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圣、亚圣、老秀才三位圣人重新返回文庙,参与议事,使得原本已经逐渐轻松几分的气氛霎时间又凝重起来,使得一些个想要出门喝酒闲聊的修士都规规矩矩留下议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没能听见一句道贺声,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说人走茶凉,才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冷灶重起,这帮大大小小的人精,也都没个表示?
在文庙这边恢复陪祀圣贤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们屁都不放一个的理由啊,欺负好好先生,埋汰老实人?
伏老夫子见老秀才自顾自横眉竖眼的德行,就笑着与老秀才解释了先前文庙这边的大致变故,芸编、兰台、瑚琏、桐历和春搜,总计五座书院,这些山长们都丢了头衔,闹了一场,其中最年轻的春搜山长,还公然质疑礼圣,最后都被阿良礼送出门了。
所以这会儿大家的心声言语比较谨慎。
老秀才赞叹一声:“虎父无犬子啊。”
亚圣从书案上一大摞册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刚刚被年轻隐官顶替的位置,有些无可奈何,就这么不着家吗?
金光一闪,大门口的经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张书页,得到了一封来自剑气长城陪祀圣贤的亲笔密信。
礼圣放下手中一本刚刚从别处送来的地理册子,说道:“阿良和青秘已经到了剑气长城,看样子是要两人联手,先行一路南下。”
说完此事,礼圣笑道:“你们继续议事。”
亚圣微微皱眉。
礼圣以心声与亚圣说道:“阿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十万大山,在那边搭起灶台,说是‘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亚圣伸手抵住额头。
陆芝听闻此事后,问道:“这个藏头藏尾的野修青秘,不过是被左右砍了几剑,便立即转性去当豪杰了?”
齐廷济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他青秘不答应。”
左右说道:“这个青秘,遁法不错,战力比荆蒿要高出一筹,又有阿良带路,他们在蛮荒天下很难陷入包围圈。”
杀阿良,最麻烦。这已经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共识。
捉对厮杀,打不过,可真要合伙围追堵截,哪怕最终形成了围杀之局,阿良最喜欢不过,说不定就要被他单挑一群。
不过阿良此行,明摆着是要带着青秘这么个扈从,一口气杀穿蛮荒天下,其间有凶险是必然。
陈平安说道:“阿良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搅乱蛮荒山巅形势,为文庙钓出几条隐藏极深的真正大鱼。”
想要真正拦下阿良,蛮荒天下就必须拿出一个能够与阿良相互问剑的强者,比如刘叉这样的巅峰存在。
蛮荒天下的台面上,身份公之于众的,暂时只有两位十四境,其中萧𢙏就算对上阿良,双方肯定打不起来,只会喝酒。
萧𢙏也好,旧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竹庵和洛衫也罢,再加上曾经在倒悬山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和阿良的关系都极好。
至于那个野修青秘,哪怕是飞升境,此次被阿良拉着联袂南游,估计想要不好好修心几场都难。
陆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够活着回来,给他摸几下腿,也不算什么事。”
齐廷济、左右、陈平安三个在男女情爱一事上都很洁身自好的男人,都识趣地没说话。
齐廷济的山上道侣,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妻子过世后,这辈子他就再无续弦的想法。
事实上蛮荒天下的女修,爱慕这位姿容俊美老剑仙的数量不少,而且个个都是上五境。
好像只要齐廷济点头,随便给个名分,她们叛出蛮荒都愿意。
至于左右,不用多说。
而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视,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宁姚一人。
陈平安一边翻册子,上边是郦老先生那间屋子的汇总成果,一边询问经生熹平,虚心请教关于破字令的学问。
在夜航船那边,极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为类似通关文牒的存在,将来再有登船的机会,就无须以剑开路,强行下船了。
陈平安对这条行踪不定的渡船是有深远谋划的,如果确定后遗症不大,陈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动担任一城之主。
熹平说回头带给陈平安几本文庙藏书,只是书都不能带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还。
因为这几本书,文庙按例只有陪祀圣贤、书院山长可以翻阅,可既然是礼圣亲自许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论,但是同样不能太过违例。
陈平安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
熹平好像猜出了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要想修成破字令这门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学书院君子贤人的借字法。
陈平安听过之后,先与这位经生熹平道谢,再厚着脸皮与他讨要了一套手抄本经文,说是为自己学生曹晴朗求的,因为错过了这个学生的及冠礼,若是能以石经手抄秘本补上,曹晴朗一定会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这边确实珍藏有两套手抄本经文,很有些岁月了,品相还不错,不过读书人抄书不易。”
陈平安立即说道:“按照如今文庙经生抄书的市价,最贵的那种,再翻一番。”
大门口的熹平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满脸诚意的年轻隐官,笑着没说话,既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拒绝。
听说在剑气长城那边,就没谁能从陈平安这边挣钱?
