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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清都山水郎》:做客

第268章 《清都山水郎》:做客

  为了不打搅陈平安三人叙旧,姜尚真没有直接返回云笈峰,而是留在了黄鹤矶。

  他悄悄去了趟螺蛳壳,住在平日只用来款待贵客的一座姜氏私宅里,府上女婢都是类似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

  此处山水秘境,天色与福地相同。

  姜尚真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山水禁制,入门后登高凭栏远眺,螺蛳壳的玄妙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了。

  云海滔滔,唯有脚下府邸独独高出云海,如孤悬海外的仙家岛屿。

  其余所有府邸掩映在白云中,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

  姜尚真左手持一把泛白的老蒲扇,扇柄还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正轻轻扇动清风;右手则持一把半月壶,正缓缓啜着茶。

  此处视野开阔,黄鹤矶四周风光一览无余。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门与自己倒苦水,只是那撑船老篙师竟然久久没有露面。

  既然闲来无事,那就得找点事做。

  姜尚真担心黄鹤矶招待不周,冷落了他的叶姐姐,便想着看看叶姐姐府上还缺什么,他好让人准备。

  于是,他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寻见了那座府邸。

  只见叶芸芸正在院内以一幅蒲山祖传仙人步罡图走桩练拳,姜尚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脸贴在她的拳头上。

  叶芸芸心有感应,微微皱眉,一肘递出,磅礴拳意在螺蛳壳山水秘境内如一道白虹悬空,打得姜尚真赶紧以蒲扇遮脸。

  那蒲扇狠狠地砸向他的面门,他踉跄后退数步,轻轻一挥扇,驱散那道拳意凝练的悬空长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难缠,神识太过敏锐。

  姜尚真赶紧换了别处去看,一位颇有名气,有望跻身本届花神山新评又副册的仙子姐姐正在开启黄鹤矶镜花水月。

  她一边在画案前作一幅工笔白描仕女图,一边与人说着今日遇见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并有幸与黄山主小聊几句的事。

  一时间,她所在府邸泛起阵阵灵气涟漪,看样子,除了雪花钱,竟然还有豪客丢下了一枚小暑钱。

  姜尚真挥了挥蒲扇,想要将那画卷上因运转山上术法而袅袅升起的烟霞驱散几分,因为此时的仙子姐姐正一手横放身前、双指拈住持笔之手的袖子,这风景最是赏心悦目。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对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够与一洲武道第二人的叶芸芸“小聊几句”,都快与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说是真敢说,信是真有人信。

  谱牒女修名为魏琼仙,来自一个南方仙家门派,师门曾经与玉芝岗关系极好。

  想起那座玉芝岗,姜尚真也有些无奈。

  一笔糊涂账,与昔年女修如云的冤句派是一样的下场,犀渚矶观水台、山上绕雷殿,说没就没了。

  关于玉芝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师堂的香火再续、谱牒重修,除了山上争执不休,书院内部如今为此还在打笔仗。

  大概是因为黄衣芸在黄鹤矶现身太过稀罕,又有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山上风波差点惹得黄衣芸出拳,使得螺蛳壳云海府邸各处镜花水月极多,让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

  他最后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园女修炼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较艳丽,品秩其实不高,属于那种山上谱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却是镜花水月仙子们的入门衣裙。

  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座神仙钱耗费最少的府邸,开启镜花水月后便开始自说自话,说得磕磕绊绊,经常会停下话头,酝酿好久才蹦出一句自以为风趣的言语,只不过好像根本无人观看。

  她坚持了两炷香工夫,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水,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的,最后十分多余地施了个万福,赶紧关闭了镜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上,双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摞小字条,上边写满了摘抄下来的诗词句子。

  自顾自地仔细“复盘”那场镜花水月的小姑娘,偶尔挠挠脸,偶尔懊恼,偶尔羞赧,最后收起小字条,扬起拳头,给自己加油鼓气。

  可她还是有些泄气,将她那张胖乎乎的脸庞贴在石桌上,微皱眉头,轻轻叹息,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挣钱好难好难吧。

