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进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占据最大份额,有千余人之多,此外玄都观、岁除宫、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门派,两百到三百位道人不等。
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数依次递减。
可不管出身什么门派,大多都属于青冥天下的正统道官,因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
此外还有三千佛门子弟。
以及疯狂进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难民,开门两年,就已经近千万之多。
元婴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夫俗子,鱼龙混杂,经历过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众生百态一览无余。
他们分别来自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不过扶摇洲和桐叶洲人数极为悬殊,扶摇洲不过是东部沿海地带的迁徙而已,桐叶洲却是举洲逃难。
两位大剑仙负责开辟出两道大门:以剑开门者,剑气长城老剑仙,齐廷济;文圣一脉,左右。
这两位剑仙,除了负责开门,还要守住大门,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东,白玉京道士已经合力打造出一大片云海,紫气浩荡,降下一场场雨露甘霖,润泽大地。
云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云海的山头,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争抢之地。
有些山头,离地不远,有些山头,空有高度,依旧无法高过云海,灵气、运数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楼、各自师门大同小异的授意,尽量拣选相邻的五座山头,篆刻五岳真形图,分别以法宝压胜山头,聚拢灵气。
每当五岳生成,就是一个大王朝或是藩属小国的雏形,此外还有妙用,浩浩荡荡的天地灵气被“拘押”至山岳山头附近,五岳地界内众多隐匿踪迹的天材地宝,往往就会藏掖不住宝光异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着蛛丝马迹,就可以立即将其搜罗,有点类似涸泽而渔的手段,事实上却不损灵气半点,反而还能将零散气数凝为一股股气运,萦绕五岳,或者驱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稳固起来,作为未来山水神灵的府邸选址。
但是玄都观的剑仙一脉,最是让白玉京道人恼火,只占据几座灵气尚可的山头,便开始专门来拆台,做那明摆着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每次只等白玉京道士辛苦篆刻好四幅五岳真形图,玄都观道士这才偷偷画上一幅自家道观的剑仙指路图,五岳图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废了,等临了再去另外选址某座新山岳,何其不易,损失之大,不可估量。
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失心疯手段,使得岁除宫在内几大顶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纷纷缔结契约,大致圈出各自地盘,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冲突,一切只为赶在白玉京之前,尽可能多地将那些拥有洞天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速速收入囊中。
总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长远谋划,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
三千僧人位于西方。
扶摇洲逃难之人,涌入北方。
桐叶洲流徙难民,涌入南方。
剑气长城剑修占据的那座城池,居中。
宁姚是独自御剑先去的东方,遥遥见到那片道意盎然的紫色云海后,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但是咫尺物当中,又多出了两颗古怪头颅。
只是厮杀却远远不止两场。这当然意味着至今暂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凶险极大。
天门那边,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搓着嘴唇,笑眯眯道:“孙道长,如此伤和气,不太合适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难跟师兄交代啊。差不多就可以了。我那师兄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火来,喜欢不管不顾。到时候他要去玄都观,我可劝不住。”
小师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斜背着那只斗量养剑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陆沉跟孙道人相互挠脸。
孙道长愧疚道:“贫道这些徒孙,个个不遵祖师法旨,跟脱缰野马似的,年轻人火气还大,做事情没个分寸,贫道又有什么办法?要么贫道坏了规矩,去帮你劝劝,当个和事佬?”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小道童,只觉得这孙道长真是会睁眼说瞎话,自己得好好学一学,以后再遇到那个老秀才,谁骂谁都不知道呢。
孙道长又笑道:“不过陆道友得事先与儒家圣人打好招呼,总不能让贫道坏了不出大门百丈的规矩,毕竟是礼圣亲自与咱们双方订立的规矩,贫道对礼圣还是很敬重的。陆道友你不一样,不仅胆儿肥,还有那么个好师父当天大的靠山,可贫道就不巧了,玄都观开山老祖早走了,贫道就是最能打的,再要与人打架输了,找谁哭诉去?”
陆沉无奈道:“小道与那礼圣不太对付,孙道长会不清楚?”
孙道长哈哈笑道:“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皱紧眉头。
再这么被玄都观搅和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师兄那桩通过第五座天下凑足五百灵官的谋划,极有可能要比预期推后数百年之久。
陆沉抬手摩挲着那顶莲花道冠,笑着安慰这个双脚在地、心却忧天的可爱小师弟:“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结果,都是万千大道之显化。顺其自然,旁观便是。”
陆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冲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说上一说,以后回了白玉京或是莲花小洞天,与师兄和师父都能敷衍过去。
可在小师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的事,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绝对不好。
陆沉蹦跳了两下,使劲眺望南方,道:“小牛鼻子,你该办正事了。我可以帮你将那枚铁环和养剑葫,一并交给儒家圣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陆掌教,你说话给小道爷客气点!”
