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步行离开仙游县城,在山水僻静处,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将那拨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与陈平安和裴钱御风去往那条云舟渡船。
其实渡船离青芝派山头不过三百里,只不过仙人障眼,就凭那位喜欢清净修行的观海境老神仙,估计瞪大眼睛找上几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会路过那条在云林姜氏家门口入海的大渎。
陈平安走到船头,俯瞰那条蜿蜒如龙的大渎。
姜尚真和裴钱来到身边,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个王朱好像在海底某处秘境内闭关,有破境的迹象了。”
陈平安点点头。
稚圭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汇集无数气运在身,早年还是仙人境瓶颈的时候就可以当半个飞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与那绯妃捉对厮杀一场,在老龙城战场还能挨了袁首的倾力一棍都只是受点皮肉伤,却不曾真正伤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还有个渌水坑青钟夫人得到文庙封正的雨师一职,统率所有陆地之上的蛟龙之属,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运,不然王朱这小娘儿们一旦出关跻身飞升境,就真要无法无天了。”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说道:“她一向擅长趋利避害,何况对她的天然压胜之人只会走一个又来一个,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一直都会有的。”
姜尚真说道:“就数你那条泥瓶巷让人走得最提心吊胆。不谈山主,就说宋睦,如今就在陪都,他的婢女更是一条即将跻身飞升境的真龙。祖宅在那边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门两剑仙。顾璨在白帝城这会儿也混得风生水起,据说前些年第二次下山历练,追着一个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讲了好几年的道理,每天边厮杀边絮叨,差点没把人逼疯,最后竟然陪着顾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陈平安问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惮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摇摇头:“还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过顾璨。”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说耐心一事,其实当年三人当中,一直就是年纪最小的顾璨最好。
一想起曾经的小鼻涕虫就想起刘羡阳,想起刘羡阳就立即想到一个不认识的赊月,瞬间岔开念头,去想那个对刘羡阳好像有点想法的司徒龙湫。
想起了这位玉笏街的龙门境瓶颈剑修,就难免想起剑气长城的新旧各五绝,继而又想起包括裴旻在内的浩然三绝,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锦绣三事。
一想到这个“辛苦护道问心局”的大师兄,陈平安就立即回转心念,重新想那五绝……
阿良的“赌品最好”“唾沫洗头”,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大剑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司徒龙湫的“我发誓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黑炭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陈平安也趴在栏杆上,清风拂面。
姜尚真突然说道:“念头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显化为心猿意马,等于是半个化外天魔。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烦的。”
陈平安点点头:“在改。”
这是在剑气长城太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修力还稍微好点,修心一事,自古就是双刃剑。
陈平安又不想走杨凝性的斩三尸路数,太过靠近道门。
但是曾经有一位山中僧人与陈平安明确说过,研习佛法,并非逃禅。
有了这句话,陈平安就要放心许多。
所以之前与姚仙之询问那位“年轻”僧人是否住锡桐叶洲某座寺庙,其实就是陈平安想要主动寻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够帮助自己直指本心。
牛头禅一脉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还是不够,哪怕陈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黄鹤矶岸边道出的另外一句“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依旧是不够。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低头顺着那条大渎,一直往宝瓶洲中部望去,说道:“我走一趟大渎祠庙,在陪都附近会合。”
姜尚真说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了。”
裴钱问道:“我跟师父一起?”
陈平安摇头笑道:“御剑极快,你跟不上。”
裴钱点点头。
陈平安伸出双指,向前一抹:“走。”
长剑出鞘,风驰电掣,直冲云霄。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个冲天而起,整条云舟渡船都随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数十丈,坠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钱仰头望向师父一闪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尽目力也不见踪迹,挠挠头:“确实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剑仙的意气,止境武夫的体魄,倾力御剑,你毕竟还是山巅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师父如何能够问剑裴旻。”
裴钱好奇问道:“如果你当时赶上了我师父的那场问剑,再加上小师兄?”
师父是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姜尚真是从飞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剑修,小师兄是仙人境瓶颈。
师父就不用多说半句了,其余二人都极其擅长厮杀与……逃命。
术法、神通、法宝,以及压箱底的本事更是极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剑修,只是一位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裴钱都根本不用问这么个问题,落在师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结果姜尚真说了与崔东山几乎如出一辙的言语:“保命有保命的办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钱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姜宗主,谢了啊。”
姜尚真望向远方,笑道:“谢我赶去蜃景城?”
裴钱摇摇头:“感谢你的云窟福地,让我早些遇到了师父。”
姜尚真叹了口气。自己能够跟上年轻山主的念头,还真追不上裴钱的想法。
裴钱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适合出手的人,与我说一声,我去问拳。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告诉我师父,以及师父万一事后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姜尚真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
裴钱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地问道:“我怎么听说刘幽州对你有那么点想法啊?”