一块块熹平石经在文庙门口立起之后,后世经生抄书,以此作为谋生活计的,多是还不曾有科举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挣不了几个钱,靠这个在这边游学,挣取还乡盘缠的,哪怕有人写得一手极其漂亮、极见功力的小楷,也就是与人要价十几两银子。
所以价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里去?
一套经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经文,隐官大人三十两银子就买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来:“行吧,卖一套送两套,总价算你一枚雪花钱。能从隐官大人这边挣大几百两的银子,不容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亲笔吧?”
熹平点点头,转身就走,抄书去了。
火龙真人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做买卖,都做到经生熹平头上了?可以可以,那你应该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嗯?”
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辈怎么不早说,不然晚辈就算撒泼打滚,也要与熹平先生开口买下两套。”
火龙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经生熹平,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拦也不敢拦。
火龙真人走出文庙,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说:“陈平安那小子临时反悔,觉得机会难得,一套不够,好小子,狮子大开口啊,一口气与你要了三套手抄经书,一开始是五套来着,是贫道好说歹说,劝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过劳烦熹平先生。”
经生熹平轻轻拨开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两套,先前谈妥的价格照旧,只是多出来的两套,得算一枚小暑钱。”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大步返回文庙,到了台阶那边,立即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才跨过门槛,落座后与陈平安说道:“谈妥了,与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贫道可谓老脸卖尽,才帮你多求来一套。”
陈平安笑容尴尬,还能如何,点头致谢而已。
火龙真人好像记起一事,说道:“不过多出来的这套,得算一枚谷雨钱,乍一听,价格好像是贵了点,不过你小子要知道,文庙这边,熹平先生可是从来不与任何人交际应酬的,多少文庙圣贤,同样苦求不得,所以从没听过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迹’现世,一枚谷雨钱,是你赚大了。你要是不舍得这笔钱,罢了,贫道就帮你出了?”
陈平安说道:“不用不用,虽说刚才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花钱不少,又与玄密王朝买了一条渡船,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可是一枚谷雨钱,这笔钱晚辈咬咬牙,还是出得起的。”
火龙真人一挑眉头:“渡船?跨洲渡船才对吧,莫不是那条贫道惦念了好几百年,趴地峰却死活买不起的风鸢?”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郁先生就没说渡船名字。”
火龙真人点点头:“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关系,是你的渡船,就等于是贫道的了,以后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门口,再帮着建造个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贫道也好免去一笔渡船开支。好说好说,都是小事一桩,回头我就与郁小胖子打声招呼,风鸢从中土去往宝瓶洲的一切开销,不算你的,偌大一个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缠万贯,与你们落魄山斤斤计较这点毛毛雨,像什么话。”
只是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就在文庙参与议事的郁泮水,没来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心湖当中很快就响起了火龙真人的爽朗笑声:“郁老弟。”
郁泮水干笑道:“火龙老哥,有事吗?”
火龙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这个人,不讲究啊,以前是贫道看错人了,竟然会把你当作义薄云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硬生生被自己逼出来的细密汗水:“火龙老哥,怎么个说法,小弟有哪里做得不对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这次文庙议事之前,咱俩就根本没碰过面啊。
火龙真人就与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几句掏心窝子的公道话。郁泮水小鸡啄米,聆听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到最后,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转头与陈平安说:“事情成了,郁泮水这个人,虽说是初次见面聊天,却出人意料地好说话,特别通情达理。”
老真人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郁泮水就越发确定心中猜测,老胖子心中悲苦万分,眼神呆滞,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好个童叟无欺、买卖公道的隐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过了。
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将那条修缮完毕的风鸢渡船,一路帮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
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劲薅羊毛吧,可劲儿薅。
以后我郁泮水再主动登门谈买卖,老子就跟你姓。
陈平安又不敢和郁泮水以心声辩解什么。叹了口气,该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边了,再与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释清楚。
渌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动找到陈平安,轻声询问道:“听说白也的一把仙剑太白,其中一截剑尖,就落在了你手中?”
