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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第239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谢松花没有着急御剑返回投蜺城,而是带着裴钱徒步南下。

  一座边境小城,就算再藏龙卧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剑仙的飞剑。

  她那两位嫡传弟子,虽然尚未跻身中五境,却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哪怕小有意外,谢松花的飞剑也能转瞬即至。

  何况在进入投蜺城之前,谢松花带着朝暮和举形,先去游历了雨工国北岳山头,那位北岳山君自会小心照看两个孩子。

  若是在辖境之内,让一位剑仙的嫡传出现任何纰漏,尤其是还是谢松花的弟子,耽误了他们的大道修行,一小国山君自认担待不起,兴许还要连累整个雨工国被谢剑仙记住。

  因为谢松花的脾气,在皑皑洲是公认的不太好。

  与裴钱一番闲聊过后,谢松花感慨不已,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看出裴钱的武学深浅。

  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

  这是怎么个凤毛麟角?搁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已经是元婴剑修了。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谢松花都要怀疑裴钱的身份了。

  可谢松花更多的还是欣慰,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谋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花就是会瞧着亲切。

  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花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

  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花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可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工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虽不太容易,但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花点点头,道:“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

  不过谢松花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把小姑娘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不小的冲突。

  谢松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更好。

  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花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以女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关键是谢松花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

  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剑仙,也就那么回事。

  毕竟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花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随即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花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花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刘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花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花?”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龇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的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让我不至于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花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坯子,都是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

  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捏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先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见后者收下礼物,自己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

  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

  朝暮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

  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而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且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花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花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辛苦。

  谢松花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

  绝不可能!

  她谢松花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不过,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花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他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花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

  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之时,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子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

  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

  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寂寂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

  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就足够让人咋舌不已。

  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

  刘材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

  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百年后的刘材。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她一眼,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

  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

  至于胆子,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

  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朝暮却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明明在抄着书,却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栗暴的时候,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渎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都过于寒酸小气了。

  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但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

  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吏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求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道:“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里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道:“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花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满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曾在山崖书院求学多年。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陈平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地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便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过去,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只说暂时顾不上这边,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就意识到了这本书暗藏的玄机,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

  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他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

  重新反复阅读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而且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在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

  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

  对面悬崖高处,离真和流白今天一起来到龙君身侧。

  离真笑问道:“最近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怎的如此消停了,是不是应了浩然天下那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出声?”

  龙君瞥了眼他,懒得言语。

  你小子倒是喜欢出声。流白微微一笑,显然理解了龙君前辈的那个眼神。

  离真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若是那本游记上边没写错,今儿是个好日子?”

  陈平安抬起头,下一刻就现身在城头之上。

  离真嬉笑道:“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如今隐官在几座天下都很出名了,再一个好消息,则是咱们甲子帐那边,对隐官大人越发重视了,要彻底关门打狗了。下次见面,麻烦隐官大人不要摇尾乞怜啊。”

  龙君斜眼离真,说道:“提醒一句。”

  陈平安微笑道:“马上玉璞。”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

  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

  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修,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

  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在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和玉圭宗在内的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并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东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

  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

  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

  因此无须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就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

  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

  只要速速集结兵力,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东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

  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岗,那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

  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

  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皇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他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只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

  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而是落在了斐然身边,正是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和甲申帐剑仙坯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

  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撚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道:“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豆蔻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豆蔻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道:“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豆蔻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豆蔻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可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似一团糨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道:“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笑道:“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东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拈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姚岭之坐在一旁英气勃勃,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坯会做出什么事情。

  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

  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他跨过门槛转头露出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自己偷偷跑了,关键是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

  姚岭之入宫后,她曾有次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花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却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要不是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定然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姚近之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

  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武夫九境,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分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在扶摇洲山水窟送出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道:“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在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

  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拣拣,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

  柳岁余身为一位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花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道:“姓陈,东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枚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枚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后来的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道:“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柳岁余跟着师父望去,道:“好像是那剑仙谢松花。除了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

  沛阿香点点头道:“纯粹武夫,年纪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样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皱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是那远游境?怎么可能?!”

  柳岁余眼力稍逊一筹,要比沛阿香晚些发现蛛丝马迹。

  那谢松花御剑远游,只是照顾两个弟子,但是那个年轻女子武夫,竟然无须谢松花帮忙御风。

  一行人落在雷公庙外的冷清广场上。

  女剑仙开门见山道:“谢松花。”

  沛阿香没理睬。等你谢松花跻身了仙人境,才能靠个名字就可以吓唬人。

  柳岁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个武痴,能够与一位剑仙,各自问拳问剑,多痛快!

