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见暂时没有剑修过来拦路,登高之时,转头看了眼一线峰和满月峰之间,两峰犹有片片白云悠悠掠过,只是从今往后,世间再无一位女子御剑乘云,着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满山草木。
这样的问剑,实在无法让刘羡阳觉得有半点意思。
刘羡阳今天接连三场登山问剑,琼枝峰、雨脚峰、满月峰各有一位剑修前来领剑。
最终柳玉败退撤回;贵为雨脚峰峰主的庾檩还躺在地上睡觉,没人敢去捡;最后一位展现出玉璞境气象的元婴女鬼,只知出身满月峰却没有自报姓名的女子剑仙,更是身死道消。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云劝饮壶中物。
刘羡阳拿出一壶酒水,一边登高一边喝酒。
终于走到了一线峰临近半山腰处,离停剑阁还远,更别提那座剑顶的祖师堂了。
可看样子,先前飞剑传信,好似山中次第花开,应该是陈平安已经按照约定,在那边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陈平安这家伙有一点好,打小就不说大话,兜里只有一文钱绝不说两文钱的事,说到就是做到。
其实除去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难下贼船,此外绿水白云,都不该来此正阳山。
刘羡阳这一路骂骂咧咧,嚷着正阳山赶紧再来个能打的老王八蛋,别再恶心他刘大爷了,只会让女子和兔崽子来这边领剑,算怎么回事。
刘羡阳一个个指名道姓过去,将那宗主竹皇、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水龙峰晏础骂了个遍,再次发扬一洲罕见家乡独有的淳朴民风,顺便帮这几位老剑仙都取了个绰号,黄竹子、冬近绿、逃不掉、晏来,再串联到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绿黄绿黄,晏来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们正阳山可以红白喜事一起办。
说来古怪,满月峰、秋令山这些自家老祖师被骂惨了的山头,剑修们个个义愤填膺,却没半点要离山出剑的迹象。
反而是拨云峰、翩跹峰这些个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头,已经有数拨年轻剑修陆续御剑离开,赶赴一线峰。
明知会输,甚至可能会死,一样得了自家祖师的默认许可,或是就在峰主剑修的亲自带领下,去会一会那个年轻剑仙刘羡阳。
停剑阁这边,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说有事要去趟剑顶,却和任何人都不说做什么,去见谁,这让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剑仙倍感意外。
竹皇向他们提出的那个大好谋划,因为那个幕后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战死,落了个空。
司徒文英的魂魄早已与一线峰护山大阵融合,原本只要停剑阁这边和她打声招呼,她哪怕与刘羡阳问剑落了下风,只需要运转大阵,搅乱天地气象,帮忙遮人眼目,停剑阁这边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祖师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剑,神不知鬼不觉剑斩刘羡阳。
掌律晏础当时急匆匆以心声询问,既然事情有变,接下来如何递出那一剑。
竹皇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竟然只说让他们见机行事。
夏远翠气得差点当场撂挑子,你这个师侄怎么当的宗主,甩手掌柜吗?!
停剑阁这边,哪怕竹皇微笑着向众多观礼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飘然离去,犹有一个玉璞境两个元婴境共三位老剑仙坐镇此地,其中老祖师夏远翠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名月晕,别称地上霜;另外一把更是杀力卓绝,能够杀人于无形,名为伤心。
陶烟波作为正阳山管钱的财神爷,佩剑名为玉漏,来自一处古蜀国遗迹,本命飞剑名为秋波。
飞剑秋波,虽然名字颇为妩媚,剑路却极其阴狠,剑气好似秋风肃杀,一旦入体,剑气凛冽,洗涤肝肠,挨了飞剑受伤的练气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气府稍有灵气运转,便会寒气渐生转冷,最终体内灵气凝结如冰,有那锥心之疼。
掌律晏础的本命飞剑名为山螟。
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会暗中出剑的吴提京。
这位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本命飞剑鸳鸯,能够先伤修士心中道侣的道心,再反过来伤及修士自身神魂,比夏远翠的飞剑伤心更能让人伤心,飞剑拥有的简直就是一种最不可理喻的神通。
所以正阳山祖师堂内,知晓此事的不少剑仙私底下都曾经向竹皇详细询问一事:何谓心中道侣?
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经真心喜欢过,都算。”
至于弟子吴提京另外那把飞剑,竹皇和谁都不曾提及过名字。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于输得那么毫无征兆,正阳山就完全可以让那个刘羡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斜瞥了一眼满脸大失所望神色的夏远翠,冷笑道:“司徒文英这个空有修为剑心却稀烂的废物,今天算是丢尽了满月峰的脸面。亏得她不是在雨脚峰修行,不然就坐实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法。”
夏远翠心中其实比袁真页更恨那个嫡传弟子,委实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被袁真页如此在伤口上撒盐,在火上浇油,气得夏远翠对这位护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页!不要仗着功劳大,就可以信口开河,论山门资历,你还不如我!”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劳簿上边,可不谈什么资历。”
一个一辈子只会躲在山中练剑再练剑的老剑仙,除了辈分和境界,还能剩下点什么?
所以在袁真页看来,夏远翠还不如陶烟波、晏础这样实打实做事情的元婴境剑修。
之后不等夏远翠跟袁真页掰扯什么,竹皇就去了剑顶,再有祖师堂飞剑散花群峰中,之后就是一条条渡船离开正阳山地界。
陶烟波惊愕不已,夏远翠更是脸色阴沉,掌律晏础尤其难堪,因为今天他算是庆典正式开始之前,正阳山几个老祖师当中露面最多的一个,几场问剑,都由他来昭告一洲,事到如今,虽然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晏础却已确定一事,当下还有无数外人通过一处处镜花水月在看戏。
陶烟波以心声询问:“神诰宗那边?”
夏远翠无奈道:“祁真只说临时有事。”
晏础忍不住骂娘道:“有事?有个屁的事!这个天君是急着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见祖师吗?那你他娘的倒是跻身飞升境啊!”
夏远翠反问道:“真境宗那几个怎么说?”
