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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仙人术法

第289章 仙人术法

  老剑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疑惑道:“隐官大人,这是作甚?”

  因为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隐官大人,不知何时悄然掐上乘剑诀,在两人身边画出了一圈金色剑气,分明是隔绝了小天地,防止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

  仅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神通,隐官如果不是仙人境,老剑修打死都不信。

  是隐官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有这必要吗?只不过老剑修也不愿对隐官大人指手画脚。

  陈平安说道:“前辈的好意心领了。这桩风波,我自己摆平就是了。”

  转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睡觉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纸糊的体魄,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多半又是个靠宗门招牌、祖师名号走江湖的年轻俊彦。

  如果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等下再跑来个兴师问罪的老祖师,对方愿意讲理,就好好聊,不愿意,那就多出三两拳而已。

  若万一是飞升境大修士,就与师兄打声招呼好了,反正距离文庙不远。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李槐和他身边那位飞升境扈从,估计很快就会赶到鸳鸯渚。

  老剑修听着那个“前辈”的称呼,浑身不自在,比蒲禾的一口一个“废物”,更让他觉得不得劲,实在别扭。

  隐官大人言语太客气,客气生疏,那就是见外,没把他当自己人,这怎么行,眼前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乡流霞洲,还怎么从蒲禾那边扳回一城?

  老剑修这会儿可是连回了流霞洲如何与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剑修误以为是年轻隐官不愿自己蹚浑水,哂然笑道:“不管这小子姓啥名啥,能来这儿,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隐官只管放心,我只会暗戳戳给上一剑,不会当真一剑砍掉他的脑袋。”

  陈平安有些无奈,敢情前辈你一样不清楚这个簪花客的名字和根脚?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这位与密云谢氏关系密切的老剑修莫名其妙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必要。

  老剑修见年轻隐官不说话,就觉得自己猜中了对方心思,对方多半在担心自己做事没章法,手法稚嫩,会不小心留下个烂摊子。

  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奇了怪哉,真是个越看越欠揍的主儿,老剑修越发思路清晰,剑心从未如此澄澈,将心中盘算与那年轻隐官娓娓道来:“只要被我戳上一剑,剑气在这小兔崽子的几处本命窍穴盘桓不去,今儿再拖延个一时半刻,保管事后仙人难救。我这就赶紧撤出文庙地界,立即赶回流霞洲躲几年,乘坐渡船离开之前,会找个山上朋友帮忙捎话,就说我早就看这小子不爽了。所以隐官方才出手,哪里是伤人,其实是为救人,尤其那次出脚,是帮忙打消剑气的吊命之举。总之保证绝不让隐官大人沾上半点屎尿屁,咱们是剑修嘛,没几笔山上恩怨缠身,出门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称剑修。”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剑修在哪里都混得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怕处处不留爷,身为剑修,那就一人仗剑,足可屹立天地间。

  比如宝瓶洲,李抟景就曾一人力压正阳山数百年,李抟景在世时的那座风雷园,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陈平安少年时所见的剑修刘灞桥,最深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刘灞桥身上的那种昂扬风采。

  好像天底下除了情关之外,就再没有难过的关隘。

  还有风雪庙魏晋,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先后主动问剑两场,第二场更是潇洒仗剑,跨洲远游。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摇洲谢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得了避暑行宫的授意,分别现身,与同乡人面谈一番,行事风格如何,无一例外,都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数却比野修还要野,不但直接将密缀渡船的一位元婴境管事丢出了宅子,返乡之后,意犹未尽,还找到了渡船所在的云林秘府的老祖师李训。

  身为宗门客卿的剑仙泠然,当然不愿与蒲禾问剑一场,碍于职责,本想打圆场,结果司徒积玉得到蒲禾的飞剑传信,御剑而至。

  到最后,李训虽在自家地盘,明明人多势众,也只得与那已经跌境为元婴境的剑修蒲禾道歉了事。

  这些,都是剑修作为。问剑一方,被问剑一方,双方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陈平安是在剑气长城成为的剑修,甚至在潜意识当中,好像那个剑修身份的陈平安,还一直留在那边,久久未归。

  直到遇到老剑修之后,陈平安才记起,浩然剑修,尤其是跻身剑仙之后,其实很会讲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寻常,就像老剑修今天这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问对手出身,先砍了再说。

  老剑修也好,好友蒲禾也罢,无论有什么世俗身份,都要为“剑修”二字靠边站。

  而在陈平安心目中,天下剑修无非分三种: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其他剑修。

  如果只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和没有去过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真不用。”

  老剑修没机会砍人,明显有些失落:“那我就听隐官的,算这小崽子烧高香了。”

  这位跟随密云谢氏来此游历的流霞洲老剑修,名叫于樾,实打实的玉璞境瓶颈,是一位老玉璞了。

  于樾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惊鸟和百花。

  他曾经与一位皑皑洲老仙人境厮杀过一场,两把飞剑齐出,声势极大,有那“一鸟飞电抹,百花满江河”“剑气冲而南斗平”的美誉。

  先前祭出的飞剑,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风驰电掣著称两洲山上的飞剑惊鸟。

  于樾最近两百年担任皑皑洲密云谢氏客卿,还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剑修宗门之外,山上宗门仙府,山下王朝豪阀,都以拥有一两位剑仙供奉、客卿为荣。尤其是最缺剑仙的皑皑洲,风气最盛。

  刘氏前几年竭力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

  皑皑洲刘氏自然不缺顶尖战力,供奉一大堆,就连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况刘聚宝本身修为就深不见底,是与火龙真人、陈淳安一样,寥寥无几能入中土神洲眼的别洲大修士。

  陈平安收起了学自崔东山的那座剑阵。

  两拨钓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陈平安跟老剑修的对话,都未曾听见,而且两人身处剑阵之内,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见不真切。

  于樾由衷赞叹道:“隐官这一手剑术,抖搂得真是漂亮,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都没好意思接话。

  学到了。一个所谓的无话可说,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宫那边,对外乡剑修都有详略各异的记载。于樾这位当年还很年轻的老剑修,在剑气长城档案上边就属于很粗略的那种。

  是上一辈隐官一脉剑仙洛衫的潦草字迹:“流霞洲于樾,金丹境修士,飞剑两把,花、鸟什么,品秩尚可,战功忽略不计。”

  老剑修于樾除外,对于两边的外人而言,这场变故,确实意外。

  事出突然,从那一袭青衫毫无征兆地出手伤人,到密云谢氏客卿玉璞境老剑仙祭出飞剑救人不成,收回飞剑,再起身言语,不过几个眨眼工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门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头顶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旧娇艳,并无半点折损。

  而于樾不知怎的,好像还与那容貌年轻却脾气极差的“高人”聊上了?

  虽然不知聊了什么,但看于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脸,遇上某位游戏人间的山上前辈了?

