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徒步去往鸳鸯渚渡口,要去鹦鹉洲的那处包袱斋长见识。
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个外人——如今已经名列龙象剑宗山水谱牒的酡颜夫人,以及一个最是外人却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柳赤诚。
柳赤诚正在和嫩道人偷偷商量着如今四处渡口,还有哪些家伙值得骂上一骂,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陈平安向少女花神传授锦囊妙计,没有刻意绕开酡颜夫人,一五一十,她都听得真切。
酡颜夫人还是有些担心:“你真放心瑞凤儿一个人去拜会张文潜,真不怕她临时说错话,导致功亏一篑吗?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隐官为何不亲自出马,不是更安稳吗?”
说不定你这位无利不起早、起早必挣钱的隐官大人,还能与那肥仙、再顺竿子与苏子一并攀上关系。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酡颜夫人自然不敢说出口。
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因仪貌雄伟,身躯魁梧远逾常人,所以被称为“肥仙”。
陈平安笑道:“反正就那么几句话,凤仙花神能说错什么?”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闲聊的最后,陈平安还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诉她见着了张夫子,她肯定会紧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张先生知道你会紧张,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心诚,这才是好事,所以紧张就紧张了,到时候哪怕说话打战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继续紧张,都不用着急开口言语。
当时听过了青衫剑仙的这番话,凤仙花神明显轻松几分,既然连紧张都不怕了,那她还怕什么呢?
酡颜夫人问道:“陈平安,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么大一个忙?”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是帮你。酡颜夫人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外人觉得陆芝就是怎样一个人。”
酡颜夫人反而轻松几分。既然不是帮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你愿意找我帮这个忙,我比较意外。”
酡颜夫人转头看了眼年轻隐官,她其实更意外,陈平安会说这句话。
好像把她当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紧张起来,弯来绕去的,怎的还是帮了她?
陈平安无奈道:“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居心叵测。”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哪敢这么误会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再没惦念什么梅花园子了,当年作为,是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你我各自返乡之后,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绝不是什么敌人。你是愿意相信我啊,还是会更加觉得我不怀好意?”
酡颜夫人笑眯起眼,细细思量一番,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她点头道:“也对。还真是如此。”
柳赤诚今天很守规矩,只是假装不认识这位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的酡颜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气,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他早就是酡颜姐姐身边飘来绕去的一只花蝴蝶了。
因为他曾经在宝瓶洲总结出一个千金难买、万金不卖的结实道理:只要是与文圣一脉有关系的人,以及出身骊珠洞天的孩子,就一个都别去招惹。
先是陈平安,再是歇龙石那边的李柳,只算半个,然后是清风城外的李宝瓶,还要加上算是半个的师侄顾璨?
那就刚好是三个。
事不过三,得长点记性。
柳赤诚已经与身边嫩道友约好了,哥俩要一起去趟蛮荒天下,那边天高地阔,游历四方,谁能拘束?
谁敢挡道?
正是兄弟二人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李槐探头探脑,不知道陈平安与酡颜夫人是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穿粉袍的,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听说还是白帝城琉璃阁的阁主,什么白帝城什么阁主的,李槐一听就心虚。
毕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窝里,那还横什么横,九真仙馆那个水上漂,就是教训。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庙,有几位陪祀圣贤聊起了他,专门就他开始了一场小规模议事。
文庙内一位学宫司业先与祭酒商议过后,再与韩老夫子试探性说道:“咱们不如给李槐一个贤人头衔?”
这位学宫司业早先与经生熹平要来了一份书院档案,是关于山崖书院儒生李槐的履历以及各位课业夫子、山主的评语。
连一向严谨的韩老夫子,这位文庙副教主,都有些犹豫,显然是倾向于给,但是给了,又好像容易有些异议,李槐以后求学游历,肯定会多出些负担。
还真不是文庙这边不把贤人头衔当回事,愿意随便给。
事实上书院贤人头衔的颁发,历来是一洲书院自己筛选,文庙这边几乎从不插手贤人的评定。
书院管贤人,文庙管君子,这是礼圣亲自订立的规矩。
实在是这小子功劳太大了。
一个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场颠倒,就等于一正一反,帮着浩然天下多出了两处十万大山。
看架势,只要他这弟子愿意开口,十万大山里边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杀向蛮荒?
再者加上档案里边的说法,李槐虽然治学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学勤恳,无有懈怠,性情温和,无骄躁气”。
而且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的亲笔。
儒家子弟嘛,求学的态度其实很重要。至于治学成就的高低,或是科举制艺的成绩,确实还是要讲一讲那祖师爷是否赏饭吃的。
韩老夫子问了身边的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笑道:“问题不大,我看可行。”
韩老夫子又问了问门外坐着的经生熹平,后者答道:“鸳鸯渚那边,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这么定了。李槐是板上钉钉的书院贤人了。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劳驾礼圣在内的那三位主位圣人吧?
再说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脉祖师,护犊子这一门大道,文圣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这会儿刚刚乘坐渡船去往鹦鹉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位书院贤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鹦鹉洲,人头攒动,人满为患。
因为包袱斋的老祖师亲自开了个包袱斋,当然不比寻常,以至于连皑皑洲财神爷的媳妇,都带着个个身份显赫的闺中好友,联袂现身,大驾光临鹦鹉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钱,而是撒钱了。
渡口当地的渡船十分简陋,因为只需要往来于四处渡口,用不着太讲究排场。
大修士要串门访友,要么御风远游,要么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脚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庙,云遮雾绕。
相信没有任何一位飞升境胆敢施展掌观山河,窥探那处的山水。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在想事情?”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在鳌头山那边已经得手了,这会儿正站在大街上,准备跟人对骂。”
家乡小镇那边,只要是个稍有慧根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为街头巷尾鸡鸣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帮忙“喂招”,有样学样的“学拳”机会实在太多。
可惜蒋龙骧那边,这位邵元王朝被誉为“文坛宗主,坐隐神仙”的老书生,被陈平安丢在地上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坐在地上,只是忍着浑身剧痛,咬紧牙关,心中恨恨,嘴上却一言不发。
哪怕陈平安让他再骂,蒋龙骧也只是默默等着鳌头山那边的救兵赶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读书人,不必与莽夫做那口舌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拳脚之争,更是只会斯文扫地,绝非书生作为。
何况不远处,就是文庙,就是熹平石经,就是功德林。
蒋龙骧还真不怕一个山上修士毫无道理的寻仇。先在地上静坐片刻就是。
蒋龙骧心中有些猜测,看架势,当年那个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时来运转了,说不定还要重归文庙陪祀。
无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圣,更没脸与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脸如此行事,蒋龙骧更是半点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这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无冤无仇的,对方肯定不是意气用事,说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得势在即,要挣些不用花钱的名声,好与那文圣一脉抱上大腿?
蒋龙骧真正害怕的人,当然不是文圣,而是那个出海访仙百年,又去剑气长城走过一遭的左右,担心这个剑仙与自己不讲那读书人的道理。
左右只会练剑,只会出剑砍人,不懂什么圣贤道理的。
陈平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那蒋龙骧死活不开口,就一步跨出,一脚踹在那家伙面门上。
蒋龙骧倒滑出去,撞在墙壁上,一阵吃疼,只觉得骨头都散架了。
他捂住嘴巴,低头一看,满手血迹,还掉了两颗牙齿,老书生眼神呆滞,又疼又怕,顿时哀号道:“有人行凶,要杀人了!”
