然天下的景象,确实无奇不有,山河壮丽,四季有四季的风致,水面清圆碧,山花开如燃。
江上渔翁一篙撑起,余霞共春水,一并散成绮。
都是极美的景象,只是看过了,其实也就那样。
看见的多,忘记的也多。
倒是陈三秋,多出了一本游记笔劄,详细记录一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
邵云岩知道那两把剑的由来,是阿良当年与大骊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打趣道:“你们两个跟隐官关系这么好,竟然还错过了落魄山的宗门庆典,怎么,是担心大骊宋氏跟你们讨要这两把长剑?”
东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其实凭此会无形中得到一些馈赠。
再加上陈平安和魏晋的存在,就像一处原本不宜耕种的贫瘠田地,会不断有剑道种子生发。
至于旧朱荧王朝的那点剑道气运,相较于剑气长城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剑?还什么剑,是阿良送给我们的,大骊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陈三秋笑道:“没事,跟陈平安不用客气,大不了以后落魄山有下宗庆典,我和叠嶂各自送出礼物。”
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游历,炼剑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获,比如其间与叠嶂在流霞洲误入一处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两人都捡了点宝贝。
陈三秋跟叠嶂约好了,以后等谁跻身了上五境,就在蛮荒天下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剑道宗门。
叠嶂当宗主,他则来当开山掌律祖师。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不用多说,争的都不是什么一时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万载。
浩然天下,齐廷济建立了龙象剑宗。陈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头了。
青冥天下,只说朋友里边的董画符和晏溟,肯定都不会一辈子当什么道官,将来都是要开山立派的,估计会像自己跟叠嶂差不多,两人合伙。
不愿挣钱晏胖子,花钱流水董黑炭,真是绝配。
尤其是董画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说法,就是我董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啊,为啥?小小年纪,就晓得遛阿良了。
董画符确实打小就跟阿良亲近,半点不见外,每次出门都喜欢找阿良,一路跑去,顺便一路挑选,最后原路返回,因为身边多了个钱袋子阿良,孩子口中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给钱”。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龄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过也就罢了,打不过就撂句狠话:“等着,我去找阿良,让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个拿他娘亲爱慕阿良这件事来调侃的混不吝的大人,则说:“跟我瞎横个什么,小心我把阿良放出来。”
避暑行宫的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那么蛮荒天下,也该有剑气长城的开枝散叶。
所有天下的宗门,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师堂,大概就是脚下这座剑气长城。
前程依旧山水茫茫,但是未来一定可期。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所谓的“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得有那么几个盼头”?
陈三秋如今的盼头,也有几个,除了在蛮荒天下开创宗门,还有将来去往五彩天下,见一见自家老祖。
当然还有那个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贺秋声与陈三秋开口说道:“见过陈剑仙。”
之前在龙象剑宗那边,贺秋声与陈三秋打过照面,但是没能说上话。
陈三秋皱眉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又不是陈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看着那位脸色不悦的白衣剑仙,少年心中惴惴。
陈三秋作为太象街陈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与师父一样刻字城头的老剑仙陈熙,而且师父私底下说过,留在浩然天下的陈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会低。
一旦投身儒家,说不定都可以拥有某个本命字。
不过贺秋声之所以想要跟陈三秋说几句话,其实是出于一个古怪理由,两人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嘛。
陈三秋蓦然笑道:“记住了,以后在城头这边,别对一个元婴境剑修称呼剑仙,容易被套麻袋打闷棍。”
贺秋声哑口无言。
吴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来到叠嶂身前,大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叠嶂前辈!”
叠嶂笑着点点头。
其实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与小姑娘见面,叠嶂事后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不说,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睛里,好像对自己充满了钦佩神色。
叠嶂都不知道这个吴曼妍佩服自己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吧。
吴曼妍对叠嶂,确有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眼前这位女子,可是生意兴隆的酒铺掌柜。
还是大掌柜!
隐官都只是二掌柜!
陆先生说过,做生意这种事情,陈先生当年在剑气长城,比当那避暑行宫的隐官还要厉害。
在剑气长城,陈先生当官已经当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义上依旧归老大剑仙管束,那么就只有眼前这位叠嶂姐姐,能够让陈先生打下手帮忙了。
不远处,五位桐叶宗剑修联袂落在城头,先前那场大雪的来去无踪,然后是五条剑光的拖曳长空,都让他们意识到今天的剑气长城遗址,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神人异事。
于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剑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传弟子。
杜俨,因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当中,最难熬的一个,短短十几年劫难重重,家事宗门事一洲事,这位年轻剑修感觉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吃饱了,全部换成了一肚子苦水。
而秦睡虎,自幼就极有文学造诣,词藻清艳,声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气极大,尤其擅长长赋,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疏密得当,不急不缓。
左右当年曾经在桐叶宗“做客”一段时日,就曾亲口说过,竟然还有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王师子神色恭谨,率先抱拳开口,与魏晋问道:“敢问魏剑仙,这份异象从何而来?”