  那个斜卧饮酒喜欢吟诗的谢氏贵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劲拍打膝盖,大声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

  术法神通,行云流水,身姿缥缈,写意通神,才是真本领。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位出身密云谢氏的豪阀公孙,喜欢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气度,风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剑仙于樾的倾力出剑,就很得人心。

  于樾神色尴尬,继续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说道:“隐官别理睬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坏的。”

  陈平安笑道:“看得出来。”

  毕竟是喜欢打油诗的同道中人。

  于樾这边,主要是三个豪阀姓氏,相对还比较安静,选择作壁上观的意图比较明显。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与朱枚是什么关系的年轻女子,比较没心没肺,依旧没有选择以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那谢氏公子笑问道:“看得出什么境界吗?”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练气士。”

  女子妩媚白眼,继而转头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馆那个可怜虫,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极好的金丹境修士,还是观主嫡传、心爱弟子,怎么落得跟小鸡崽儿差不多下场,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这边天才辈出,年轻人一个一个心比天高。

  至于山上各家的老祖师,其实不太介意同龄人之间的斗殴,可如果是年龄悬殊,有人仗着岁数积攒出来的境界,老人欺负晚辈,就很犯忌讳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瞧着年轻、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纪不会小,至于到底几百岁,就不好猜了。

  一个能够与老玉璞境于樾“眉来眼去”的家伙,两三百岁的年轻元婴境剑仙,还是一位五百岁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轻的玉璞境老剑仙?

  荷花城那位能够紧随于樾出手相救的年轻修士,尤为神情凝重。

  山上随便蹚浑水,其实后患无穷。早知道对方能够无视于樾的飞剑惊鸟,他方才绝对不会贸然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与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世代交好,商贸更是往来频繁,于情于理,都该出手。

  以往双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金甲洲一役,荷花城虽然艰难保住山头不失,但是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以至于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离开荷花城,跨洲远游中土神洲,主动找到了那个她原本发誓此生再不相见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剑宗的年轻女子剑修,一手攥住腰间抄手砚,一手掐剑诀,与一众好友以心声言语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剑修,方才对方隔绝天地的手笔,极有可能是谪仙山柳剑仙最拿手的雷池剑阵。先前那一手符箓术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个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颤声道:“要不要我开启镜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无忌,随便出剑杀人?”

  荷花城男子叹了口气:“千万别去火上浇油,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忘了吗?剑仙杀人,是最不讲究什么规矩忌讳的。”

  梅花庵的女修轻声道:“这是文庙附近,剑仙也不敢随便杀人吧。”

  那男子无奈,只好耐心解释道:“剑仙飞剑,当然可以一剑斩人头颅,但是也可以不去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啊,随便留下几缕剑气,隐匿在修士经脉当中,看似轻伤,其实是那断去修士长生桥的凶狠手段。而且剑气一旦渗入魂魄当中,只是搅乱些许,即便长生桥没断,还谈什么修道前程。”

  眉山剑宗的那位金丹境剑修点头道:“确实很像仙人柳洲的剑阵。”

  柳洲擅长以飞剑金穗画雷池禁地,练气士身处其中,就会被剑气天地压胜。

  练气士对上境界相当的剑修,本就已经万分吃力,再有阵法禁制,此消彼长,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这位“年轻”剑仙,与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师出同门,或是谪仙山某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老祖师?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众人诸多细微处的神色变化,陈平安都一一记下了。

  很多时候,一个人眼睛里、脸上的细微处,那些未说之话,反而比开口所说言语更接近真相。

  陈平安瞥了眼远处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两位年轻人旁边,先前一直在欣赏鸳鸯渚风景,手边有一个打开的木盒,里面装满了不同样式的刻刀,他没有垂钓,始终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数。

  在陈平安以剑气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其余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心意,一触剑气即溃散,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这位老者能够触及雷池剑阵而不退,手腕一拧,刻刀微动,有那抽丝剥茧的迹象,只不过老人在犹有余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弃了这个“问剑”举动。

  此刻察觉到陈平安的打量视线,老人微微一笑,以心声歉意道:“方才破阵举动,是习惯使然,恳请剑仙不要多心,事后我以这枚即将完工的山水薄意随形章作为赔罪。”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无功不受禄,先生也无须多想,山水相逢一场,人情薄意轻雕琢,点到即止是佳处。”

  行走山上,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动侧个身,独木桥就会变成阳关道。

  老人微微讶异,点头笑道:“不承想剑仙前辈也是金石行家,幸会。在下林清,师从杨璇。”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变主意,说道:“林先生的那枚随形章,我就笑纳了。”

  不曾听说林清,但是对杨璇这个名字,陈平安却是如雷贯耳。杨璇出身老坑福地,喜欢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个“璇”字,价值千金。

  杨璇之于符箓于玄宗门辖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担任姜氏样式房掌案的曹家之于云窟福地,都属于相互成就。

  营造世家的样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云窟福地十八景。

  杨璇则仅凭一己之力,就让老坑福地的几种独有玉石成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备之一。

  一座山头的创建,靠开山祖师的修为、境界、人脉。一座宗门的真正底蕴,则还要看拥有几个杨璇、样式曹这样的聚宝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经有了一个半。莲藕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暂时还只能算半个。至于那“一个”,当然是身负神通的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主动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拜会杨师,厚颜登门,好讨要几件玉山子,以镇家宅风水。”

  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本神仙书上,陈平安就曾见识到有关杨璇的记载,文字篇幅当然不多,可是对于一位工匠而言,已经是一桩莫大荣誉。

  在那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上,有句“杨璇刻狐钮印,项上微紫,无上神品”,让人神往。

  书上还以仙家术法拓印了杨璇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称号。

  玉山子正是杨璇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图,天高云疏,隐士骑驴,挑夫尾随,山高处又有阁楼掩映青翠间,细看之下,檐下走马的铭文,都字字纤毫毕现,楼中更有美人凭栏,手持纨扇,扇面绘仕女,仕女对镜梳妆,镜中有月,月有广寒宫,广寒宫中犹有神女捣练……层层递进,别有洞天,可谓穷尽幽微之工。

  说实话,只要是杨璇的真品,价格再高,转手一卖,都是大赚。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钱,缺的是与杨璇面对面谈买卖的山上门路。

  那位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号称一祖山三下宗,辖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财源广进的老坑福地,不过是其中之一。

  杨璇此人,虽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婴境境界,据说却深得于玄器重,谁敢与杨璇强买强卖?

  一不小心就要符箓吃饱的。

  同样是棋待诏国手,棋力也分强弱手。那么同样是飞升境,更分强弱。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都是公认的老飞升境,既说年纪大,更说飞升境底蕴的深不见底。

  林清闻言,心中极为惊讶,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作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以心声言语提醒那两位“平生重意气”的丘氏子弟:“神功、玄绩,不要轻举妄动,此人绝非什么悖逆狂徒,说不定是与九真仙馆有宿怨之辈,总之我们远观即可,切记莫要随便言语。”

  老先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位不知真实岁数的剑仙,对我恩师颇为仰慕,观其气度,多半与两位公子一样,是华门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馆,与此人交恶。”

  于樾问了谢家小子几句,破例当了一回耳报神,立即与年轻隐官说道:“地上这家伙,叫李青竹,喜欢吃螃蟹,所以得了个李百蟹的绰号,是九真仙馆主人云杪的嫡传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资质一般,就是会来事,和他师父大概是王八对绿豆,所以深得云杪喜爱,云杪待他跟亲儿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有数了。”

  陈平安轻轻一脚踹在簪花客李青竹脑袋上,笑道:“醒醒,天还没黑,别睡了。”

  打了两次水漂的李青竹缓缓睁眼醒来,见着了神出鬼没的青衫客,脸色惨白,依旧躺着,却手脚并用,后移了数步。

  委实是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担心自己刚一个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着,说不定还可以少遭罪。

  哟,还挺会演戏。

  陈平安一眼就看穿了李青竹袖中的动作,是以独门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装没瞧见,根本不拦着。因为陈平安想要看一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

  一肚子坏水晃荡来晃荡去,归根结底,得有一颗坏胆撑起那份胆识。当一颗坏胆被彻底碾碎了,变成满是苦水,坏人就会老实很多。

  既然已经传信给传道恩师,肯定就是万事大吉了,所以李青竹就坐起了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风采依旧,犹有闲情逸致扶了扶发髻上所簪的那枝梅花。

  他理了理衣襟,自己受伤不轻,处处气府灵气乱如麻,光是养伤、调理,恐怕就要耗钱又费力,没有三两年根本别想痊愈,眼前这厮,真是可恨至极!