陶烟波叹了口气,神色疲惫道:“这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一个个无视符剑询问。”
等到曹枰一走,三位老剑仙顿时面面相觑。连那位被宗主竹皇说成“对事不对人”的护山供奉都再不说什么挖苦言语了。
所以刘羡阳一路走到半山腰处,都没受到什么阻拦。
直到两拨来自不同山头的剑修落在一线峰半山腰。
两拨剑修分别来自拨云峰和翩跹峰,在正阳山新旧诸峰中拥有少有的好风气。
其实眼前两拨纯粹剑修又何必跟秋令山、满月峰这些山头同流合污。
身为一山掌律的晏础略作思量,就向半山腰处的两峰剑修下了一道祖师堂严令,让两拨剑修不管如何都要拦下刘羡阳,不让他继续登山,不计生死!
不过刘羡阳只是和两位带头的剑修心声言语了一句,然后两位正阳山金丹境剑仙就瞬间受了轻伤。
之后拨云峰老金丹境剑修依旧不愿让出道路,率先和弟子布起一座剑阵,结果刹那之间,剑阵刚起就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剑修一个个摇摇欲坠。
刘羡阳瞥了眼这群拨云峰剑修,发现还是没有让路的意思,他也不惯着他们。
下一刻,连同那位曾经和剑仙郦采并肩作战的老金丹在内,所有剑修悉数倒地不起。
翩跹峰那边,峰主女祖师亲眼看着那个女子鬼物剑修身形消散,知道些许内幕的她内心悲哀不已。
于公,她依旧让人带着本脉剑修赶赴正阳山,拦阻刘羡阳登山;于私,她懒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龙门境剑修大弟子,尽力而为,不必拼命。
等到翩跹峰又起剑阵,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刘羡阳绕过地上歪七倒八的两拨剑修,摔了手中酒壶,继续独自登山。
之后有秋令山和水龙峰的两拨剑修赶来凑热闹,只是相较于前边两拨人的神色坚毅、生死无怨,好像即便面对的问剑之人只是个金丹境,后来的两拨人仍十分心虚,就像在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
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线峰的水龙峰剑修,落脚之处离刘羡阳并不算近,结果后到祖山的秋令山剑修就更加礼让了,落在了更远的神道台阶上,估计后边再有一峰剑修赶来,就得直接在停剑阁那边落脚了。
刘羡阳视线扫过,突然抬起手臂,吓了水龙峰剑修们一大跳。
其中有个年轻剑修下山历练过数次,甚至还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去过所谓的中部战场,一个慌张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剑光一闪,直奔刘羡阳而去,结果飞剑被后者双指夹住,丢在地上,一脚踩住。
刘羡阳瞪眼道:“都还没说开打,你小子就偷袭?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刘羡阳从袖子里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谱,开始迅速翻页,偶尔抬头,问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点头的,运道极好,安然无恙,有些点头的,出门没翻皇历,蓦然七窍流血,身受重伤,直不隆咚砰然倒地,其中一个龙门境剑修更是当场本命飞剑崩碎,彻底断去长生桥,更多倒地不起的剑修,也有飞剑断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未来注定会极其艰辛的修行路。
刘羡阳合上册子,然后所有站着的水龙峰剑修虽受伤不算太重,但全部倒地睡去。
刘羡阳继续登高,见着了秋令山那拨个个脸色微白的剑修,又拿出那本册子,开始点名。
毕竟这么多年,看多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几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和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不晓得对方姓甚名谁。
秋令山剑修这边都很聪明,被点名的人都面无表情,可是没奈何,身边的聪明人总是有些蛛丝马迹的视线游移,那么刘羡阳就不客气了,所有被点名却敢装聋作哑的,一律重伤,而且没有让他们就地晕厥过去,好几个都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个在山上口碑极好的观海境老剑修下场尤其凄惨,先是本命飞剑断折再崩碎,然后被打断长生桥,最后还被刘羡阳一挥袖子,将尸体摔出一线峰,重重摔落在山门口庾檩那边做伴。
册子上边,记录这位观海境剑修丰功伟绩的篇幅不短,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停剑阁那边,晏础沉声道:“不能再等了!我来主持祖山大阵。”
夏远翠和陶烟波一起点头。
晏础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异常,没来由感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白衣老猿默不作声,突然瞪大一双眼睛,杀意浓郁,煞气冲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剑阁都为之一震,这位护山供奉却不是去往剑顶那边,而是直奔背剑峰!
要么干脆不来观礼,像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样,半点面子都不给正阳山。
既然来了,都已经下榻诸峰府邸,临了又走,这在山上会犯极大的山水忌讳,比起黄河和刘羡阳的先后两场问剑,更不符合山上规矩。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是名义上的一洲修士领袖,位于南涧国边境的神诰宗,作为宝瓶洲诸多仙家执牛耳者,一向行事稳重,对待山上诸多纠纷恩怨不偏不倚。
神诰宗不但独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国真君头衔,所以这位道门天君所在的那条渡船走得最为让看客惊心动魄,因为以祁真的术法神通,走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是祁真偏偏没有如此作为。
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晋青的提醒,只说翩跹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将相公卿,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数之多。
真境宗的道贺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个一干二净,仙人境的宗主刘老成和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两位老友联袂远游离去。
身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样没有隐藏踪迹,各自缓缓御风,离开正阳山。
在山水神灵谱牒一途,地位极为崇高的大山君晋青,更是直接和正阳山撕破脸皮,大挖墙脚,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带走了剑修元白,元白更是当场宣布自己脱离正阳山。
此外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和雍江水神,各自领着辖境内的一大拨山水神灵一道缩地山河,就此消失无踪。
更有钱塘江风水洞的老蛟,乘坐一条来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随那位从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大伏书院山长的程龙舟一同离去。
那个自称祖籍在泥瓶巷、和刘羡阳同乡的曹峻,朝着琼枝峰递出三剑后,大概是觉得意犹未尽,又偷摸回了正阳山地界,到仙人背剑峰那边祭出了一把炼制、修缮多年的本命飞剑,飞剑围绕背剑峰四周山脚飞行,刹那间山脚开遍荷花。
之后曹峻再手持佩剑,从上往下,剑光自斩而落,将无人看守的背剑峰一分为二。
让你这位搬山老祖当年踩塌曹爷爷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顶。
曹峻一剑斩开山头后,才重新御剑,大摇大摆离去,还撂下一句话:“开峰者,曹爷爷是也!”