陈平安视线微挑,鳌头山那边来人了。多半是与邵元王朝关系不错,和蒋龙骧又有些私谊的山上神仙,要来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据说在宝瓶洲大骊边境,边关铁骑当中曾经有个说法,读书人有没有风骨,给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练气士联袂飘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只见在鸳鸯渚大打出手的青衫剑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对他们三人视而不见,只是与蒋龙骧笑道:“别嚷嚷了,很多人瞧着这边呢。你很容易步李青竹的后尘,一趟文庙之行,辛苦赶路,到最后没挣着什么山上香火,反而得了个响当当的绰号,前有李水漂,后有蒋门神,不然你以为我这一脚,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偏偏踹掉你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齿?”
三人当中,有人皱眉道:“这位剑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这文庙重地,说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剑仙,欺负个中五境的练气士,算怎么回事?”
又有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直接轰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剑仙和蒋龙骧之间。
陈平安笑问道:“邵元王朝,宗师桐井?”
远游境巅峰。
北俱芦洲琼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皑皑洲刘氏,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对他们都很感兴趣。
感兴趣刘氏怎么挣钱,到底是怎么个生财有术,一座倒悬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剑气长城。
此外两个,就谈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
对于蒋龙骧,其实陈平安知道不少事情,还真是半点不陌生,有些来自林君璧的闲聊,有些来自琐碎不起眼的山水邸报。
其中就有蒋龙骧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个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么?剑仙听过我的名字,那么是你问剑一场,还是由我问拳?”
反正在这里,死不了人。出几拳,挨几剑,救下蒋龙骧这位文坛领袖,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陈平安笑道:“你问拳就是,就怕你问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倾泻,气势攀升,他拉开拳架,果真半点不含糊,难不成真要让这位青衫剑仙率先问剑不成?
再说了,先前鸳鸯渚看热闹,这位青衫剑仙,似乎修行路数很杂,也精通拳法?
结果桐井一拳递出,确实被他近了身,然后他就停下了身形,死活不递第二拳了。
两人近在咫尺,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样保持架势,拳头离着对方,至少还有一尺远呢。
桐井不动如山,神色从容,就是胳膊断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灵庇护一般。
果然是一位山巅境?!
放屁,肯定不止山巅境界,回了鳌头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这位前辈,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问拳结束,抱拳还礼。”
桐井觉得这位前辈真是善解人意,此举确实可行啊。就是前辈没有聚音成线,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生平武学最巅峰的倾力一拳,胳膊绵软,只是刚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双手握拳,沉声道:“承让,技不如人,晚辈就不多说半个字了!”
那位剑仙笑眯眯,轻轻撇头,示意这位纯粹武夫可以挪步了。桐井大步离去。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位练气士:“桐井已经讲完道理了,你们怎么说?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剑,在术法在符箓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门在祖师,都随你们,嘴巴讲理,给了蒋龙骧,问拳说理,给了桐井,其余还有几样,你们自己随便挑。”
三个气笑不已却一时间只能哑然的练气士,最后还听到那位青衫剑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来,不过是护住蒋龙骧,保证他性命无忧,再尽量让他少吃些皮肉苦头。
打是肯定打不过,毕竟对方能够与仙人境云杪打得你来我往。
还有那位自称嫩道人的飞升境,打得南光照沦为笑柄。一看就是这位青衫剑仙的山上好友,说不定就是位师门长辈。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双指拈住一道从鳌头山那边赶来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师爷的亲自传信。
老修士脸色微白,与那一袭青衫低头抱拳道:“多有得罪,我们立即离开!”
其余两人都有些没头没脑。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紧一人,力道极大,以心声言语道:“听我的,赶紧离开此地!”
老祖师的密信上其实就两句话:郑居中出门会见此人,双方同游问津渡。想要找死随你,记得别扯上宗门。
陈平安没有拦阻三人御风离去,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蒋龙骧错愕不已,神色呆滞,靠着墙壁。
陈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从路上捡来的石子,就那么一颗一颗,轻轻抛向那个读书人。
文庙里边议事,大门外边饮酒,互不耽误。
陆芝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议事,别拉上我。”
哪怕当着经生熹平的面,陆芝说话依旧直接。
阿良说道:“不比剑气长城,人心不一,一场关门议事,看似越絮叨烦琐,其实越有益处。因为等到最后开门,人人离去,我们脚下,就少了许多岔路。”
经生熹平会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脸道:“熹平兄,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圣贤味道?”
熹平说道:“没有最后这句,有点儿像。有了这句,就破功。”
阿良自动忽略后边那句,轻轻晃荡酒壶,说道:“陆芝,你以后在这边,会很受欢迎的。”
陆芝说道:“因为我出剑不过脑子?”
阿良笑道:“怎么可能?”
陆芝伸长双腿,仰头喝着酒。
阿良也尝试着伸长双腿,结果发现比陆姐姐要少踩一级台阶,就立即悻悻然收腿,干脆盘腿而坐。
坐着不显个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
伤了感情。
陆芝喝酒一向豪迈,很快就喝完了一壶酒,将酒壶放在一边,当然是搁在了远离阿良那一侧,不然被他讨要了空酒壶,天晓得这家伙会做什么事情。
陆芝随口问道:“阿良,你怎么不去老老实实当个读书人,做个书院山长终归不是难事。”
阿良摇头道:“就算当得上,也当不好。练剑,一百个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书这种事情,十个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当了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就一辈子别想清净了。
身在书院,不管是书院山长,还是学宫司业,或是没有官身只有头衔的君子贤人,他阿良就会像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那座圣人府,治学一事,只会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出息,那个好像永远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会失望一辈子。
阿良不愿意自己只是四大圣人府后裔中的某个儒生,身份显赫,学问一般,对这个世界无甚大用处。
可要是做了放荡不羁、云游四方的剑客,文庙里有挂像、有神像的那个人,总不能天天教训他吧,教他练剑吗?
不好意思的。
至多只能摆一摆老爹的架子,劝他每次出剑要尽量守规矩,恪守礼仪,不可伤及无辜,更不要因为你的出剑,伤了世道人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有再多了。
毕竟练剑一事,连陈清都都不太絮叨他,数座天下,就没谁有资格对他阿良的剑指手画脚。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着阿良去喝、去见,岂可让双方久等?
阿良神色认真几分,转头说道:“陆芝,之后咱们几个一起重返剑气长城,你悠着点,不要轻易祭出那把飞剑。”
先前左右说话留有余地,没有直接答应陆芝一起问剑托月山,其实大有缘由。
这在剑气长城是一件连避暑行宫都没有记录在案的秘事,因为涉及陆芝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只有参与议事的城头巅峰剑仙之间,才有资格知晓此事。
剑气长城有一小撮剑修,比较剑走偏锋。
陆芝之所以迟迟没有跻身飞升境,除了她年纪确实不大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陆芝耗费了太多心神、光阴和神仙钱在第二把飞剑上。
飞剑名为北斗。
既是游仙诗篇当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错落寒光垂,一剑提起扫八荒”,更是那个“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
可这把飞剑,从未现身战场。
阿良知道,连老大剑仙那么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曾经都要专门将陆芝喊到城头,问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了炼化那么一把破剑,耽误自身破境跻身飞升境,划算吗?