  李青竹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报。”

  陈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来自九真仙馆的馆主嫡传李青竹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笑道:“谈钱伤感情,咱俩可没啥交情可伤的,赶紧把钱拿来啊。识趣掏出买路财,很多时候就是买命钱。”

  李青竹眼神炙热,大笑道:“买命钱?!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如今就在鸳鸯渚!我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李青竹胆气十足,缓缓起身后,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伸出另外那只手:“拿来。轮到你了。”

  陈平安笑道:“簪花没什么,头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霉运。”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这话说得有学问了,我一定帮你跟那位花神娘娘捎话。”

  陈平安点点头:“看来还是没长记性,管不住嘴。记得说到做到,事后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转述这句话。”

  李青竹这会儿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说破天去也是这个家伙肆意伤人。

  山上论心不论迹?你以为自己是谁?礼圣吗?!

  不过是一个顾清崧眼中的小娃儿,真有本事,你怎么不去与火龙真人套近乎?不去与那大剑仙左右称兄道弟?!

  李青竹转头看了眼红衣女子李宝瓶,再收回视线,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来啊?

  这会儿,鸳鸯渚那边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关注此地,求你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你知不知道,云杪在鸳鸯渚岸边,等我再次出手,他才会现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着不动,陪着你闲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说你现在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意义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云杪帮你找回了场子,又怎样?李百蟹在鸳鸯渚横行一事,还不一样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山水奇谈?等到文庙山水邸报解禁,会不会传遍中土神洲?我看会。”

  “还有,青竹兄你有没有发现,你爱慕的那位眉山剑宗女剑修,从今天起,与你算是渐行渐远了?甚至连原先爱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这会儿看你的眼神都变味了?又或者,你那师父云杪,以后回了九真仙馆,每次瞧见你这个得意弟子,都会难免记起鸳鸯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脸色铁青。

  只见陈平安又开始笑着言语:“你猜猜看,我跟你这些言语,是以心声与你一人说的,还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为我让你先后两次打水漂,图个什么,自然是帮你扬名文庙啊,顾清崧在泮水县城一役过后,估计就数你最风光了。”

  “其实没事,名声算什么,修道之人,山中无寒暑,几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说了,你那些只会傻乎乎修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在山上肯定会安慰你几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馆,山里山外,从恩师到同门。我都帮你考虑到了。我连在山水邸报上帮你取两个绰号都想好了,一个李水漂,一个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问我要钱?不得你给我钱,作为感谢的报酬?”

  李青竹脸色雪白,嘴唇颤抖。

  这一次他再没有斜眼看李宝瓶的胆识了,甚至都没有跟眼前青衫客陈平安撂狠话的心气了。

  这些言语,就像剑修某一剑递出,却持续问剑十年百年。

  因为真正的出剑人,恰恰是李青竹身边所有熟悉之人。隔三岔五地,就会有人帮着陈平安递剑和问剑。

  “逗你玩,真心没什么意思。”陈平安又一脚,直接将那家伙再次踹入水中,这一次,力道可不轻,李青竹如一根筷子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长辈过来。”

  再领教一下九真仙馆的门风。不是真正钓客,难解此语妙处。

  若是上岸的鱼儿太小,钓起也会放掉,多半会来上这么一句,与那“打窝水面涨三尺”一样脍炙人口。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头硬,这都没脑袋开瓢。”

  李宝瓶看了眼远处水中央的鸳鸯渚,小声问道:“小师叔?”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异象。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过来帮忙。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事。”

  陈平安的意思更简单,小事其实就是没事。有小师叔在,足够了。

  鸳鸯渚那边,有一人脸色不悦,得到嫡传弟子的传信求救后,仙人云杪真身始终双手负后站在水边,却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着河边的一袭青衫。

  云杪这位九真仙馆主人,见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伤人,怒喝一声,“贼子大胆”四字言语如江上震雷,他随之显现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袭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白虹贯日,气势凌人,转瞬之间就飞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边众人。

  云杪法相居高临下,气势威严,沉声道:“小子何人,胆敢在文庙重地,不问青红皂白,胡乱伤人?!”

  他显然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文庙议事,不然也不会撂下一句“小子何人”了。

  于樾还真就不乐意了。

  老子是玉璞境剑修,不砍个仙人,难道砍那玉璞境练气士不成?欺负人不是?

  不认得那个漂在水里享福的小兔崽子,可这位一现身就威风八面的中土仙人,于樾还真不陌生,事实上浩然天下的山顶修士,即飞升境和仙人境修士,再加上玉璞境的剑仙,大多相互间都不陌生,或是凭借那些山水邸报,只要对方没有施展障眼法,就都能一眼认得出。

  比如这位白衣仙人,名为云杪,道号绿霞,他还有一位道侣,据说刚刚跻身仙人境,一座山头道侣双仙人,所以最近几年九真仙馆气焰高涨。

  陈平安以心声劝阻于樾:“前辈先别出剑。”

  有些不适应。如果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剑修早就开始喝彩吹口哨了,帮忙出剑?看戏都来不及,耽误喝酒。

  于樾立即收敛一身剑气:“隐官做主,我先看着。不过等会儿需要出剑,千万别客气,与我知会一声,或者丢个眼神就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笑道:“姓吴,名叠。咱们不熟,你直呼姓名就是。”

  不是这位仙人境脾气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须先有个道德大义,才好下死手。

  云杪的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将那只落汤鸡先捞取在手。

  陈平安冷笑道:“问过我答应没有?”