  娇憨小姑娘取出几件用以观看别家镜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选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树,其上红光流转,显示镜花水月正在开启。

  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雪花钱,将其炼为精纯灵气以浇灌珊瑚树,不一会儿,她的眼前便缓缓铺开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那位暂时与她在螺蛳壳当邻居的作画仙子。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细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花了一枚雪花钱呢,挣钱不易,花钱却如流水,她能不认真吗?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伤心,因为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

  姜尚真收起茶壶,一手托腮,轻轻摇晃蒲扇,远远凝视着那个小姑娘,笑意温柔。

  老篙师倪元簪在门外现身,大门未关,他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来到姜尚真身边,笑道:“家主还是一如既往地有闲情逸致。”

  姜尚真就着壶嘴喝了口茶,然后打趣道:“干吗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寿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的滋味——嫌命长,还是觉得抖搂过一手江淮斩蚊就剑术无敌了?现在好了,一根竹篙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当摆渡舟子。”

  倪元簪说道:“当年我们约好了的,我只是担任云窟福地黄鹤矶的不记名客卿,静待有缘人拿走那枚上古金丹。除此之外,我做什么说什么,是去是留,都毫无约束。”

  姜尚真点头道:“这么多年来,你肩头那只趴窝的三足金蟾帮我的福地聚拢了不少财运,这点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你怂恿我带着陆舫去往藕花福地,说是有望帮他解开心结,实则暗藏算计,害得我与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刚好两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鹤氅遗蜕在船上。

  他瞥了眼再无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叹道:“身心久在樊笼,如今复归自然,不承想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势已起,你送出那枚烫手的金丹后,就没想着做点什么?比如去见一见隋右边。”

  离开藕花福地的,当然不止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

  老观主身为天底下辈分最高的那一小撮修士,何况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

  能够以福地问道洞天,与道祖切磋道法,修为还是很高的。

  倪元簪问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给谁?”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壶。

  别看不起眼,当年若是真能够以一片柳叶斩杀了赊月,当下云窟福地高悬的那轮明月便会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当中最纯粹的。

  至于如今,姜尚真说实话,如果不是馋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他还真不乐意去大骊。

  因为赊月如今就在陈平安的家乡小镇,凭借一大笔战功,不但被中土文庙认可,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

  既然倪元簪都这么说了,并且先前在船上死活不愿将蕴藏在黄鹤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给崔东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边确实不是什么有缘人。

  姜尚真轻轻摇晃蒲扇:“不过是一件仙兵的归属,还不至于让姜某人好奇。”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但就算同样是金丹修士,一颗金丹的品秩也有云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万,能够登榜胭脂图的女子也就那么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动道破天机:“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古地召亭,渊然千古。”

  北地金顶观,道统法脉出自道教楼观一派。

  壮丽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又以楼观最著名。

  远古五岳,终南是其一,而且最难寻觅,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祖山太山并列。

  而古地召亭,与终南山又大有渊源脉络。

  邵姓更是与姜尚真的“姜”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姜”一样,都是屈指可数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称奇道:“金顶观杜老观主的运道不差啊,徒孙里边出了个邵渊然。我先前就觉得那小子运势处处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这可比什么年少英发更难得。他先找了个愿意倾心栽培自己的好师父不说,又傍上了金顶观这么一条隐藏道脉,最后还能与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国祚搭上关系。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没少赚,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动送去一桩机缘……这山上仙缘果然妙不可言,让姜某人都要眼馋了。只不过这对邵渊然那小子来说是天大好事,对倪老哥就未必了,蹚浑水,身不由己,重归樊笼里。”

  倪元簪说道:“我知道你对金顶观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渊然在修道一途能够顺遂个一两百年。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祸,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做保证。”姜尚真摇摇头,“倪老哥今夜留下竹篙和鹤氅,果然见面礼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我那兄弟曹沫与金顶观的脉络纠缠。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欢草蛇灰线,让人厌烦。一个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条光阴长河,岁月悠悠,顺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结果时不时就要在某处下游渡口瞧见同一人的身影,一次两次也就忍了,结果没完没了,别说是曹沫,就是好脾气如我,也要觉得没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听家主的意思,这是要出手阻拦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点头道:“邵渊然只要敢来黄鹤矶,我就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送金丹,我就让他有命拿金丹补全道意,跻身传说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没命破境跻身元婴。”

  倪元簪冷笑道:“你这是觉得东海观道观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与老观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个天下,姜某人还怕什么?”