裴钱一脸疑惑,然后摇摇头:“不会吧。谁这么缺心眼,瞎传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庙见过一次,都没聊天。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钱是真心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喜欢她做什么,又长得不好看。
对于皑皑洲刘氏,裴钱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钱,独自游历大端王朝的时候,裴钱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
至于那个刘幽州,当时他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贼值钱。
天幕处,一袭青衫御剑悬停,陈平安双手笼袖俯瞰人间。
可惜如今的宝瓶洲,再无文庙圣贤坐镇天幕。
陈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离着大渎祠庙还有十数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官道上车水马龙,陈平安走在大渎之畔,撤去障眼法,转头笑道:“失礼了,许先生。”
身边凭空出现一个横剑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道:“我就说谁的胆子这么大,敢这么从天上直不笼统掉下来。”
墨家游侠,剑仙许弱。
陈平安作揖行礼,许弱抱拳还礼。
二人一起走向齐渎祠庙。
陈平安问道:“林守一还当着庙祝?”
许弱摇头道:“不赶巧,林守一刚卸去祠庙职务,回了山崖书院,马上就要担任副山长了。”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长也有了?”
许弱“嗯”了一声。
陈平安已经递过一壶月色酒,许弱自然而然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说了句“好酒”,道:“是观湖书院的一位大君子。陈平安,你不会有芥蒂吧?”
陈平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许弱将陈平安一路送到齐渎祠庙门外的广场上,半开玩笑地以心声道:“你我之间,喝酒就好,最好别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难。”
许弱转身离去。在一般人眼中,这位墨家游侠就只是个懒散汉子。
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独自走向祠庙大门,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曾经的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骊藩王宋睦;杏花巷马苦玄;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地仙,是剑修无疑,但是身上的武运有点不同寻常,可能是那个被马苦玄说成是“一个半朋友”里边的半个朋友,真武山剑修余时务。
此人好像还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因为“李抟景第二”的称号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只不过听说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这个原本是称赞魏晋练剑资质极佳的说法好像变成了骂人,就只好旧事不提。
马苦玄啧啧道:“第三场架让我等了二十多年,陈平安,你可以啊。”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轻候补之一,我可惹不起。”
余时务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神仙打架,别捎上我。”
宋睦与此人并肩而立,点头道:“一样。”
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眼神炙热:“蛮荒天下的赊月,青神山的纯青,少年姜太公许白,一个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候补,我都领教过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实,只配分胜负,不配分生死。”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胜负?好像刚好三场都是。先说好,事不过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
马苦玄停下脚步,双手十指交错,轻轻下压:“去哪里打?”
陈平安说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还是落魄山,都随你。”
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这里?”
陈平安沉默片刻,蓦然而笑,双手笼袖,重复先前那半句:“今天就算了。”
宋睦走向陈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陈平安没说话,最终二人一起走向祠庙大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
他真正忌惮之人不是马苦玄,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
但他也不是忌惮这个年轻剑修的修为境界,而只是习惯了担心山上的万一就是一万。
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后者微笑道:“分胜负的话,好像打不过。”
马苦玄知道余时务的脾气,还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风点火,这半个朋友,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
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讨厌不起来。
如果按照辈分,年纪不大的余时务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
简单来说,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至于小小年纪,怎么来的辈分,属于天上掉下来的。
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
而余时务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都只是一声“师伯”“师叔”。
一场裹挟两座天下的大战过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幕之人无数,同时争渡、崛起之人也极多。
但最终是谁独占鳌头,马苦玄还没跟那个家伙打第三场架,是自己还是他,不好说,但是马苦玄已经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赊月、纯青和许白了。
至于身边的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却太过依赖武运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得了文庙的默许,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武运,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如今大战都已落幕,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
估计这些都是那只绣虎的算计,中土文庙和两位兵家祖师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马苦玄嚼着草根,双手抱住后脑勺,余时务坐在一旁感叹道:“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
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时务劝道:“马苦玄,听我的,这一架,真别打。”
马苦玄后仰倒去,跷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道:“你真以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来找我?”
余时务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欢讲家乡事,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难道你跟陈平安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
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开始闭目养神,没有给出答案。有些老皇历,翻是翻不过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缓缓走在祠庙内,宋睦笑问道:“那三本书什么时候还给我?”
先前二人都各自请了三炷香,祠庙内人头攒动,处处都显得有些拥挤。
陈平安说道:“我又没拿。”
宋睦气笑道:“陈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点?”
当年齐先生留给宋集薪六本书,其中三本儒家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
宋集薪当初与婢女稚圭一起离开骊珠洞天,跟随宋长镜去往大骊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边留下了前三本,只带走了三本杂书。
陈平安说道:“我确实没拿,如果书本长脚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问问身边人,别灯下黑。”
宋睦将信将疑。
陈平安说道:“那三本书,如今在大骊市价多少,我不清楚。当年市价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没有,其实一直没两样。那本《小学》,当年连同大骊、大隋和黄庭国在内,我找到了总计八个版本,最贵的六十五文,是在红烛镇,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没必要拿你的书,书上写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骊陪都的《小学》价格还是比别的地方更贵,那么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当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睦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这个曾经的泥瓶巷同龄人就是个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欢成天当哑巴的闷葫芦。
陈平安跨过齐渎祠庙的大门后就不再双手笼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睦突然故意说道:“要不要我帮忙清场?好歹是个藩王,这点能耐还是有的。那位庙祝其实已经认出我了,我与他打声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个青衫背剑的昔年邻居明显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以心声骂道:“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睦笑了起来:“跟以前好像也没啥两样,先前差点就要认不出来,这会儿好了,还是很熟悉。”
在祠庙主殿外的广场上,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要不然等你先说完?”