  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诀,施展指剑术,一道剑光凭空出现,一斩而下,将云杪法相的手臂,连同鸳鸯渚河水一并斩断。

  云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剑光又过于迅猛,所幸自己仙人法相的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臂连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复如常。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与河边众人言语一句。

  云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这弟子,有何逾越举动?需要让你出手如此之重?伤他五脏六腑,殃及六处本命窍穴?!两次出手,差点就要打断他的长生桥,哪家的剑修,胆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边众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剑宗的年轻女修,还有那个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觉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绝不能流露出来。

  因为在九真仙馆云杪仙人开口之前,那个青衫剑仙好像未卜先知,说了一番言语,说咱们这位仙人,挨了一剑,觉得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肯定先要为弟子倒苦水,好拉拢鸳鸯渚那帮山巅看客,再问一问我的祖师传承、山头道脉,才好决定是武斗还是文斗。

  于樾感慨万分,被蒲老儿盛赞不已的隐官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云杪察觉到河边众人的异样,只是没有多想,也由不得他分心。

  他的仙人法相一手掐符箓道诀,一手掐兵家法诀,席卷河水,化作一条青色蛟龙,撞向河边那一袭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现了一尊半降真半显圣的金身神将,踏波而行。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河心处,剑气倾泻,人如立于一轮雪白圆月中。

  一轮明月剑气与一条水龙相撞,罡气激荡不已,河水翻滚,掀起阵阵巨浪,汹涌拍岸,一袭青衫竟犹有余力照顾岸边,轻轻晃动一只袖口,抖搂出一条符箓溪涧,在岸边一线排开,如武卒列阵,将那些浪头悉数打碎。

  那位神将手持一杆长枪,拖曳出极长的金色光线,流莹长达七八十丈,长枪破开那轮剑气明月,青衫客却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枪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龙,数条火龙飞旋在水面上,远远环绕那一袭青衫,打造出一座炼丹炉的独门阵法,真火烹炼,河水沸腾,云雾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间出现一把青铜圆镜,光耀四方,将青衫客笼罩其中。

  仙人云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灵芝,重重砸向河中那个青衫客。

  仙人手段,层出不穷,打得很是风生水起。

  至于那个好像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轻剑仙,就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缭乱的仙人神通。

  鸳鸯渚水边,大修士聚集,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双手之数,都是看云杪老祖跟人斗法的热闹来了。

  大雍王朝有举国簪花的习俗,故而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

  位于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虽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势力,在那段九真仙馆最为光宗耀祖的峥嵘岁月里,涿鹿宋氏都会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馆修行。

  五位同时在世的自家祖师爷,加上其余四位供奉、客卿,九真仙馆曾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当时其中一位老祖师还是飞升境。

  可惜未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遗憾大道消亡。

  祖上阔过,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败落,两位仙人境,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馆的法统道脉比较驳杂,符箓派道人、剑修、兵家修士、纯粹武夫,都有不同的传承,可以让门内弟子选择修行道路。

  祖师云杪的那位道侣,拥有一块煞气浓郁、布满蛮风瘴雨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长捉鬼养鬼。

  流霞洲仙人境芹藻的师姐葱蒨一直在参加议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闲逛。

  芹藻疑惑道:“哪里冒出来的剑仙?严老儿,你认得此人?”

  芹藻身边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严格,此人名气极大,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位仙人境,更因为某些山水邸报的推波助澜,什么“有酒必到严狗腿”,还有“蹭酒神通飞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恶心人不偿命。

  严格摇头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问道:“一位剑仙的体魄,至于这么坚韧吗?”

  严格皱眉道:“总不至于剑仙之外,还是位远游境或是山巅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么是位隐世不出的仙人境剑修,不然讲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带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个九真仙馆的年轻修士,这类山上恩怨,各凭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么呢。

  而且不知为何,这位花神娘娘,总觉得那位青衫客与她有几分大道相亲。

  这就更没道理了,这种冥冥之中的玄妙牵引,一般情况,只会出现在她与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

  难不成那个年轻剑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咏梅诗篇?

  芹藻说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严格点点头:“那剑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话道:“遛鱼?”

  于樾半点不担心年轻隐官的安危。

  开玩笑吗?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需要他一个玉璞境剑修,担心剑气长城的隐官?

  这位流霞洲老剑修,与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关系极好的那种莫逆之交。

  不然于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剑修,也不可能好心请人喝酒不说,还要硬着头皮挨顿骂,而且不还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于樾去剑气长城历练之时,还是个金丹境剑修,在那边待了三年,参加过一次大战。

  剑气长城的剑仙,路上、战场上,见过不少,可是酒桌上,一个都没有碰过杯,因为没机会与剑仙同桌喝酒。

  毕竟以前的剑气长城,不成文的酒桌规矩其实不少,境界不高、战功不够的,哪怕与剑仙在一处喝酒,自己都没脸凑近酒桌。

  晚辈向前辈剑修敬酒?

  剑气长城从来没这个风俗。

  尤其是历练年月不久的外乡剑修,确实很难融入那座剑气长城。

  于樾那场历练,去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回时心情落寞,意兴阑珊。

  返回流霞洲后,他都不喜欢提及自己曾经去过剑气长城。

  反正去了也等于没去,提了作甚?

  于樾的好友蒲禾却不一样,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负盛名的剑仙,因为性情偏激,出剑杀人全凭喜怒,心高气傲,远游剑气长城,是奔着“好教剑气长城知道浩然剑术不低”去的。

  结果于樾很快就通过倒悬山猿蹂府,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说蒲禾在那边惹上了大剑仙米祜,问剑落败,才不得不按照赌约,必须留在那边练剑百年,久久不得返乡。

  这让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长舒一口气。

  于樾寄过几封信,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结果蒲禾一封信都没回。

  可其实连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内幕,蒲禾问剑之人,不是大剑仙米祜,而是那个出了名的“花拳绣腿破飞剑”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个玉璞境剑修问剑输给米祜,输给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巅峰剑修候补,有什么可丢人的,蒲禾哪里会难以释怀,要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一百年?

  以米祜的作风,本就高出蒲禾一境,根本不会答应这种胜负毫无悬念的问剑,更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玉璞境,什么待在剑气长城百年,其实就是看戏罢了。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都是阿良,骗老子说在剑气长城这边,就数米裕这个玉璞境最为废物,说他从元婴境闭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费光阴无数,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所以你去与米裕问剑,十拿九稳。

  等到一场问剑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个半死,被背去了孙巨源府上,在那边躺床上养伤,阿良还有脸拎酒来问候,长吁短叹,伤心不已。

  蒲禾当时就问他怎么回事,说好的十拿九稳?!

  结果阿良一脸无辜,反过来倒打一耙:“我是说了十拿九稳,可那是说你输啊,没有说你赢得十拿九稳啊。蒲老兄,你误会了啊。剑气长城的废物玉璞境,搁你家乡,那也是注定同境无敌的剑修啊。”

  最后阿良一拍脑袋,后知后觉记起一事,顺便与蒲禾提了一嘴,说米裕那家伙早年在金丹境、元婴境这地仙两境之时,出剑很凶残的,凭本事赢得了一个“米拦腰”的绰号。

  为啥?

  喜欢一剑砍去,将妖族拦腰斩断嘛。

  靠着那场只有上五境才有资格押注的坐庄,阿良赢了不少酒水钱。

  因为阿良帮着蒲禾扬名,说这家伙,剑术厉害啊,是流霞洲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资质太好了,打遍一洲无敌手,板上钉钉的大剑仙,打个米祜,都有一战之力,问剑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阴,蒲禾就得按照与米裕的赌约,交待在剑气长城。

  蒲禾有一点好,愿赌服输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剑术太稀烂。

  一开始,其实挺让人绝望的,剑气长城比起流霞洲,比鸟不拉屎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后来出剑多了,也就习惯了剑气长城的氛围。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么熟悉的年轻面孔也匆匆离去,好像剑气长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乡,遥远的浩然故乡反而渐渐陌生几分。

  后来米裕在城头那边被崔东山拐到沟里去,面对左右的近身“问剑”,毫无还手之力,米裕是连那出剑还手的念头都没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强。毕竟连那候补第一人的大剑仙岳青,其实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还不是被左右一剑劈出城头,强行问剑一场?