  谢松花瞥了眼在皑皑洲大名鼎鼎的柳岁余,笑道:“说正事之前,你们先聊。”

  裴钱抱拳道:“晚辈裴钱,想要与沛前辈请教拳法。”

  沛阿香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没空。”

  裴钱挠挠头,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礼,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这位沛阿香前辈不愿指点拳法,作为武学路上的晚辈,裴钱只能作罢。

  武夫问拳,不是找死。

  柳嬷嬷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柳嬷嬷看了眼自家少爷。

  举形和朝暮两个剑仙坯子,面面相觑,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帮裴姐姐捧书,一个帮拿竹杖。

  沛阿香终于来了些兴致:“小姑娘得了几次最强,跻身的远游境?”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有五次。”

  刘幽州张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别“只有”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什么?

  刘幽州想要认识这样的江湖朋友!

  可以嫌钱多,却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岁余揉了揉眉心。沛阿香神色凝重起来。

  柳岁余好奇问道:“你是在哪两个境界出了岔子?”

  裴钱摇摇头,闭口不言。

  柳岁余笑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压境在远游境,答应与你切磋拳法。”

  裴钱想了想,道:“前辈能不能不压境?”

  我是与你问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压境做什么?

  柳岁余走下台阶,道:“好吧,我不压境就是。”

  裴钱点点头,将行山杖交给朝暮,再摘下竹箱,举形立即双手接过小竹箱。

  朝暮握拳轻轻挥动,压低嗓音说道:“裴姐姐,小心。”

  裴钱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等会儿离着我远些。”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御风去往高空。

  刘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台阶上,脑袋歪斜,望向那个姑娘,轻声问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还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说道:“你去问那姑娘啊。”

  刘幽州白眼道:“我遇见了好看的姑娘,一直不太敢说话的。”

  柳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那个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岁余摘下狐裘,随手丢在身后台阶上。

  她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马湖府雷神庙一脉,武夫柳岁余。”

  裴钱一脚踏出,身形微微下沉,双手握拳,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落魄山一脉,开山弟子裴钱。与柳前辈问拳!”

  正阳山祖师堂。

  除了两位赶赴老龙城的老祖师,陶家老祖在内的老剑仙们今天齐聚一堂,有诸多事务需要老祖们一同决断。

  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哪怕是元婴剑修,给人敬称一声剑仙,兴许都会不太自在,可是在东宝瓶洲,没有这样的风俗。

  每一位金丹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

  一个姿容平平的妇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红绳,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她管着正阳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在正阳山上一直是个跑腿的,空有辈分,因为不是剑修,又经常外出,所以远远没有那些剑仙老祖来得让人敬畏。

  尤其是在这正阳山祖师堂内,在那些剑仙老祖师眼中,这是个精明却不够聪明的女子。

  苏稼最初曾是她带上山门的弟子,结果却被转送给了别峰山头,作为交换,她得了件法宝,苏稼后来被收为祖师堂嫡传,事实证明,那笔买卖是她做亏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凭子贵,山上也有许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样可以师凭徒贵。

  当然,最后苏稼的下场不太好,在风雪庙神仙台,输给了风雷园现任园主黄河,剑心崩碎,连剑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过正阳山祖师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养剑葫,而未将苏稼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但是取消了她的嫡传身份。

  众人需决议的第一件事,是商议那几位嫡传候补人选,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的名字正式载入祖师堂谱牒。

  正阳山是大骊钦定的“宗”字头候补,所以如今已经着手准备下宗选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旧朱荧王朝境内的。

  正阳山这些年从旧朱荧王朝,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年轻剑修,除此之外,还有个相当不俗的剑仙坯子,龙泉剑宗那边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在神秀山那边修行数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为嫡传。

  那少年到了正阳山后,破境极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结为道侣。

  这第一件事,其实是小事,没什么好争执的。

  第二件事,是商议正阳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拨在两位老祖师的带领下,已经赶赴老龙城。

  正阳山与藩王宋睦,一向关系不错,还要归功于陶紫当年游历骊珠洞天,与当时还叫宋集薪的少年,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这第二批,谁来负责护道,该派遣哪些弟子下山,都有大讲究。

  分量不够,容易让大骊宋氏恼火;分量太足,正阳山容易伤了元气。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显早有腹稿,给出了一番章程,众人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

  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事。

  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第四件事情,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商议与清风城许氏联姻一事。

  正阳山这边,是陶家老祖最宠溺的那个修道天才陶紫,清风城许氏那边则是城主嫡子,双方曾经一起游历骊珠洞天,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双方长辈都觉得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断的清风城许氏,后来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弥补了清风城与大骊王朝的裂缝。

  那手系红绳的妇人轻声问道:“陶丫头自己愿意吗?”