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为当时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热闹、看风景。老大剑仙学问最高的最后那句话,还是向他借鉴的。
结果陆芝来了那么一句:杀妖多寡,战功大小,老大剑仙随便管,唯独如何炼剑一事,管不着她。
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就像左右,想要剑术更高,剑道登顶最高处,就只能延缓破境一事。
而陆芝为了追求这把本命飞剑的极致杀力,亦是如此,只能做出取舍。
陆芝伸出手,向阿良要了一壶酒,痛饮一口后,用手背擦拭嘴角,轻声道:“如果那场仗晚个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着摇头,打趣道:“换成我是陈平安,哪里舍得将陆姐姐让给齐廷济和龙象剑宗,舍了脸皮不要,都要请你去当供奉。”
陆芝说道:“所以你当不了隐官。”
阿良点头道:“这个我承认。”
陆芝问道:“熹平,鸳鸯渚那边散了?”
经生熹平点头道:“陈平安打算与朋友去鹦鹉洲逛包袱斋。”
至于另外那个陈平安,已经去了泮水县城找郑居中,双方游历问津渡,就不用他说了,所有人很快都会听说此事。
陆芝笑道:“重操旧业,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头剑修和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当时还不是隐官的外乡人,东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战场,让敌我双方都叹为观止。
后来,已经成了隐官的年轻剑修,覆女子面皮,穿红戴绿,身姿婀娜,离开城头赶赴战场,四处捡漏战功,装得比女子还女子,看似险象环生之际,还会娇叱一声,都不是什么怒喝一声,躲那术法,腰肢一拧,花枝招展,法袍飘荡,美若花开……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身份,最后还是直言快语的陆芝一语道破天机,在那之后,陆芝再想买酒,就只能托朋友帮忙,因为酒铺那边得了二掌柜的旨意,陆大剑仙买酒,价格得翻一番。
陆芝总不好跟酒铺的那些一根筋的伙计、孩子计较什么。
再说了,能够让陈平安没脸走出避暑行宫,其实多花几枚神仙钱,真不算什么,只是陆芝平时兜里真没几个钱,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飞剑北斗的无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陆芝之所以不计代价炼化那把飞剑北斗,是奔着城头刻字去的。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对于陆芝而言,一个拥有那把飞剑的仙人境剑修,剑斩飞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飞剑的“一般”飞升境剑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肯定不会理解陆芝的这种偏执。境界不要?为了留个名字就死了?阿良理解。
陆芝希望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曾经有一位女子剑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这样的陆芝,怎么就不好看了?她很好看。
老大剑仙当初授意避暑行宫,让陆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陆芝的剑道、剑术、境界、飞剑,都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然哪怕陆芝运气好些,一把本命飞剑崩碎,不曾在战场上身死道消,也要跌境,那意味着她会从仙人境跌到玉璞境。
跻身上五境之后,剑修破境已经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后再升境,更是登天难。
就像阿良,与那个功德林秘境内钓鱼的刘叉,其实对于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经不抱希望。
不是什么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终有穷尽时,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两人的头上。
老大剑仙一定希望,人间不光是有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剑修陆芝,将来还要有个能够凭借两把完整飞剑,可与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剑仙。
阿良笑问道:“老大剑仙一走,其实就没人管得着你了,为什么改了性子?”
陆芝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还有那座飞升城。又比如她还不曾收徒。
也可能,剑气长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陆芝担心浩然这边一个都记不住。
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剑不停,或者有一座龙象剑宗,就没有人敢忘记曾经的剑气长城。
阿良点头道:“这样很好。”
陆芝转过头,认认真真看了眼他,说道:“就是长得丑了点。”
阿良捋了捋头发:“现在呢?”
细雨骑驴,头戴斗笠,斜挎竹刀,吹着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觉得没什么山上山下的,人间走到哪里都是江湖。
北陇的黄焖羊肉,渝州的毛肚火锅,黄河小洞天瀑布下边的红烧鲤鱼,都是极好极好的佐酒菜。
阿良转头与熹平笑道:“咱们能不能学一学剑气长城,议事归议事,也让人出来透口气,换换脑子。”
经生熹平点点头,与文庙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两拨人先后走出大门。
左右与齐廷济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师赵摇光、悬鱼范氏的小财神爷范清润一起走出。
最先走出文庙的两拨人,分别是剑修和年轻人。
在那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跨过门槛,坐在台阶上,三三两两,高高低低。
文庙议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边喝酒,视野开阔,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回到门口那边站着,有些屁股刚刚抬起打算出门去的议事之人,就知道名额有限,便悄悄放下了屁股。
范清润坐在台阶上,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把折扇,上面绘有美人仕女,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睐,或彩楼作画,或林下抚琴,或焚香阅书。
在文庙里边,哪敢如此。
范清润小声说道:“君璧,我实在好奇那个萧𢙏,你能不能说几句能说的?”
赵摇光点头道:“加我一个。”
林君璧想了想,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隐官。”
范清润合拢折扇,一拍额头。
林君璧玩笑过后,取出珍藏多年的两壶哑巴湖酒水,递给范清润和赵摇光,道:“尝尝看。”
赵摇光喝了一口:“不咋样。”
范清润多喝了几口,点头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说道:“萧𢙏在剑气长城威望很高,她在那边当了千年的隐官,其实她的作为,不像隐官,更像是一位执掌杀伐的刑官。”
林君璧开始喝酒,他将酒倒在碗里,轻轻摇晃酒碗,好像从微微漾开的酒水里,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剑气长城。
林君璧从不否认,自己不愿意再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战场,因为怕死,但是他这一生都会很怀念那个地方,因为曾经有个地方,让他心甘情愿舍生忘死,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岁月。
一壶壶酒,都是林君璧花钱买的,喝酒花钱不赊账,酒铺那边从无破例。酒碗却是他从酒铺那边顺来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游历,重游避暑行宫,再顺便将酒碗归还给酒铺。
喝过了一口哑巴湖酒水,林君璧继续说道:“专门拨给隐官剑修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库藏档案,年复一年,堆积如山。我担任隐官一脉剑修后,在避暑行宫那些年,翻阅过很多秘录,因为大部分都可以翻阅,但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有头没尾的糊涂账,因为萧𢙏太不管事了,档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闹。一同叛变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过也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却不能说两位剑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与你们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儒家这边随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萧𢙏做得更好,比如当时担任督战官的君子王宰,当然还有我林君璧。”
范清润疑惑道:“那还让她当那么多年的隐官?就没人有意见?是因为有想法的剑修,都打不过萧𢙏,所以干脆就闭嘴了?”
范清润倒是没傻到以为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傻子。
再说了,隔着没多远,就坐着阿良和左右、齐廷济和陆芝。
说话谨慎点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左先生、左大剑仙,脾气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摇摇头:“从老大剑仙,到董三更、陈熙这些老剑仙,再到所有剑修,几乎剑气长城所有人,甚至新隐官一脉的隐官大人、愁苗,以及后来的我,都觉得撇开叛变一事不谈,之前萧𢙏当隐官,就是剑气长城最合适的人选,不做第二人想。”
身边两位好友,注定会是第一次听说愁苗这个名字。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们,剑气长城屹立万年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赵摇光笑道:“除了剑修如云,还能是什么?”