  倪元簪意味深长地道:“哦?春潮宫周道友豪气干云,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栏杆,身体后仰,蒲扇半遮面:“莫不是老观主大驾光临?”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叶一闪而逝,一道凌厉剑光从老篙师眉心处穿透头颅。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栏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胆!”

  姜尚真大笑不已:“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倪老哥确实雏儿得很哪。老观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岂会浪费在处处与人为善、事事得理饶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长叹一声,神色黯然道:“我继续留在黄鹤矶,帮你开源福地财运便是。金丹归属一事,你我回头再议。”

  姜尚真点头安慰:“这就对了嘛,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这种人算计,反而更能够证明你的光风霁月,何必伤感,应该高兴才对。云窟福地有什么不好的,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边的浩然天下,比姜某人还要小人的精明货色茫茫多,不是韩玉树就是杜含灵,不然就是芦鹰之流,钩心斗角个个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劳心费神,太容易吃亏,终究不如在这江上当个渔夫,行吟水泽畔,撑船明月中,举世浑浊你独清。”

  接着又道:“对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见极多,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让我难得诗兴大发,只是绞尽脑汁才憋出了两句,有劳倪老哥补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续貂,岂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倪元簪你终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赠隋右边,却为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观道观的好剑。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为嫡传弟子大道考虑几分的先生。你要知道,当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费甲子光阴在里边,就是想要让陆舫跻身十人之列,好在老观主那边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他鸟瞰江水明月夜,自顾自说道:“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皱眉不已,摇头道:“并无此剑,绝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个人就是剑。”

  倪元簪怒道:“骂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处处与我示弱。我认真翻过藕花福地的各色史书和秘录,倪夫子精通三教学问,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飞升落败,其实却有一颗澄澈道心的雏形了,不然也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如果说丁婴是被老观主以武疯子朱敛作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么湖山派俞真意就该相隔数百年,遥遥称呼倪夫子你一声师父了。”

  倪元簪感叹道:“风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与倪元簪再聊不出什么花样,就继续掌观山河,看那魏琼仙的镜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丢下一枚小暑钱,笑道:“我乃龙州姜尚真。”

  魏琼仙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作画。一枚小暑钱,还不至于让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图的仙子大惊小怪。

  所有观看镜花水月的练气士都听到了姜尚真这句话,很快就有个修士也跟着砸钱了,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进:“鄱阳姜尚真在此!你们这些假姜尚真快滚出魏仙子的镜花水月!”

  如今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以地名加个后缀“姜尚真”的,有很多。

  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

  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半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楼之间的悬殊有如之前的境界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让十境气盛的陈平安只能招架,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场远游归乡,缓缓退出人身脉络的万里山河,以心声说道:“醒了?”

  崔东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个大懒腰:“大师姐还在睡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陈平安点头轻声道:“她心弦紧绷太久了,先前乘船过河的时候倒是大睡了一场,可时间太短,还是远远不够。”

  崔东山侧身而躺:“先生,此次回归宝瓶洲途中,还有将来下宗选址桐叶洲,糟心事不会少的。”

  “我占道理就是了。”陈平安抬起一只脚,悄然落地,缓缓道,“世道大抵还是那么个世道,讲理容易让人厌烦。学剑练拳所为何事?自然是为了让人更有耐心。从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变成拗着性子愿意听几句;从原本的只愿意听几句牢骚,变成愿意从头到尾听完。”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亲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会把握好分寸。”