和正阳山关系极为不错的云霞山的一对师徒争执不休,山主老仙师都要觉得这个嫡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又不说缘由,只劝自己离开正阳山,不要再观礼道贺了。
老仙师气笑不已,询问蔡金简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于和正阳山断绝所有香火情了?
难道就因为一个龙泉剑宗嫡传弟子的问剑,再多出几把云遮雾绕的传信飞剑,云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从此与正阳山对立?
云霞山十二峰中最为年轻的元婴境女子祖师蔡金简说弟子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离开此地。
老山主老成稳重,说再看看,毕竟还有个云林姜氏,书院君子姜山暂时“按兵不动”,留在了满月峰上。
蔡金简对恩师劝说无果,只好独自离开。
结果片刻之后,老仙师就追上了蔡金简,因为刚刚得到了一封密信,大骊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来自京城的礼部侍郎。
满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来到凉亭那边,发现姜韫、韦谅和苻南华都已离去,只留下个“身材臃肿”的妹妹。
姜笙问道:“大哥,你也收到飞剑传信了?”
姜山摇摇头。
姜笙好奇问道:“韦谅说这次来这边,是为了向人请教一场拆解,说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离开正阳山的各方渡船,无奈道:“不是明摆着的吗?”
姜笙一脸茫然:“啊?不是说拆正阳山那座祖师堂吗?我还以为能拆出一朵花来。”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道:“先前飞剑繁密,如花开山顶,风景确是极美。”
宝瓶洲毕竟不是北俱芦洲,拆祖师堂这种事情不常见。
姜山以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韦谅,不显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后亲手制定了大骊朝廷那份山水规矩,最终立碑山巅,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规蹈矩,听令行事。
担任大骊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则暗中筹划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谱牒品第。
简而言之,这两人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却都能够在大骊庙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国师崔瀺颇为器重的“得意门生”,只是不记名而已。
大骊官场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这等内幕。
姜笙问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会儿去一线峰那边观礼?”
姜山还是那句话:“是也不是。”
姜笙恼羞成怒道:“一个个的,从姜韫到韦谅再到大哥你,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姜山笑道:“满月峰离一线峰这么近,什么风景瞧不见,不用非要去剑顶凑热闹。”
水龙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飘然落在一处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轻面容的龙门境修士,这家伙此刻如丧考妣,桌上还有一盘酒泼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是没心情继续吃了。
他发现田婉后,只见那个婆姨疯了一般,满脸感激神色,使劲挥动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终于有幸能够和你见上一面了!此次问剑,必须要记你一笔头功!”
那个剑修愣在当场,既不知这个田婉为何要在这种时刻来找自己,说这些没头没脑的混话,更想不明白,好像从眼神、脸色到言语,这位茱萸峰女祖师都像换了个人。
他印象中的田婉,对谁都是低眉顺眼笑意盈盈的,而眼前这位,似乎笑得过于灿烂了些。
其实名义上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是他眼前这个来自鸟不站的田婉,只不过他是掌律晏础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赖,这些年来,轻而易举就将田婉这个婆姨给架空了,所以连他都觉得田婉太过蠢笨,空有一把祖师堂座椅。
他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经拿下了至关重要的谍报大权。
而这些年里,光是搜寻落魄山谍报一事,他就干得任劳任怨,百般努力,手段叠出,可谓收获匪浅,不但和有个龙窑的清风城许氏往来紧密,还和福禄街卢氏在内的几个大姓以及西边大山的几个仙家门派,都有极其隐蔽的书信往来,他甚至都和冲澹江水神娘娘搭上了线。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似乎不是什么金丹境剑修,难道真是自己的谍报错啦?
停剑阁这边,只是一瞬间,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剑仙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下一刻,那个刘羡阳就已经站在了陶烟波和晏础两人之间,一手搭住一位老剑仙的肩膀,却是以心声向夏远翠笑道:“别动,动就死。”
夏远翠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看着那个好像同时问剑三人的年轻剑仙的一张脸庞上已经开始渗出细密鲜血。
但是三人当中境界最高的夏远翠都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就迅速放弃了出剑和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不着急,仙人背剑峰那边还有个袁真页,剑顶祖师堂还有宗主竹皇。
至于陶烟波和晏础,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实则是心神沉浸在小天地当中。
刘羡阳双手按住那两位老剑仙的肩膀,转头向夏远翠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辈分越大,脸皮越厚?”
早就赶来停剑阁的那三四十号观礼仙师,无一人仗义执言,或是对刘羡阳大骂几句,只是极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远离四位剑仙。
夏远翠以心声说道:“刘羡阳,你既然拥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飞剑,今天就更不该在此地,会不小心伤及大道根本的。”
虽然没有选择搏命出剑,夏远翠其实一直在凝神观察刘羡阳的动静,先前电光石火之间问剑一场,确实是自己输了一筹,但是这个年轻人,竟敢同时问剑三人,这会儿已经鲜血流淌不止,浑身浴血,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刘羡阳说道:“好像司徒文英是你的嫡传弟子?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这会儿算是明白了,碰到你这么个传道恩师……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反正你们满月峰,以后得改个名字。”
那条大骊官家渡船犹在一线峰外悬停,曹枰却已经乘坐符舟离去,既没有刻意大张旗鼓,也没有刻意隐匿踪迹,但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数。
很大程度上,曹枰参加观礼,要比云林姜氏的道贺更有分量。
再者那条大骊朝廷渡船上,与这位巡狩使同行的官员只是一位礼部侍郎,终究不是名义上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那位尚书大人。
而且即便是京城礼部袁尚书真的和同为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了“袁曹不同路”的那个大骊官场规矩,双方愿意一同亲临正阳山,正阳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位“被迫”独自留在渡船上的礼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飞剑传信大骊京城,希望自家衙门那位袁尚书能给个明确说法,免得自己做错事说错话。
关翳然和刘洵美这两位出身意迟巷、篪儿街的豪阀子弟,一起在渡船观景台那边看热闹,一旁虞山房被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开口向关翳然问道:“真是那小子折腾出来的动静?”
早年在书简湖,有个面容消瘦却眼神明亮的账房先生,和他们这帮沙场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那家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劝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别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着老子没醉,那家伙倒好,怎么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转圈的,结果一碗又一碗,确实是那个喝得最多的人,愣是还能次次走着离开酒桌。
关翳然笑着不说话。
渡船不远处,风雪庙女修余蕙亭站在一位按辈分算是师叔的俊逸男子身边,这个在大骊随军修士当中以常年冷脸、杀敌凶狠著称的女子,脸微红,柔声问道:“魏师叔,你怎么来了?”