宋睦摇摇头:“没了,跟你聊这么多,你烦我也烦,敬香过后,各走各路。”
祠庙内熙熙攘攘,来这里虔诚烧香的香客很多。
宋睦率先点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将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炉。
至于去往大殿内磕头礼敬,无论是宋睦的大骊藩王身份,还是曾经的学生身份,都不合适,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陈平安点燃香火后,往三个方向各自拜了三拜,与宋睦恰恰相反,唯独没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将香火轻轻插入香炉,走到主殿正前方,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庙门外的那条大渎,人间年复一年的春风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年复一年的春风去又回,第一次离乡远游时的十四岁草鞋少年,在这一次的远游又归乡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十岁。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今天依旧晒着太阳。
他没有跟随师父去往京畿之地,依旧留在这里每天偷懒,睡觉,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觉,周而复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个圆脸的棉衣姑娘闲聊几句。
圆脸姑娘喜欢发呆,不太喜欢说话,坐在屋檐下,为了与刘羡阳划清界线,两人椅子中间摆满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刘羡阳大骂某人的时候,圆脸姑娘才会点点头。
所以刘羡阳就奇了怪了,这个脾气好到了一定境界的赊月姑娘,对那马苦玄都不怎么记仇,为啥对陈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觉差点就要扎草人了。
其实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已经搬走了,但刘羡阳还是愿意在这里躲清静。
这些年,小镇和西边大山变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门北迁,杨家铺子后院也没人了。
于是陈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龙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头大半归他,山下大半归了那董水井。
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赚钱,到最后竟然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得知某个消息后,与赶回家乡的林守一,俩失魂落魄的可怜虫狠狠喝了一顿酒,先是相互骂,然后一起骂俱芦洲的某个读书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韩的,不知道怎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
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对骂,连酒杯都摔了,因为当时刘羡阳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
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从俱芦洲返回家乡小镇,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早先在酒桌上说得好好的,一个比一个英雄好汉,一个扬言要用钱活活砸死那个姓韩的王八蛋,一个口口声声说只要见着了那个姓韩的,就要按在地上往死里踩。
亏得刘羡阳好心好意与那个姓韩的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就立即给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飞剑传信一封,结果他娘的连个回信都没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懒得寄了,因为刘羡阳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大病一场的李柳好像是在断绝红尘,偿还某种山上的债。
只是那个读书人也丝毫不介意这些,好像有个道侣名分就心满意足了。
痴情种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来二去的,刘羡阳就跟那个俱芦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当了朋友。
于是读书人就又知道了有两个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套他的麻袋,在小镇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战战兢兢,不太敢出门,偶尔壮起胆子来找刘羡阳,说这种不可强求的随缘事情真心怨不得他。
怨是真怨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只是你韩澄江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别咧那么大啊。
于是刘羡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三个当事人坐在一张桌上说开了比较好,换了措辞,寄出去第二封信,与那俩伤心人说了,韩澄江打算跟你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要在酒桌上碰个头,再加上他刘羡阳这个只劝酒不劝架的和事佬,刚好四个凑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绕路来了铺子这边喝了半天的闷酒,最后摇摇晃晃离开,只说不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林守一后来也偷偷来了,坐在竹椅上闷不作声,嗑了半天的瓜子,最后与刘羡阳问了几句关于韩澄江的事情,也一样没敢去小镇最西边的那座宅子,只说他没脸揍一个下五境练气士。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赊月虽说两次都坐得远远的,可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
她觉得那个韩澄江挺不错的啊,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欢一个人关系又不大。
不过她也觉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确实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欢李柳了,早就该说的,喜欢谁挑明了,哪怕对方不答应,好歹自己说了,还会继续喜欢对方,万一对方答应,不就相互喜欢了吗,怎么看都不亏。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对那男女情爱没啥兴趣,可惜了这么个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头的竹椅上,吃着些从压岁铺子打折买来的糕点,头也不转,含糊不清道:“刘羡阳,要是那个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也会听你的?”
刘羡阳刚刚睁开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说几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宁姚,就只有我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不吹牛。”
赊月叹了口气:得嘞,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话,果真还是信不得。
要说打不还手,赊月勉强能信刘羡阳几分,可骂不还口……就这刘羡阳,就那陈平安?
刘羡阳问道:“你既然这么怕他,怎么还留在这儿?”
赊月当然有自己的道理,缓缓道:“书上不都说,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刘羡阳无奈道:“你还真信啊?”
赊月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你也真信啊,这么傻憨傻憨的,还能让那家伙骂不还口?你刘羡阳怎么不骗鬼去?