这个观道观的烧火小道童,在陆沉这一直比较守规矩。
他自己其实是半点不怕陆沉的,但是师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自己交代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与陆沉结仇。
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搁放在这第五座天下某处,那处地盘如今暂时尚未有人迹。
桐叶洲有一座雄镇楼,是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名为镇妖楼,与那镇白泽差不多的意思,读书人做点表面文章罢了。
老观主并未去动镇妖楼的根本,但是没有那枚属于老道人的铁环作为大阵枢纽,这楼就意义不大。
所以这其中,可以多出一笔功德买卖来,若是再加上斗量养剑葫,就是两笔。
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测,师父若是不小心与道祖论道,吵输了,好歹还能凭借这两桩功德,让礼圣老爷帮忙说情,师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脸色。
至于师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最后到底会怎么做,小道童无所谓,反正他已经习惯了与师父相依为命。
而陆沉叫他小牛鼻子,就是骂人,还一骂骂俩,连他那位上了岁数的师父一并骂了。当徒弟的当然不能忍!
陆沉说道:“小牛鼻子,老观主好不容易为你攒下点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着点。”
小道童疑惑道:“怎么讲?”烧火道童一向以观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却从不将小家伙视为什么嫡传,这也是人生无奈事。
陆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将桐叶伞赠送给陈平安,是算准了陈平安的心路脉络,一定会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边结茅修行,修道观人问心,然后遇上无数对错是非难明的琐碎困局,事如鹅毛,堆积成山,搬迁起来,可比搬运同等重量的山石要难多了,到最后陈平安就发现,修道一事,原来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顾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简,由万变一。那时候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是陈平安,因为与老观主成了同道中人,离儒家道路便远了些。你如今随身携带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观主在提醒我,对你要忍着点、让着点。”
小道童点了点头,恍然道:“有点道理。”
孙道长笑道:“一个敢瞎说,一个敢装懂,你们俩倒是绝配。”
陆沉不以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边袖子,里边有张梧桐叶,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带走了一座。
一个被观主丢入福地的年轻道士,失去记忆,然后与南苑国京城一位官宦人家的游学少年,在北晋国相逢,少年当时身边还跟着一只小白猿。
陆抬占据其一。
松籁国俞真意,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
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观主师父带去了莲花小洞天。
那个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天大谶语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气运傍身的了。
小道童都要羡慕几分。
小道童犹豫了半天,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枚铁环,交给为人、做事、言语、修行都不太正经的陆沉。
要知道这个陆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离经叛道”第一,连那至圣先师都被陆沉在自己书中假借寓言骂过。
小道童跟老秀才关系是不错,可跟文庙半点不熟,所以不太愿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圣人打交道。
而且听陆沉说,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极大,独自远游要小心被那些古怪当作果腹的口粮。
陆沉手握铁环,双膝微蹲,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后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踩地,一脚翘起,身体前倾,将那铁环使劲丢掷出去,铁环化作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圣人坐镇的天幕处。
小道童伸长脖子,提醒道:“可别丢歪了,害得儒家圣人一通好找。”
孙道长笑呵呵道:“不是应该担心此物砸得儒家圣人一头包吗?读书人最要脸面,到时候文庙追责下来,虽是陆沉丢的铁环,但铁环却是你的,所以你跟陆道友各占一半过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带着那座福地跑哪里去?”
小道童尴尬干笑道:“不至于不至于。”眼却使劲瞪着陆沉。
陆沉点头道:“心稳手准,指哪去哪,绝无半点出纰漏的可能。”
孙道长点头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来越心虚,看了眼帮自己做事的陆沉,再看了眼帮自己说话的孙道长,有些吃不准。
孙道长摇摇头。
这个烧火道童真是个小傻子。
铁环掠空远去,一去千万里之遥,光是那条路线上的遗留气息涟漪,就足够让陆沉更加精准地推衍山河万物了。
这让孙道长很是怀念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那个陈道友,那才是个真正愿意动脑子多想事情的,也确实当得起东海老观主的那份长远算计。
遥想当年,山上相逢,双方各自以诚待人,患难之交,关系莫逆,所以才能够好聚好散。
“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此时孙道长抚须而笑,这般脑子灵光的年轻人,还是很讨喜的嘛。
就是所过之路,太过寸草不生了些。
好在离别之际,最后一句心诚的“道长道长”,就都补救回来了。
一直沉默的山青突然问道:“小师兄,我想要独自远游,可以吗?”
陆沉一拍额头,苦笑道:“同辈师兄弟,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不在青冥天下,你就走不出百丈之地了?”
孙道长抚须而笑道:“陆道友,可喜可贺啊,找了个好师弟。”
山青朝小师兄和孙道长打了个稽首,然后转身一步跨出百丈外,御风之际,便已经破境跻身玉璞境。
几乎同时,西方一位佛子亦是破境。
陆沉点点头,抖了抖手腕,道:“还好还好,差点没忍住。”
孙道长微笑道:“陆道友何苦为难自己,下次与贫道说一声便是,一巴掌的事情,谁打不是打。”
小道童忧心忡忡问道:“陆掌教,你怎知我以后要将斗量葫芦暂借文庙?师父亲自施展了障眼法,你又不知桐叶洲之事……”
陆沉笑道:“身居高位,每天无事,可不就是只能胡思乱想,猜东猜西,想南想北。”
小道童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巨大金黄葫芦。
陆沉说道:“这枚斗量,经老观主、你、此地圣贤、中土文庙、东宝瓶洲绣虎、杨老头一路辗转,最终是要送到一个姓李的姑娘手上的。”
小道童皱眉道:“又是陆掌教瞎猜的?”