范清润说道:“不贪钱,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这个问题,是隐官大人当年问我的,我只是照搬拿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呵呵,等着吧,隐官大人就要从一只大箩筐里挑飞剑了。”
剑气长城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年轻隐官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得有几大箩筐,骂人都不带重样的。
林君璧当年的那个答案,也没有让年轻隐官感到满意,所以林君璧这会儿直接给出了陈平安的那个答案:“不浩然。”
因为一座剑气长城,永远不会变成浩然天下。这就是陈平安的答案。
范清润用并拢折扇狠狠一拍膝盖:“服气。”
赵摇光提起酒壶:“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继续给出一个外人绝对不知道的内幕:“其实如果没有陈平安出现,一样会有愁苗站出来,由这位年轻剑仙担任末代隐官。”
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会是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金甲洲的剑仙徐君,会名动天下。
林君璧自顾自说道:“愁苗在我心中,仅次于隐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剑修,不是剑术,而是愁苗掌控大局运筹帷幄的能力。”
曾经的避暑行宫,是一个特别让人心安的地方,会有争吵,会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后,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眯眼眺望远方:“那些年里,避暑行宫,偶有闲暇,隐官大人就会与我们一起复盘。”
“比如?”
“比如剑气长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诸子百家修士,剑气长城百年之内,五百年之内,千年之内,分别会有怎样的局面。你们猜这场复盘的开场白,是什么?”
林君璧自问自答,反正身边两个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个小姑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她说就算他们进得来,也待不住啊,会被咱们砍个半死的,有脸来,没本事留下,笑哈哈,惨兮兮。”
林君璧一只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道:“我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按照当地习俗,得过三关,我就差点滚蛋。再与你们说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事情好了,当年苦夏剑仙,被我们这拨愣头青坑惨了。剑仙孙巨源,听说过吧,一开始他对我们还有个笑脸,到后来,见着我们,就跟见着了一只只会走路的两脚粪桶,一开口就是喷粪,别怨旁人鼻子灵,得怨屎尿真不香……你们没有猜错,就是隐官大人从箩筐里随手捡起的一个比喻。”
你们没有去过剑气长城,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那种不被当人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是什么滋味。
只是这句话,林君璧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剑气长城还在,只是剑修都已不在,或战死,或迁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去剑气长城游历了。
林君璧笑问道:“我说这些,听得懂吗?”
范清润和赵摇光面面相觑,感觉被林君璧这个兔崽子侮辱了。
年纪小,棋术高,破境快,脑子灵光,模样俊俏,年少成名,美玉无瑕……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经是第二壶酒了。
“接下来这场仗,想要打赢,其实有件事很关键,就两个字——‘意外’,我们需要送给蛮荒天下足够多的意外。不然就会很麻烦。我们不要觉得蛮荒天下打输了,元气大伤,连那王座大妖都折损大半,败退撤回,就会只剩下一堆土鸡瓦狗。我们要坚信一件事,蛮荒天下也有豪杰,也可以在汹汹大势冲击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庙大门外边,身边又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愿意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他还年轻,他在喝着一壶哑巴湖酒水,他除了是剑修,也是一位读书人,他的背后就是一座文庙。
所以他要趁着些许酒劲,趁着自己还没有身居高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和利弊权衡,说一些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多说的话。
“为什么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场战争的后期,能够将各国、各山的底蕴迅速转化为战力?能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彻底发挥出浩然天下物资富饶的地利优势?是因为有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的前车之鉴。我们被打怕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肉疼,谁都不敢说可以置身事外了,人心反而就凝聚起来了。”
“我们可以,蛮荒天下一样可以。那边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实浩然天下这边的练气士领教得还不多。僵持对峙的战事,还是太少。除了宝瓶洲,我们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场战事可以借鉴,这怎么行,所以等下我进了文庙,就要直接对那宋长镜问一句,大骊宋氏有无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阴长河走马图,如果不愿白白拿出送人,我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建言,文庙必须花钱买,大骊宋氏若是死活不肯卖,觉得价格低了,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胆敢坐地起价,那就不让宋长镜离开文庙……”
经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轻轻点头,不愧是在避暑行宫待过几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点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飞扬,不再是少年,却还是年轻的剑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脸色微红,眼神熠熠,说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陈平安,佩服愁苗。”
这种话,正因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边,我才说。
他们剑术通天,战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倾,可他们却未必能够,或者说未必愿意一点一点补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阿良太潇洒了。
阿良笑了笑。左右面无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
剑气长城的大街上,有那剑修在路上瞧见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飞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见了符箓于玄、大天师赵天籁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轻人、晚辈,甚至是老人、山巅修士,会惴惴不安,会说话打战,会仰慕会敬畏,会心生谄媚,会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记起林君璧这小子,准确说来,还是亚圣一脉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着酒嗝,满脸红光,开始舌头打结:“我多半是不济事了,得躺着睡会儿,你们先回里边议事,不用管我。让我眯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醒,你们谁再来晃醒我。”
他又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回去,就可以多喝几碗。
天大地大,大门里边的议事,不差他一个文庙小小军机郎。
醉倒文庙台阶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样的机会,估计这辈子,只此一回了,要珍惜。
赵摇光以心声与范清润笑道:“花农兄,你先回里边,我在这里陪着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没什么,千万不能发酒疯。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话,可不能由着他一次性说完。不然以后咱仨再聚头喝酒,可就瞧不见这么好玩的画面了。”
范清润笑着起身离去。
林君璧酒嗝不断,低头怔怔看着手中的空酒碗,难怪酒铺的酒水卖得好,如此小碗满饮,多豪气。
“我干了你随意。”其实一碗酒水干了,也没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剑修,喝当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迈,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气概。
按照那间酒铺的规矩,问剑可以输,问酒不能。
问剑输,是咱们当下剑术还不高,可如果酒桌上,与人问酒还孬,就是人品有问题,没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次次喝酒与人借钱的命。
听说到最后,还有位老剑修汇集百家之长,成功编撰出了一本小册子,如何劝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个诀窍,每次去酒铺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结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称兄道弟。
毕竟不过几枚雪花钱一本的单薄册子,去那边喝酒的赌鬼酒鬼光棍汉,谁没看过谁没翻过?
酒桌落座之时,我就是无敌的。
酒醒之时,给朋友背着一起晃荡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着,或是路边墙角窝着,就觉得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钱伤身遭罪丢脸,真没什么意思。
结果等到酒劲一过,只需要跟朋友一个眼神交汇。
“走?”
“好!”
好像剑气长城,酒局是如此,战场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忍了忍,仍是一口喷出,结果一个后仰,昏睡过去。
陆芝喝过了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回文庙议事,听着就是了。
齐廷济跟随陆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林君璧和赵摇光那边坐了会儿,跟龙虎山小天师好好商议一番,五五分账,肯定不成。
重返剑气长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师府的,好像都还没去过龙虎山呢。
去过吗?
没有吧。
炼真姑娘都还不曾见过,龙虎山怎会去过?