  回了家乡,于樾专程找到了蒲禾,问了那次问剑。蒲禾只说那米祜剑术凑合吧。

  跌境老人蒲禾最后还没头没脑补了一番言语,说:“那米祜的弟弟,一个叫米裕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剑术不差,没外界传闻那般不堪。这家伙是避暑行宫的隐官剑修一脉,我呢,与隐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见着我,照理说就要低一个辈分,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于樾听说过米裕,却不是因为米裕的“剑术不差”,而是这位英俊剑仙的风流债无数。

  于樾有些猜测,但是被蒲禾一句“没用的废物”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插不上话,就没敢多问。

  蒲老儿在流霞洲,实在是积威不小。于樾也怵。

  就在于樾忍不住要出剑之时,天上落下两个身形,一个年轻儒士,手持行山杖,身边跟着个黄衣老者的扈从。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宝瓶身边。

  李槐一脸茫然道:“宝瓶,吗呢?”

  李宝瓶没好气道:“人来了,眼睛没带来?”

  李槐早就习惯了,只当没听见,继续问道:“现在咋个说法,要不要我出马?”

  李宝瓶摇摇头:“小师叔不用帮忙。”

  李槐冷笑道:“陈平安不用帮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吗?”

  李宝瓶转过头。

  李槐立即改口道:“当然是!”

  惹谁也别惹李宝瓶嘛。

  李槐一边聚音成线与这位旧盟主言语,一边以心声跟身边的嫩道人说道:“咱们如果联手,打不打得过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厉害的白衣服的谁?”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许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头雾水:“怎么讲?”

  嫩道人斩钉截铁道:“我作为公子的贴身扈从,打个仙人境,吃饭一样!公子先前问话,伤人了。”

  这个飞升境突然改口道:“不伤人,是伤阿良。”

  李槐不计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那厮境界是低了点。”

  李槐试探性问道:“那就干他?事先说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别逞强。”

  嫩道人眼神炙热,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爷们,这话问得多余了。”

  李大爷发话了,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着了,别说那个花里胡哨给隐官挠痒痒的仙人境,鸳鸯渚那边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声传来,与三人笑道:“你们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陈平安,你算老几?”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儿?”

  嫩道人悻悻然闭嘴。

  水面之上,陈平安微笑道出二字:“花开。”

  吴霜降能学万事万物,陈平安也会。

  数百位青衫客,骤然如花开四散,就像一朵青色莲花开在天地间。那一幕确实是美景。

  河面上,位于中心处的一袭青衫则消失不见,来到仙人境云杪真身身后,双手攥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拧……

  鸳鸯渚水边云杪真身被一袭青衫拧断脖颈后,竟是当场身形消散,化作一张写有白金色文字的绛紫色符箓,缓缓飘落。

  陈平安伸手将那张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箓捏在指尖,紫白两色,宝光流转,陈平安没有将其收入袖中,而是轻轻抖腕,以武夫罡气将其震碎。

  举目四望,暂时不见云杪踪迹。

  看来这位中土仙人境,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攻伐手段要弱于万瑶宗仙人境韩玉树。

  远处河面那处战场,陈平安现学现用自吴霜降的那一道术法“花开”,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过三四分而已,不过陈平安用上了缩地符,所有如莲花绽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实都是一张缩地符,相当于一座座临时渡口,可供陈平安任意颠倒山水,更换位置。

  所以当下鸳鸯渚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颇为壮观。

  一位位年轻剑仙俱是眉眼飞扬,青衫长褂,脚穿布鞋,大袖飘摇,落拓风流。

  至于吃了个大闷亏的仙人境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箓之时,就已经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处。不过肯定没有走远。

  陈平安先前从一只袖子里边抖搂出的黄纸符箓,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伴随着一张张符箓悉数崩碎,符胆灵光流溢,四处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好像拉扯出一张渔网,要抓之鱼,正是那位仙人境。

  这种以大量符箓广撒网、勘验战场细微处的手段,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战场使用过多次,已经相当娴熟。

  陈平安眯起眼,找到了。

  心意微动,一道剑光迅猛激射而出,从鸳鸯渚岸边,掠过十数里水路。

  剑光所指,正是仙人境云杪的真身隐匿处。

  云杪远遁离开鸳鸯渚岛屿之后,施展了一门障眼法,只是些许符箓灵气的“绕路”痕迹,泄露了他的踪迹。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现出身形,一手捧白玉灵芝,尽显仙家气度,一手持雪白铜镜。

  铜镜镜面骤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铜镜前方,一圈圈古镜铭文,被九真仙馆的独门秘法显化为一层层山水禁制,最内一层紫色文字,以“持镜紫清”开篇,以“斩伐百精”收尾,首尾衔接,如蛟龙盘踞,鲜红符文居中,三条火龙飞速旋转,各衔宝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镜铭文,是一篇九真仙馆崖刻在山门上的祈雨道诀,一层宝相光晕大如井口。

  来自鸳鸯渚的那道剑光笔直一线转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诀,手持宝镜迎敌。

  宝镜第一篇铭文阵法禁制瞬间粉碎,云杪微微皱眉,定睛望去,确是一把本命飞剑,通体雪白。

  第二圈的三条火龙依旧疾速飞旋画圆,其中一枚火龙所衔宝珠,砰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是那把飞剑势如破竹的前行之势,在打破第一层山水禁制之后,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滞,云杪心中微定。

  云杪藏身宝镜光亮之后,轻呵一口气,紫烟袅袅,凝为一条五色绳索,宝物异象一闪而逝。

  这是九真仙馆在山上的立身根本之一,一门“天绳缚鬼神”的祖传神通,更有“捉剑术”的美誉。

  云杪的传道恩师、那位飞升境祖师能够名动中土,这一门术法立功不小,曾经让不少桀骜不驯的剑仙吃过苦头。

  当那把飞剑完全悬停之时,或是对方见机不妙想要撤回之际,云杪就会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剑修领教一下飞剑被缉拿,再炼神魂碎剑心的滋味。

  云杪总觉得身后那几十个青衫客会碍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乌甲的阴神出窍远游。

  阴神取走白玉灵芝,转过身去,手持灵芝朝河面轻轻一指,脚下河水滔滔,出现了一幕龙汲水的瑰丽异象,白玉灵芝上随即出现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云杪阴神再用灵芝朝那些青衫客一点,一时间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以云杪阴神为圆心,鸳鸯渚方圆十数里之内,霎时间变得白昼如夜。

  水面之上,好似阴兵过境,出现了一支英灵鬼魅齐聚的骑军,皆由水运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气腾腾,声势如雷。

  虽是一支水运浓郁的阴兵大军,气象却不显污秽,毕竟九真仙馆是一座久负盛名的仙家宗门,不是那些百无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条火龙所衔宝珠都已经碎裂,宝镜只剩下最后一层山水阵法,云杪反而不再单手持境,而是双手负后,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好像笃定那把飞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破不开这个九真仙馆镇山之宝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头戴高冠,鬓角飞扬,道骨清奇。只说卖相,确实是极好的。