  他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出拳动作极慢,看得崔东山又有些睡意。

  “我不是担心这个。”崔东山摇摇头,有些灰心丧气,“老王八蛋丧心病狂,将我软禁在齐渎祠庙里边好多年了,我费尽心思都脱困不得,直到去年末才从担任庙祝的林守一那边得到一道敕令,准许我离开祠庙。等我露面,才发现那老王八蛋心狠手辣得一塌糊涂,连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实除了境界,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根本就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我失去了大骊王朝所有明里暗里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让我在收官阶段从一洲形势的局内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又从半个落魄山局外人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平安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也是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据先手优势,实则与大骊处处牵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时候我与大骊讲道理,大骊与我谈香火情;我与大骊谈是非,大骊与我说大局……那才麻烦。”

  崔东山无奈道:“道理我懂,来见先生之前,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当先生说到那个万瑶宗的韩玉树,我就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能够让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业不管也要决意与先生分出个生死,以此换取功劳,说明什么?说明韩玉树身后最少站着一两位飞升境大修士,怕就怕连中土文庙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可以断定,前些年老王八蛋分明是对此有所察觉的,却故意不与我说半句。”

  “没事,这笔旧账有得算,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不用着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就当是一场凶险万分的解谜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风城和正阳山不动,就是担心打草惊蛇,不然在最后一次远游前,按照当时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实已经有信心跟清风城掰手腕了。”

  陈平安随心所欲地停下才走了一半的桩,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轻叩,微笑道:“从我和刘羡阳的本命瓷,到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主使,再到此次与韩玉树的狭路相逢,极有可能还要加上剑气长城的那场十三之战,都会是某一条脉络上分出来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罢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肯定不是刻意针对我,一个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儿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看重。但是等我当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们不在乎了。”

  崔东山神色古怪,探头探脑望向裴钱,好像是希望大师姐来捅马蜂窝。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刘羡阳已经跟清风城、正阳山铆上了?”

  崔东山摇摇头,然后怯生生道:“是老厨子把整座狐国都给搬到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无奈道:“狐国之主沛湘是元婴境吧,那么好骗?清风城许氏安插在狐国的后手呢?隐患解决掉了?”

  “当然不好骗,只是老厨子对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还厉害。”崔东山使劲点头,“至于那个隐患,确实被我和老厨子联手摆平了。有人在沛湘的神魂里边动了手脚,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那……”说到这里,崔东山脸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个念头,封禁如封山,与自己为敌最难敌,既然自己不让自己说,那么不能说就干脆别说了。”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东山别为难自己,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幕后之人,我其实早就有了些猜测,多半与那韩玉树是差不多的根脚和路数,喜欢暗中操控一洲大势。宝瓶洲的剑道气运流转就很奇怪,从风雷园李抟景到风雪庙魏晋,可能还要加上个刘灞桥,当然还有我和刘羡阳,显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动手脚了。我早年与那清凉宗贺小凉的关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检姻缘簿子一般,是偷偷给人系了红绳,所以这件事不难猜。七只祖宗养剑葫,竟然有两只流落在小小宝瓶洲,不奇怪吗?而且正阳山苏稼昔年悬佩的那只,其来历也云山雾罩。我到时只需循着这条线索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稍稍翻几页老皇历功劳簿,就足够让我接近真相。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人趁我和刘羡阳去问剑之前,就已经悄悄下山云游别洲了。”

  崔东山一咬牙,双指弯曲,竟是想要从神魂当中剐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关门紧锁的心念。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断了崔东山的那个危险动作,再一挥袖,崔东山整个人立即后仰倒去,贴靠着椅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没有一把戒尺。”

  崔东山吐出一口浊气:“学生没用。”