王师子是桐叶宗五位剑修当中,唯一一个曾在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这位桐叶洲野修出身的剑修,当时是金丹境,后来跟随左右一起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桐叶宗。
在剑气长城,王师子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乡,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性,都有点类似如今已经成为落魄山供奉的老剑修于樾。
东宝瓶洲,因为有年轻隐官和风雪庙魏晋,非但没有被剑气长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
皑皑洲好歹还有两位慷慨赴死的剑仙,之后又有立下战功的女剑仙谢松花,唯独桐叶洲,在剑气长城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未立寸功。
魏晋解释道:“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五人共赴蛮荒,驰援置身于腹地战场的阿良和左右。”
王师子目瞪口呆。
宁姚、齐廷济是飞升境剑修。
陆芝,是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虽然暂时还是仙人境,但是战力完全可以媲美飞升境剑修。
关键是怎么还多出个陆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么就联袂跑到了蛮荒天下的腹地出剑?
而隐官领衔的这么个阵容,一路南下,蛮荒天下谁敢露面、谁能阻拦?
王师子一头雾水,但是也没敢继续多问魏晋什么了。
于心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魏剑仙,左先生还好吧?”
关心则乱。
魏晋说道:“如果战场大局已定,陈平安就不会走这趟了。”
于心松了口气。
李完用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雪庙大剑仙,显然有些意外,一位战力卓绝的大剑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要说魏晋贪生怕死,就是个笑话,毕竟他曾经在玉璞境、仙人境,两次问剑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所以这次魏晋未同行才奇怪。
魏晋在王师子这边和颜悦色,是因为王师子身为野修都愿意赶来剑气长城,再者王师子一样在左先生身边练剑。
至于这个不认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边使劲看自己,所以魏晋提醒道:“外来剑修,管好眼睛。”
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在剑气长城出过剑的,未曾来过剑气长城的。
曹峻笑嘻嘻道:“前边就有两拨中土神洲的谱牒修士,被我们山主,哦,也就是隐官大人,给收拾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前车之鉴,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要引以为戒啊。再说了,我们那位山主比较记仇,正阳山怎么个下场,你们有没有听说?尤其是李剑仙,听说与隐官的那位左师兄,有点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实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是他们两个反而彼此更加看不顺眼。
日坠驻守之人,有苏子、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桐叶宗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战事落幕后,之所以能够摇摇欲坠,却始终晃而不倒,归功于两方势力,一个是北边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再一个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并未落井下石,趁势渗透、拆分、蚕食桐叶宗,反而在中土文庙议事过程中,为桐叶宗说了几句分量极重的好话。
得领这份情。所以桐叶宗五位剑修,此行最终目的地,并非这处剑气长城,而是去往归墟日坠处,拜访宋长镜和韦滢。
而且秦睡虎和杜俨,分别是苏子、柳七的拥趸,是见个面、说一两句话就能高兴很多年的那种。
如今桐叶宗宗主一职,还有掌律祖师,都暂时空悬。
这几位年轻剑修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是,谁第一、第二个跻身玉璞境,谁就来当宗主和掌律,撑起门面。
等到桐叶宗渐渐恢复元气,再来更换,而且事实上,如今的桐叶洲祖师堂,也就剩他们几个年轻人了。
接下来于心去与酡颜夫人闲聊,她好像跟吴曼妍也投缘。
王师子留在了魏晋身边,与这位风雪庙大剑仙虚心请教了几个剑术问题。
秦睡虎御剑去找老夫子贺绶请教学问。
杜俨找到了邵云岩,因为家族早年与倒悬山春幡斋有点可有可无的香火情,都是七弯八拐的生意往来,听说如今邵剑仙不但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而且从最早的龙象剑宗客卿,顺势升任管钱之人。
百年之内,邵云岩会掌管宗门财库一切事务,再帮着宗门待人接物。
邵云岩与齐廷济约定百年为期,自己只当个过渡的管钱之人,等到龙象剑宗找到合适人选,就会卸任职务。
桐叶洲其实也就两个邻居,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晋瞥了眼那个女子,名叫于心的剑修,生了一颗玲珑心。
如此,桐叶宗还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晋横剑在膝,遥遥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还有陈平安这拨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落魄山门口。
老观主刚要离去,崔东山突然以心声问道:“算得出个大概吗?”
老观主点点头:“算个大概过程不难,只是结果难测。”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怎么个大概?”