有些舍不得这场离别,哪怕这枚斗量葫芦最后肯定会还回来。
陆沉笑道:“有没有想过,七枚养剑葫,最早出自谁手?”
一根藤蔓,结出七枚养剑葫,归根结底,就是浩然天下的某个一。七条脉络流转,合二为一。
道祖闲来以此观道,与那坐看一池莲花的花开花落,水滴落何处,是同理。
道祖虽道法通天,却又不会真如何,文庙自然没有理由打断这些扎根浩然天下的脉络。
小道童说道:“当然,然后?”
孙道长微笑道:“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这可就是一骂骂四个了。
陆沉无奈道:“孙道长,我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孙道长疑惑道:“说啥?贫道老糊涂了,耳朵也不太灵光。”
陆沉一笑置之,反正师父自己都不在意,当徒弟的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只剩下个脑子一团糨糊的小道童,他只知道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结果之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枚养剑葫。
倒悬山春幡斋,剑仙邵云岩那棵“得天独厚孕育而出”的葫芦藤,自然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小道童背后这只金黄大葫芦,作为天地间最珍稀的七枚养剑葫之一,名为“斗量”,装了无数的东海之水,传闻整个东海水面都下降了数尺。
只是观主师父没让他养剑,转而用来捕蛟、养蛟,尤其是飞升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也悄悄做成了件大事。
当初李柳和顾璨在海上歇龙石重逢,上边竟然没有一条蛟龙之属布雨休歇,便是此理,因为桐叶洲两边的海中水蛟,几乎都被老道人捕捉殆尽,其他海域的水蛟,也多有主动进入“斗量”之中。
而位于倒悬山和雨龙宗之间的那条蛟龙沟,疲蛟无需中途停靠歇龙石。
儒家圣人当初没有阻拦此事,当然有文庙自己的考量。
此外,六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养剑数量最多的那枚,名为“牛毛”。
虽然名字不佳,但是品秩和威势都很吓人,也最能帮助主人挣取山上剑修、剑仙的人情。
本命飞剑坯子成形最快的养剑葫,名为“终南山路”。资质越好的剑修,本命飞剑越多,一旦拥有此枚养剑葫,最是相得益彰。
温养出来的飞剑最坚韧的养剑葫,名字也怪,就一个字,“三”。
最锋芒无敌、剑修一剑破万法、葫芦中剑又可破万剑的养剑葫,名为“心事”,心想事成的心事。
飞剑最小最细微、出剑最快、可以炼化到真正无形、无视光阴长河的养剑葫,名为“立即”。
而最能够反哺主人体魄,适宜装酒,修士饮酒就是在汲取剑气,并且毫无隐患的养剑葫,名为“美酒”。寓意人间美好事,饮醇酒第一。
总计七枚养剑葫,不知为何都遗留在了浩然天下。
小小东宝瓶洲,洪福齐天,拥有两枚,正阳山那枚紫金养剑葫“牛毛”,曾经给了一位被师门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苏稼。
那当然不是正阳山的祖传之物,正阳山还没有那样的底蕴,只是半路而得。
风雪庙也有一枚雪白养剑葫。被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的魏晋早早得到。小道童猜测正是那枚“美酒”。
此外,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的大弟子,获得一枚“三”。
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获得了那枚“终南山路”。
但是“心事”和“立即”,这两枚最适宜剑修捉对厮杀、最具攻伐的养剑葫,却一直不知所踪。
小道童想要找回场子,于是嬉皮笑脸道:“陆掌教,要不要见见某位陆氏子孙?”
陆沉见陆抬,让人想一想就有趣。
陆沉笑道:“一个在倒悬山都没办法点燃三清香火的孩子,就不用见了吧。”
孙道长举目远眺,啧啧称奇,好一个山青,还是有点意思的。
嘴上说远游,竟是直奔一处玄都观新占的山头,看架势,是要杀绝元婴之下的所有玄都观一脉道人?
陆沉哎哟一声,跺脚道:“不像话不像话,真不怕小师兄给孙道长打死吗?”