刘羡阳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天幕。
那本祖传剑经,开篇有那“百年三万六千场,拟挈乾坤入睡乡”的说法,他一开始没当真,后来才发现很是货真价实。
百年之内,只要修行之人足够勤勉,是真能在梦中远游那三万六千次古战场的。
置身其中,刘羡阳的心神随同梦境越走越远,就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一直走到源头。
刘羡阳前些年之所以与阮秀有那场问答,就在于刘羡阳认出了她,以及李柳,还有杨老头。
无数的远古神灵一尊尊相继陨落在战场上,但有那么十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绝大多数好像都能够察觉到刘羡阳的存在,只是都没有太在意,或者无法在意。
其间有那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蛟龙,身躯庞大,游走在璀璨星河当中,结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蓦然现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颗鲜红星辰,随意碾压打杀殆尽。
又曾经在一处战场上,其中一个金光夺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剑者身边盘腿坐着一个披挂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灵与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随手斩杀大妖,随手抵挡那些仿佛能够开天辟地一般的神通。
那两尊至高神灵,前者甚至饶有兴致地望向刘羡阳,好像在与他说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剑者伸手拦住了那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刘羡阳就被迫退出了梦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练剑从不停歇的刘羡阳,唯一一次,整整半个月,每天就睁大眼睛,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为了让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梦。
刘羡阳望向那座神秀山,赊月叹了口气:“想那些做什么,与你又没啥关系的。”
刘羡阳苦笑道:“怎么没有啊,差点就跟宋搬柴一起……”
赊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说吗?真不怕那因果牵扯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还能再见面,她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你这种小金丹……”她赶紧停下话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比较伤人,摆摆手,满脸歉意地改口,“金丹,剑修,还是瓶颈,其实很厉害了啊。”
刘羡阳点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大师姐哎,秀秀姑娘哎。
吃掉某个“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飞升台,又开启另外一座飞升台,由她率先开天与登天。
她身边站着一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单独一人,与她并肩而立。
在那之后有数位跟随,最后又有数十位剑修。
龙泉剑宗,神秀山,崖刻“天开神秀”四个大字,常年云遮雾绕,那么从人间抬头望去,就是“秀神开天”。
而那个变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后,她双手绕后,缓缓解开那根马尾辫,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就此离去。
宋睦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睦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睦缓缓而行,与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睦实在看得烦了。
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承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睦,宋睦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睦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分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地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
后来那本册子,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
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
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虽无法媲美更早的那幅《搜山图》,但也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睦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睦话锋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的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你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挨那顿打。”
宋睦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
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宋集薪。
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
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就在一旁偷偷看着。
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篡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睦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睦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
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齐渎庙祝是一个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
老人并非大骊人氏,所以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
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朝、大隋的读书人诗词唱和为荣,去信极多,回信极少。
哪怕自家就有那绣虎崔瀺、书院山长齐静春,依旧不愿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两人。
当时文坛士林还有许多广受称道的说法,比如卢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绝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轮月犹胜大骊圆月……所幸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大,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边关风沙大,马蹄一踩,风一吹,也就散了。
得到祠庙的确切答复后,宋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现在就说,之后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规矩走。怎么样,还有没有要聊的?”
陈平安先与那庙祝作揖致谢,再对宋睦露出个笑脸:“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分上,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宋睦也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会不会失了颜面,与陈平安打趣道:“几场夜游宴,让我的私人钱袋子元气大伤,所以你将来那场庆典大礼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没关系的,陪都藩邸的礼不能不到。”
宋睦摇摇头:“财迷依旧。”
陈平安说道:“这种话,你一个打小兜里就哐当响的人说不着我。”
庙祝大为震惊,实在不清楚这个瞧着很是面生的青衫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幸能够与藩王宋睦如此相熟,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难道是骊珠洞天的某位“老乡”?
比如齐渎上任庙祝林守一与藩王就有几分身为同窗的私人情谊,说话聊天也不太官场。
只不过林庙祝说话再不讲忌讳,还是没有眼前男子随意。
宋睦来大渎祠庙烧香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年都摊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欢微服私访,不喜欢摆排场,整个宝瓶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亲自帮人讨要一间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骊庙堂形势微妙,皇帝陛下诸多举措,山上山下,极得人心,被忙着修订官史的各国藩属朝廷众口一词,誉为千古一帝。
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的藩王宋睦与山上仙师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与大骊铁骑的关系更好。
而且还有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绣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却是齐静春的学生,但是这对亲兄弟的行事风格好像与两位先生刚好相反。
皇帝宋和让一洲山河如沐春风,藩王宋睦在战事中杀伐果决,坐镇陪都这些年依旧铁腕,雷厉风行。
中岳山君晋青一次触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饬,就让一位大山君亲自来祠庙谢罪,以至于有了个“山与水低头”的说法。
庙祝不敢久留,说了屋舍地址,给了一把钥匙就离开。
宋睦说道:“走了。”也不奢望陈平安会送一路。
不料陈平安说道:“送你到门口。”
宋睦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平安说道:“看在你没有让齐先生失望的分上。”
宋睦翻了个白眼:“别,欠着好了。”
陈平安却没好气道:“不送,你求不来;要送,也拦不住。”
宋睦抖了抖袖子,最终双手笼袖,笑望向这个家伙:“这么锋芒毕露啊,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陈平安伸手绕后,摘下所背长剑,吓了宋睦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要干吗?陈平安,要干架也别欺负人啊。”
陈平安斜瞥了眼大骊藩王,提剑在手,准备悬佩在左侧腰间,只是略作犹豫,便换成了右侧。
这个看似很多余的动作,更是看得宋睦眼皮子直打战:他娘的,陈平安是个不易察觉的左撇子!