  难怪九真仙馆的练气士会被许多山水邸报誉为山中幽人。

  由于九真仙馆栽种有许多古梅,山中又多兰花,所以男子练气士经常被称呼为梅仙,女子则被称为兰师。

  陈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阴兵冲杀。阴神远游,有些羡慕。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花再开。”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为三。

  以一条大河作为战场,两军对垒,只不过双方兵力有些悬殊。

  鸳鸯渚岸边,距离陈平安不远处,连同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内的三位山上大修士并肩而立。

  说实话,对方现身此地,三人都吃惊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选择远离那人十数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剑仙,以心声与身边两位朋友笑道:“这一架,打得云杪都要肉疼不已。”

  严格点头道:“此符珍贵,是要吃疼。寻常厮杀,哪怕遇到同境仙人,云杪都不至于祭出此符。”

  那是一张九真仙馆祖师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为紫芝白鸾遁法符。

  据说仙馆那位老祖师跻身飞升境,出关之时,符箓于玄一脉的某位道门祖师早年登山庆贺观礼所赠。

  飞升境老祖身死道消之后,此符就传承了下来。

  芹藻问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这位剑仙的修行根脚?”

  被称呼为天倪的老修士摇摇头:“看不出,只是体魄坚韧得不像话,确实难缠。”

  山上修士,如果与剑修或是纯粹武夫捉对厮杀,多是依凭层出不穷的术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点点积累优势。

  攻伐法宝,防御神通,隐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人,笑道:“戏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

  剑仙嘛,脾气都差,不理会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还要出手?

  两个仙人境打一个剑仙?

  就算赢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输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严格向那位剑仙点头致意。不至于为了个关系平平的云杪,与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剑仙交恶。

  那个青衫剑仙的真身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双手,叠放身前,手背轻轻敲击手心,神态显得十分随意。

  云杪想要再次现出法相,总不能那个青衫剑仙只靠一把飞剑、些许古怪分身,就能够在和一位仙人境的道法切磋当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云杪瞬间心弦紧绷,脚踩罡步极快。他又祭出一件本命物至宝,是九真仙馆的一部神霄玉书。

  脚踩七星,运神飞仙,同到玉京。

  神霄玉书,云升上景,永居紫庭。

  云杪脚下河面,阵阵紫气,浮现出一本白玉莹然的仙家书籍,以至于附近百余丈的整条河面瞬间下坠,往河岸两边涌去。

  刹那之间,云杪真身得以跻身一种玄之又玄的“云水身”境地。

  一把悄无声息的飞剑,从云杪真身脖颈一侧一穿而过。

  这把轨迹诡谲的幽绿飞剑,只在云杪“云水身”的脖颈当中拖曳出些许碧绿剑光,然后就再次消逝。

  云杪眼眸中、心口处、各大关键窍穴,一把幽绿飞剑穿梭不定,很快,无数条剑气流莹,就已经彻底缠绕一尊仙人的云水身。

  云杪依旧不敢擅自祭出那条五彩绳索。

  因为第一把飞剑好似先前始终在藏拙,被剑仙心意牵引,一股精气神倏忽暴涨,竟是直接破开了最后一道阵法。

  飞剑敲击镜面,先是叮咚一声,清脆悠扬,响彻两岸。然后好像一颗钉子缓缓划抹青石板的声响,令人有些本能地头皮麻烦。

  云杪抬起一手,虚扶镜面。

  飞剑一撞,格外势大力沉,以至于云杪一人一镜,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后滑出数丈。

  云杪心中冷笑,那把飞剑下一次撞击镜面,镜面会出现阵阵水纹涟漪,但飞剑瞬间就会被禁锢在镜面水纹当中。

  云杪终于祭出了那条五彩绳索,如古藤缠树,将飞剑捆住。

  天下练气士为了克制剑修,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哪怕是符箓于玄,年轻时候下山游历,也要精心炼制出几百张锁剑符防身,才愿意出门。

  鸳鸯渚这边,陈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两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压力骤然一轻,身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与剑仙待在一起,总觉得会莫名其妙挨上一剑,实在难受。”

  芹藻眺望那处战场,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幸灾乐祸:“云杪连云水身都用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水精境界?”

  严格说道:“那就算结下死仇,彻底撕破脸皮了。”

  天倪点头道:“听说九真仙馆的练气士心眼都不大。”

  严格笑问道:“听谁说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严格脸色阴沉。

  天倪突然说道:“鳌头山那边,好像有位前辈,与云杪的恩师关系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于闹这么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欢下山的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南光照,道号天趣。

  在山上,飞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飞升境。

  南光照与九真仙馆的那位飞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终究是在文庙地界,而且对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而言,本就规矩重重,因此不会轻易出手。

  而且这位中土神洲飞升境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战,据说是当时刚好在闭关,现在出关才两三年,所以这次文庙议事,与仙人芹藻一样,都没有被文庙邀请。

  但是虽没有被邀请,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极其隐蔽,早早来了这边,落脚后也深居简出,只是在鳌头山那边与相熟的老友一同看傅噤与人下了一局棋。

  从头到尾,南光照都没有参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于是同样没有被邀请赴宴,还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陈平安“现身”在河上一位青衫客身上,笑言“花落”二字,原本与阴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客聚拢在身。

  一袭青衫,脚踩水面,拉开拳架,递出一拳,以铁骑凿阵式开路,问拳仙人。

  仙人境云杪的金甲阴神手持白玉灵芝重重砸向那个……出拳武夫。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一拧,躲过金甲阴神,身后河面被白玉灵芝一砸,好像在河床处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云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愿让那突然变成纯粹武夫的青衫剑仙近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出现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袭青衫出拳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见身形。

  云杪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付那把被五彩绳索约束住的雪白飞剑,捉剑再炼剑,就能以山门秘法凶狠炼化剑仙的魂魄,势必伤及对方大道根本。

  不承想刚刚生成的一座小天地如一盏琉璃轰然碎裂。

  云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剑气与一道雷法联手打烂的。

  只是云杪百思不得其解,两把飞剑都在水精境界之外,这个剑修难不成还有第三把飞剑?

  一袭青衫悬在高空处,手托法印,五雷蕴藉,道意无穷,浩然正大。

  云杪眼皮子微颤。这厮又变成一位道门高真了?总不至于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吧?