老观主微笑道:“比如两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剑开托月山。”
老观主一走,崔东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轴,哈了口气,拿雪白袖子仔细擦拭起来,人生乐事之一,就是虚惊一场不说,还有意外之喜。
千万别觉得老观主方才大驾光临落魄山,只是待在山门口喝茶水嗑瓜子,就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几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里边,有几个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读书人,老瞎子一向懒得理睬山外事,骂随你们骂,别被老瞎子亲耳听见就行了,而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门龙象,唯独东海观道观的这个臭牛鼻子,行事最为无迹可寻。
老观主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隋右边多说一句。
隋右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多问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总难开口。
其实姜尚真与她说了些云窟福地的内幕,关于那位撑篙人倪元簪,什么江淮斩蚊,当年为何失踪,为何被老观主丢出藕花福地,在异乡客子光阴悠悠,肩头多出了一只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谋何事,与金顶观的渊源,等等,姜尚真都无藏掖。
姜尚真之所以在隋右边这里这么好说话,理由很简单,双方都是落魄山混饭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要单纯是真境宗谱牒剑修与玉圭宗老宗主的关系,那么姜尚真的口碑风评,一直很稳。
朱敛倒是没有往她伤口上撒盐,论说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痴心人总被无情恼。
一些个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越是山河无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边神色黯然,没有御剑离开落魄山,返回那处结茅修道之地,而是拾级而上,看样子是要去山巅那边赏景。
朱敛拿起另外那支轴头,看似白玉材质,晶莹玉润,实则不然,细看之下,竟是牛角质地。
装裱壁上挂画的两支轴头,是有学问的,若是高下双轴,合称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摊开,就是日月款。
老观主的这幅道图,比较特殊,只说轴头,当然属于日月款,但五岳真形图的形制,又自带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图,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崔东山手持其中一支轴头,笑道:“此物不管是埋于宅地,贴在门上,用来安家镇宅,还是符箓缄封,将卷轴佩戴在身,一位练气士的跋山涉水,简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渎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拥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妙。相较于吴霜降那副悬挂就不能动的楹联,老观主的道图要更灵活一些。”
道书、画轴,两者合二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敛随口问道:“一旦炼化成功,道书轴头合拢,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远游,登山入水?”
画轴材质宜轻不损画,所以百姓之家画卷轴头多是木质,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也有或青白或斗彩的瓷轴,一般来说,牛角轴容易虫蛀,开卷则多有湿气,但是这对牛角轴头,极有可能是远古时代老观主某位同道修士的遗物,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极为珍稀之物。
关键是朱敛手中这支画轴,铭刻有墨篆“水箓”两个大字,“检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过功,鉴骘罪福”。
此外以蝇头小楷写了百余个地仙名号。
崔东山手里边那支,则是丹书二字“山符”,云霞蒸腾,“天人授箓,永无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灵”。
额外绘有百余尊山神图像,像是一幅神灵群真朝拜图。
崔东山摇摇头:“那可不行,必须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动,更别说带着出远门了。”
对于一件仙兵重宝的驾驭,从来都是各大宗门不小的难题。
崔东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观主的本命物,那咱们落魄山就真要发了。”
攻伐之物,很多时候就是个花架子,更多是用来震慑,一般情况,其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可若是能将一地山水气运固本培元,同时不断聚拢天地灵气,就是地愈灵人愈杰的命理格局。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毕竟是前朝之物,侥幸流传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难以诏令群仙了。”
朱敛笑道:“八分饱刚刚好。”
崔东山越看越觉得有门道,啧啧称奇道:“不过先生要是舍得,拿此物走一趟皑皑洲九都山,估计都能直接换来个太上供奉当当。只要先生愿意开价,九都山肯定会砸锅卖铁,哪怕欠一屁股债,都愿意买下。”
崔东山感慨道:“咱们的家底总算不薄了。”
刚得手的老观主这幅道图,还有之前吴霜降赠予的楹联。
前者可以安置在霁色峰祖师堂内,后者可悬挂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拥有了这两件镇山之宝,落魄山和未来下宗,就真正拥有了一流宗字头门派的仙气和底气。
此外还有老秀才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帖》,皆道气沛然,文运蕴藉。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锦上添花。
以后落魄山只要真正开枝散叶了,估计会涌现出不少的读书种子。
崔东山转过头,朝小米粒喊道:“右护法继夜航船之后,又立下一桩大功!”
当初在夜航船,陈平安一行人被吴霜降来了个守株待兔,结果是好,只是过程可谓凶险至极。
之后如果不是小米粒机灵,以吴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经送出一幅《当时帖》的前提下,不太会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
那幅《当时帖》如今就挂在陈平安住处的竹楼,其中钤印在字帖上的两方印章,已经失去了全部道韵,换成了那只化外天魔的修为,一字一境界。
字帖唯独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依旧玄妙。
小米粒听得犯迷糊,都顾不上雀跃了,挠挠头,问道:“啥?!咋个又立功啦?”
崔东山一边将一对轴头都收入袖中,准备着手将两物与道书炼化熔铸一体,一心二用就是了,一边跟小米粒聊天:“回头小师兄就帮你跟大师姐说一声,必须记上这笔功劳。”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边,好奇问道:“老道长送咱们的东西老值钱了?”