孙道长点头道:“赶狗入穷巷,是要狗急跳墙的。”
孙道长自己都这么说了,那陆沉就无话可说了。
孙道长随即嗤笑一声,道:“理是这么个理,可真有那么好杀?身上宝物茫茫多,战力修为加一境,又如何?贫道的玄都观剑仙一脉,比不得白玉京老小仙人们富贵钱多,可这打架嘛,还是有点本事的。”
西方一位少年僧人,几乎与山青同时破境。
玄都观一位年轻姿容的背剑女冠,稍慢一些破境。仗剑迎敌山青,有一战之力,虽说肯定难以获胜,但是拖住山青片刻就行。
玄都观修道之人,下山行事,要么和和气气任人打骂,不轻易与人打架,要么直接动手,而且一定往死里打。
此外玄都观道士还……最喜欢喊同门喊朋友,一起围殴敌手。
所以玄都观的下五境道士,往往都是见过天大场面的。
当然,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别如此光明正大行事了,按照老祖师的说法,就是传出去不好听。
至于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私底下如何,孙道长常年在外游历,看不见听不见,当然管不着。
“贫道收弟子,弟子收徒孙,只管传授道法、剑术,以后下山游历,给玄都观长脸还是丢脸,你们自己看着办。”
事实上,孙怀中一向小事不管,因此有句口头禅:“贫道修道有成,所以心平气和。”
老观主只管大事,所以又有口头禅:“贫道此生习剑勤勉,是为了跟傻子讲理吗?”
陆沉其实在第五座天下新开两道大门后,就经常掐指心算。
孙道长问道:“就那么挂念浩然天下?”
陆沉微笑道:“在骊珠洞天摆了多年算卦摊子,难免牵挂几分。”
孙道长抖了抖袖子,抬手后掐指如飞,咦了一声,说道:“又巧了。不承想陆道友远游他乡没几年,因果却如此之深。更没有想到咱俩各走各路,从无碰头,竟然还有那么点因果交集。不过贫道是善缘,陆道友却是恶果,贫道替你揪心啊。”
陆沉附和道:“是揪心啊。”
毕竟曹慈如今才山巅境。
当年陆沉重返故乡天下,在那小镇摆摊子给人算命,可惜他身边只有一只勘验文运的文雀,若是再有一只武雀,齐静春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
陆沉抖了抖袖子,不再掐指推衍演化。
孙道长还在袖中掐指,笑道:“陆道友这就撑不住了?”
陆沉没好气道:“观主少在那边装模作样。”
孙道长大笑着抬手抖袖,哪怕做做样子,也算赢了你陆沉一场。
返回玄都观,就与嫡传弟子聊一聊,还要“叮嘱”他们,这种小事就莫要与徒孙们念叨了。
陆沉感慨道:“这座天下开了门,五座天下一气贯通了。”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和莲花天下,都与这座天下以大门打通,而蛮荒天下又与浩然天下开门相通。
孙道长收敛笑意,点头道:“算一最难。”
两两沉默。外加一个听了道法等于白听的烧火道童。
陆沉随口说道:“可惜无法去见一见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侣,真是不小的憾事。”
“撑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个道侣。”孙道长叹息道,“世人只是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痴情且心狠。外人都没办法讲对错。”
岁除宫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修道巨擘,宫主吴霜降,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将一个二流门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在他站稳脚跟后,才有守岁人在内的一大拨天之骄子纷纷崛起。
而吴霜降本人,曾经位于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虽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还是有点能耐的。
此人明明能够打破飞升境瓶颈,却依旧闭关不出。
因为吴霜降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所以在数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对这种山巅内幕最有兴趣,好奇问道:“那个吴霜降,若是敞开了打,放开手脚,术法尽出,打得过你们两位吗?”
陆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为了不打架吗?”
孙道长点头笑道:“不该只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剑仙道脉,两帮人这会儿在干吗?
陆沉踮起脚尖看这方天地的气运流转,没来由说道:“第一无悬念了?”
孙道长说道:“你应该庆幸不是陈道友来到此地,不然将来一场问剑,两座天地相撞都是有可能的。”
陆沉笑道:“错了,他要是来了这里,只会越来越束手束脚,大道止步矣。”
孙道长抚须点头:“倒也是。”
小道童小声嘀咕道:“你们俩能不能聊点我听得懂的。”
陆沉说道:“难。”
孙道长说道:“极难。”
在这座天下的中央地带,坐镇天幕的两位儒家圣人,一位来自礼圣一脉的礼记学宫,一位来自亚圣一脉的河上书院,皆是文庙陪祀圣贤。
一人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册,一人盯着东西大门,以防上五境修士潜入此地,不准南北两门闯入元婴修士。
两位圣人各自带有一位本脉弟子,皆是学宫书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悬佩有一把长剑“浩然气”,是早年游历剑气长城,朋友赠送的。
两位君子,因为圣人的关系,能够坐观山河,遍览天下,奇人趣事颇多。
例如三千道人当中,一个身为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门,领头之人是元婴境界,名叫南山。
作为死对头的采收山,则同样有一位元婴修士,女子名为悠然。
这对男女,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
在这之外,两位君子也知晓了许多关于青冥天下的事情,以往圣贤书上可不记载这些。
浩然天下有十种散修,缝衣人、南海独骑郎在内,被定义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歪门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种修士不受待见,分别是那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
还不至于沦为过街老鼠,但是绝对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此次三千道人进入崭新天地,除了大宗门的份额之外,还有数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泽野修,因缘际会之下,福缘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颁发天下的一枚通关玉牌。
而剑修那座城池内外,在宁姚跻身玉璞境之后,哪怕宁姚刻意远离城池,独自远游,仍是使得那些剑气长城的元婴剑修,包括齐狩在内,被天地大道给稍稍压制了几分。