  云杪脸色铁青,手心处悬停有一枚大道显化的琉璃仙阁,他攥手将其收起,同时迅速归拢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残留道韵,还好,未曾伤及这件本命至宝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云杪双指并拢,轻轻一抬,宝镜横放,悬在头顶。一轮宝镜,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间。

  仙人宝镜大放光明,出窍远游的金甲阴神也已重归真身。

  云杪轻轻挥动白玉灵芝,驱使河水凝聚而成的一条条青色蛟龙往高空处冲杀而去,一条河,处处是青龙出水的异象,冲天而起,飞身而去,与那坠落雷法,比拼凝练灵气之多寡、道术之高低。

  宝镜与五彩绳索一起禁锢住的那把飞剑,同样被飞剑和雷法震动,开始出现松动迹象。

  云杪只能暂时困住飞剑,再无机会炼化以便伤及剑修的心神。

  至于那把碧绿幽幽的难缠飞剑,孜孜不倦,东来西往,上下乱窜,拖曳出无数条剑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变成了碧绿仙人。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这大概就是云杪云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吴霜降,无法一眼就将这道术法“兵解”,而飞剑十五,出剑轨迹再多,确实如人过云水,云水聚散了无痕迹,所以这门九真仙馆的神通,形神都难学。

  可如果陈平安愿意祭出笼中雀和井中月,云杪的云水身就肯定没这么坚不可摧了。

  只要飞剑够多,竹密如河堤,依旧是一剑破道法的事情。

  至于陈平安手中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现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总计刻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

  陈平安跻身玉璞境后,灵气积蓄,就财大气粗了,可以全然不计较那点灵气折损,再不用像中五境练气士那般尴尬,每次切磋道法,总要落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故而一袭青衫四周气象万千,幻象惊人,有雷神擂鼓、电母掣电、风伯嘘云、雨师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具宝相庄严。

  诸多驳杂神通术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将那些腾空而起的水法蛟龙一一打了个稀烂。

  不但如此,云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阴兵被雷法天然压胜,几乎不用陈平安如何心意牵引,甚至灵气消耗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雷法便自行演化出一座带有金色雷池的金色云海,先是撞开了那些乌云,让原本天色昏暗的鸳鸯渚十数里山河重现白昼,然后便有数百条雷电长鞭砸向河面上的阴兵,如同一条条从天幕垂落人间的金色龙须。

  这就是为何练气士修行最重“与道相契”一语,己方大道,压胜对手,同样一记道法,却会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处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赞叹道:“好个五雷攒簇,万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说道:“真不能开启镜花水月吗?”

  雷法绚烂,瞧得心神摇曳,这么好看的仙家斗法,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无奈道:“千万别乱来,剑仙性情难测,尤其最烦旁人看戏喧哗。”

  密云谢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诗,一定要吟诗一首。”

  李槐咋舌不已:“李宝瓶,陈平安这么猛了啊?”

  李宝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师叔嘛。”

  李槐都愿意自降一个辈分了,以心声和身边嫩道人道:“陈平安其实是我的小师叔。”

  嫩道人满脸微笑,实则揪心不已,老子的辈分岂不是又跌了?

  这位黄衣老者四处张望起来,倒是来个飞升境啊,年轻隐官今天这么跳,都没个英雄好汉来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

  来个飞升境,就好与他过过招了。

  嫩道人这个刚取的名号,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扬名,就看今天老天爷给不给机会了。

  鸳鸯渚上边,有个与龙虎山天师府关系不错的仙师更是惊疑不定:“剑修、符箓、雷法,是那个小天师赵摇光?”

  一旁好友摇头道:“小天师如今身在文庙议事,而且赵摇光怎么都不会是纯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惊人。得有武夫几境?远游,山巅?”

  “难说。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动,扛不住那一拳。”

  “不会一个不小心,真能宰了云杪祖师吧?”

  “云杪的这个仙人境,悉心打磨数百年,肯定没那么不堪。咱们看着就是,相信云杪一定还藏有后手。不然这场架打下来,九真仙馆就算名声烂大街了。”

  云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钱。

  百余道金光冲天而起,一条条金色长线凝聚不散。

  与此同时,云杪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了一门九真仙馆半道门半兵家的祖师堂术法,存神内照,将眼耳鼻肝脾在内的道家所谓“十内将”炼为外将,显化为十尊雷部神将,俨然森严列阵在外。

  云杪为了练就这门神通,曾经专门外出寻觅雷云百余载,服雷吞电,最终在一处误入其中的远古秘府雷泽禁地,行持雷法,又潜心修行数十年。

  云杪要以雷法问道雷法。以十位雷部天君,与那法印雷部领衔的诸部三十六将,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对峙双方,身边俱是雷法森严。

  电闪雷鸣,金色光线照射之下,使得整个鸳鸯渚地界都显得金光灿灿,好像一处凭空出现的金色雷池。

  相信鳌头山、鹦鹉洲和泮水县城那边,都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都会好奇,谁敢在文庙议事的紧要时刻,擅自斗法鸳鸯渚。

  云杪以手指画掌心符,轻轻虚握,蓦然放开,震雷轰然。陈平安随手一袖,将身边一道雷法打碎。

  云杪画符不停,握拳又松手,仙人满手雷霆。

  陈平安轻轻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运转大道,他双指并拢,随意轻轻一画,将身前一道云杪雷法切开。

  鸳鸯渚那边越发议论纷纷,有人急眼了:“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是武学大宗师,还是剑仙难缠鬼?!”

  设身处地,若是与那云杪互换位置,估计没有那云水身,早被飞剑戳死了,不然就是一个近身,没有那紫芝白鸾遁法符,就给拧断脖子了。

  到时候什么金丹元婴、魂魄阴神,还不是被那人随便跟上,几拳就碎?

  云杪看似一连串仙家术法行云流水,仙气飘飘,其实是有苦自知,山上斗法,斗来斗去,所消耗的灵气,与那法宝折损,都是大堆的神仙钱,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门底蕴。

  山上练气士,为何那么讨厌剑修和纯粹武夫,一个问剑,一个问拳,切磋起来,被问之人,往往是谈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砺的。

  云杪又起神通。

  双手掐诀,脚踩七星,脚下那本玉书宝光焕然,演化为一座道场法坛,最终云杪身后出现一座巍峨凉亭,金字匾额上书“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仙人。

  凉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云杪一手持长剑,一手捏霓符,神色肃穆,心中默念一道远古法诀:“演底白云,雾霭降临,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气,水水升腾,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巅敕神,海底斩蛟,一剑授首,头颅付与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前出现了一把飞剑。

  鸳鸯渚那边,芹藻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轻轻敲打手心,笑道:“云杪看样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鱼了。

  云杪这一手,可是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是九真仙馆用来压箱底的撒手锏了?

  天倪说道:“堂堂仙人境,一场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脚下,搁谁都会气不顺。”

  严格举头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当中那位缥缈“仙人”,有些惊心动魄:“这是……何方神圣?”

  芹藻笑嘻嘻道:“天晓得,有位飞升境的传道人,当然阔绰啊。”

  芹藻虽然笑颜笑语,但是心中一样吃惊不小,冥冥之中,只觉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脚,并非出身远古水神一脉。

  果不其然。云杪身边又起一座仙家阁楼,匾额却是“火炉”二字,犹有一位仙人坐镇其中,大道气息相近。

  两座建筑内的仙人,各持一剑。

  陈平安凝神望去,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桐叶洲飞鹰堡,出门之时遇到的那个汉子,明明认不得容貌,但是总觉得有些熟悉。

  当然不是说亭中两位“神人”,而是那汉子,让陈平安依稀记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与姚老头关系极好,却不是窑工,与刘羡阳关系不错,陈平安当窑工学徒的时候,和老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听刘羡阳提起过,姚老头盯着窑火的时候,两位老人经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后,还是姚老头一手操办的白事,很简单。

  在陈平安就要祭出笼中雀之时,他转头望去,一位御风来到鸳鸯渚上空的老人身形悬停后,冷笑道:“小小玉璞境剑修,也敢在文庙重地造次?”

  老修士以心声和云杪言语道:“云杪!疯了不成?还不速速收起这道术法!”