朱敛笑着点头:“可值钱,两支画卷轴头很有些年头了。”
小米粒神采飞扬,哈哈笑道:“老前辈是位老道长,送出的老东西老值钱!”
黑衣小姑娘也没有光顾着开心,望向山路那边,挠挠脸,轻声道:“不晓得啥时候再来做客,老道长的脾气,好得很哩。”
饶是崔东山都要无言以对,这位东海老观主的牛脾气,那可是山巅公认的。
小米粒收回视线,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厨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们从京城回了家,你帮咱们做顿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行不?”
小米粒甚至都没有问功劳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颗小脑袋瓜,根本想不到这些事儿。
朱敛笑着点头:“没问题。”
其实在夜航船,吴霜降还额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都是吴霜降随身携带之物,而那位岁除宫宫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
三件法宝,价值连城,各有妙用。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脑儿全送出去了,将那号称“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七宝泥,送给了暖树姐姐。
再将那方铭文“神仙窟”、趴着一对袖珍螭龙的古砚,送给了景清。
至于那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则被小米粒送给了那位穷到只能开夜游宴讨红包过日子的魏山君。
崔东山呼出一口气:“成了!”
朱敛惊讶道:“这么快?”
崔东山笑嘻嘻道:“快不过大风兄弟看那些神仙图,随便翻几页就完事了。”
反正郑大风不在,随便说。
朱敛笑眯眯道:“到底还是个屁股上能烙饼的青壮小伙,要是换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后。”
反正魏檗也不在场。
所幸小米粒没听见这些,正在打算写一份菜单给老厨子,想着一张饭桌上,摆满了菜盘子,让人都不晓得先往哪边下筷子,结果越想越嘴馋,赶紧抹了抹嘴。
崔东山取出那幅拥有了轴头的完整道图,轻轻搁放在桌上,笑道:“老观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无双!”
道图炼化之后,紫气缭绕,云霞升腾,好似一张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见日月旋转的异象。
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月有一轮。
在崔东山和朱敛的心湖中,只听老观主冷笑一声:“拾人牙慧。”
崔东山双手掐道诀,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图,转瞬即逝,下一刻,整个落魄山地界都铺满紫气。
魏檗缩地山河,立即从披云山来到落魄山这处桌边,他心神震动,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环顾四周,视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于一座紫气云海,与此同时,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大道压胜的气息,让堂堂北岳大山君都感到不适,而且这种压胜的势头越来越重,魏檗苦笑道:“难道以后我都只能现身在落魄山地界的边缘地带,步行至此?”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盘上行走不便,必须徒步行走,传出去估计比夜游宴的那个笑话,更能让人笑掉大牙吧。
崔东山笑道:“没事,我会在山上山下各设一道山门,保证魏山君随意往返。”
境界越高的外乡山水神灵、修道之人,会越不适应。
地仙之流的练气士,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至于像魏檗这样步履维艰。
而且这幅道图不可能时时刻刻处于铺开状态,不然道气的流散,会多过天地灵气、山水气数的自行聚拢、补给,很快会入不敷出。
魏檗对此倒也无所谓,落座后问道:“怎么回事?”
“刚才东海老观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的袖子,笑道:“至于内幕就不多说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云,拟议即白云万里。”
魏檗默默起身,换了个座位。
披云山之巅,老观主眯起眼,见到那个姓魏的山君还算识趣,这才悄然离去。
崔东山说道:“既然要变天,我们是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无话不可说。
朱敛点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之前陈平安针对的,是剑术裴旻,一位飞升境剑修,后来夜航船一役,对付的是吴霜降这样的十四境。
如今看来,大有必要。
远的,邹子。
剑术裴旻,剑修刘材。
近的,北俱芦洲那个功亏一篑的大剑仙白裳。
韩玉树在内的那股幕后势力。
江湖险恶,云诡波谲,人心难测,往往交友就是树敌。
崔东山说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
落魄山最具杀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巅。
山神宋煜章已经被大骊朝廷平调去往棋墩山,另行开辟山神祠庙,留在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没有拆掉重建,只是摘下了匾额,保持原貌,崔东山之前沿着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画卷,画卷最早是出自倒悬山敬剑阁,后来被老大剑仙交给了陈平安。
在剑气长城,那些英灵之姿的剑仙,陪伴年轻隐官多年,共同御敌,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此外,落魄山还有一套脱胎于桐叶洲太平山的剑阵,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来可以作为辅助。
朱敛说道:“以公子的脾气,那幅剑阵画卷,肯定会还给飞升城。”
崔东山笑道:“放心,以师娘的脾气,肯定不会收的。何况长远来看,画卷留在落魄山,于飞升城而言,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划算买卖。”
小米粒点头道:“放心再放心,我们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听山主夫人的。”
朱敛摇头笑道:“错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宁姑娘还是会听公子的。”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呢。”
崔东山微笑道:“哪怕没有那幅剑仙画卷,如今在东宝瓶洲,只要咱们落魄山不主动揽事,别人就该烧高香了。”
崔东山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风,扇子一面写以德服人,一面写不服打死。
魏檗说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经帮忙放出话了,不过看样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这边。”
崔东山帮着小米粒扇风,笑道:“正常,雾里看花,谁都好奇。最终能否登山,还是得讲一讲机缘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谁都能嗑的?不能够嘛。”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摇晃小脚丫,清风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
魏檗笑问道:“小米粒,想好了没有,打算要什么回礼?”