尤其是齐狩,作为最有希望在宁姚之后破境的元婴瓶颈修士,因为宁姚不但破境,并且在玉璞这一层境界上进展神速,就使得齐狩的破境反而要远远慢于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观女冠这些天之骄子。
天地初开,诸多大道显化,相对影响深刻,且显露明显。再往后,就会越来越模糊浅显。
不过以齐狩出类拔萃的资质,以及担任刑官一脉领袖的潜在馈赠,他肯定会成为头个十年内的第二拨玉璞境修士。
所谓的第一拨,其实就是宁姚一个。
此后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齐狩在内的第二拨,人数不会太多,至多十人。
之后在九十年内跻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拨。
桐叶洲和扶摇洲修士还是不会多,因为比起东西两道大门,南北两处进入第五座天下的两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元婴修士,都不会放元婴来到崭新天下。
而那一小撮元婴修士,之所以能够成为例外,自然是他们所在宗门功德和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认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剑修黄庭。
连她在内,无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师门强压着赶来此地,而他们师门自然是做好了师门覆灭人人战死、只凭一人为祖师堂续上一炷香火的准备。
当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关时分了。
在这之前,年号是选定为嘉春,还是用文庙建议的那个,就有一场不小的争执,最终选嘉春为年号,其实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来,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两种说法并用,老秀才用一个,文庙用一个,谁都不服谁。
当然用老秀才的说法是,白也兄弟难得不当哑巴,破天荒金口一开,说他觉得“嘉春”二字美极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自己一个破落秀才,不敢不从。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将老秀才和白也一起进入崭新天地之时,还是将剑气长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时定义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当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和文庙一帮人吵。
最后老秀才两场架都吵赢了,嘉春年号一事,白也先是仗剑开路,加上后来剑开天地的那桩造化功德,实在太大。
在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没闲着,可谓任劳任怨,做成了许多,比如底定山河。
所以文庙算是答应了老秀才,“咱们好歹卖白也一个面子”。
可其实傻子都心知肚明,白也哪里会在年号一事上指手画脚,还会拿剑架老秀才脖子上?
谁提剑架谁脖子上都难说吧。
而嘉春元年,之后最终放在城池落地的时辰,一样是争执不休的后定之事。
老秀才离开第五座天下没多久,便得意扬扬去了趟文庙,走路那叫一个鼻孔朝天,趾高气扬,两只大袖耍得飞起,原来老秀才从白泽那边偷来了那幅天下搜山图的祖宗画卷。
其实一开始,文庙还是希望嘉春元年定在老秀才和白也进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来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为那座城池换取一份大道气运庇护,再加上一幅搜山图,老秀才依旧自己不留,而是给了南婆娑洲,文庙那边才无话可说。
当时文庙关起门来,先是老秀才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和那拨中土书院山主,大吵一场。后来亚圣到了,甚至连礼圣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说,咱们读书人,不但得关起家里大门吵架,而且要再关书房门,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都是斯文宗主,可不能让晚辈们看笑话。
所以最终除了亚圣、礼圣和老秀才三人,都离开文庙大门,乖乖站在外边广场上等着消息。
反正到最后,两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数位书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圣人联袂走出那座文庙,原本老秀才与亚圣走在礼圣两侧,不承想老秀才一个行云流水的放缓脚步,挤开亚圣,大摇大摆居中而行,所幸礼圣微笑,亚圣不怪,就这样由着老秀才逾越规矩一回了。
但老秀才依旧是老秀才,没有恢复文圣身份,神像更不会重新搬入文庙,不会陪祀至圣先师。
最后人人散去。只有老秀才一人坐在台阶上,好像在与谁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
老秀才与人诉苦,从无愁容。何况老秀才这一天,诉苦不少,显摆更多。
一位被奉为至圣先师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者倒是想要离开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着袖子,没法走。他只得轻轻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侧身而坐,单手变双手扯住袖子,道:“再聊会儿,再聊会儿!这才聊到哪儿,我那关门弟子怎么去剑气长城找的媳妇,都还没聊到呢。老头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关门弟子,是我这一脉学问的集大成者,找媳妇一事,比之先生、师兄,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
老者无奈道:“白也那一剑,算是比较客气了。”
最南边那道大门之内,儒家设置有两道山水禁制,进了第五座天下,以及过了第二条界线,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宁姚御剑悬空,来到千里之外,远远望着那道屹立天地间的大门。
只要以剑劈开禁制,就可以跨过大门,去往桐叶洲,但是宁姚最终又改变主意,收剑入鞘,背剑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剑仙,打算找几个桐叶洲修士询问最新形势。
一拨十数人,御风远游,越来越远离大门,俱是龙门、金丹境修士。
从逃难路上的惊魂不定,到了这边之后,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所以一个个只觉得因祸得福,从此天高地阔,道理很简单,附近连元婴修士都没一个了!
而且此处天下,再无上五境!
三金丹,九龙门,杀个元婴难吗?