陈平安没有对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陆地水运共主藏掖什么,微微侧身,面朝这位女子,点头道:“青钟前辈,确实如此。”
澹澹夫人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浩然山巅修士其实都知道渌水坑大门上写了什么,都知道这位身材臃肿的肥胖妇人,对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会从白也诗篇中截取二字,最终取个“青钟”的道号了。
陈平安婉拒道:“太白剑尖已经炼为晚辈背后这把长剑。”
言下之意,就是身为剑修,总不能拔剑出鞘,只是为了让旁人看几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库房里边那些堆积成山的渌水坑虬珠,宝光照射,灿灿生辉满屋室,陈平安就赶紧又补了一句,道:“以后如果有幸与青钟前辈同在战场,晚辈肯定会出剑。”
青钟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陈平安也就只当没有察觉到这位澹澹夫人的不悦。
左右突然说道:“有意见?”
齐廷济微笑道:“好像有点。”
陆芝就一个字:“哦?”
青钟夫人斩钉截铁道:“回左先生话,绝对没有!”
又来。
先是火龙真人在内三个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地吓唬人,现在又是左右在内三位剑仙。总欺负我一个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们,到底做啥子嘛。
你们真有本事,就去找萧𢙏这个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剑修啊。
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萧𢙏麻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左先生,于是她就傻乎乎赔着笑。
不再理会那个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独胆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陆芝问道:“这场议事,文庙到底准备开多久?”
齐廷济说道:“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说了可不算。你要是实在等不了,就先去门外喝壶酒,然后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后文庙这边我来解释。”
陈平安笑道:“陆先生中途跑路,是没事的,不过陆先生最好别在文庙大门口御剑远游,尽可能麻烦些,先去跟龙象剑宗十八剑子碰个头,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齐廷济点点头。毕竟他和陆芝都不是阿良这种来文庙跟吃饭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给文庙的。
陆芝觉得可行,喝个酒就开溜,多走几步再御剑跑路,其实跟剑气长城没啥两样。
陆芝就装模作样,跟陈平安要了一壶酒拎在手里,往大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这个面容消瘦、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喝着酒,不承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了出来,在她身旁坐下。
是那个青神山夫人,她笑着向陆芝递过去一壶醇正地道的青神山酒酿,称呼了一声“陆先生”。
陆芝快速仰头饮尽一壶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再从青神山夫人手中拿过那壶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说道:“闻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问道:“听说陆先生是中土人氏?”
陆芝淡然道:“你们觉得是就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陆芝将手中酒壶放在台阶上。
身边女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偏是个不会说话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个嫡传弟子,名叫纯青,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想要向陆先生学习剑术,不知陆先生愿不愿答应。”
陆芝说道:“敢去蛮荒天下杀妖练剑吗?”
青神山夫人点头道:“敢。”
陆芝就拿起脚边那壶酒,问道:“纯青资质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学什么,纯青的资质,都能算很好。”
陆芝问道:“比我们隐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无奈道:“陆先生这么问,还怎么聊。”
陆芝说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应,作为报酬,很简单,听说你们青神山的竹子不错,夫人回头送落魄山几棵。听陈平安说过,家乡附近有个叫披云山的地方,有个姓魏的山君,最喜欢种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应下来,笑道:“姓魏名檗。”
只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帮忙”竹海洞天卖酒一事,她其实就愿意白送出几棵青竹。
只是那个年轻隐官自己一直不开口,她总不能上竿子送东西。
陆芝说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陈平安没有一腿。只是当年离开倒悬山,海上斩妖,陈平安把半数功劳都让给了我。既然没有当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这笔账。刚好夫人自己送上门,我教剑,顺便还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点点头,细细看了眼陆芝,笑道:“难怪那人会觉得陆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这般觉得。”
陆芝笑了起来:“那人是谁?齐廷济,左右?总不能是陈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摇摇头,轻声道:“跟陆先生聊天,真难。”
陆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边的绝美女子:“我倒觉得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难。”
青神山夫人问道:“陆先生呢?又是如何?”