  陈平安说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师傅的一点是什么吗?是他认为师父传道给弟子后,弟子安心练剑即可,不必为了门派与人吵架,或是抱团打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进门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顾祖师堂名誉,而是无须刻意计较那师徒名分,为此意气用事。说到底,修行还是个人事。落魄山上,我不会觉得裴钱必须像谁,落魄山也无须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钱。这一点,你当年其实就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行了,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崔东山侧过身,双手掌心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意态慵懒,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莲藕福地已经是上等福地的瓶颈了,财源滚滚,收益极大,虽然还远远比不得云窟福地,但是相较于其他上等福地,绝不会垫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头仙家经营了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无法与莲藕福地相媲美。”

  陈平安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不踏实。

  崔东山善解人意,赶紧递过去一册出自韦文龙之手的账本:“是我被软禁在齐渎祠庙之前就已经拿到手的。”

  陈平安在看过莲藕福地是如何跻身上等福地的来龙去脉后,松了口气。

  天时地利人和兼具,只不过难免又欠下不少人情。

  无妨,山上的人情往来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计较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流逝。

  福地之内,山水神灵、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宝、文武气运、仙家机缘层出不穷,纷纷现世。

  陈平安眼神熠熠,一边仔细翻看账簿,一边随口询问道:“大渎?是大骊为了让稚圭走水化龙?”

  崔东山轻声道:“那条贯穿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名为齐渎。”

  陈平安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点点头,神色平静,继续翻动,语气没有太多起伏:“记得当年李槐他们人人都得了张字帖,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果断地就与稚圭解契了。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价不小。”

  崔东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获得一笔源源不断的水运馈赠,此后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坐收红利,就算稚圭她不乐意给也得给。”

  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易当,所以越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人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她们不要大声说话,因为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崔东山:“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除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都已经相当相当敬谢不敏了。”

  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有问拳的架势。

  叶芸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叶芸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

  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

  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

  桐叶洲止境武夫叶芸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不单单是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叶芸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的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旁观者,他们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隔几天又成了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都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这转折未免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呵欠,可还是躺着不动。

  这时姜尚真来了,裴钱赶紧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他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只竹黄笔筒。

  崔东山眼睛一亮,心想: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黄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

  崔老弟呢?

  年轻山主呢?!

  哪个没有咫尺物?

  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

  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让姜尚真自己花钱,他心里边倒痛快。虽说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亏的钱只会比福地砚山更多,却是两回事。

  陈平安看是他先前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便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

  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水运衔接,当作自己的闭关修行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

  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

  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

  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将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逛了个遍,比如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北方大门派天阙峰和金顶观。

  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

  他走得极慢,最后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开始运转灵气浇筑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

  只见山河图中十余座仙家山头蓦然变大,稍后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拔地而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

  他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花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籍一一分门别类。

  当时他仔细翻阅了《云笈七签》,当中除了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

  浩然天下的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

  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皇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对姜尚真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面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那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就能覆盖小半个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他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厉害!”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座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能算是极少数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则刚好在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在那里骑鹤飞升。其实它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尹妙峰的徒弟邵渊然,陈平安对他们倒都不陌生,这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

  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为何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明明已经辞去大泉供奉之职,在金顶观闭关修行,却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而邵渊然却已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还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

  姜尚真拊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花福地的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了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桐叶洲一半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他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

  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他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

  一行人离开老君山地界,御风去往相隔十数里的砚山。陈平安信守承诺,没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脚耐心等人。

  崔东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声提醒,突然大声开口说道:“先生,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如今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住下了,与刘羡阳好像关系挺好。”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姜尚真。

  他本以为那赊月就只是去过家乡附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般。

  就刘羡阳那德行,甭管与那赊月有什么还是暂时没什么,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装傻扮痴,大手一挥,将功补过道:“上山!我晓得两处老坑洞,所藏砚材极美。”

  陈平安伸出手,姜尚真疑惑道:“山主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与你借几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认命,开始翻检袖子,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隔绝天地。”

  崔东山立即以飞剑金穗圈画出一座金色雷池,陈平安将那韩玉树的仙人遗蜕从袖中抛出。

  姜尚真大笑一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后行走江湖,又多一副绝佳皮囊了。

  陈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觉得时机成熟的关键时刻,就以韩玉树的面目现身一次,而且务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内,绝对不要出现在浩然天下。时日一久,万瑶宗祖师堂和韩绛树那边肯定会起疑心。事先说好,这件事风险极大,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这仙人遗蜕以及半部拳谱,就当是报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到底没有登上砚山,等裴钱他们下山,一行人满载而归。

  纳兰玉牒一路蹦蹦跳跳的,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个这么穷,都没有方寸物傍身?”