那就是去了也等于没去过。
左右依旧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出门喝酒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也没谁主动凑过去,连随口搭讪一句、招呼一声,都没有。
这个左右,剑术太高,脾气太差。
站在门口那边的经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个小师弟,在揍蒋龙骧。”
左右只是问道:“那边有没有飞升境要跟我小师弟讲道理?就算没有靠近,躲在远处用掌观山河的飞升境,也行。”
经生熹平点头道:“有两个飞升境,对你小师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功德林跟老秀才相处久了,难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没资格参加文庙议事的飞升境。
一个私底下笑话过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说陈淳安死得不是时候,不够聪明。
一个曾经被周神芝砍过,所以悄悄走过一趟山水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在战场遗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实文庙对于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
文庙过于讲究一个问迹不问心了。
所以先前一场穗山之巅的议事,参加议事之人屈指可数,至圣先师、礼圣、亚圣、老秀才,再加上从那些熹平石经显化的经生熹平。
关于此事,礼圣当时亲口与至圣先师承认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巅人,是我错了。
看着那位作揖认错的读书人,经生熹平当时在穗山之巅其实很伤感。
然后是亚圣在其他事情上认错,老秀才也认错了,好像人人都有错。
所以经生熹平此刻对左右说道:“只管出手,我会收拾残局。”
左右说道:“给个确切地点,文庙禁制太多,我懒得找。”
经生熹平一挥袖子,两粒光亮一闪而逝,帮忙带路。
两位飞升境老修士,一个身在泮水县城,被群星拱月,谈笑风生;一个在鹦鹉洲,正在关起门来,与山上好友议事,如何在桐叶洲挣钱,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帮衬。
如果他们今天参加了文庙议事,知道了五位书院山长是怎么离开文庙大门的,做事肯定会谨慎许多,更会小心说话。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剑,猛然拉开,剑鞘与长剑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去往泮水县城和鹦鹉洲两处。
左右为难,先砍哪个?
渡船离地颇高,天风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云中人。
陈平安笑着打趣李槐:“游学这么远,还跟裴钱一起走过江湖,就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何谓心仪,大概是人海熙攘,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李槐摇头道:“没呢,我长得歪瓜裂枣,相貌随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没瞎,都瞧不上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骗钱骗色,也没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点好,以后真要有女子喜欢我,肯定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急什么,耐心等着。”
其实李槐模样不差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长得怎么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谦虚得可怕。”
柳赤诚点头附和道:“我第一次见着李公子,就觉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酡颜夫人想起春幡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与陈平安的关系一直半生不熟了,原来是差这个。
对于嫩道人和柳阁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没当真,骂我不重,夸我更轻。
只说骂人,真正有气力的,不在书上,也不在山上,还是家乡那边的村骂最厉害,偶然一两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拣选人少的时候出门。
李槐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好像自己的人生,总是莫名其妙、措手不及的,让他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小时候,只是觉得学塾的齐先生是个传授学问很严厉、平时又很好说话的教书先生,就是穷了些,不然能连个媳妇都没有?
所以那会儿的李槐,小小年纪就打定主意,以后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烧炭,去龙窑当学徒都成,就是千万不能当教书先生,这不是一只能让人吃饱的饭碗啊。
后来才知道,原来齐先生学问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更是文圣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还是大骊国师崔瀺的师弟,齐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读书人。
了解越多,就越觉得他了不起。
与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别后,只有他和林守一选择出门远游,追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
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着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的,看着吓人。
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手脚都是老茧。
李槐从没有跟谁说过,当年跟着林守一出门,在赶上陈平安和李宝瓶之前的那段路上,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林守一一遍遍发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自己一起回家。
后来遇到了阿良,那个戴斗笠牵驴的邋遢汉子,怎么看都会被朱河随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很多时候,李槐觉得阿良说话那么欠,跟郑大风一路货色,一看就是那种家里床铺底下有木箱的人,里边说不定就会装满了妇人的衣裙、肚兜,都要担心阿良这个嘴巴没把门的,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朱河,毕竟朱河是福禄街那边走出来的人,讲究多。
所以李槐才会一直帮着打圆场,自己年纪小,说话不着调,朱河总不好动手打人。
阿良来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没头没脑的,然后在路边还遇到了大白鹅、于禄、不客气。
那个不客气,长得很可以啊,得有两个李柳那么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头竟然还是一门心思喜欢李柳。
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给林木头灌了迷魂汤?
崔东山当时说陈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头雾水,总觉得这些外乡人的脑子都拎不清,你咋个不认爹?
爹娘去了远方,搬家了。
姐姐在狮子峰当了山上的神仙。
爹娘在山脚开了间铺子,生意不错,省吃俭用,没什么大开销,听说娘亲这次回到家乡,在街坊邻居那边说话都硬气了,嗓门大了很多,带着姐夫一起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拣四了,不是嫌弃掌厨的小姑子,一顿饭做得油水不够,不然就是笋干老鸭煲嚼着不够筋道,鱼肉略带土腥味。
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她好像突然从一个小黑炭就变成了个大姑娘。
李槐直到现在,还是不确定裴钱到底是哪国的公主,怎么就落难民间了,怎么就给陈平安顺手捡着带在身边了?
天下大乱了,天下太平了。郑大风不在落魄山看大门了,杨老头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陈平安当上隐官了。
剑气长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挡都挡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细胳膊细腿的,能跟谁说理去?当时陈平安又不在身边。
从来不知道个为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就得过且过,不然还能如何。
不过李槐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陈平安说道:“知道自己的斤两,碰到难关,不怨天尤人,这就叫平常心,这一点大概是随你爹,平时不明显,其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听着开心,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得了吧,我就是窝里横,外边。”
印象中,陈平安好像很少骂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处街道,另外那个陈平安,一样没骂人,就是丢着石子。
鳌头山,刘聚宝和郁泮水两位修士,自然是以阴神远游姿态在此碰头。
事先询问过董老夫子和经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庙、阴神出窍一事得到了文庙那边的许可。
董老夫子还难得开了句玩笑,说文庙这边不敢耽误两位财神爷挣钱。
皑皑洲刘聚宝,一天到底能够挣着几枚神仙钱,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个谜。
比如这次议事,刘氏夫妻双方,就都没闲着,妇人去了鹦鹉洲包袱斋,刘聚宝更是早已暗中花高价买下了整座山头的府邸,只等议事结束,再对外公布此事。
刘氏接手鳌头山后,各个府邸的瓜果酒酿明显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绝。
文庙这边乐见其成,除了既有的问津渡,文庙建造其余三座临时渡口的开销,都已经回本,还有赚。
刘聚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山上很快会打造出鳌头六景,两个弈棋处,一处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处,另外一处只等悬挂匾额的凉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来宣扬,至于那个蒋龙骧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还容易赶人。
此外还有张文潜领衔的诗词题壁,多达数十人联袂题诗花押,群贤荟萃。
有画家老祖师的一幅水陆画,赭红配绿色,色彩绚丽,各色人物五百余位,琳琅满目,各有千秋……以后凡有仙师游历、议事文庙,必然下榻鳌头山。
少年皇帝袁胄满脸涨红:“可以可以,隐官大人好个渊渟岳峙,光凭剑气就对那云杪老贼施展了定身术。”
“严大狗腿,捡漏功夫一流!竟然给他捡了个飞升境!羡慕死老子了。”
“怎么不打了,云杪小儿,竟敢还有胆子放狠话?隐官大人,一剑戳死他……”
大堂上,刘聚宝几个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幅山水画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皇帝袁胄在那边聒噪不已。
郁泮水实在忍不了这位皇帝陛下的烦人,说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岁余笑道:“挺好啊,哪里烦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没有穿袜子,露出一双美如羊脂的脚丫,脚指甲涂抹红脂,十分惹眼。
对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个初出茅庐的说书先生差不多,关键是感情诚挚,听着很解闷。
少年皇帝袁胄学那书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们真是一见投缘,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结为异姓姐弟,欢迎去我家做客!”