当年很多时候,比如看陈平安坐在门口双手拉坯,连宋集薪都会忘记此事。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还在大渎水边,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睦立即从袖中拈出一枚金色材质的传信符箓,笑嘻嘻道:“那你们俩好好聊,好好叙旧。放心,有我在,陪都这边绝不干涉你们两个切磋。”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打声招呼而已,打不起来,你不用刻意提醒城头上的那位道门仙人。”
宋睦皱眉道:“在掌观山河,我们的言语都给听了去?”
陈平安摇头道:“看了,没听,藩王的面子大。”
宋睦恢复笑意,收起符箓。二人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倒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喜欢翻脸不认人。”
宋睦气笑道:“陈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说了一箩筐的怪话,我都在忍。”
陈平安说道:“我听了你将近十年的怪话都没觉得是在忍。不过最后说句不太中听的大实话,你就是个窝里横的主,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这边抖搂威风,根本比不上那几位高手。”
宋睦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一个不小心嗓门有点大,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泥瓶巷顾璨的娘亲,小镇西边李槐的娘亲,杏花巷老妪,再加上小镇卖酒的黄二娘。
这四大宗师大概能算是家乡小镇淳朴民风的集大成者,是前辈。
顾璨、李槐、宋集薪、马苦玄、陈平安,大概都算是这条道路上的晚辈。
当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纷纷走出家乡后,不知多少外乡人都领教过这些年轻人这门本事的高低了。
宋睦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怀念。”
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阳关大道上的厮杀,无非是靠熬靠拼,死则死,活就活。此后夜路,越在高处,越不好走,你悠着点。京城那边,前有柳清风,后有赵繇,一个很厉害,一个对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记得先给自己铺条退路,至于退路是往上去还是往回走,总之是条退路就成。”
宋睦“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突然转过头,轻声问道:“不如?”
陈平安摇摇头:“免了。出了祠庙,我都不认识你。”
不如你陈平安来当那大骊新国师?
算了,我陈平安不认识什么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庙里边与齐先生的弟子之一,一个不讨喜的邻居宋集薪随口说几句心里话。
到底是当了多年的邻居,打哑谜一般的问答,双方都心知肚明。
宋睦却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压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陈平安手臂轻轻一震,将他的手臂弹开:“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后改改。”
到了祠庙门口,只差一步就要跨过门槛,宋睦突然说道:“记得公私分明,别给他人任何机会。”
陈平安右手拇指已经悄然抵住剑柄:“你别忘记是右手香,左脚迈。”
宋睦笑着用左脚迈过门槛,走出齐渎祠庙,下了台阶后,转身望向那副对联。
陈平安如出一辙,再次与他并肩而立。
宋睦问道:“还有那空白匾额,有没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睦轻声道:“各洲山顶其实都知道齐渎供奉之人是谁,也都知道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摆设,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与大骊建言,换成更加名副其实的稚圭,毕竟她是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而稚圭什么脾气,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会拒绝的,甚至觉得天经地义。关键这里边,稚圭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人染指齐渎祠庙的心思。当然,她更有与齐先生怄气的私心在,我都没法跟她说理。到了那时,估计皇帝陛下推托一两次后,就会点头了。话说回来,你早早与稚圭解契,不赚那份水运,其实是对的,收益是大,后患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只要是针对我们文圣一脉的手段,不管是台前还是幕后,陈平安和落魄山都接。当然,你也别闲着。”
宋睦微笑道:“无法想象,我们两个还有并肩联手的一天。”
陈平安“嗯”了一声:“是挺糟心的。”
宋睦哑口无言。
他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来:“要小心一拨别洲远游的练气士,遇到了就最好绕路。这伙人除了领头护道的两个老人,其余年纪都不大,身份极为特殊,行事更加隐秘,好像不太喜欢御风,而是喜欢用两条腿跋山涉水。俱芦洲有些留在宝瓶洲的剑修先前就吃了大苦头,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凭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这件事,大骊山上山下,连我在内,知道的不到五人,其余都没资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这个,还是对方与我们大骊宋氏‘打招呼’了,算是与一位东道主客气几分,免得俱芦洲丢了十数位剑修,让我们瞎找。不过你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由中土文庙领衔,连同阴阳家和术家的练气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阴刻度,以及确定长短、重量和容积等事。这是大战过后,浩然天下的头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动手重制昔年礼圣确定下来的度量衡。谁要是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在文庙吃几年牢饭,都算文庙很讲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时是不稳固的,除了与蛮荒天下相互牵连造成的影响之外,还与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种“缺漏”有关,所以陈平安才会猜测用来精准确定度量衡的那几件重器都已经出现些许偏差,而他们的失之毫厘,就等于完全作废。
至于谁能够造成这种大道折损,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只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这种大道无形的深远影响,浩然天下的山巅练气士,境界越高,体会越深。
宋睦啧啧称奇,笑道:“不愧是当隐官的,这都能够猜到。”
二人转身缓步,陈平安问道:“马苦玄这么瞎闹腾,都没人管管?”