  裴钱笑呵呵点头,姜尚真一脸恍然。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画蛇添足了,江湖经验还是浅了些。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让人临摹山河图去了,崔东山也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

  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便也对她还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花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裴钱摸了摸她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只是看到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乖乖将话头咽回肚子。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而后又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

  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程朝露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着陈平安的言语风格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对方有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几多,对方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儿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英雄气概了。

  他只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了一会儿拳架细节上的缺漏后,就自去竹椅上躺着休息了。

  裴钱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我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之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一次,老厨子的也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朱敛的是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于村野酒店外看了路边的狗一眼,此生便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拈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个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二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个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淑仪楼,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

  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她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一处幽静院落的月洞门前,里边竹影婆娑。

  符箓美人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

  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

  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

  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此时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

  薛怀是远游境,因此压了一境。

  而郭白箓虽以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指点二人出拳,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

  她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

  陈平安如此想着,向叶芸芸抱拳行礼,叶芸芸亦抱拳还礼。

  陈平安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

  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

  至于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精力还是放在欣赏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没有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他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

  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

  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件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他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

  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是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

  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黄衣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还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

  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来,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

  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都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

  而且他们还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蒲山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

  吴殳的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

  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儿们,云草堂黄衣芸出拳像个爷们儿,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之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到,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拳意凝滞。师父,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的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

  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的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

  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的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

  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而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工夫,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

  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

  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

  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也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

  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

  借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上的莽夫,如同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限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来说,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

  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

  坐忘丹是山上千金难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

  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的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我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严,她都要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了。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若是那黄衣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

  可既然黄衣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如果黄衣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了。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时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

  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

  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甚至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了。”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裴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也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

  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叶芸芸起身相送。这次她一直将师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门那边,还是陈平安示意她留步,不然她会一路送到府邸大门口。

  叶璇玑陪着叶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径上,以心声说道:“祖师奶奶,这位曹先生脾气挺好的,先前我帮忙续茶水那会儿都不忘与我点头致谢呢。”

  如果说那个周肥的眼神会让女子觉得衣服穿少了,那么这位曹先生的视线则会让叶璇玑觉得哪怕给他无意间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他都会非礼勿视。

  叶芸芸淡然道:“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她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则不宜与一个家族晚辈多说——曹沫此人太聪明。

  叶璇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帮咱们买到一炉天阙峰坐忘丹?这个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宫的陆老宫主因为那桩陈年恩怨,对所有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之处就在于能够让修士心关处好似养出山下百姓大门上用以驱邪避秽的两尊门神,帮助修道之人庇护心关。

  每当练气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还能让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婴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宫独门秘制的坐忘丹在桐叶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誉。

  青虎宫一位道门真人曾经为弟子护道下山历练,被一位远游境武夫重伤,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断绝。

  而打伤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师父后来又被武圣吴殳重伤,需要用几种灵丹妙药来吊命,青虎宫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

  远游境武夫亲自去青虎宫求药,陆雍不管对方如何低声下气道歉,只是闭门谢客。

  最终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几炉坐忘丹,多活个五六年问题不大。

  所以说,山上恩怨太容易风水轮流转,看人笑话的时候偷着乐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也别太大。

  叶芸芸点头道:“既然曹沫开了这个口,陆雍多半会答应的。”

  叶璇玑嫣然一笑,压低嗓音说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阀世族出身,行坐言谈之间很是风流蕴藉呢。”

  叶芸芸难得在蒲山晚辈面前有个笑脸,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历没几天,就忘记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头了?”