小米粒赠送的那支青竹笔,对于魏檗来说,意义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换。
陈灵均先前为小米粒保驾护航走了一趟披云山,如今时不时就去竹林逛荡,夏秋之际,却说是看有没有笋可挖。
小米粒摇头道:“不用不用,客套个啥,魏山君见外哩。”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告辞离去。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着看门,让老厨子和大白鹅继续聊正事。
崔东山双手笼袖,说道:“老观主好像对你,独独刮目相看。”
朱敛一笑置之。
相传陆沉有五梦,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显化,其中就有道门的白骨真人,儒家的书生郑缓。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雏、蝴蝶。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个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只呆若木鸡的木鸡。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虽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义,都属于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侧重。
隋右边,执念重,直接放弃了武道,转去登山修道,成为剑修。
魏羡,从来志不在武学登顶,更喜欢沙场和……当官,最大的官。
天晓得这个自称喝酒海量的家伙,以后会不会直接找块地盘,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叶洲,重新当个开国皇帝。
卢白象相对于隋右边和魏羡,好像是最没有野心的一个。
至于朱敛,在外人眼中,则是那个最不求上进的。
崔东山合拢折扇,抬头望天:“呵,白玉京。”
朱敛问道:“老观主先前说的那个大概,前一句好猜,后一句?”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
崔东山摇摇头:“天晓得。”
朱敛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这些烦心事,今夕只可饮酒谈风月。”
日光作纸,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
崔东山拿出两壶酒,抛给朱敛一壶,各自饮酒。
朱敛喝着酒。
就一定我是陆沉?
就不能陆沉是我?
陈灵均回到了骑龙巷,直接跟贾老哥要了一壶酒,倒了一大碗,一口饮尽。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压低嗓音说道:“贾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儿见着了三个外乡人!”
贾老神仙问道:“干架了?可曾占着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帮你找回场子?论嘴皮功夫,咱哥俩以理服人,就没有不服的人。”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泄露天机的念头,一来此事不宜瞎显摆,二来被至圣先师说中了,好像只要涉及那些个关键词汇,就有口难言,哪怕是弯来绕去,一样不成。
陈灵均叹了口气,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额头,结果一手新的汗水,贾老神仙震惊不已,直接来了句江湖黑话:“点子扎手?”
陈灵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
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论道?
三教祖师当时好像都在街上站着呢。
一想到这个,陈灵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转移话题:“周首席不在山上,还是有点寂寞。”
那家伙有钱,有趣,有闲,读过书,喝得酒,吹得牛。
就凭姜尚真那句“我和灵均老弟这样的天纵奇才,若是还要辛苦修行,岂不是欺负人”,陈灵均就愿意对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缘!
而且姜尚真酒桌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嚼头,比啥佐酒菜都得劲。
百无一用是书生,极难处是书生落魄。
浪子回头金不换,最可怜是浪子白头。
什么花繁柳密秾艳场,莺歌燕舞脂粉窟……其实文绉绉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证,以后到了云窟福地,他来安排,兄弟三人,闯一闯那英雄冢!
不承想一条小小的骑龙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贾老神仙两位豪杰人物。
于是姜尚真就有样学样,说骑龙巷这地儿定然是块风水宝地,学那掌律长命,在骑龙巷又花重金买下了三座宅子。
有钱算什么本事,愿意花钱才是,姜尚真比那个掌律长命,阔绰大气多了。
说那吃饱穿暖之外的争名夺利,总是蝇头蜗角,没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这位周首席随手将三串钥匙都丢给了目盲老道人,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贾老哥师徒三人,帮忙暖屋添人气的,我就不谈钱不钱的了,白白伤了兄弟感情。
贾老神仙喝得红光满面,收下钥匙,大手一挥,兄弟之间谈钱就俗了。
目盲老道人当天就屁颠屁颠带着俩徒弟搬了新家,屋子里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物件摆设,估摸着大骊京城的将相公卿也就这点家当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门口那边。
陈灵均立即从板凳上放下脚,喊道:“长命姐姐!”
贾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识抬起屁股,见灵均老弟并未起身,却也没有放下屁股,就那么不辞辛苦地屁股悬空,微微弯腰,至于那女子是否瞧得见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
自个儿的这份晚福,从何而来?