赊月、纯青、许白,一个年轻十人、两个候补。
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但至少不说大话,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
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至于竹海洞天的纯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陈平安没接触过,不好说。
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后边两位年纪太轻,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输给马苦玄,其实不算奇怪。
宋睦说道:“战功太多,随便挥霍。何况马苦玄招惹别人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辈,还没分生死,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劝个什么?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真心崇拜他的年轻修士更是不计其数。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恨不得他喝口凉水就呛死,走路崴个脚就跌境;喜欢他的山上年轻人,恨不得他明天就是仙人境,后天就是飞升境。”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就是没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马苦玄立马要改名字去了。”
宋睦道:“马苦玄在那边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把余时务支开了。”
宋睦疑惑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陈平安说道:“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没把‘事不过三’当真,所以故意留在大渎水畔等我。还是你最懂他,挑衅人这种事情,马苦玄确实很擅长。也就是你脾气好,不然这么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搁我忍不了。”
宋睦有些无奈。一骂骂俩,好嘛,你们俩打去。
他走向远处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车夫是大骊陪都的头等供奉。
转头望去,年轻藩王发现那个家伙还站在原地,好像是在等自己上车。
宋睦笑着挥手作别,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多年邻居和……半个同门——“我们文圣一脉”嘛。
又一想,宋睦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按照辈分,他娘的,陈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师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文圣的关门弟子?
宋睦坐在车厢内,开始好好思量这个问题。
没有跟陈平安当过邻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泥腿子是怎么个想钱想疯了的,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反正上不起学,读不起书,就只有两件事,挣钱、省钱。
而按照泥腿子当年的那个说法,没钱之人,省钱就是挣钱。
记得陈平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稚圭在院子里掸被子,宋集薪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一只钱袋子,问陈平安年关了要不要借钱买春联、门神,陈平安当时说不用。
这家伙经常进山采药,而且只会用最低价卖给杨家铺子,从不讲价。
乡里乡亲,只要有事,打声招呼,陈平安就会帮忙,庄稼活、大半夜抢水、红白喜事,每逢守灵肯定会到天明,亲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还一个人坐在那儿。
每次年关帮忙杀猪,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乡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饭,夹一筷子肉就离开饭桌。
有人杀鸡,若是有那不要的鸡毛,都会先打声招呼,捡起来带回家做成鸡毛掸子、毽子。
砍柴烧炭,因为担心与青壮起冲突,想要烧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
年年都会有盈余,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着走门串户,送给街坊邻居,还会说木柴不好,炭烧得差了,卖不出钱。
如果有人留他吃饭,或是有老人还一些鸡蛋什么的,也不答应,随便找个由头就跑了。
找竹林挖笋晒笋干,一点一点搜集龙窑废弃的瓷泥,只是瞥见一眼邻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没事带着个小鼻涕虫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检检,自己打造木框,拣选那些图案相对完整、相似的瓷片,拼凑瓷片做那挂屏。
陈平安曾经询问宋集薪买不买,宋集薪当时其实挺眼馋一幅碎瓷皆是龙纹的挂屏的,不过当时小鼻涕虫嗓门震天响,说什么一幅挂屏买十个稚圭暖被窝都够了,这要都不买,简直就是让祖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听得宋集薪心烦。
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边嚷嚷,一边擤鼻涕甩在宋集薪院子里,宋集薪就说这玩意儿太糙,送都没人要,靠这个赚钱就太昧良心了。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捡破烂儿了,原本做好的几幅挂屏都送了人,刘羡阳、顾璨,还有些家里孩子在上学塾的街坊邻居都有。
十四岁之前,吃百家饭长大的窑工学徒好像就早早还清了所有年幼时欠下的人情。
不知为何,开始闭目养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当年,自己有次带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刚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邻居的门与墙,开了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再看几眼。
宋睦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花几枚铜钱买下那幅瓷挂屏了,依稀记得,其实手艺挺不错的,还很用心,四季花草鸟雀都有。
记得小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陈平安的名字。
每天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
再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
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
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
小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小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会走出屋子,大多是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
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他家每天都要换春联、门神。
他虽然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小王八蛋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
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
这意味着顾璨冒着雨雪天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小巷另外一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