男子淡然说道:“闲来无事,随便散心。”
他其实早就后悔当那不记名的客卿了。
指玄峰袁灵殿,到底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他魏晋可不是,和落魄山离得不近,也实在不远。
所以魏晋打定主意,这次只要离开了正阳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剑气长城。
上次在那边是一场守城战,这次故地重游,就可以去更南边出剑。
离开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说是符舟,其实是一艘庞大楼船,戒备森严,除了曹氏私人扈从,还有大骊边军铁骑的随军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骊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饮自酌,重新仔细浏览起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陈平安”的密信。
信上说三百年之内,落魄山保证上柱国曹氏的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意外。
此外,三百年内,公开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验过的人选,有资质跻身七境武夫、金丹境地仙的,无论是修道美玉,还是剑仙坯子,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
字迹是极工整的小楷,处处锋芒收敛。
如果说当真字由心生,那么写这封信的年轻山主,要么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大奸大猾之辈,要么就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
信上还说,如果曹氏不希望和落魄山牵扯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帮忙引荐,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或是披麻宗,还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轻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关键还出了他这位武臣出身、勋贵已达极致的巡狩使,一个家族,文武两份殊荣皆已位极人臣。
从此高枕无忧?
恰恰相反,接下来才是一个真正考验曹氏家族为官火候的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曹氏想要安稳,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风光,答案不在庙堂,而在山上,并且只能是山上。
所以关翳然给出的这封密信,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个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极好契机。
如果未来三百年之内,不断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附庸门阀士族,或是通过各个渠道秘密找寻出来的修道坯子,能够陆陆续续成为落魄山在内的五六个宗门的嫡传,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一个家族在山上的开枝散叶。
相较于庙堂官场上的门生故吏花开花谢,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绵延,其实何止三百年。
自然旱涝保收多了。
只要山上经营得当,曹氏甚至可以主动在大骊庙堂上退一两步。
上柱国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和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其实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刚刚跻身宗字头仙家,这等大事,曹枰当然知道。
信上却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数个宗门,尤其有个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送信之人,是关翳然。
这是一个身上好像贴满了官场护身符的年轻人,从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个曾经都姓“关”的大骊吏部,甚至大半个六部衙门的老人,不论文武,都对关翳然寄予厚望,并且愿意将其视为半个自家子弟,当然也包括曹枰自己,他对关翳然一样极其看好。
等到风雪庙一位大剑仙都说此人可信时,曹枰就心中有数了。这笔山上买卖,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骊供奉轻轻敲门,曹枰微微皱眉,收起密信入袖,说道:“进来。”
这位来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轻声道:“曹将军,我在下船之前,听那位马侍郎的口气,为正阳山压阵好像是大骊太后的意思,我们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听口气,好像,是不是。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国师一走,就又开始玩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书,问道:“谁?”
那位供奉硬着头皮说道:“太后娘娘。”
结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旧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骊铁骑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与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却不敢不懂,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小心翼翼告辞离去。
曹枰开始翻看兵书,一个妇道人家,也敢向我发号施令?她当自己是军神宋长镜,还是皇帝陛下?
一线峰剑顶。所有的花木坊女修个个花容失色,只是她们仍然不敢擅自离开祖师堂广场。
陈平安走到祖师堂门口那边,跟竹皇说要迎接搬山老祖,他跨过门槛后,与门口那个由正阳山剑气凝成的仙人相距不过几步路。
竹皇还在消化那个意外。
先前这个年轻人喝茶期间,大言不惭,说可以让这场道贺庆典变得树倒猢狲散,你竹皇不信的话,大可以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拭目以待。
“你们正阳山一洲无敌,家大业大,创建下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中土文庙和大骊宋氏答应了此事,自然就没谁拦得住,我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我保证可以做到一件事,让这一切都变得与你竹皇无关,以后正阳山弟子每每提起你竹皇,至多赞誉一声上任宗主、中兴老祖,功莫大焉。”
“因为正阳山的山水谱牒上,宗主和护山供奉你只能选取一个,只能活下来一个。”
竖子狂妄,大放厥词?!
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艘艘渡船远游离去,竹皇越发心惊胆战。
陈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剑峰那边,那头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剑牵引过去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教训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静,小事心稳,有事心平,无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够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微笑道:“竹皇,决定好了没有?等下袁真页现身剑顶,就当你拒绝了我的那个提议,一座正阳山打算和袁真页生死与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远处的那一袭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耍这个?”
那人自问自答:“确实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没事,接下来我就让你们正阳山,用你们开山两千六百年来那个最擅长的道理,把道理还给你们。”
一人独自登山,其实也不算,因为刘羡阳手里拖着个重伤昏迷过去的夏远翠。
在这一线峰剑顶,正阳山祖师堂重地,陈平安和刘羡阳就此相聚。
刘羡阳随手将夏远翠丢在广场上,看着门口那个笑眯眯的家伙,气笑道:“老子下次再来问剑,如果再听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陈平安笑道:“你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喝酒,接下来就轮到我问剑了。”
刘羡阳挑了张几案,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从背剑峰赶来,身形轰然落地:“陈平安!刘羡阳!”
刘羡阳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摆在前边!”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祖师堂内刚刚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师堂,神色复杂道:“袁真页,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阳山护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狞笑道:“竹皇,你再说一遍?!”
竹皇刚要言语,陈平安收回视线,摆摆手:“晚了。”
青衫背剑,一步缩地山河,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率先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站在剑顶崖畔的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望向那个白衣老猿:“继续当你的护山供奉好了。”
脚尖轻轻一点,陈平安微微后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终落在长剑之上,御剑悬停在一线峰山门口。
满月峰上空凭空出现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敛。”
青雾峰上空,有个年轻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钱。”
水龙峰那边出现一位御风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学生,崔东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这小子暂时不适宜露面。
白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行山杖,高高扬起脑袋,大声道:“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跹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剑仙嗓音温醇,在琼枝峰之上自我介绍道:“次席供奉,剑修米裕。”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所有剑修都呆滞无言,披云山,剑仙,余米!