陆芝摇摇头:“不如何,练剑已经不易,何必难上加难,自讨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乡那边,实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为离别一事,叫活下来的一方伤心得一辈子都缓不过神。
因为剑气长城,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人离开,就注定再不相见。
青神山夫人说道:“预祝陆先生早日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陆芝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笔谷雨钱,练剑炼剑都费钱,让人头疼。”
陈平安走出文庙大门,犹豫了半天,先前见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边,陈平安觉得机会难得,就还是壮起胆子,打算与这位青神山夫人开口,看能不能从竹海洞天那边买下几棵竹子,自然没脸与青神山赊欠,毕竟双方先前没什么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与嫩道人,与柳道醇,与酡颜夫人借,与谁借不是借。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青神山夫人。”
陆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后者笑问道:“陈先生找我有事?”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晚辈想要与夫人买几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涩,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必须先与夫人问一问价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极少有买卖这种情况,所以就谈不上什么市价了。
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陈平安还真没底气搬回落魄山一两棵青竹,毕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万,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陈平安又说了是青神山竹子,当然只会价值连城。
陈平安还是想着有陆芝在,阿良又不在,与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陆芝,陆芝笑道:“隐官要买,那就卖呗。”
陈平安难得与陆芝这么客套,抱拳道:“谢过陆先生。”
陆芝笑呵呵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要花钱买的。”
陈平安将各色青竹的价格问了个遍,心中所属,是那两棵连理竹,以及一棵文气竹、一棵武运竹。
两棵送给魏檗的披云山,其余两棵自家留着,分别送给小暖树和裴钱,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适,就种在她们院子里边。
当然不是那几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过这几棵在青神山上已经足足生长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辈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给出的价格,听得陈平安觉得自己原来是很敢打肿脸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这个一句话不说的年轻隐官,青神山夫人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赊账,不过得算利息。”
可陈平安还是没敢答应,一棵竹子就是几百枚的神仙钱,谷雨钱谷雨钱,又不是天上下场雨,落在手里就真能变成钱。
尤其是一听到有利息,陈平安就特别心虚。
这趟出门,在鹦鹉洲包袱斋开销不小,再与玄密王朝买下一条渡船风鸢,这会儿如果再买下这几棵竹子,陈平安都要担心财神爷韦文龙要造反。
怎么,当山主的,好不容易不当那甩手掌柜了,然后出门在外,就开始大手大脚了?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头上,他本来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钱。相信陈先生对这些竹子知道不少,从青神山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师栽种、经营得当,每一棵竹子都会是摇钱树,说是只小聚宝盆都不过分。”
陈平安立即腰杆挺直:“晚辈没问题了。买了!”
赊账而已,又不要利息,怕个什么。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边,都不与韦文龙提这事,什么时候靠着包袱斋挣了点私房钱,自己还债。
等到哪天实在瞒不住了,就拉出崔东山好了。
青神山夫人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去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不敢如此劳烦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时候会有一条渡船跨洲去往晚辈的山头。”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庙,不承想陈平安继续问道:“对了,夫人,还有那驱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云竹、道簪捞酒竹,价格分别又是如何?”
青神山夫人停下脚步,微笑道:“陈先生的生意经,确实很厉害啊,怎么不干脆赊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谈的。”
陈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辈就不耽误夫人议事了。”
都是穷闹的,不然遇见了这位仙气缥缈的青神山夫人,陈平安只会敬而远之,谈钱太俗,不谈钱又没什么可聊。
青神山夫人突然改变主意,坐回台阶,陈平安只好坐在一旁,两人中间好像隔了几个陆芝。
青神山夫人眺望远方,轻声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是怎么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说法,是个可以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方。”
青神山夫人又问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边年轻人,与他都是读书人,都曾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却又都能被那边的剑修视为家乡人。
陈平安挠挠头,没说话,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远霞的那个说法:绝非藏污纳垢之地,是报仇雪恨之乡。
反正这也是陈平安的心里话。
至于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另外那个答案,没什么可与外人说的。
自己与心爱女子,都还是少年少女时,宁姚从剑气长城来找他,他就去剑气长城见宁姚。
宝瓶洲,夜幕中。
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细雨淅沥,道路松软,夜风清凉。
来时两人,去时三人。
青衫书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身边多了个眼神凌厉的少女,袅袅婷婷,她此刻帮着那白衣少年撑伞。
少女一双灵动眼眸中偶尔会闪过一抹痛苦神色。
每当这个时候,白衣少年就会轻轻扶住伞柄,然后少女的眼神,就会立即恢复清明。
一双水润眼眸,偶有情绪,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浅浅,一眼见底。
这就是田婉跟崔东山打了一个赌的下场。
赌注是崔东山不用田婉与周首席牵红线,只需要让他游历一遍她的心扉,在这之前,会先给她几天工夫,随她关门,设置重重心关障碍,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各大窍穴气府打造层层禁制。
崔东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轿别动。
如果违反誓约,那人间就再无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尽得山主真传。”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名字当然取得妙趣横生,只是连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少女眼神幽怨,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土里土气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最头疼的是隔三岔五就会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于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对,那青衫男子,长相是年轻,却已经鬓角霜雪,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只是不显老。
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样随爹几分,估计不会太差。
他们两个,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不承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白费了好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以心声问道:“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连我和你先生,都要瞒着?”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这不赶巧,刚好派上用场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这茬。”
姜尚真转过头,放缓脚步,破天荒地,满脸认真神色,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
崔东山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
姜尚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
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
姜尚真笑道:“咱们哥俩谁跟谁。”
崔东山转头说道:“花生,以后到了落魄山,你先打杂几年,将来时机成熟了,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责任重大,非常人能够胜任。你的上司呢,就一个,当然是我,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
少女点点头,问道:“我也姓崔?”