除了山主的慧眼独具,从茫茫人海中独独相中了他这个风骨凛凛的老英雄,还有就是靠的这份与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诚待人,我见高人先矮一头,老神仙笑道:“掌律亲临寒舍,贵脚踏于贱地,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苦无醇酒待客,长命掌律若是不介意……”
长命眯眼而笑:“介意。”
贾老神仙随之言语转折:“掌律快人快语,教人省心省力。”
长命说道:“拦路一事,你上点心。”
贾老神仙沉声道:“责无旁贷!明儿贫道就亲自出马。”
之前是落魄山那边没点他的名,只是让弟子赵登高忙活这事,贾老神仙这才忍住,不然只说待人接物的本事,贾晟自认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进前五。
在落魄山月月领俸禄,要说光拿钱不干事,贾晟自然是没有半点负担的,可是那只神出鬼没的大白鹅,还有如今这个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掌律长命,实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着享福啊。
随着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的解禁,还有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的开启,造访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蜂拥而至,从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来。
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地界,大小客栈,都人满为患。
当然来这边看热闹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谱牒仙师。
北岳披云山本就是一处游览胜地,如今多出一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龙州这边的山水神灵在一洲山水谱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临访客多如过江之鲫的喧闹景象。
仰慕剑仙的练气士、混江湖的武夫,要与那些武学宗师学拳脚功夫。
另外,肯定会有不少山上仙子,想要在落魄山门口开启镜花水月。
在这之中,还有要与裴钱问拳的各国武学宗师。
当然谁都不为赢拳而来,只是切磋一二,请教而已。
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钱却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与她问拳还想赢,得失心疯了?
去问一问陪都战场上给裴宗师几拳打开花的妖族修士,看他们答不答应?
因为之前渡船议事,陈平安说了最近二十年之内,落魄山都不会收取弟子。
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需要有人负责拦路,与所有外乡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拦着他们擅自登山,将落魄山当作一处赏景的地方。
通往落魄山,就两条路,除了槐黄县城的那条山路,还有从红烛镇、棋墩山延伸过来的一条路。
暂时负责拦路事宜的,明处有云子、白玄、赵树下,还有目盲老道贾晟的弟子赵登高。
做这种事情,也算一场历练。
暗处有掌律长命和剑修崔嵬,以防意外。
不过,白玄纯属上杆子凑热闹,反正裴钱最近刚好不在落魄山。
白玄如今跟骑龙巷那条左护法混得熟了,经常蹲在地上,问它吃不吃?
但凡是扬言要与裴钱问拳的英雄,白玄准备一个不落下,全部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姓名绰号、家乡籍贯、武学境界……
陈灵均破天荒没有掺和此事,暖树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陈灵均当然是故作高人状,毕竟鱼龙混杂,天晓得里边有无一拳打死他的高人,而偌大一座江湖里边,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陈清流这样宅心仁厚的好兄弟。
外边的江湖难混,光靠胆大不济事。
修行路上,不是脱缰的野马,就是出圈的猪,一个比一个横。
今天一大桌子人吃饭,热热闹闹。
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老规矩,如果陈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条长凳就会空着,得留给山主。
朱敛、崔东山、米裕、陈暖树、小米粒、陈灵均、张嘉贞。
还有喜欢来这边蹭吃蹭喝的白玄。
韦文龙不太露面,倒不是因为是一位金丹境的修道神仙,无须食用五谷,也不是这位落魄山的财神爷如何性情孤僻,只是他痴迷算账一事,一本本账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个媳妇。
至于赵树下和赵登高,他们每天都会步行返回小镇,轮流在道路上守夜,一个山主嫡传,一个记名供奉,两人如今关系很好。
他们与陈灵均、白玄显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饭桌上陈灵均憋着坏:“老厨子,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十里八村闻名的美男子?”
朱敛每一筷子,无论饭菜,都会细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丑。”
陈灵均笑嘻嘻道:“那你咋个还是打光棍,是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没个满意的姑娘,到头来就只能跟大风兄弟一样了?”
朱敛笑道:“忘了你岁数比我大?”