此人杀力极大,杀妖动辄拦腰斩断,或是一道剑光当头劈开。
早年在老龙城战场上,这位剑仙的横空出世,仅次于道门仙君曹溶。
一个姿容极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脚峰上空,淡然道:“剑修,隋右边。”
是那个战场上出剑不要命的真境宗剑仙?!怎么成了落魄山的剑修?
一位气度儒雅的老夫子在别处现身,微笑道:“武夫,种秋。”
此人好像在西岳战场现过身?
朱敛、裴钱、种秋,这三位落魄山的纯粹武夫,皆可御风悬空。这意味着,三人至少也该是远游境武夫。
“这个裴钱,曾经有过一个化名,郑钱。”
“哪个郑钱?”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女子武夫。”
没有人觉得跟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谁都敢跟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身为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向石柔借了她那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显得有些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扬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客卿?不能够,至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
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只是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
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陈平安,朱敛,裴钱,崔东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长命,陈灵均,种秋,隋右边,泓下,沛湘,于倒悬,魏晋,宁姚。
一线峰,满月峰,青雾峰,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秋令山,茱萸峰,大小孤山……
落魄山一山,观礼正阳山群峰。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说不定从今往后千百年,都再难有谁能够模仿此举。
随着竹皇一声令下,正阳山诸峰所有镜花水月都已经关闭。
竹皇手持玉牌,亲自主持祖山大阵,那位好似由正阳山剑道显化而生的仙人,以视线巡视新旧诸峰,仅是目光所及,便有无形剑气将一些别家修士各展神通施展的镜花水月悉数打碎。
对此,竹皇也是无奈之举,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能够遮掩几分是几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门口那边的宗主,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神色异常平静,微笑道:“既然没有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即刻起,袁真页从我正阳山祖师堂谱牒除名。”
白衣老猿双手握拳,手背处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点风雨,就要自毁山门基业?你真以为这两个小废物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竹皇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两个年轻人,还不够为所欲为吗?
当年那趟下山,你这位护山供奉,为秋令山陶紫护道,一同去往骊珠洞天,当年既然你都出手了,为何不干脆将两个少年一并打死?
偏要留下后患,连累正阳山?
结果如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人,都已经是杀力极高的剑仙,刘羡阳的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夏远翠三人都没能拦下。
而那个陈平安,袁真页你是不知道,先前在背后祖师堂内,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的。
今天这场问剑,刘羡阳当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躲在幕后笑眯眯看着一切的陈山主!
一宗之主,与一山供奉,本是最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双方,但谁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问剑结束的刘羡阳坐在几案后边,一边喝酒,一边吃瓜。
对那竹皇,刘羡阳大为佩服,觉得就这家伙的心性和脸皮,真是天生当宗主的一块好料。
先前在停剑阁那边,刘羡阳一人同时问剑三位老剑仙,不但赢了,还拽着夏远翠来到了剑顶,这会儿夏老剑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晒日头,忙得很,一边受伤装死,一边默默养伤,温养剑意,大概还要脑子急转,想着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从地上捡起一点脸面算一点。
老祖师夏远翠置身事外了,陶烟波和晏础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赶来了剑顶。
两位老剑仙身后跟着一大帮观礼客人,他们因为早早现身停剑阁,好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求着剑修如云的正阳山这次能够渡过难关。
听说竹皇要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陶烟波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顾不得什么礼数,对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说疯话也要有个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正阳山宗主,今天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擅自将一位护山供奉除名!”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却苦笑不已,还扯什么祖师堂规矩,一个不小心,我背后这座祖师堂都要没了。
而且新旧诸峰,唯有你陶烟波的秋令山和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关系的,一线峰倒是还不至于。
伤筋动骨难免,可总好过换个宗主,由你们从头再来。
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镇正阳山,注定难成气候。
等到那一袭青衫倒掠出一线峰,御剑悬停山门外,一些个原本想要驰援正阳山的观礼修士都赶紧停下脚步,谁敢去触霉头?
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唯有许浑独自一人御风赶来祖山,落在了剑顶之上,显得极为孤苦伶仃。
这让陶烟波和晏础稍稍心稳几分,今天意外不断,噩耗连连,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许浑虽然来了,却难掩凝重神色,因为他的这个登山举措属于孤注一掷。
清风城和正阳山,两座宝瓶洲新晋宗门互为援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何况许浑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许斌仙与秋令山陶紫的那桩婚事,再加上幕后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许清风城在此关头举棋不定,做那墙头草。
竹皇对陶烟波笑道:“那咱们就先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好了,只需点头摇头,就会有个结果。”
竹皇笑道:“陈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后一场问剑,如果势不可免,正阳山愿意领剑。”
山脚那边,陈平安双手负后,脚踩在那把夜游之上,鞋底离着长剑犹有一尺有余的高度,微笑点头:“可以,至多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过时不候。”
随后竹皇立即飞剑传信诸峰剑仙,让所有正阳山祖师堂成员,无论供奉客卿,立即赶来剑顶,诸峰各脉所有嫡传弟子,则务必齐聚停剑阁。
一线峰山路上那几拨拦阻刘羡阳登山的群峰剑修,这会儿能醒来的都已经清醒,靠自己爬不起来的,也都被长辈或是同门搀扶起来了,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传令,要么去剑顶议事,要么去停剑阁相聚。
一道道剑光流彩起自诸峰间,蛇有蛇路鸟有鸟道,按照祖师堂订立的御剑规矩,高高低低,循着轨迹纷纷赶赴祖山,只是剑修们再无平时那种闲适心情,毕竟各自山头高处的空中,还有一位位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的俯瞰视线,总觉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剑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们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其中白鹭渡管事韦月山、过云楼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风去往一线峰,两个师兄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同门情深。
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更是尴尬无比,那个米裕,剑气如阵,遮天蔽日,她自觉根本破不开那些霞光剑气,何况一旦出剑,岂不是等于向米大剑仙问剑?
先前飞剑传信上的内容,已经让她战战兢兢,后来剑仙曹峻又是胡乱三剑,砍得琼枝峰三处属于风水宝地的形胜之地满目疮痍,再无半点仙家气派。
可她本人是祖师堂成员,琼枝峰嫡传弟子也需要立即赶往停剑阁,若是滞留山中,像话吗?