  陶家老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陶丫头确实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实也更多希冀着老龙城藩邸那边,能够有些暗示给正阳山。

  只是那个年轻藩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将陶紫当作了妹妹。

  陶家老祖给了那妇人一个眼神,妇人心领神会,说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先让陶丫头去老龙城那边,见一见师兄妹们?”

  正阳山山主只是抚须,并无言语,沉默片刻,似乎听到了一个心声言语,才点头道:“可以。”

  做出这个决断后,山主神色肃穆起来,加重语气道:“问剑风雷园一事,今天我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正阳山明面上只有两位元婴剑修,一位是正阳山的山主,一位则是陶家老祖。

  还有一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闭关多年,即将出关。

  此外还有三位金丹剑修祖师。

  正阳山,其实一直缺一位上五境剑仙,所以才会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

  如今李抟景已死,那么约战新任园主黄河一事,就是当务之急。

  那个黄河资质实在太好,正阳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养虎为患。

  加上黄河太过锋芒毕露,如今已是元婴剑修,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李抟景,所以此事绝对不能再拖了。

  现在正阳山就得找一个合适人选,去问剑风雷园。

  可无论是与黄河同境的山主问剑风雷园,还是出关即玉璞的老祖师出剑,都不合适,都差了辈分,而且后者还高了个境界。

  问题在于正阳山嫡传弟子当中,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黄河问剑的,说不定连那刘灞桥出剑,就够正阳山剑修喝上一壶。

  供奉、客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旧朱荧王朝的天才剑修,昔年被誉为双璧之一,获得了旧朱荧王朝的不少剑道气运,可惜由他与黄河问剑,还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此人愿意成为正阳山祖师堂嫡传,但即便对方脑子进水,答应此事,正阳山也可能因此事惹来中岳山君晋青的心生芥蒂,所以选谁问剑一事,几乎成了整个正阳山剑仙老祖师们的共同心病。

  结果今天还是没能议论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恼火道:“实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脸皮不要,去问剑一个晚辈!”

  山主摇头道:“不妥。咱们最好能够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跻身上五境。

  对方要是问剑风雷园,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或是再有个意外,死在黄河剑下,那么自己这个山主就算是做到头了。

  当然,山主心知肚明,这位陶家老祖,就是摆个姿态给人看的,因为对方很清楚自己这位山主的处境。

  何况对方言语极有学问,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剑,是问剑晚辈,是舍了面皮的丢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这山主出剑,一样不妥。

  那妇人见大堂内气氛沉闷,说道:“兴许有法子让那位客卿成为祖师堂嫡传。”

  她对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怎么讲?成了咱们嫡传,问剑黄河,确定能赢?”

  妇人摇头道:“很难。元白虽然也是元婴剑修,但是比起黄河,还是差了些,元白唯一的依仗,是他那飞剑擅长以伤换伤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师扯了扯嘴角,这婆姨是诚心讨骂吗?

  妇人立即小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机会让黄河坐实了李抟景第二,比如身份,还有……境界!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正阳山便可能输了这场万众瞩目的问剑。”

  此语一出,祖师堂半数剑仙老祖师依旧不闻不问,这拨老人,一向不爱理会这些正阳山事务,痴心练剑。

  但是其余半数,往往是身居要职的存在,个个以心声迅速交流起来。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为咱们祖师堂嫡传后,明天就要跟黄河拼命,然后说不定就没后天了,搁谁愿意?”

  妇人欲言又止。

  山主皱眉道:“有话直说。”

  妇人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元白之所以愿意成为我们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尽量护着那拨旧朱荧出身的剑修坯子,若是我们正阳山答应此人,每甲子都会额外给旧朱荧人氏一个嫡传名额,再保证这位嫡传将来一定能够跻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为期限,之后双方契约作废。如此一来,元白很难拒绝,说不得还要感激我们。”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点头笑道:“既能光明正大问剑风雷园,又能护住故国晚辈,元白确实应该感谢我们,感谢我给他一个问心无愧的死得其所,风光落幕。”

  有一位老剑修突然起身,默默离开祖师堂。随后又有数位老人跟着告辞离去。

  正阳山山主对此见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懒得多看一眼。

  一帮冥顽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欢练剑,不屑耍手段吗?