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这都能猜中?小脑袋瓜子灵光是真灵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点头:“是哩。”
崔东山摇头晃脑,手掌翻转:“哩哩哩。”
少女有些难为情,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别扭的。
亏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哥,那是个江湖门派吗?”
“嗯,必须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情报什么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学,落魄山不养闲人,学不会,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不过你是我妹,能笨到哪里去,肯定一学就会。”
少女还想说话,其实心底里觉得卖糕点就挺好。
崔东山敲了个栗暴,教训道:“别总是打岔啊。”
“还有,切记切记,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要与你过问情报,你也顺着她一点,看就看了。那个姐姐啊,年纪大了,脾气差,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咱们兄妹两个,都别跟她一般见识。”
少女使劲点头:“晓得了。”
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落魄山掌律长命,以后花生,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任劳任怨,只做脏活累活。
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
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用违心,万事好商量。
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
“当断不断,乱象则起;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跟陈平安说道说道,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说到他烦为止。”
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
比如在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没错,却有不少瑕疵。
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补缺。
何况有些小道理,早讲不如晚说,因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论事,改小错变大对。
三人走到渡口岸边,等着那条渡船,大晚上的,岸边修士寥寥,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你才情惊人,就没点诗兴?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声,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墙外见秋千,回荡腰肢细,窈窕与云平。咯咯笑声郎仰面,痴痴墙外唤小名。”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真真令人绝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额头,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
她的家族是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父亲满腹诗书,娘亲是大家闺秀,两人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
父亲早年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之后,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后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又升任知州。
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丢官回乡,在家乡汾阳府担任书院主讲。
不承想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施压地方官府,父亲被排挤得厉害,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郁郁而终,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
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只得远离家乡避难,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作为依靠。
得了家书,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辞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三人一起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要寻一个山上道号“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的老仙师……
少女泣不成声,转头颤声道:“哥。”
崔东山白眼道:“闭嘴,别总是烦我,冻雀须无声。”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
崔东山蹲在岸边,少女只得弯着腰撑伞,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首游仙诗。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尽道东山寻仙易,岂知北海觅真难。
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却与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姜尚真感叹道:“崔老弟这等诗文,仙气激荡,我这种凡夫俗子,得跪着听。”
崔东山拍拍手掌,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
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嬉戏打闹,呼喝几声,拳来脚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挺……温情的。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么怕了。
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细雨停歇后,云开月渐来。多谢月怜我,今宵不忍圆。
遇见,错过,想念,都是好签,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两鬓双白的男人撑伞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温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经有卿,还想长生。”
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轻声喊道:“哥。”
崔东山笑道:“别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北俱芦洲,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不曾错付了身子,却早已错付真心。
渡船停岸。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变成了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
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少女花生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尽苦头,耗尽钱财,依旧不得上山,不由得愤懑不已,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
崔东山大手一挥:“回家喽!”