米裕有些犹豫,要不要放走那个婆娘去议事,放了吧,没面子,不放吧,好像有点不爷们,显得是在故意刁难女子,所以一时间倍感为难,只得以心声询问周首席,虚心请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以心声建议道:“米次席,这有何难,不妨开一道小门,只允许一人通过,不足一人高,山中莺莺燕燕,低头鱼贯而出,做飞鸟离枝状,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山水画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当首席的人,比自己这次席确实强太多,他就按照周肥的法子做了,那一幕画卷,确实惹人怜惜。
与此同时,米裕眯起一双眼眸,查看琼枝峰与邻近诸峰的观礼客人们,看看有无怜花惜玉之辈面露怒容,为琼枝峰仙子们打抱不平,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
陶烟波心中焦急万分,这位管着一山财库的秋令山老剑仙,怎么都没有料到竹皇当真会举办祖师堂议事,而且铁了心是要在门外议事,这成何体统?
没规没矩,无章无法,丢人现眼至极地举办这么一场议事。
竹皇竟敢如此作为,真是一个什么脸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儿!
陶烟波悲愤欲绝,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绝情,更恨那些观礼客人的背信弃义,前来观礼又离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当我们正阳山是个茅厕吗?!
只是好像需要这位正阳山财神爷记恨之人实在太多,陶烟波都得挑挑拣拣去大骂不已,可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巡狩使曹枰,与正阳山下宗是近邻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刘老成,陶烟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敢腹诽一二。
曹枰此人的观礼,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于是大骊铁骑边军的道贺,何况曹枰还有一个上柱国姓氏。
要说如今整个宝瓶洲山下谁最著称于世,其实不是宋长镜,不是大骊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是袁、曹两家祖师,因为一洲版图,从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到江湖市井,再到乡野村落,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着这两位文武门神的彩绘挂像呢。
已经脱离大骊藩属的南方诸国,许多老百姓依旧是习惯悬挂这两位的门神画像。
当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换为自家文武庙英灵的门神画像。
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场大战中凭借煊赫战功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但是曹枰却还活着。
天君祁真和神诰宗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未来不太可能真和正阳山计较什么。
可书简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晋青,则是板上钉钉要和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
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境内,会变得极其不顺,下绊子,穿小鞋,不会少。
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础脸色阴晴不定,思来想去,忧心之余,竟是灵光乍现,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上,比如宗主竹皇、师伯夏远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与落魄山关系糟糕至极,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
可自家的水龙峰,与陈平安和刘羡阳,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事已至此,险象环生,最后到底如何收场,还是没个定数,给人感觉,仿佛宗门覆灭在即,只是不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落魄山这场问礼,再咄咄逼人,哪怕真如刘羡阳所说,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吧?
那么有无可能,谋划得当,帮着自家水龙峰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因祸得福?
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却也不重,他厚着脸皮,向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比较平常的女修讨要了一块帕巾,撕下一片裹缠起来,这会儿正仰着头,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处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境,被自己拽入梦境中,在河畔砍上几剑后,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
刘羡阳懒得多想,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还是有点能耐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还有用处,刘羡阳一个发狠,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
在陈平安下山之前,刘羡阳和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因为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
“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将那头老畜生除名?”
“让他二选一,在他和袁真页之间,只能活下一个。竹皇信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脑子又没病,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至少渡船曹巡狩那边,就不会答应此事。”
刘羡阳当时就瞥了眼竹皇,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跳脚骂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诉自己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听上去很没道理,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然,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实都有关系。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唾沫四溅,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没用。”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都已经赶来剑顶。
刘羡阳对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其实印象也一般,不坏,也不好。
不坏,是因为他们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不好,是因为身为剑修,他们没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修士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山泽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仗剑南游,敢杀敢打,说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来自鬼蜮谷的白骨剑仙蒲禳……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就是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尤其是那些剑修,个个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与谁都敢出剑,唯独只佩服一地,那一处名为剑气长城。
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个某人,幸好是自己人。
而这个人,就是那个和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
刘羡阳啃着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
刘羡阳伸手撚动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劲挥了挥,向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风城许城主,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好啊,我叫刘羡阳,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吧,许城主放一百个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还是买卖,我当年就认,今儿也认。”
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一言不发,自己和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
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因为不是剑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啧啧道:“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
刹那之间,一条长河之畔,许浑瞬间披挂上瘊子甲,运转本命术法,如一尊神灵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转瞬间,许浑就惊骇地发现,山河变幻,自己已置身于一处不知名战场,仰头望去,四周皆是双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灵,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脉如土堆被肆意开山。
这些远古神灵好似正在结阵冲杀,使得许浑显得无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脚步,许浑就需要心弦紧绷,驾驭身形不断飞掠,其间被一尊巍峨神灵一脚扫中身躯,躲避不及的许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牵扯而出、拖曳而走,那种惊人的撕裂感,让身披瘊子甲的他有绞心之痛,呼吸困难。
这位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遁地术。
之后每一次神灵踩踏引发的大地震颤,对他而言就是一阵神魂飘摇,如同置身于熔炉之中被烹煮炼化……
许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他竭力运转神通,观察刘羡阳的动静,而对方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
只见在那大地之上,刘羡阳竟是能够脚尖轻点,随意踩在一尊尊过境神灵肩头,甚至是头顶,刘羡阳始终带着笑意,就那么仿佛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看着一个不得不隐匿于大地之中的许浑。
刘羡阳笑道:“白瞎了咱们老刘家的这件瘊子甲,换成我穿戴在身,至少能够多远游个千年光阴。”
许浑刚要言语,刘羡阳就已经打了个响指,如同整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不前,一尊尊金甲神灵或双足踩踏大地,或单脚触底,一脚高悬抬起,大地之上,有大妖尸骸,只是鲜血流淌,就如汹汹江河滚走,有那神灵的兵器崩碎散落,处处金光绵延千百里……在这幅天地异象的静止画卷当中,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轻轻跺脚,说道:“许浑,咱俩做笔买卖如何,就按照你们清风城的规矩走,没意见吧?”
许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在说什么,是要自己交出身上这副已经被他大炼为本命物的瘊子甲!