  你们倒是有本事练出个玉璞境啊。

  可惜一帮废物,连个元婴都不是。

  正阳山靠你们,能成为“宗”字头仙家,能有下宗,能力压龙泉剑宗?

  靠你们这些练剑数百年都没机会出剑的老废物,正阳山就能成为东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妇人惴惴不安。她大概当下在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妇人,难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你去说服元白成为祖师堂嫡传,事成之后,我们立即放出话去,元白要问剑风雷园黄河。”

  妇人轻轻点头。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这个妇人就有些顺眼了。

  整座正阳山,只有他知晓一桩内幕,苏稼当年被祖师堂赐下的那枚紫金养剑葫,曾是这妇人寻见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为她换来了祖师堂一把座椅。

  此事还是早年自己恩师泄露的,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一定不要外传。

  在恩师兵解之后,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这山主一人了。

  山主说道:“最后一件事,说一说那个刘羡阳。”

  说到这里,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颇有怨气。

  早年陶丫头和护山供奉一起游历骊珠洞天,不承想既没能取回那部剑经,又没能斩草除根,连一个当窑工的乡野少年都没解决干净,结果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隐患。

  虽说当时因为李抟景还在世,而那刘羡阳的本命瓷,据说一路辗转到了风雷园手中,所以那只搬山猿有些顾忌,出于为正阳山考虑,不宜与当时的风雷园彻底撕破脸皮。

  可如今想来,还是让山主觉得头疼不已,万事最恨一个“早知道”!

  陶家老祖转过头,下巴抬起,点了点那妇人,然后与山主说道:“按照她的情报,刘羡阳如今是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由于刘氏祖辈曾是醇儒陈氏先祖坟地的守墓人,后来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十年,如今刘羡阳是什么境界了?与风雷园私底下有无接触?”

  妇人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浏览起来。

  山主神色自若,对此不以为意。

  陶家老祖皱眉道:“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既然能够成为阮邛弟子,他如今是什么境界?是不是剑修,飞剑本命神通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期间,可有什么人脉?这些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将那纸张推到山主那边,山主看完之后,道:“照着情报来看,这刘羡阳少年时就是个藏不住话的,还爱出风头,返回家乡之后就没有跟人谈及求学经历?”

  妇人摇头道:“性情变化很大,虽然喜欢每天闲逛,但与街坊邻里言语,只聊些家乡故人故事,从不提及醇儒陈氏。甚至整个槐黄县城,除了曹督造在内的几人,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成了龙泉剑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龙泉剑宗人数太少,阮邛的嫡传弟子,更是屈指可数,不宜刺探消息,免得与阮邛关系交恶。阮邛这种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骊首席供奉,又有风雪庙当靠山,据说与那魏剑仙关系不错,还是与我们大道相争的剑宗,我们暂时好像不宜过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说了几句颇有见识的正经话。”

  山主没来由感慨道:“若是有个魏晋,我正阳山何愁未来,我就算给魏晋让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晋先后两次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当之无愧的东宝瓶洲剑仙第一人。

  妇人置若罔闻。

  山主问道:“刘羡阳的本命瓷,确定在那风雷园手中?”

  妇人点点头:“应该无误。”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这些吃不得半点亏的年轻人,最记仇。万一以龙泉剑宗的嫡传身份,与我们问剑,到时候正阳山该对他如何处置,是打死还是不打死?怎么看都是个麻烦。万一再与那风雷园勾连起来,使得风雷园与龙泉剑宗一起针对我们正阳山,哪怕问题不大,终究不美。”

  妇人试探性说道:“我有个想法,山主听听看。”

  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露出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有一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将她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他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的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仅如此,还要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反正正阳山不会亏待她。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道:“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主人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后来硬生生靠神仙钱砸成了上等福地。

  天井福地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花”的盛况。

  每年开春,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便身穿七彩法袍,抛撒雪花钱。

  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只可惜天井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不过,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

  传闻其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皑皑洲财神爷便觉得此事可行,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仿佛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花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元白转头看着流彩,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流彩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面有为难神色,以心声言语,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道:“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撚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也不用多事,保证流彩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流彩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和。

  前一份邸报是关于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列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又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原来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两人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道:“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道:“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花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东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他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背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他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

  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花,先后花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的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

  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

  纯青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出身于一个藩属小国,那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

  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

  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

  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小说,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竟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有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他们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还是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东宝瓶洲修士,除了备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二人。浩然天下最小的东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花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这种事情,在所不辞,理所应当,更是灵光乍现道:“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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