文庙附近,这天卯时,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
昨晚夜宿在此,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边,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其实孩子只要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双手叠放在腹部,轻声笑问道:“景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有本“高真大书”,名为《景霄大雷琅书》。
名叫吴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没听过。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
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都没了用处。
他名为赵文敏,道号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赵文敏的师尊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
赵文敏在上山之前,家族世代儒业,他更是少年神童,科举得意,尚未弱冠之龄,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再后来,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最终进入了经纬观,修行道法。
岁月悠悠,三百年前,师尊卸去世俗职务,潜心修行,由他继任观主一职,主持大局。
再后来,一个消息传回道观,他才知道被他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
经纬观是中土神洲一流宗门,虽然不算最顶尖,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的。
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后,都会一一归还河中,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而非结果。
赵文敏说道:“景霄,我们道门修真之人做早课时,多在卯时,因为此刻阳气初升,阴气未动,饮食未进,气血未乱。”
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有些道理,可能长辈说多了,孩子就会耳濡目染,默默记在心头,只等哪天开窍。
吴景霄犯困得很,说道:“功课嘛,我这还不晓得?学塾背书呗,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当了道士,也还是有课业的啊。”
赵文敏笑着点头道:“功课者,课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当然重要,惫懒不得,修心炼性,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不过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迟。”
吴景霄听得更困了。
赵文敏就笑道:“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弟。”
没说实话,其实按照谱牒辈分,是自己的小师叔。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怕吓着孩子。
吴景霄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吴景霄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至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吴景霄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和他说太多经纬观如何了不得,以及宗字头仙府什么的。
吴景霄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赵文敏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吴景霄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呢,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
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就再说。
吴景霄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吴景霄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当什么师兄,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
还是打着小算盘。
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当师兄,不管事啊,以后做错事了,挨骂挨打,护不住自己的,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呵呵。对吧,师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脾气好,说话中听,好得很哪,我的师父,以后就是你了,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
赵文敏有些头疼,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刁钻啊。
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
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蓦然出现在一旁,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老道摆摆手,虚头巴脑的,烦不烦人。
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散心。这场议事,耗时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总要过来多看几眼。
于玄想了想,咳嗽一声,难得板起脸,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赵文敏小声提醒道:“你的师父来了。”
吴景霄抬起头,看到一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两样?
吴景霄皱着脸,委屈得想哭,这次不是演戏,是真怕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学塾到底离家近,到了山上,还怎么跑?
得吃多饱,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
于玄赶紧蹲下身,狠狠瞪着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赵文敏,再与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师父啊。”
吴景霄愣了愣,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铜钱,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就这么点钱了,你给他,我回家了,多拿点钱给你们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不用送……”
把铜钱往赵文敏手上一拍,吴景霄就跑了。
赵文敏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
于玄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阻拦,就在这边等着。
吴景霄倒退而走,再转身,脚步不快,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远,吴景霄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
吴景霄挠挠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胆子小,转头跑了。
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在水边并肩而立。
赵文敏小声问道:“师祖,不如我隐匿身形,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
于玄没好气道:“谁是他师父?轮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风骨,溜须拍马,要不得!”
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赵文敏起身后说道:“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箓灵胆,心中诚敬,正是道法根柢。”
于玄眯眼笑道:“文敏,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需要记你一功,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话。你就与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叽叽歪歪了。”
赵文敏打了个稽首。
他这经纬观,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钱财家当一事最为寒酸的一个了,所以就有了“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那么个说法。
听祖师爷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那这就是奉师祖旨意行事了,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不会小了。
于玄问道:“文敏,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
赵文敏笑道:“师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再与祖山书信一封,不管那边点不点头,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祖山几位师伯师叔,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至于观主一职,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不会耽误传承一事。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这次返回经纬观,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于玄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于玄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景霄那么点孩子,你这个当师侄的,能放心,啊?!”
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
于玄抬头看天,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喝了一口酒。
物我两忘,炼化星河,然入道乡。
于玄收回视线,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喜欢围殴是吧,都伸长脖子等着,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
晁朴说道:“陛下那边,由你接任国师一事,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其余大小问题,明处暗处的,就都要你自己解决了。”
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只是时不我待,拖延不得了。
何况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
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担任一宗之主,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谋划一洲。
不得不承认,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至于最终高度,尽人事听天命。
林君璧点头道:“争取不让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学学陈平安,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其实这一点,你最应该学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会的。”
火龙真人出了大门就一直没走。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几句。
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
不承想老真人转过头,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脚步沉稳,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来见火龙真人。
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喟然长叹一声,道:“贫道还没去渌水坑游历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财消灾嘛。刨开给文庙的那笔,她的私房钱其实还是有点的。
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玉圭宗与大骊宋氏缔结盟约。没有任何誓约,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
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坯子,一旦跻身地仙,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为期一甲子,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而真境宗也会派遣地仙剑修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每人在行伍中,至少历练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托。
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远望天幕某处。
经生熹平站在一旁,笑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亚圣说道:“他也不是孩子了,说这些做什么。”
熹平笑问道:“十分好奇,不当问也要问了,城头那边,崔瀺没骂人?”