  正是飞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馆的这门秘术,如果达到巅峰状态,会出现五位持剑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当于五位飞升境剑修助阵,同时递出倾力一剑。

  可惜九真仙馆老友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和神仙钱,也只能炼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势大打折扣,云杪继承道统之后,也只是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关键是这座大阵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如果没有外人,南光照说不定都要对那云杪破口大骂,用过就废,你就浪费在一个玉璞境剑修身上?

  至于云杪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狠了心,决意要剑斩那人,又或是以此与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机求援,南光照当下都懒得多想了,云杪这家伙毕竟是老友的唯一嫡传,他不能不管。

  云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南光照之言,收起了这道施展了一半的术法。

  云杪如释重负。

  陈平安笑道:“云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杪微笑不言,依旧小心翼翼运转宝镜,防止这厮狗急跳墙。既然愿意耍嘴皮子,你就与南光照耍去。

  来了,终于来了,飞升境修士来了!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馋不已,仍是小心翼翼问道:“公子?”

  李槐则问道:“宝瓶?”

  大概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宝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拦上一拦。”

  李槐点头,转头与那个手痒不已的黄衣老者说道:“小心些,打输了,就赶紧认,没什么丢脸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说,好说。”

  不给陈平安废话的机会,嫩道人大笑一声,扯开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来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鸳鸯渚那位飞升境。

  整座鸳鸯渚罡风大作,天上雷鸣不止,异象横生,如天目开睁,横七竖八,出现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涡。

  充斥天地间的这股巨大压迫感,让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练气士几乎都要窒息,就连芹藻这种仙人,都觉得呼吸不顺。

  李槐揉了揉下巴,这个老伙计,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怎么在老瞎子和阿良那边,半点飞升境高手的架子都没有?

  李宝瓶问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为?”

  李槐说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着一份云水身境地。至于那把被五彩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但是那个声势惊人的飞升境,自称“嫩道人”,天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一半是恨这个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陈平安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说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探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这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涡“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承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说?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说,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天地昏暗,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黄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小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说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和阿良说了句话。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人。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说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说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境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中还有个陈平安,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

  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说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说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碰到像是读书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

  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

  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工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天下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

  别出商家,自成一脉。

  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了,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

  妇人喊了儿子一起,但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此外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袁胄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看见画卷中铁骑凿阵式的一拳后,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境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抚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他则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

  礼圣跟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边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相当的棋力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说话。”

  郑居中放下书,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了,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傅噤点头道:“就像陈平安的那枚小暑钱,就是一处随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陈平安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苏子,苏子就愿意走入行亭落座。因为真诚。山巅修士如苏子,词篇豪迈如苏子,都不会拒绝这份晚辈的诚意。那么苏子即便对陈平安在别处有些不佳的观感,也会被无形打消。”

  这其实是问剑,是问拳,而且他还能悄无声息赢下一场。

  因为顾璨的关系,傅噤对这个陈平安了解颇多。

  顾璨点点头。这个道理,很浅显,就是知易行难,因为人生路上,往往需要极多学问来支撑一个看似简单的道理。

  师父说过,任何一个完整的道理,都是一座屋舍,不是几根梁柱。

  这些年,他走过书简湖不下百次,当然可以发现一事,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章靥、田湖君等等,这些人性情各异,人生经验履历、登山修行道路各异,可对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哪怕心存敌意之人,好像对他都无太多恶感。

  没有聪明人看待傻子的那种轻蔑,没有境界更高之人看待半山腰修士的那种鄙夷。

  尤其是刘老成和刘志茂这么两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元婴境,都将那个当时境界不高的账房先生视为不容小觑的对手。

  郑居中笑道:“陈平安有很多这样的‘小暑钱’,等于他建造起了众多的歇脚行亭。至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龙宫洞天,已经不单单是行亭,而是成了陈平安的一座座仙家渡口。陈灵均离乡走渎,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能够顺遂,道理就在这里。”

  郑居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韩俏色太懒,而且学什么都慢,所以修行几门术法之外,万事不多想,反而是好事。傅噤你本来可以做到这些,可惜心有大敌,是你的剑术,也是小白帝这个称号。你们三个,身为修道之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只像个离开学塾的市井少年,每天与人拳脚往来,被打得鼻青脸肿,还乐此不疲,胆子大些,无非是持棍提刀。”

  傅噤说道:“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之基石。”

  顾璨默默记下。

  郑居中指了指那幅画卷,突然笑问道:“他为何如此作为?”

  傅噤说道:“这位隐官,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

  有意侧重剑修身份,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

  顾璨低下头,看着落子不多的棋盘。

  郑居中点头道:“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

  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工夫,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

  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

  陋巷贫寒出身,受业于骊珠洞天齐静春,齐静春代师收徒,远游万里,志向高远,心性、道德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功业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须万人敬仰。

  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问道:“如果没有李青竹、云杪这样的机会,又该怎么办?”

  顾璨拈起两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和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不管是鸳鸯渚,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傅噤说道:“陈平安只需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让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

  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

  傅噤摇摇头:“还是个年轻人。”

  年少轻狂,年轻气盛。年轻人,脾气不好,很多时候就是对的。太过老成,反而有城府深重的嫌疑,容易让年轻人忌惮,老人不喜欢。

  韩俏色恍然。

  剑修、隐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脉嫡传、宁姚道侣……所有的身份、头衔,全部都是其次。

  因为年轻,所以学问不够,可以治学,修养不够,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

  只要年轻,是个年轻人,那个隐官,就可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回旋余地。

  韩俏色说道:“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傅噤说道:“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韩俏色白了一眼,继续涂抹腮红。

  顾璨说道:“不是防着这些想得到的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为知道’。”

  傅噤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于樾,如果帮忙出了剑,陈平安的所有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韩俏色瞥了眼这位小白帝,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俊俏得很,可惜还是不如顾璨讨喜嘛,这就是眼缘了。

  傅噤继续说道:“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确实不少。”

  因为一旦于樾出剑,隐官的身份,就会压过那个“年轻人”的印象。

  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回了家乡,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记恨和挑刺。

  这与陈平安的初衷,当然会背道而驰。

  顾璨猛然抬头。

  郑居中微笑道:“总算后知后觉了。”

  九真仙馆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本心依旧,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会蓦然变大。

  而那座九真仙馆,正是当年“围剿”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至于那个飞升境的身死道消,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根本不用郑居中真正出手。

  一个正值闭生死关的老修士,从宗门的山水大阵,到本该帮忙护阵的得意嫡传弟子,再到一位山上仇家的悄然潜入,都变了天,还怎么活?

  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口说道:“云杪的道侣,算是你的半路师姐,在白帝城不记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到不了仙人境。”

  顾璨问道:“陈平安知道吗?”

  郑居中笑道:“不然?肯定猜到了,反正确定与否,都不耽误他在鸳鸯渚大闹一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

  顾璨不再言语,傅噤亦是默然。

  郑居中对傅噤说道:“我来帮顾璨接着下棋。”

  傅噤摇头道:“必输。不下。”

  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落子如飞,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对于很多看客而言,不过打个棋谱而已,擦个脂粉罢了。

  顾璨突然说道:“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

  郑居中笑道:“何处不是白帝城,都适合。人生行到水穷处,恰是月到天心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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