其实还真不简单,毕竟纸面实力皆是虚妄,真要被元婴先斩一两人,杀得人人胆寒怯战,再各个击破,最后是众人围杀一人,还是被一人追杀众人,还真不好说。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无元婴矣。
什么观海境洞府境,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为伍,那三十几个各自仙家山头、王朝豪阀的帮闲修士,正在大门口为他们聚拢势力。
这十二人,先前已经谈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门”,争人争地盘争大势争气运,争权势争天材地宝,什么都要争到自己手中!
在这之后,哪怕修行资质有限,那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砸破各自瓶颈便是,只要十二人当中有人率先跻身元婴境,一份铁打的千秋大业,就算彻底稳当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在地上行走的背剑女子。
所有人略有惊讶,她胆子这么大,敢独自游历?
他们再仔细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似乎品秩不俗的法袍的,有猜测那把长剑价值多少的,还有纯粹杀心暴起的,当然也有怕那万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
当然也有唯一一个女修,金丹境,在怜悯那个下场注定可怜的女子。
救她?
凭什么?
没那心情。
在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乱世,长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单独出门,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宁姚抬头望去,见他们没出手的意思,就继续前行。
十二个桐叶洲逃难修士,御风悬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后,那个金丹女修心中恼火,这帮大老爷们个个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个个就没点动静?
她微笑开口道:“我见那女子姿色尚可,你们别与我争抢啊,我身边如今缺个丫鬟,就她了。”
她这一开口,便立即有个眼神灼热的壮汉,伸手扶住她的纤细腰肢,嘿嘿笑道:“当丫鬟好,当通房丫鬟更好,哥哥这就帮你拿下那个撞大运的小娘们。玉颊妹子,说好了,赶紧找个黄道吉日,你我速速结为夫妻,说不得咱俩就是这座天下第一对道侣,万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额外福缘,岂不是好事成双……”
言语之间,汉子同时以心声与两位好友说道:“记得帮我压阵,除了你们,包括玉颊这个骚婆姨在内,我谁都信不过。”
汉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间披挂在身,这才御风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剑女子,笑道:“这位妹子,是咱们桐叶洲哪里人,不如结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这个理?”看似言语轻佻,其实汉子早已攥紧手中长刀。
宁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宁姚用的是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
在言语天赋一事上,确实还是陈平安比较好,他会说三洲雅言、各国官话和许多地方方言,会故意以轻描淡写的神色,用她听不懂的言语,说些话。
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会看他的眼睛。
汉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会说笑话……”
话音未落,那汉子从眉心处起始,从头到脚,莫名其妙就一分为二了。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体魄,竟是比一片薄纸都不如。
那个名叫玉颊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样被一条无形剑气拦腰斩断,一颗金丹被魂魄裹挟,滴溜溜旋转,刚要远遁,砰然炸碎。
宁姚瞥了眼天上。十位修士争先恐后,一个个恨不得自己笔直一线砸入大地,好第一个觐见那位女剑仙。
倒不是他们看出了对方是剑修,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着剑,就当是一位剑仙好了。
管她是本命飞剑惊人的金丹剑修,还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元婴剑修,都算剑仙!
反正杀他们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鸡崽儿。
宁姚突然懒得去问桐叶洲形势了,他曾经与她说过在桐叶洲的山水游历,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本书,其实也有写。
但是宁姚知道,没有来到这座天下的桐叶洲修士,才是应该来的。
所以宁姚转身就走,打算走上一段路程。来时路上,不远处有座山头,盛产一种奇异青竹,宁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转身之时,那汉子先前以心声言语的两个朋友,当场毙命。
当着一位玉璞境瓶颈剑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为是地窃窃私语,不够谨慎。
一个年轻面容的剑修飘落在地,皱眉道:“这位道友,是不是杀心过重了?”
剩下那七个修士各怀心思,因为这位剑修,名气极大,是桐叶洲仙卿派公认的继承人,名为蹑云,百岁金丹,关键还是剑修。
之所以一眼辨认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间那把佩剑尸解,实在太过瞩目,剑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认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个名字,也是自幼被护道人带入师门后,由仙卿派祖师亲自取的,寓意此子将来有望腾云飞升。
宁姚置若罔闻。
年轻剑修与那女子拉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
宁姚说道:“眼睛瞎,耳朵聋,境界低,少说话,去远点。”
蹑云笑道:“你是说我不识人心好坏?并非如此,只是除了徐焘、玉颊两个金丹修士,另外两人罪不至死,教训一番就足够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们桐叶洲修士,都应该摒弃前嫌,潜心修行,各自登高,说不定很快就会遇到扶摇洲修士,甚至是剑气长城那拨最喜杀伐的剑修蛮子……”
先前他还不觉得,走近了看这女子,原来真是动人。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对于一位剑心纯粹的年轻天才而言,只是觉得她让人见之忘俗。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说道:“不听劝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蹑云正要言语,却瞬间倒飞出去,一颗金丹破碎大半,整个人七窍流血,拼命挣扎都无法起身。
他视线模糊,依稀只见那女子背影,缓缓远去。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是顺水推舟,杀人夺宝,趁势抢了那把尸解,还是救人,与仙卿派结下一份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两位元婴祖师之外,几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师堂嫡传,都已经进入这座崭新天下。
据说连那祖师堂挂像、神主都被蹑云携带在身,放在一件祖传咫尺物当中。
有人一咬牙,心声言语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的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如今还讲究这个?什么谱牒仙师,当下哪个不是山泽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们当中谁率先破境跻身元婴,就归谁,咱们都立下誓约,将来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头把交椅的,此人必须护着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认主的半仙兵,谁敢拿?谁又能炼化?蹑云若是死了,还好说,可是蹑云没有死。”
一人轻声道:“蹑云跌境,不也没见那尸解出鞘,认主一说,多半是仙卿派有意为蹑云博取名声的手段。”
也有几个不愿涉险行事的谱牒仙师,只是当下不太愿意说话。山上拦阻机缘,比山下断人财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众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时候,那蹑云坐起身,佩剑尸解自行出鞘,悬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剑身,不伤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剑搀扶起身。
蹑云眼神阴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个聋子,也终究没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脸色和视线!