  叶芸芸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学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叶璇玑俏脸一红,试探性问道:“祖师奶奶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子吗?”

  叶芸芸摇摇头:“男女情爱无甚意思,不如学拳,屹立山巅。”

  陈平安离开这处府邸后,没有就此离开黄鹤矶返回云笈峰,而是施展障眼法,让他和裴钱的身形面容都看不真切,然后带着裴钱去了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处仙府。

  在还没有离开叶芸芸府邸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重新复上了面皮。

  此刻依旧是一位符箓美人开的门,陈平安先询问了一句此处是不是金顶观供奉芦鹰的下榻之处。

  这话其实问得不合规矩,但符箓美人也没恼,只是笑着不说话,陈平安就自报名号和来历:“曹沫,姜氏供奉。”

  一听说对方是姜氏供奉,又有那头等斋戒牌悬佩在腰间,符箓美人便立即说她去通报,劳烦陈平安稍等片刻。

  玉芝岗淑仪楼制作符箓美人时用上了“阴宅”手段,符箓炼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栈,女鬼或魂魄寄居其中后,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无论姿容还是心智都与常人无异了。

  同时,淑仪楼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够冠绝一洲,还在于负责绘制符箓的两位丹青圣手各有绝技。

  其中一位能够在符纸上绘画出女子的一份独到神韵,使得淑仪楼符箓美人人人各异,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绝不死板。

  另外一位则能够增添点睛之笔,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书的善本、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势不可当,而且手段暴虐,最终玉芝岗毁弃,淑仪楼倒塌,两位身为山上道侣的丹青圣手便烧尽符箓,自毁金丹殉情。

  在门口等人的时候,陈平安以心声问裴钱:“想什么呢?”

  裴钱说道:“比起收人情,好像送人情更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江湖没白走。”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来找这个芦鹰,是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亲眼亲耳确定一下金顶观的门风。”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

  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师父这是干吗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到底是有意显摆还是故意露怯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尤其马麟士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虽说将来跻身上五境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

  多少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白龙洞一个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名头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

  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这些人大体上都能让他称心如意,比如吴殳的嫡传弟子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那边不消停。

  倒也好,让他芦鹰的露面机会更多。

  先前在大泉蜃景城,马麟士那个小惹祸精就招惹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

  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

  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不然这会儿也不会这么有耐心,愿意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二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二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敢仗着境界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

  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却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来自三山福地万瑶宗的一对父女,仙人境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桐叶洲的本土修士还真没几个能入芦鹰的法眼。

  因此,面对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有分量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

  不承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

  芦鹰毫不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便立即再起一道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微微有了些笑意,好像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他便是恼火又如何,蹦跶个什么?

  曹沫甩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

  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当当。

  他这样想着,便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见状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地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嘀咕一句:“这些个天杀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的那句嘀咕。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若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那个芦鹰,最后显得不太自然,不是脸色、眼神,而是心境与气象。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着回到房间,待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瞬间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为金丹境,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

  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

  再者,芦鹰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一桩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

  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次这么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场滔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陈隐,陈平安。

  当时看邵渊然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

  最终双方一番钩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

  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之所以能够得以保全,是因为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

  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比让芦鹰发誓保密更管用了,那句话就是:“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他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

  是不是这里边……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

  他道心不稳,只觉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面前,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

  一个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子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

  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呀?”

  芦鹰甚至不敢动作过大,只稍稍摇头,像是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开山老祖般,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叶芸芸通风报信。

  到时候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

  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

  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

  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

  一份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

  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用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

  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二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

  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

  尤其是与师父重逢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就更觉得长大没什么好的了。

  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时,她就又觉得练拳很好了,而自己吃苦还不够多,境界还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来,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把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了。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有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她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换芦鹰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玉璞境,也如纸糊竹篾一般,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栗暴。长命那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处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斐然,最好杜含灵也如此认为,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在那符箓美人身上遥遥施展了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送到大门口。

  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姿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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