亚圣摇摇头:“没有。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人间会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余年筹划,必须脚步匆匆,难免捉襟见肘。”
熹平哭笑不得,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
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
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崔瀺抬起手掌,竖在耳边,好似在聆听什么。仿佛先前天倾之时,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既有浩然,也有蛮荒。
鳌头山那边,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给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问灾不问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至于贫富贵贱、宿生有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这个。
看了卦象之后,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紧绷起来,打定主意闭关,必须闭关去。
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榻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
低头瞥了眼臂搁,上面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二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个寻常花神,品秩不高,当时花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老秀才。左右,刘十六,陈平安。李宝瓶,李槐,还有那个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今天喝酒很凶,都不用谁劝酒。老人很快就喝了个醉眼蒙眬,低声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一时间哑然,见所有人都继续盯着自己,陈平安只好举起酒杯:“除了敬酒劝酒,我不会什么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罚一杯?”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这就过分了啊。”
茅小冬点头笑道:“随便拽文几句,我看那酒铺的对联,就不错。”
陈平安摆摆手:“真不成。”
左右说道:“那就喝酒。”
刘十六笑道:“罚酒得有诚意,三碗起步。”
陈平安果真连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劝,也没能拦住,就开始大骂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个。不过老人骂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陈平安喝过了酒,竟然觉得酒碗怎么这么小,就先给先生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了一碗,最后一饮而尽。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陈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先前熹平拿来三套手抄本,一套是临时写就,另外两套,却是一对师兄弟的手笔,想来熹平当年花钱买下,那会儿可能就没花几两银子。
十两,二十两?
不会更多了。
那也是陈平安两位同门师兄的亲笔抄本。
轻拍横膝剑,笑言春风中。
一笑抚青萍,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剑客手中三尺剑,书生不曾负平生。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时,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无论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天下的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了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
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
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的主人,豪素都没好感。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心里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天下,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做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哟,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帮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招呼了。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豪素站在廊桥上,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花。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豪素,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萧𢙏,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而言,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
至于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向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花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花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花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
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几年养伤练剑的安静光阴。
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不得了,好像不多呢。”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对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有什么观感?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游弋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地,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仙槎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他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漂荡去了青冥天下。
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人这才与仙槎见了一面,不承想这个老舟子,的的确确是个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花词,全要靠边站……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了。
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
不承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那个话不多的女子武夫,一双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夫俗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着伤感。
主人生前最后在一个古称临安的异乡落脚,却始终不曾为那个山清水秀处写过任何一篇诗词。
易安建安临安,齐州青州杭州。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柳七与好友曹组,玄空寺了然和尚,飞仙宫怀荫,天隅洞天的一对道侣,扶摇洲刘蜕……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李邺侯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上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
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送给蛟龙水仙之属作为饵料,皆极佳。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了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
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弋,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
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作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作为晚辈,没啥可送,与访客们言语,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
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
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吧。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的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还拿出了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
燕子身上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
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了,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时,神色木然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
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起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须赶赴蛮荒战场,但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两人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
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了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无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被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被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发生在文庙附近。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陈平安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吗呢吗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都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隽绣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和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老夫子伏胜依旧是来找陈平安的,是为了聊一聊宝瓶洲狮子园的柳清风。
此外还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借此机会,与陈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于雷公庙沛阿香,和女弟子柳岁余,再跟着个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着陈平安来的。
沛阿香是因为裴钱的缘故,来与陈平安这个当裴钱师父的见一面,双方约好了,以后雷公庙一脉弟子与落魄山相互间可以经常往来,问拳砥砺武道。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着急。
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皑皑洲刘财神带着妻儿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大堆礼物,在那石桌上堆积成山。
不够含蓄?