直到今天,宋睦都很好奇那双大人的鞋子是顾璨从谁家里偷来的,那个小鼻涕虫具体又是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在中土神洲已经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说小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睦哪怕今天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说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睦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睦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
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地走了。余时务就这点最好,那些难听的好话,愿意说个一两次,却也不会多说,不会惹人烦。
背对齐渎祠庙大门的一袭青衫缓缓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剑客悬剑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剑柄,不着急推剑出鞘。
这把长剑名为夜游,仗剑夜游,鞘外剑光,光亮如月。人间夜幕,剑客提剑,如持灯烛。
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规矩,画个圈,谁出去算谁输。”
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左手握住夜游,拔剑出鞘,一个前掠。
悄然无声,陈平安一人一剑,带着大渎畔的马苦玄,一起就此消失于天地间。
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马苦玄絮叨个不停,今天过后,这个不太好的习惯,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
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纵横交错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见天幕处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
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天地震动,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总计多达十二尊。
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如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剑直斩而下,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弯折,依旧是一剑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
马苦玄嗤笑一声,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虚无。
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笼中雀剑气小天地竟然开始自行扩大,因为浮现出了一处远古遗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涡流转。
隐隐约约,四扇高耸天门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
其内还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东西两边,日月高悬,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两个天下的那场大战之前,两座飞升台,一处是依旧保持相对完整的骊珠洞天螃蟹坊,一处是道路早已断开的蛮荒天下托月山,飞升之境就是那处三教祖师都无法彻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为那边的“山水禁制”,那数以千万计的星辰皆是由一具具神灵尸骸分化而成,再与一条大道显化为“某种真相”的光阴长河相互牵连。
要论阵法,一处天庭遗址就是数个天下的阵法之源。
当年那场大战,曾经有相当一拨人族修士因为没有立即撤出,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销骨立,塑造金身,最终在阵法牵引下,凭借自身蕴藉的某一类神性,自动与大道契合,迅速剥离人性,成为一个个崭新的神灵……然后这些神灵,一部分被拘押在兵家各大祖庭、宗门,一部分被剑修当场斩杀,哪怕金身彻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却永久被拘押在了遗址当中,与大阵融为一体。
传闻佛祖是最后一位撤出此处遗址的,但是依旧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为哪怕只差丝毫,都是天壤之别,结果半点无异,看似沦为废墟的天庭,都会重归为旧的那个“一”。
一旦神灵各归其位,得以“补缺”,甚至就会恢复大战之前的面貌。
当时为佛祖护阵之人,至圣先师、道祖、兵家老祖、“年轻剑修”陈清都分别位于四扇破碎天门附近,撑开天地。
这些注定不会记载在书上的老皇历,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剑气长城与陈平安说的。
白玉京镇压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的鬼物,以及礼圣坐镇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遗漏,被一些远古神灵余孽借机壮大势力。
人族修行登顶难如登天,但无论是化外天魔还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灵拘押丢入遗址当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无须修行,瞬间就会是一个个天赋神通的崭新神灵,得以重新现世。
而后世万年的数个天下之所以会有某些高位神灵转世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大道之争的“拦路”,力求哪怕有那万一,在遗址当中崛起的新神灵都无法占据某些位置关键的神位,尤其是那几个至高神位。
而礼圣与文庙圣贤,以及一小撮飞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与己道合道”的诸子百家祖师,都会在礼圣“开门”之后,以一种种大道显化,打杀那些崭新神灵。
那是一场相互消磨的新旧大道之争,这就是为何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几乎人人都在以学问证道,却偏偏在浩然天下极少露面现身的根源所在,因为他们需要在浩然“一吃饱”,就需要“尊礼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剑气长城,阿良也好,师兄左右也罢,都对礼圣极为尊敬。
阿良更是说过,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里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浩然天下最讲道理,同时又最会打架的礼圣。
规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巅高人身上,却轻在凡夫俗子肩头。
而且谁不服气,在那中土文庙都极少出现的礼圣就会从天外重返浩然,亲自去那诸子百家的某座祖师堂与之讲理。
阿良说曾经还有位诸子百家的老祖宗给逼急了,大骂礼圣是以内圣之名行霸道之实,结果给不言不语的礼圣直接拽向天外,然后结结实实聊了三十年,问道一场。
如果不是礼圣帮忙补全一家学问缺漏,点到为止,后者差点就要转入儒家当圣贤了。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还有一位是西方佛国那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陈平安让阿良不用讲第四个了,把辛苦铺垫半天的阿良憋坏了,最后悻悻然道:“不承想咱们那位老大剑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没有地位。”
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问道:“护道人不在身边就放不开手脚了?”