柳岁余笑道:“好说。只要俸禄钱足够,别说姐弟,我这黄花大闺女,认个干儿子都没问题。”
袁胄立即不搭腔了,碰到高手了,敌不过。
这些个混江湖的姐姐,荤素不忌,到底不是宫中那些木头人可以媲美的。
刘聚宝和郁泮水突然对视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鳌头山而来。
沛阿香疑惑道:“陈平安怎么来鳌头山了?如此兴师动众的,想做什么?”
袁胄白眼道:“这还用想,肯定是揍那个有宿怨的蒋龙骧啊,官场上一般人是烧冷灶,这家伙倒好,猪油蒙心拆冷灶,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头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搁我是隐官大人,一定把那蒋龙骧打出屎来,再喂给他,让他吃饱!”
刘聚宝挥袖再起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鳌头山,很快,一袭青衫就将蒋龙骧拽走了。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隐官大人,处处出人意料!这一手拖狗远游,风采绝伦了。”
袁胄转头:“郁爷爷,求求你了,帮忙牵线搭桥,和隐官大人好好说一声,来咱们这边,不当国师,就搞个宗门啊,咱们玄密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好商量的,只要他愿意开口,玄密就敢答应。我这个当皇帝的,去他那个宗门挂个记名客卿,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到时候隐官的法驾莅临京城,我再让礼部好好谋划一番,非要来个青史留名的万人空巷。我到时候再亲自为隐官牵马走入宫城,以后佩剑登殿,骑马乘舆,不受宫禁……”
刘幽州说道:“捎上我,我也要当个记名客卿。”
他越看这个少年皇帝越顺眼,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说道:“刘兄,以后你要是去咱们玄密做买卖,甭管瞧上了什么,从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价,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
郁泮水揉了揉额头,摊上这么个貌似傻子实则心黑的小崽子,能不头疼吗?
刘聚宝笑道:“我在桐叶洲那边生意摊得有点大,不适合跟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们玄密王朝,是没有问题的。”
郁泮水摇摇头,不觉得陈平安与玄密王朝缔结盟约,就一定是什么好事。
一来容易树大招风;再者近则生怨,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
这些老话得听,老话的岁数,总归是大过老人的。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只是行事像绣虎,可到底不是真绣虎。
玄密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不用谁来雪中送炭,更无须锦上添花。
一切稳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内,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
如果能够抓牢这次攻伐蛮荒的机会,说不定只一代人,就可以让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
郁泮水开始挑刺:“桐叶洲那么个八面漏风的烂摊子,看着处处有钱捡,遍地是机缘,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选址桐叶洲,与幕后刘氏,说不定就要狭路相逢,双方闹个面红耳赤。你是个讲究人,可是最近几年你们刘氏手底下拢起的那些生意人,鱼龙混杂,挣钱心很凶,就未必讲究了。”
一个家族,一个山头,只要人多了,其实很多时候做事情就会过头。
比如会担心自己沦落至尸位素餐的尴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个风光的位置,做事挣钱,往往就容易太过用力,就像管着山水邸报的,哪怕是一处清水衙门,落笔就往往管不住笔头,就会好心办错事。
再有祠堂和祖师堂负责掌律的,冷眼冷脸,看人都是错,会习惯去挑刺,还有那些负责管钱袋子的,就会没事找事,处处刁难自家山头的求财之人……
皑皑洲刘氏家族,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处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劳身。大贵在时,不在力耕。
听着有理,其实不尽然。没有力耕劳身打底子,什么不是空中楼阁,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
所以刘聚宝比谁都在意“家风”二字,所有刘氏子弟都必须从最底层的位置上去摸爬滚打,靠自己混出名堂。
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庙堂,去江湖,各自历练多年。
在这个过程当中,家族只会暗中出手帮助两次,哪天被祠堂确定当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后依旧还有层层审核等着他们,一关接着一关,最终独当一面。
至于独子刘幽州,需要他挣钱吗?当然不需要。刘幽州出门在外,尽管花钱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聚宝说道:“模棱两可之事,刘氏在桐叶洲的那些个藩属势力,以后起了纷争,都可以退让几分。”
大可以避其锋芒,总之别学九真仙馆去触霉头。
桐叶洲那边做事不讲究的别洲过江龙,其实很多,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行事无忌。
刘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其实是那个此次文庙议事不显山不露水的韦滢,一个愿意主动扶持桐叶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刘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镇驱山渡的剑仙徐獬那边,很快就会得到刘聚宝一封亲笔书写的飞剑传信。
至于陈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刘氏上竿子套近乎,只要对方生意足够大,买卖门路一多,就注定绕不开已经在桐叶洲落地开花的皑皑洲刘氏。
这不是刘聚宝目中无人,小觑那位年轻隐官,而是事实。
郁泮水以心声问道:“你觉得从泮水县城宅子门口,到问津渡那段路程,郑居中会和陈平安聊些什么?”
刘聚宝笑道:“我猜这个做什么,猜不到的,比做买卖亏钱还难。”
郑居中这个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毕竟是一个下棋能够赢过崔瀺的人。
郁泮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刘聚宝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么?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无暗示?”
郁泮水龇牙咧嘴:“滚滚滚,别跟我提这茬,会惹一身腥的。我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什么郑居中。”
然后郁泮水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寥寥几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钱的皑皑洲财神爷。
你刘聚宝呢?将来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巅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渡。
刘聚宝笑道:“我除了挣钱,什么都不会。”
郁泮水心服口服。
刘聚宝没来由说了句:“文庙这次议事,不一样,不太容得下那些装糊涂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还有其余几位同样没资格参与议事的飞升境,文庙不邀请,他们却都不敢不来。
比如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流霞洲修士。
还有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出身皑皑洲,却是个野修,常年渺无踪迹。
两位都是喜欢隐世不出的飞升境,都是战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须把诗书开太平,脚边村犬吠不休。”
刘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脚。”
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并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这名字寓意极好的鸳鸯渚水畔,可惜两人却不是一对鸳鸯,只有男子的一厢情愿。
高剑符看了眼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多年之前,从宗主那边,他得知一事。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曾经公然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只等对方点头。
高剑符越发心情凄凉,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
当心爱女子,虽近在眼前,实际却远在天边时,这个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高剑符更无法接受,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
思来想去,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胆怯,太不起眼。
贺小凉转过头,轻声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我就觉得天没塌,道路还在。”
高剑符神色黯然,点头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贺小凉摇头说道:“很多时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次次扪心自问,只作一答,才会真的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修心。”
高剑符苦涩道:“我不是在和你说道法。”
贺小凉笑道:“你不和我说道法,又能说什么?”