陈灵均吃瘪。
小米粒竖起手掌在嘴边,与暖树姐姐悄悄问道:“景清多大岁数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摇摇头,小声道:“没问过,不晓得。”
陈灵均一拍桌子:“笨丫头,垂涎我的美色是吧,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结果后脑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陈灵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边这位米大剑仙,那是绝对不敢招惹的,就有点闷闷不乐。
崔嵬可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结果在米裕这儿就跟孙子见着爷爷一样,之前陈灵均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从消息灵通的贾老哥那边,听说了那个“米拦腰”的说法,再加上一些个老龙城战场的事迹,听得陈灵均肝儿颤,结果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去找米裕称兄道弟。
朱敛看了眼张嘉贞。
寡言少语,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来时少年郎,这会儿已经是个都可以蓄须的年轻男子了。
与那个同龄人蒋去站在一起,两人年龄就像差了十岁。
姜尚真其实私底下找过张嘉贞,说他这个当首席供奉的,花点钱,可以让张嘉贞修行。
运气好,这辈子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此止步。
哪怕运气一般,捞个四境五境的练气士,活个两甲子还是有机会的。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当成是借钱,以后靠着落魄山的俸禄,慢慢还钱就是了。
但是张嘉贞还是没有答应,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出人意料地问了周首席几个问题。
两甲子光阴,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来潜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岁月,对待寒暑变迁,四季流转,与凡夫俗子是截然不同的观感,随便一个静坐闭关,可能就要消耗几天甚至是数月的光阴。
张嘉贞跟在韦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学到了点皮毛,这笔账,也不难算。
此外,还有一笔账,糊涂不得,事分虚实,姜尚真凭什么帮他?自然是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钱财之外,开销的是陈先生的人情。
兴许姜宗主确实财大气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张嘉贞自己却不能不较真。
韦先生不喜欢说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领他进门的时候,就与张嘉贞讲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说我们干做账这一行当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老实、讲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蛮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敛,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拣着宝了。”
不是说落魄山有个张嘉贞,能多赚几枚神仙钱,而是一座落魄山,有个张嘉贞,会更像落魄山。
因为张嘉贞与姜尚真询问之事,是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类似山鬼、山神一样的存在,长长久久,留在山中。他想要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随缘了;万一可行,那他从当天起就会开始攒钱,钱不够,就肯定会与周首席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
当时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着那个再不是剑气长城贫寒少年的小账房先生,他明亮的眼神好像在说,陈先生把我从家乡带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陈先生失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半点不辛苦。
姜尚真递过去一壶酒,张嘉贞说回去还要看几本账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着说不多喝就没事,还能提神。张嘉贞这才收下那壶酒。
张嘉贞回了屋子,在灯下翻阅账簿,没有喝酒,只是打算盘,偶尔实在乏了,就揉着眉头,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忍住笑,自言自语道:“张嘉贞,如今牛气了啊,这可是姜宗主亲手送你的酒水!”
他并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墙头上,双臂环胸,眯眼而笑,手中无酒,如饮醇酒。
落魄山是时候举办属于自己山头的镜花水月了。
朱敛笑道:“等公子回家,咱们就议一议镜花水月的事情,办在哪座山头,谁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个锤子,让米大剑仙往那边一站,整个东宝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哗啦啦的神仙钱。”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还是差得远了。”
白玄白眼道:“我说你比得过隐官大人了?跟我在这儿瞎赶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给白玄夹了一筷子菜:“这么会聊天,就多吃点。”
白玄冷笑道:“咋的,学那裴钱,记上仇啦?”
崔东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马给崔东山夹了一筷子,好奇问道:“除了隐官大人,裴钱到底还有没有怕的人啊?”
崔东山说道:“有,郭竹酒。”
白玄愣了半天,他当然听说过家乡的那个郭竹酒,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还进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一脉剑修。
一顿饭过后,暖树和小米粒帮忙收拾碗碟盘子,不过最后老厨子没让两个小姑娘帮忙,一人系上围裙独自在灶房清洗。
朱敛收拾干净,摘下围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个人都是各自生活的书写人,与此同时,看别人就是翻书。
可能世界把我们看得很轻,但是我们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一条渡船缓缓进入大骊京畿之地,地支一脉的两位修士,宋续和余瑜御风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书本,走出屋子,来到船头那边。
宋续抱拳道:“大骊供奉宋续,登船谒见王爷。”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见过王爷。”
宋集薪笑道:“这是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
宋续无奈道:“侄儿见过皇叔。”
宋集薪说道:“只要我脱了身上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黄县的一个老百姓,游历京城,你们不用紧张。”
宋续摇摇头,仍然坚持己见:“皇叔,此举依旧行不通的。”
宋集薪转头望向那个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够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与这拨地支一脉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拢,也不疏远,点到为止。
余瑜以拳击掌,满脸雀跃,宋续这个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还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这就翻箱倒柜去了。
宋集薪转头对一位藩邸随军修士说道:“吩咐下去,渡船暂时悬停于此,不着急赶路。”
修士点点头,默然离去。
宋集薪趴在栏杆上,宋续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一个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随口问道:“这次见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续点点头。
宋集薪也没多说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内,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看待子女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么叫偏心,就是同样一场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虽然是出于好心,类似“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但就像听者必须独自喝饱一大壶苦水,说者再给掺了点糖水在嘴里,之后只会叫人觉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被视为大骊宋氏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给你带来了份礼物,是两方砚台,都是仿的,据说是从旧朱荧皇室流散出来的,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那两方古砚,仿三十六洞天砚,仿七十二福地砚,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锦绣砚囊,作抄手式,隶书铭文,各自砚背有石眼三十六和七十二,制成眼柱。
就像宋集薪所说的,不算值钱,就是讨个好兆头好寓意,既然宋续决意要安心修行,当个山上神仙,宋集薪这个当皇叔的,送给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适,如果宋续没有想通,也可以当作一个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随口问道:“已经跟陈平安碰过面,打过交道了?”