刘羡阳微笑道:“有意见也可以,我身边可没有什么搬山大圣帮忙护阵,只好带你多走几处战场遗址,都是老朋友了,谢就不用了。刘大爷为人做事,脑壳儿贴两字:厚道。”
本来一笔陈年旧账已经两清,结果你许浑非要登山,当我刘羡阳眼瞎,当真瞧不见那件瘊子甲?!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山巅老神仙。
刘羡阳不由分说,带着许浑走过一处又一处的远古战场,逆流而上,越走越远,然后清风城城主见到了一尊本该早已陨落的神灵,神灵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灵高悬天外,只是因为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许浑抬头,一眼就能够看见对方全貌,神灵有一双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严,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悬空。
那尊神灵只是微微挪动头颅,大道气象便如斗转星移,他微微皱眉,好像瞧见了一只胆敢在光阴长河中肆意乱窜的蝼蚁。
只是被那份大道气息远远压制,许浑瞬间就已经七窍流血,身躯神魂出现了无数条细微撕裂痕迹。
许浑再顾不得什么,高声喊道:“刘羡阳,救我!”
刘羡阳盘腿坐在天幕处,摇头道:“可你身边也没有陈平安这样的朋友啊,谁来救你?”
许浑道心几近崩溃,哪怕面对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于让他如此绝望,他扯开嗓子喊道:“刘羡阳,还你瘊子甲!”
不承想刘羡阳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经卖给你了,我就没打算买回来啊。”
刘羡阳单手托腮,就那么遥遥看着一尊职掌雷部诸司的高位神灵将许浑连体魄带神魂一并五雷轰顶。
当然许浑承受的这份伤势,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万年光阴流水,大打折扣了,兴许十不存一?
反正刘羡阳自己梦游远古,步步为营,足够小心,迄今为止,还没真正领教过任何一位高位神灵的杀力,最为凶险的一次,只是被更高位的神灵随便瞥了一眼,然后刘大爷就被迫摔出了梦境,乖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那个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陈淳安,曾经在崖畔闲聊时,与当时还没认出他身份的刘羡阳笑言一句:大概那条光阴长河,就好似一条打了无数个死结的绳子,有无数的蚂蚁,就在上边行走,生生死死,流转不定,可能所谓的纯粹自由,就是有谁可以离开那条绳子?
剑顶那边,几位老剑仙都察觉到了异样,然后清风城许浑整个人就像鲜血如花绽放开来,身形踉跄,一个向后仰去,摔落在地,然后艰难起身,摇摇晃晃,看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坐在几案后边的刘羡阳,竟是直接御风离开了剑顶。
夏远翠再不敢装睡,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许浑身上,老剑仙一个鲤鱼打挺,飘然落地,站在了晏础身后。
晏掌律立即横移两步,再后退一步,和夏师伯并肩而立。
刘羡阳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厚道。”
发现一大拨视线往自己而来,刘羡阳拍桌子怒道:“看什么看,剑顶路不平,许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的,你们一个个的,不一样只会看戏,就唯独怪我不去搀扶啊?”
刘羡阳伸手捂住鼻子,又赶紧仰起头,重新扯开两片帕巾,分别堵住鼻血,然后埋头吃瓜,继续斜眼看热闹。
那天晚上,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个家伙,双手笼袖叠放腹部,说:“咱们俩问剑,最多砍几个人,没有太大意思,让正阳山那些剑仙反目成仇,相互问剑,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你放心,到时候心头挨剑最多的,肯定是那头老畜生。”
袁真页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光阴,兢兢业业,功劳苦劳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迁峰,护山千年中曾经打退明处暗处的强敌一拨又一拨,私底下还要做那些脏活累活,最后,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属于自己风光无限好的一场庆典之上,落到众叛亲离的田地。
当时,刘羡阳侧过身,好奇询问:“你就这么恨袁真页?”
其实照理说,陈平安虽然确实记仇,但不至于非要这么滴水不漏,算计一头才玉璞境的护山供奉。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容灿烂,给了刘羡阳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确实是陈平安会说的话,会做的事。
“他当年差点打死你啊,所以我从学拳第一天起,就开始记仇了,老子一定要让那头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风城许氏家主,一位攻守兼备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好像被那刘羡阳看了一眼,就给打伤了,英雄意气,慷慨赴会,带着伤势,黯然离场。
故而正阳山内外,就有了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谁评的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眼睛呢?为何没有刘羡阳这么一号人物?!
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这会儿正在水龙峰一处宅子里边,脚踩长凳,啃那剩下半盘的酒泼蟹,一旁站着的,是个快要疯了的龙门境修士。
作为掌律老祖师晏础的得意门生,管着一山谍报的重要角色,他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子祖师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称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夸赞自己“天纵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后又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说:“刘兄你未能登评,怨不得曾经的我啊,没事,回头见着了刘大哥,我就自己甩自己十七八个大嘴巴子,作为赔罪。”
刘羡阳未能入选年轻十人,看似是吃了岁数大的亏,其实是田婉这个婆姨有意为之,入选之人,年纪最大四十岁,当年刘羡阳刚好四十一岁。
师兄邹子在幕后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师妹田婉就依葫芦画瓢,故意选择刘羡阳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才为正阳山精心挑选出了那两份居心叵测的榜单。
那个管着正阳山情报的修士颤声问道:“田祖师今天来这边,是有事要与晚辈商量吗?”
以前他对这个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个疯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了他一眼,嗓音还是那个嗓音,只是从眼神到脸色,绝对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与我同桌饮酒吃蟹?怎么,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门去,扯开嗓子说你垂涎美色,酒后乱性,非礼我?”