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眼前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这样,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贺小凉提醒道:“再这么放任不管,你的心魔,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所求何事,你当真不明白?是希望你和我重逢后,能够慧剑斩情丝,当断则断。”
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只恨饮不尽,不见底。
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连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尘五欲,人在红尘里滚。
贺小凉说道:“我之大道契机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不好仍是道侣。
高剑符喃喃道:“早知道,当年就在中部陪都战场死了算了。”
贺小凉哭笑不得。
高剑符看着身边女子的细微表情变化,竟是痴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两人身后的老舟子,一样在没话找话,说道:“蛮荒桃亭,名副其实,确系豪杰。”
一头蛮荒天下出身的飞升境大妖,敢在文庙重地的鸳鸯渚,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顾清崧还是比较服气的。
唯一不太服气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个飞升境,境界一高,就略显美中不足。这就不如自己这个从仙人跌境的玉璞境了。
顾清崧瞥了眼清凉宗的女子仙人,听说这个小师妹和那陈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盘算着,回头怎么与那小娃儿讨教学问,前辈架子就别摆了,不讨喜。
他这个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一向被山上公认,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陈平安这个小贼,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当年连他都看走眼了,误以为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懂个屁的男女情爱,不承想真是个无师自通的绝顶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肠子。
只说那本横空出世又骤然停刊的山水游记,顾清崧简直就是所有翻书看客当中最虔诚的一个,翻来覆去被他背了个滚瓜烂熟,许多陈凭案与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语对话的精妙处,都被他一一拿笔圈画出来。
只可惜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边,连话都说不出口,与书上所写、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顾清崧一边觉得陈平安那小子天赋异禀,一边伤心自己的资质鲁钝,不知道与陈平安虚心请教那门学问,哪怕对方真愿意倾囊相授,自己又能够学到几分功力。
顾清崧忍不住轻声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闻。这个仙槎,只与陆沉学成了一门本事——牛皮糖。
顾清崧试探性说道:“金粟能够与孙嘉树走到一起,是桩不错的姻缘。”
桂夫人还是没有言语。寻常人还好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理他作甚。
顾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没有挨骂,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边道路上,两拨人迎面走过。
顾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与好友路过。
奇了怪哉,怎的一个个,都非要喜欢贺小凉这个小师妹。
双方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汇,只当是陌路相逢。等到走远了,徐铉才回头望去。对那个跟在贺小凉身边的高剑符,报以冷笑。
林素依旧在说先前那场切磋,道:“剑术高明,一直藏拙,面对一位仙人,竟然还能留有余力,非我能敌,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这辈子都要望尘莫及。”
徐铉没好气道:“你想笑就笑,那个家伙,就是贺小凉心中认定的山上道侣。”
此人和贺小凉曾经在北俱芦洲济渎西边的入海口相逢,据说这对男女,还曾一起登上山海边高台,看那天高海阔。
在那之后,就是贺小凉与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杀一场,贺小凉出手极重,不但伤了徐铉,还斩杀了徐铉身边两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夺了咳珠、符劾两把刀剑,事后贺小凉将刀剑随便丢在了清凉宗山门口,放话一洲,让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没胆子又没本事,就让师父白裳帮忙。
那会儿远游他乡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机会宰掉的,可惜贺小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情关门口,门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话门外的飞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刘景龙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独居,潜心问道,不问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龙真人曾经评点过林素,是个不缺仙气的修道坯子,就是没什么人气,不该生在北俱芦洲,投胎皑皑洲,出息更大。
褒贬皆有,既是骂人,也是夸人。
不过对北俱芦洲的修士而言,别说被趴地峰老真人夸一句,被骂个半句,都是荣幸。
至于火龙真人顺便骂了皑皑洲,也算事?
这叫给皑皑洲脸了。
曾经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排在第三。
因为贺小凉的缘故,徐铉受伤极重,原本极为顺遂的破境,如跻身上五境,成为剑仙,被极大地延缓了。
结果前几年最新出炉的年轻十人,徐铉依旧第一,但是林素和刘景龙都已经不在此列,林素是因为跌境。
山上恩怨,不会因为某一方的与世无争就此罢休,只不过林素对此看得很开。
刘景龙则是因为接任宗主之职,不合适。
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剑仙的先后三场问剑,郦采、董铸、白裳,刘景龙都一一接下。
于是北俱芦洲都认可了刘景龙的剑仙身份。
就不拿来欺负那些还在登山的晚辈了。
林素以心声说道:“你悠着点,别落话柄。当下那个年轻剑仙,和谁问剑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时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友话里有话,不过他实在无心纠缠这些山上恩怨。
鸳鸯渚岛屿上,严格已经跑去“抱得美人归”,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头山那边的宅邸,开始落笔,今天鸳鸯渚风波,值得大书特书,只等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了。
只剩下个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文人墨客赠予这位花神的雅名实在太多了。
只说这次文庙议事,不谈那些文庙圣贤,苏子、柳七、曹组……就都有过脍炙人口的咏梅花诗词。
以至于她每过百年,就会换一个名字。
与那女子每天更换妆容,其实差不多。
比如她曾经比较喜欢那个清客,等到连那瑞凤儿都得了个羽客的名字,她就将其打入了冷宫,彻底弃而不用了。
此外,艳魄与癯仙,都是她比较钟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读书人敢给,她可不敢拿来用,只敢私底下喜欢,篆刻在藏书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实是土气了些。
芹藻笑问道:“去熹平石经那边瞧瞧?”
她点头答应下来。
这位花神娘娘与几位山君关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树的九嶷山。
而同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与五湖水君关系极好,这是大道亲近的缘故,争抢无益。
曾经有个偷偷逛荡百花福地的剑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墙头上,嚷着什么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弯腰。
姐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铁鞋,找遍浩然,都要帮姐姐找回场子。
一开始,她将那人当作了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误会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数场,都没能见着那个喜欢远游的浪荡汉。
严格到了鳌头山府邸,南光照一振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说修缮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笔谷雨钱。更麻烦的不在钱,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炼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重伤的样子。严格看得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实当真受伤不轻,只是不愿和严格交心罢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只给了他一个选择,要么装死,要么被他活活打死。
如果识趣选择前者,回了鸳鸯渚,还要记得多装一会儿。
嫩道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现出真身,一爪按住南光照法相身躯,一嘴咬住南光照法相的头颅。
此刻严格虽然心中惊讶,仍是满脸愧疚道:“南仙师,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南光照当然清楚严格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此次鸳鸯渚,自己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说,更是颜面扫地。
身边有个仙人境严格,心里终究好受几分。
南光照神色和悦几分:“有劳了。”
严格满脸受宠若惊,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开门见山道:“挑选出两三个严家子弟,送去我山头修行。”
云杪这个家伙,如果事后没点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馆走一遭!