马苦玄的笑声响彻天地间:“先找到我再说,看看谁先耗光灵气。”
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一手负后,单手拄剑,仰头望向那扇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
关于天庭遗址一事,避暑行宫没有任何秘档记录,给阿良勾起了兴趣,陈平安倒是还问过老大剑仙几句。
老大剑仙给过一个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说当年剑修分为两拨,一拨是他带头,觉得既然都没有神灵在头顶了,又吃不掉这块地盘,就索性彻底封禁起来,好歹还可以给后人一个机会。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陈清都,还有龙君和观照都是与三教祖师站在一边的。
但是另外那拨剑修,还有兵家老祖,都觉得不该如此。
一个是觉得功劳最大,一个是野心勃勃,认为惹来那些逃窜的神灵余孽疯狂反扑怕什么,来了更好,大不了来一场彻底断绝后患的玉石俱焚,什么天地崩碎个七七八八,什么光阴长河就此炸开,再无天地灵气,后世无法修行,大不了他们这一小撮登顶之人不管那几个天下雏形的地盘众生,死绝了又如何,由他们再换一处,休养生息个千年万年,到时候一样是人族为尊的格局。
至于后世天地苍生就此断绝修行登高之路,还能省去许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为有序稳固,天地隔绝,天人相分,连那道祖所担心之事都一并打消了苗头。
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戏谑:“选择在这里打,要分出胜负的话,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时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打小穷怕了,一有钱就摆阔?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好像没啥两样嘛。”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借此机会,好好打量起那扇天门。
因为这处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所以很多细节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
陈平安收剑入鞘,并且重新背在身后,说道:“行了,整个观想遗址就是你,藏个什么,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今天这第三场还当是打个平手,下一场,该如何就如何,你愿意分生死,给你机会就是了。”
下一刻,陈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凭空出现,不计其数的飞剑宛如四条雪白星河,浩浩荡荡涌向四扇天门。
天地寂静片刻,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出现在陈平安身边,问道:“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
陈平安说道:“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动辄与人撕破脸,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说实话,我除了烦你,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恶心。早年在剑气长城,我遇到个脾气、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拜你所赐,跟他聊得比较投缘。”
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三次问拳落魄山的机会,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在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应道:“没问题。”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的,“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二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处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的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作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不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
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远望,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二十四幅光阴画卷卷轴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名少女身姿纤细,动作娴熟。
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座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与一个老农笑语。
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所有村野好似一张薄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
夜间,一栋豪门大族的藏书楼中正亮着一盏盏灯火,突然,整座府邸都变成了鲜红色,一个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有灵气的少年。
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
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武百官、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寂寂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论定,被一个个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
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甚至是对桐叶洲印象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无法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半点,让他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幅,还是两千四百幅,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
整个浩然天下其余八洲修士,连同桐叶洲修士本身,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
下宗选址桐叶洲?
极好。
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俱芦洲修士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的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
愿意讲理?
喜欢讲理?
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注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得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两耳不闻窗外事。
所有光阴画卷,陈平安只有一幅没有全部看完,每次打开都很快合拢,不敢多看。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他双指重重拈住一张书页,深吸一口气,又轻轻松开指尖,干脆合上书。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而后又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陈平安自问自答:“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在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他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的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
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当然可以再议”。
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
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
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梳水国,深夜。
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个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
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的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
韦蔚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陈平安大驾光临,你都敢不露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胸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尖,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那个最是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韦蔚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剑仙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韦蔚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个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侍女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地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高挑侍女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
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却眼高于顶。
她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座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长流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的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
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陈平安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
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她怕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过路的读书种子。”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只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他梦游祠庙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侍女:“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高挑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之前那茬,只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哟喂”一声:“宋老前辈来了啊。”
一个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皇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抠抠搜搜,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个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承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
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
就这座山神祠庙,不出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蚀。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您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完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
只是当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
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年轻时候觉得只不过几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远了。
韦蔚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收敛笑意,实诚说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陈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宋雨烧“嗯”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转身离去。
高挑侍女来到韦蔚身边,感叹道:“宋老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韦蔚笑骂道:“他猜到个屁,你没发现他上山晃悠悠的,下山就开始飞奔吗?”
宋雨烧没有直奔自家山神庙,而是回了昔年庄子临近的那座小镇,找到了那家酒楼,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经换了人又换了人,是孙子辈在操持生意了。
火锅食材其实也有些偷工减料,都不用下锅下筷子,宋雨烧就知道再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
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希望这家火锅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楼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说不得等到哪天挣够了钱,就又重新讲究起来了。
那个年轻掌柜哪怕认出了宋雨烧这位与爷爷关系极好的梳水国老剑圣,但亲自将食材一一端上桌后,也难免有些心虚,就没好意思与老人攀关系,客套几句后,很快就走了。
宋雨烧没要两副碗筷,不过要了两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对面,没倒酒。
老人抿了口酒水,骂道:“臭小子竟敢躲我,喝西北风去吧你,眼馋死你。”
只是喝了几杯酒,老人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给对面的酒杯倒满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骂人的话还是什么。
宋雨烧突然转过头,笑道:“你们俩怎么来了?”是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
二人落座,宋凤山笑道:“是韦蔚传信,收到信后,来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赌,说爷爷你肯定会先来这边。我不信,所以我自罚三杯。”
宋雨烧没好气道:“想喝酒就直说。”
宋凤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锅,只是都不说话。
老人忍了半天,气笑道:“说!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那小子了?!”
宋凤山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宋凤山聚音成线,与爷爷说了一番话。
宋雨烧仔细听着,没喝酒,没下筷子,听完之后,默默夹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对面空的位子、满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错的孙子和孙媳妇,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视线模糊,轻声道:“惜不能至剑气长城,不见隐官剑仙风采。”
宋雨烧重新拿起酒杯和筷子,大笑道:“火锅就酒,江湖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