蹑云松开半仙兵尸解,摇摇欲坠,却半点不惧众人,咬牙切齿道:“一帮废物,就敢杀我夺剑?”
蹑云突然低头凝视着那把心爱佩剑,泪流满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为何装死,为何不自行出鞘,为何不护住我金丹,即便不杀她,护住金丹也好啊……”
长剑颤鸣,如泣如诉,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怕主人会死。
只是世间半仙兵,往往如未开窍的懵懂稚童,不能开口言语,不会写字。
不然这把尸解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蹑云,那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被这座天下大道认可的第一人。
那七人终于意识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杀人的,所以毫不犹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风逃遁。
蹑云却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一来遭此劫难,心思不定,二来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万一。
已经记住了七人容貌衣饰,还知晓数位修士的大致根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终有重逢叙旧的机会。
这位承载师门所有希望的年轻天才,抬头望向那女子远去方向,猛然醒悟,她来自剑气长城!
宁姚到了那青山竹林,四处寻觅,终于拣选一棵苍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见四周无人,宁姚便开始学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时带头开山,想象他及冠后独自游历,想象他喝酒时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间,瞪大眼睛看那风景,然后一一写在书上……
走到后来,宁姚恢复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巅,以行山杖拄地,轻轻喊了一个名字,然后她用心聆听那风过竹林萧萧声,好似作答声。
先前她刚刚来到崭新天下,元婴破境之时的心魔,正是她心中的陈平安。
对于宁姚而言,心魔只会是如此。可只是一个照面,宁姚使劲多瞧了几眼后,心魔很快就被她斩杀了,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间。
理由既复杂至极又简单纯粹,宁姚当时只是瞬间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个陈平安,永远比不得真正的陈平安,天大地大,陈平安就只有一个,真真正正。
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小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
如今东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
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说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小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八蛋,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
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他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却急得嗓子眼快冒烟了。
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在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和上五境修士有此胆识有关之外,也和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的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
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说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则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之下,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天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小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小冬这些年并不轻松。
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小冬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小冬说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小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要获此殊荣,茅小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
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说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至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
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是东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
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小冬几位副山主和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人的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
所以东宝瓶洲许多天资聪颖、家世极好的拔尖读书种子,之所以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很大程度上也和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有关。
茅小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天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说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亲自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小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
齐师兄在信上说了一番师兄该说的言语,指出茅小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
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小冬怎么能够放心?
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
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哪次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
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小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小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小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棉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小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东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说跟随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又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才来这边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
再就是他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
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就会紧张。
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不再是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尖,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道:“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战,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见儿,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道:“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个被追谥为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
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和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道:“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底里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至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茅小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讲?”
大祭酒说道:“崔瀺在信上说过,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换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
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说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花。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著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对于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小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很多吗?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说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小宝瓶的夸赞,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说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我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的学问,最让你觉得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说你最想要化为己用的,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的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师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说之理,深远,说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小师叔早早就说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越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说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小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落魄山上,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花小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天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尖到趴在桌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花小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小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小忙。
莲花小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
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所以闲来无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小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天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
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行。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负责草头铺子的贾晟师徒三人,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
外加一个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说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
蒋去今天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
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说道:“陈先生说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道:“是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人的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算术,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算术、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天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但要说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
蒋去依旧瞪大眼睛看着竹楼那些符箓。
张嘉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个大摇大摆的黑衣小姑娘,她正肩扛金扁担巡视山头。
张嘉贞笑着打招呼:“周护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后客气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听张嘉贞说要去山顶看风景,周米粒立即说自己可以帮忙带路。
周米粒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独自散步的长命道友,个儿高高,身穿一袭雪白的宽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带笑意。
周米粒赶紧喊了一声姨,长命笑眯眯点头,与小姑娘和张嘉贞擦肩而过。
周米粒站着不动,脑袋一直随着长命缓缓转移,等到真转不动了,才瞬间挪回原位,与张嘉贞并肩而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嘉贞,你知道为啥长命一直笑,又眯着眼不那么笑吗?”