严格抱拳低头道:“不敢太过叨扰南仙师,晚辈家族这边,只有一个资质尚可的严厉,南仙师在闲暇时稍稍指点几句,就是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实严格最看好严律,因为那小子是剑修,还去剑气长城历练过。
但是严格又不是傻子,这会儿给南光照送个剑修上门,算哪门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个严厉。
南光照眼神闪烁不定,云杪当年在那场云谲波诡的谋划中,偷偷摸摸欺师灭祖,对外宣称是师尊闭生死关,不幸尸解。
云杪和他道侣这对狗男女得了那桩天大机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真当他是傻子吗,看不真切九真仙馆的变故?
云杪的那位传道恩师,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境云杪,并没有直接返回鳌头山住处。
在鸳鸯渚下游处,他飘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挥袖起迷障。
云杪默不作声,眼神冰冷,看着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战战兢兢起身,委屈万分:“师尊,那剑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云杪一挥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转,摔落在地,之后又是一扯,将白玉灵芝敲在李青竹额头上,李青竹贴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云杪冷笑道:“怎么,在我这边讨不到好,就想着找你师娘诉苦了?”
李青竹颤声道:“不敢,弟子绝不敢再给师门招惹任何麻烦了。”
云杪转头看了眼鳌头山,开始担心南光照那个老王八了。
南光照看似慈眉善目,不过是道貌岸然。
不然能和他师父凑一块儿去,还称兄道弟多年?
按照师父的说法,早年与南光照几次联手寻访神府仙迹、秘境遗址,南光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斩草除根,绝不留半点后患。
师父当时笑言,如果不是境界相同,双方各有压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与南光照同游。
云杪收回视线,对地上的李青竹大骂道:“真是个废物,连个眉山剑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丛手段呢,不是屡试不爽吗,还敢自称只要是个女子,便是玉璞境,都会被你手到擒来?你以为那些个腌臜混账事,九真仙馆一座祖师堂,当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对此一清二楚,早就记录在册了,随时都会向九真仙馆发难?!”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师尊,弟子在山下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后都会对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无法拿这些小事借机与师门发难。”
云杪讥笑道:“靠那点不入流的移魂术?几张上不得台面的偏门符箓?真是好大本事,你还有脸说?!”
如果不是九真仙馆需要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这小子,真以为师娘对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剑宗那个女子剑修,名为许心愿,是现任宗主的嫡孙女,她还是眉山老祖的关门弟子。
小娘们运道绝佳,不知怎的,被那谪仙山不练剑、转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为不记名弟子。
三者叠加,许心愿在山上,就是个出了名的香饽饽。
也就是说,李青竹如果真能与许心愿结为道侣,就不仅是两座宗门联姻那么简单了。
云杪自有手段,小心经营,扶持这个弟子,在五百年之内,将那座眉山剑宗改姓李,再悄无声息变成九真仙馆的藩属。
云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边,梅花庵那个小娘们,没心没肺的,傻人有傻福,见李青竹风流倜傥,便喜欢,成了落汤鸡,就大失所望,估计以后再见面,就不会心仪李青竹了。
倒是那个许心愿,之前对李竹青没个好脸色,不承想落难之后,反而起了怜悯之心。
对那位青衫剑仙颇有不满,是觉得同为剑修,却行事太过跋扈?
女子却不知道,正是那人,等于间接救了你这个蠢娘们,救了你们眉山剑宗的香火传承。
鸳鸯渚这场风波一起,九真仙馆的这桩密谋,就真与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许心愿傻,眉山剑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绝不会让她与一个沦为笑柄的修士结契。
云杪最后长叹一声,大道无常。
云杪神色缓和几分:“青竹,你起来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个稽首,低着头,泣不成声道:“是弟子给师尊添乱了,百死难赎。”
云杪伸出白玉灵芝,虚扶一下:“你就当是一场修心。对了,边走边聊,你将先前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泪,开始复盘此事,只说自己好像鬼迷心窍了,好像那会儿说话不过脑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气,他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那个青衫剑仙。
云杪心中一震。
果然!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郑城主。果然,那个柳道醇的突兀现身,是障眼法。
等到云杪带着李青竹一同返回鳌头山,骇然得知问津渡一事。
云杪呆滞无言,心中敬畏,无以复加。
好个奉饶天下先的郑城主,真是骗尽天下人了!这要不是郑居中,谁是?
鹦鹉洲的包袱斋,钱财往来如流水。
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仙子游山玩水,观镜花水月,顺便结交山上的年轻俊彦,一举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国山君辛辛苦苦跑来,就为了恳请符箓于玄撤走那枚托起山岳的悬空符箓。
一个自称来自经纬观的中年道士,在邻近文庙的城池中找到一户市井人家,说他家祖师爷相中了你们家孩子的根骨,孩子有仙缘,宜在山中修行养道气。
孩子的爹娘,哪敢随便将家中独苗交出去,反复确认对方不是骗子,还拉着那个脾气不错的半路仙师,找到了学塾夫子,再去了趟县衙,仔细勘验过对方的过境关牒、仙府谱牒,才确定此事。
应该真不是歹人拐骗,况且得知那座听名字就很大气的经纬观,还是宗字头的道门仙府。
那个从头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还挂着两条青蛇。
作为观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箓于玄的再传弟子,经纬观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把文庙那边的熹平石经抄录了一份,也有些嫌抄经麻烦,就在周边店铺直接买了拓本。
更有心思活络的,干脆花钱聘请一位专门靠抄书挣钱的经生,帮忙撰碑。
比起买那拓本,要更有意义些。
若是这些暂时落魄的经生,以后成了文庙圣贤、书院君子,说不定都能拿来当传家宝。
泮水县城那边,不少练气士买了好些书籍,价格便宜得令人发指,神仙钱都派不上用场,能算花钱?
买了书,多沾些文气,回了家乡,好送人,礼轻情意重。
再说了,天晓得这些书籍,有没有被哪位陪祀圣贤、山巅修士摸过?
这趟游历文庙,人人不虚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修,更是激动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着实是风流无双,腰别一截柳枝,人间最谪仙。
傅噤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实,不让女子失望,见之倾心。
而那曹慈,笑起来的时候,简直醉人。
年纪轻轻的许白,确实仙气飘飘,无愧许仙这个绰号。
许白因为在鳌头山那边守擂,所以最易寻见,曹慈和朋友也在鳌头山出现过,傅噤与郁清卿下过一局棋,当然是让子棋,作为当之无愧的上手,傅噤让两子给郁清卿,气度非凡,神仙坐隐,颇有“师父之外我无敌”的韵味。
柳七曾经在鸳鸯渚乘船夜游,所以有些运气好的,又不惜在四处往返奔波劳碌的,见着了两三位,甚至将四人都见着了的,大饱眼福,女子都要被那“美色”吃撑了。
有些仙子,都开始设想,若是天底下有那么一座宗门,能够聚拢柳七、傅噤、曹慈、许白这些美男子,再来开启镜花水月,她们岂不是要疯?
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个与好友一起在鸳鸯渚垂钓的年轻人收竿打道回府。
他是个专门帮人抄写熹平石经的经生,其实没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赚钱有几个年头了,积少成多,都已经在泮水县城那边租下了一间店铺,开始卖书。
与其他外乡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张条霞那些山巅宗师来此垂钓才慕名而来,而是他平时就喜欢一个人跑来这边钓鱼。
他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偶尔笑起来,就会很腼腆,显得真诚,比如与那些游学世家子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本名刘材,是一位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