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
钱有什么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时候,这对天底下最有钱的夫妻,好像忘记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了。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抱拳,与这一家三口道谢。
陈平安神色肃然道:“为剑气长城谢过刘家,以后但有差遣,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陈平安一定立即赶赴皑皑洲。”
倒悬山一座猿蹂府,是刘氏主动给的剑气长城。不光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刘聚宝站起身,笑着抱拳还礼道:“隐官大人言重了,刘氏不会如此作为,有些事情,不是买卖。只希望隐官以后路过皑皑洲时,一定要去我们家中做客。”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刘聚宝愣了愣,没有废话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知道原因。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他们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兵家两位祖师率先拜访,姜老祖身边站着许白,许白看着远处那个红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师爷范先生则是最后一个登门拜访,与陈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叙旧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芦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
听范先生说要“厚着脸皮分一杯羹”,陈平安当然欢迎至极,拿出了三成。
打算自己拿出两成,再与彩雀府孙清、武峮商量,争取那边也愿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实原本打算少说话的,总拿自己的道理烦人,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多了,容易惹人厌。
可是面对那几个圣人府后裔,老秀才终究还是没忍住,又与他们以心声各自絮叨了一番,夸奖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做得好的,吝啬这个做什么。
但也很不客气,骂了两人几句。
至于他们听不听得进去,能真心听进去几分,就不管了。
只是这般待客,就耗去两天光阴。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上刻有棋盘。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里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陈平安笑道:“到门,到了自家门。”
老秀才点点头:“与你说这个,好像多余了。嗯,你那酒铺生意就很好,读书人都能跟生意人抢钱,还能挣着钱,岂会是怕麻烦的人呢。你打小就是个不怕麻烦的……对了,下次开门,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铺,可别关了,生意好坏,都不能关喽。”
有句话没说出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个孩子、后来的少年怕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是光棍啊。
回了凉亭里边,老秀才双手负后转圈圈,偶尔帮着君倩指点一二。
陈平安与那个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为何,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侄的小家伙好像有些紧张。
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真名郑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关重要,所以郑佑在他师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郑又干,说是那本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里边,按照序文,学问都出自乾卦,而且编书的那位仙师,就姓郑。
既然学了仙家术法,就是承袭仙师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辈的庇护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郑重其事给自己取名郑又干了。
再说了,不谈真名,只说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谐音多好,“真有钱”呢。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修墓立碑。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个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郑又干来自桐叶洲的羽化福地。
在那处福地,如果有练气士结金丹,就可以“羽化飞升”,曾经属于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经营不善的下等福地。
因为宗门底蕴不够,将羽化福地提升为中等品秩,实在有心无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连累宗门被拖垮,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又干颤声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喊小师叔好了。”
郑又干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陈平安越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以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干很怕我?”
刘十六摇头笑道:“不是,你现在收敛得不错,以郑又干如今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只是这孩子胆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带着他游历蛮荒天下,在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什么南绶臣北隐官,出剑阴险,杀妖如麻,只要逮着个妖族修士,不是当头劈砍,就是拦腰斩断,还有什么在战场上最喜欢将对手生吞活剥了……郑又干一听说你就是那位隐官,最后见了剑气长城遗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说着很仰慕你这个小师叔,反正真与你见了面,就是这个样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见着左右的心情吧。”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师兄。”
左右听到了刘十六的心声“捎话”,点头道:“仗着先生在,确实从不怕我。”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刘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没跟先生告状。”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干,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郑又干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了。
小师叔那脾气,凭良心讲,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一言不合,就要拿个装满爆竹的大箩筐,往人头上一闷,噼里啪啦的,谁吃得消?
陈平安笑道:“又干,你是不是在外边听了些关于小师叔的不实传闻?”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只是其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他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观棋不语真君子,难怪你只有个贤人头衔,看看李槐,才多大岁数,就是贤人了!”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李槐急得满头汗水,抓耳挠腮道:“不能够啊!”
左右点点头,这孩子很虚心。至于治学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态,就不用着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师爷,文庙可不能这么胡来啊,宝瓶都还不是贤人呢,凭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都顾不得有什么狗屁功劳了,李槐脱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劳了,让文庙那边别给我啥贤人,行不行?祖师爷爷,求你了,帮忙说道说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这儿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脸惊讶道:“李槐,可以,年纪轻轻,颇大志气,都打算跟文庙直接要个君子啦?没问题,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给个贤人,小家子气,给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疯了,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咋办?!”
我好好读个书,给我个贤人做啥。这要回了山崖书院,还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凫水过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个宝瓶洲,儒家正统书院才几座,贤人又能多到哪里去?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又能私底下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来是好事啊。
刘十六笑了笑。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左右懒得理睬,这点小事,陈平安如果都没办法解决,当什么小师弟,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看着陈平安,没有当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陈平安猜出了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郑又干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来到这边,坐在陈平安身边,递出两本微皱的册子,不厚。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则留着。
李槐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很多问题,都会问朋友,问夫子。有些听人一说,明白了,有些听了答案,也还是没明白,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问,又怕忘了,就写上边了,一开始觉得很快就能见着你,没想到这么久才遇到,这不就都有两本册子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给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对。回头跟那本符书一起还给你。”
李槐急眼了,涨红了脸:“别啊,随便翻,随便看,陈平安,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
陈平安笑道:“你写这些,也没随便啊。”
李槐无奈道:“咱俩的学问多少,能一样吗?我读书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还不是看一眼扯几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见过了,人不错的。”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左右望向远处。
一袭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黄剑鞘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老秀才捏着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难了。”
若是裴杯来了,那就根本不是个事儿。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陈平安点点头:“我一个人去。”
陈平安摘下背后长剑,放在桌上,去见曹慈。
剑气长城的两位少年,问拳三场过后,一别多年,各奔前程,终于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学对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