宋续苦笑道:“吃尽苦头。打不过,也算计不过。”
宋集薪这个长辈当得有点不厚道,非但没有安慰侄子,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轻拍栏杆,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续好奇问道:“皇叔跟那位陈先生,多年邻居,好像关系比较……复杂?”
宋集薪点头道:“一言难尽。没成为什么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没成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就别去招惹陈平安了。一般人穷得吃不饱,给口饭吃就知足,陈平安不太一样,他每次临渊羡鱼,就会立即退而结网,得之以鱼,不如学之以渔。他学东西,不如刘羡阳快,但是更稳,因为学得慢,大概是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厌旧。这种人如果是敌人,其实很可怕的。”
宋续使劲揉了揉脸颊:“确实如此,陈先生出手对敌,手段层出不穷,术法神通驳杂,简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礼部右侍郎赵繇。
宋续是晚辈,赵繇是同乡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还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着招手道:“赵木头,好久没见了。”
何时重逢,禾丰之年,云水之间。
赵繇作揖行礼,然后问道:“不如下盘棋,边下棋边谈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虑周全,神识丰茂,我肯定输,不给你找回场子的机会。”
赵繇突然说道:“宋集薪,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了不起。”
从年少时,出身福禄街豪门的赵繇,就对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涂。
两人一同在齐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还是读书解义,宋集薪都要比赵繇更高一筹。
所以赵繇对泥瓶巷宋集薪的态度,有点类似陈平安看待刘羡阳。
宋集薪拍了拍赵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夸我,还是夸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没有白混这些年的官场,比小时候会说话多了。”
赵繇哈哈笑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宋续有些惊讶。
赵繇虽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中枢的官场中人,也确实待人和善,在大骊朝廷里边风评极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个科举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可宋续总觉得赵繇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修道之人,就像只在那庙堂驻足休憩的孤云野鹤,终有一日,会排云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骊朝野都在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礼部赵繇,到底算不算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经见过你那位陈师叔了?处得怎么样?”
赵繇笑道:“还不错,挺融洽的。”
离开周海镜暂住的那条陋巷,陈平安一个脚步不稳,抬起一脚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轻松多了。
陈平安抬起一手,略显生疏,仍是瞬间归拢了道法余韵。
留在浩然天下的这个自己,竟然一样是十四境?!
故而陈平安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跺脚动作,对于大骊京城而言,都是惊涛骇浪的天大气象。
陈平安看了眼京城钦天监方向,那边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还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骊京城的钦天监官署,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据说戒严程度,仅次于宫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员胥吏加在一起,还不足两百人。
在大骊诸多衙门当中,是一个最云遮雾绕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所有钦天监官吏不得改迁转任别官,出现缺员就在钦天监内部逐级递补,非朝廷特旨不得轻易升调贬谪、辞官致仕。
所以是只丢不掉的铁饭碗,两层意思,没外人争抢,自己却也放不下。
钦天监官员,虽然人人身处大骊京城之内,其实却等于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外出都需要内部和礼部层层审核、报备,每次外出的特制关牒,用过一次就需销毁再录档。
里边的人不敢结交攀附官员,外边的京官更不敢与钦天监打交道,稍有过界牵扯,就容易丢掉官帽子,还是脑袋跟着一起掉的那种。
陈平安在一条巷弄中缓缓而行。
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待天地广袤的这方世界,好像谁都是在盲人摸象。
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会是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视野所及,诸多实物皆纤毫毕现,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够依稀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此外还有神灵的望气术。
陈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间,天地就像跟着出现了细微变化,越是靠近剑气长城那个方向,或者说是蛮荒天下,当下这个与陆沉暂借而来的境界就会衰减越快,看来同样一个人,还是分出了个主次之别。
这才合理。
不然自己凭借十四境修为的一身通天道法,赶去蛮荒天下,岂不是等于凭空多出两个十四境。
礼圣先前在人云亦云楼,之所以答应先生多试一次,是不是已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的上下游,看到了这一步?
那么礼圣是希望自己借此机会,做什么?
如果礼圣是随手为之,并无目的,那么拥有这份道法的陈平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乡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为代价,远游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
陈平安蓦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心念。
他一步跨出大骊京城,直接出现在了杨家药铺的后院。既像是一个油然而生的念头,又像是冥冥之中心性被拖曳而走。
结果陈平安见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
道祖笑问道:“有人自童年起,就独自一人照看着历代星辰。陈平安,你说说看,这个人辛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