那个龙门境修士只得战战兢兢坐下,破天荒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师,宗主有令,咱们得去一线峰了。”
只见田婉蓦然跷起兰花指,媚眼如丝:“急什么,喝了酒再走不迟。”
可把修士恶心坏了。
一线峰山门口那边,那个说愿意多等一炷香工夫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微笑道:“规矩之内,各凭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脚下的琼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有的正仰头望向自己,一双眼眸好似被秋水润泽了。
把米裕气得不轻,一个个的,真当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
也不打听打听,家乡那边,老子之所以混得名声那么差,至少半数是那帮老少光棍的嫉妒使然。
老剑修于樾闻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离开琼枝峰后,没有直接去往祖山停剑阁,而是一个急急坠落,落在了一线峰山门口,搀扶起气息孱弱悠悠醒来的庾檩。
她满头汗水,颤声问道:“陈山主,我们能走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当然。”
庾檩和柳玉其实跟这场问剑没什么关系,两人只不过是被竹皇这些老剑仙抛出来故意恶心刘羡阳和龙泉剑宗的。
柳玉心性不坏,可眼前这个庾檩,就算了,确实和正阳山十分投缘,一早就该在此修行。
陈平安以心声与这位雨脚峰的年轻峰主说道:“装样子都装不像,难怪会被赶出龙泉剑宗,以后在这正阳山,再接再厉,有样学样,争取先练出个元婴境,学陶财神、晏掌律那般出剑,再练出个玉璞境,就又可以学夏老祖师了。”
庾檩嘴唇颤抖,脸色铁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龙泉剑宗那边受了一份奇耻大辱,可到了正阳山之后,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甚至都跻身了金丹境,成为一位四十岁的年轻剑仙,并且已经开山雨脚峰,能够收取嫡传弟子,雨脚峰一脉剑修,从此开枝散叶。
他心中充满了憧憬,迟早有一天,他会问剑龙泉剑宗,问剑神秀山!
陈平安转头笑道:“还不走?走的时候,记得演戏演到底,不然活蹦乱跳的,明明有力气问剑却不敢问剑,以后名声不得烂大街?只会连这么个正阳山都要混不下去。”
对不用掺和到其中的宝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简直就是远远看个热闹就都看饱了,差点没被撑死。
先有风雷园园主黄河在白鹭渡现身,遥遥递出一剑,剑光分散,同时落剑诸峰,就像为外人观礼正阳山揭开序幕,替今天的典礼开了个好头。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画卷就已经不虚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线峰落座喝酒的山泽野修,也不算白跑一趟正阳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酿是酒,市井酒水一样是酒,不一样的价格,一个喝神仙钱,一个同样可以喝够热闹。
再有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刘羡阳现身祖山山门口,一场场问剑,意外叠出,让旁人只觉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过瘾。
琼枝峰柳玉、雨脚峰庾檩、满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领剑,结果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登山的脚步,非但如此,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座剑阵,面对刘羡阳的问剑,竟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之后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更是死伤惨重,跌境的跌境,断剑的断剑,还有一具观海境剑修的尸体,更是被刘羡阳直接抛到了山门口。
而且谁都没有料到,负责把守停剑阁的三位老剑仙,都未能拦下这位之前在宝瓶洲寂寂无闻的年轻剑仙。
刘羡阳不但成功登顶,还让夏远翠这位德高望重的满月峰老剑仙,与庾檩沦落至同样境地,还被他拽去了剑顶。
在这期间,就像与这些问剑遥相呼应,一条条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巅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陆续离开正阳山地界。
天底下有这样的观礼吗?
一位位纯粹武夫、剑仙,御风悬停在高空,分别脚踩诸峰。这不明摆着是要搬山一场吗?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阳山。
至于那个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剑仙,现身山门口那边,到底会如何问剑,无法想象。
有刘羡阳一场场问剑在前,诸峰看客们多少觉得很难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柳玉和庾檩离去后,陈平安仰头望向剑顶那边,向那场祖师堂议事之人善解人意地出声提醒道:“一炷香过半了。”
言语之际,剑顶上空出现了一粒精粹至极的剑光。连魏晋都抬头望去,聚精会神地瞧着那粒剑光,好像觉得颇为意外。
只见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剑光,瞬间拉伸出条条气势如虹的璀璨剑光,皆笔直一线,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后一道道剑光同时悬停止步,总计十条雪白直线依稀可见,凝滞处,凝聚出‘甲’‘乙’‘丙’……‘壬’‘癸’,总计十个剑气凝聚而成的蝇头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夺目。
十个剑意浓郁的金色文字开始缓缓旋转,十条剑光长线随之转动,在正阳山一线峰上投下一道道纤细阴影。
之后是剑光往四周迸射,这次是十二地支的剑道演化,又细分出十二条剑光轨迹,各有文字,开始驾驭那些比天干稍短数丈距离的剑光长线有序旋转,这使得一线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计却极其惊心动魄的“荫凉”。
紧随其后,圆心处的那粒剑光,又分出二十四条剑光直线向外绽放开来,而剑光顶端处,有二十四节气的金色文字蓦然悬停,而且相较于天干地支的纯粹直线,这些文字现身之后,有仿佛达到天人感应之境的剑道显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种不同节气景象。
在那之后,犹有二十八条剑光扯起,犹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转在天,最终形成一条圆形星河。
之后是三十六座山峰显化而生,如海市蜃楼,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剑光分割出来的版图中。
然后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个古怪的账房先生,在为天地间悠悠岁月排列年份。
犹有七十二条剑光,仿佛是从三洲摹拓而来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将一条条蜿蜒大水强行拉直。
在那之后,是一百零八条最短直线剑光,最终通过顶端好似一百零八颗宝珠的金色文字,再次衔接为圆。
一圈圈剑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剑气冲霄,遮天蔽日,剑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问剑,列阵在天。以至于整座正阳山祖山,剑顶和停剑阁所有修士都被笼罩在剑光阴影当中。
要说自创拳招一事,比起那场功德林问拳中那个自称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陈平安是有点逊色。
可老子是剑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创个剑招试试看?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这也太不要脸了,不能拉着好友曹慈这么做比较。
突然横移一步,一袭青衫飘然落地,陈平安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碰了碰发髻间的玉簪子。
剑顶那边,其实已经开始议事,所议论之事,很简单,各自表态,点头表示答应剔除袁真页在正阳山金玉谱牒上边的名字,摇头表示拒绝。
但是有些老祖师犹犹豫豫的,很不爽利。
陈平安后退一步,伸手握住夜游的剑柄。
他是事后才知道,齐先生当年曾经和那头搬山猿说过,如果在他年轻时,他离开骊珠洞天,就会一脚踩踏正阳山。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如此一来,反而轻松太多,喃喃道:“那就走一个?”
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剑光绽放,一线横切正阳山山脚,直接斩断正阳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陈平安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山门,左手一敲剑柄,整座一线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数丈!
随后天空中那座剑阵,稍稍缩小规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坠地,瞬间打烂整座剑顶祖师堂,尘土飞扬,惊世骇俗。
你们继续议事就是了。我先开峰,再挑山,拆掉祖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