张嘉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暖树姐姐一样不知道,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钱脑壳儿比我灵光嘛,你听没听过一个见钱眼开的成语?没听过吧,裴钱就带着我出门散步,经常能够捡到一枚铜钱的。我一笑,裴钱就说我是见钱眼开,哈哈,我会是财迷?我是故意装样子给裴钱瞧的嘞,我才不会见钱眼开,别人丢地上的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话说一半,只见前边路上不远处,金光一闪,周米粒瞬间停步瞪眼皱眉头,然后高高丢出金扁担,自己则一个饿虎扑羊,抓起一物,翻滚起身,接住金扁担,拍拍衣裳,转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走啊,地上又没钱捡的。”
张嘉贞忍住笑,点头说好的。这就是陈先生所说的哑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皱起眉头,侧对着张嘉贞,小心翼翼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心一看,不妙!
钱咋跑了?
本来她都打算捡了钱,就去跟暖树姐姐邀功的。
如今落魄山可真没啥钱了,上次她跑去问魏山君啥时候举办下场夜游宴,魏山君当时笑得挺尴尬。
周米粒突然一动不动,按照裴钱的说法,就是有杀气!
原来身后有人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眯眯问道:“小米粒,说谁见钱眼开啊?”
周米粒皱着脸,摊开一只手,转头可怜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晓得自己梦游说了啥梦话哩。”
“再看看手心。”长命松开手,眯眼而笑,转身走了。
周米粒发现自己手心多了一枚金灿灿的铜钱。
周米粒咬了咬,有点硌牙,立即转身跟长命大声道了一声谢。
而那位未来的落魄山掌律人,轻轻挥手,示意喊自己一声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气。
周米粒蹦蹦跳跳,带着张嘉贞去山顶,不过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裴钱不在身边,自己都好久没捡着钱了!
竹楼石凳那边,魏檗现出身形。
这位魏山君还真没想到,蒋去没有剑修资质,竟然还能学符。
符箓一途,有无资质,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万万不成,乖乖转去修行其他仙家术法,与能否成为剑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另一只手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蒋去的背影,撇撇嘴。
蒋去这个同乡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箓的资质,但是先天根骨、气府景象等等问题,作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自己还是要讲一讲的。
而且这个岁数再来修行,问题很大。
米裕毕竟是个剑仙,当然看得出这些轻重、深浅,估计蒋去以后结个丹要比登天还难,更可能,是止步于观海境,运气好点,撑死了就是龙门境。
魏檗看了这位剑仙一眼,笑着摇摇头。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错了,必须改!”
落魄山确实从不讲究这个资质不资质的,修为高不高的。
来我落魄山中,谁谈境界谁最俗。
“米剑仙,别嫌我一个外人多嘴,像我们这些可以算是当长辈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个自己没在意的眼神,可能就会让某个晚辈挂念很久,所以我们还是慎重点。还真不是传道授业、打打骂骂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别处仙家山头,哪里会计较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点头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隐官大人说过,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个天生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改。以后魏兄记得多提醒我。我这人,不太要脸惯了,只有一点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分得清人心好坏,念人好,听人劝。”
魏檗打趣道:“这可不是‘只有一点好’了。”
米裕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诚待人,以诚待人!”
见到了米裕和魏檗,长命抱拳行礼。
魏檗点头还礼,喊了一声长命道友。
长命来到落魄山,其实就数魏山君最轻松。因为一个“钱”字,魏檗的名声都已经烂到北俱芦洲了。
米裕赶紧起身道:“长命姐姐难得来山上做客,坐下说话。”
长命道友却没有理睬米剑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红烛镇方向,那边财运不是一般的浓郁,好像可以牵引几分到自家山头,除了披云山和那座杨家药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太徽剑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个人坐在竹椅上,闷闷不乐,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几位祖师堂嫡传,还有两个据说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师弟和师妹的,原本关系都还不错,然后有了一场争执,谈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于怄气记仇,就是让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件小事,对方开了个小玩笑,白首随便说了句顶回去,然后对方就莫名其妙发火了,彻底吵开了后,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些烦心事,直到吵架结束,白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意的,他们其实真的很在意,而他们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没上心,这越发让白首觉得束手无策,对错各自都有,也都小,却一团乱麻。
最后白首主动认了错,才作罢。
如果就这么再见面假装不认识,犯不着,太小家子气,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难,白首自己都觉得虚伪。
这个时候,白首其实挺想念裴钱的,那个黑炭丫头,她记仇就是明摆着记仇,从不介意别人知道。
每次在小账簿上给人记账,裴钱都是恨不得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这样相处,其实反而轻松。
何况裴钱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记住某些禁忌,例如别瞎吹牛跟陈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别说什么剑客不如剑修之类的,那么裴钱还是不难相处的。
刘景龙从骸骨滩海外,一路北归,御剑返回祖师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长吁短叹嚷着要喝酒的弟子。
刘景龙笑问道:“怎么了?”
白首便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姓刘的,你道理多,随便挑几个,让我宽宽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刘的,此外还是要喊师父。
刘景龙坐在一条竹椅上,说道:“谨记一点,对错不能增减。”
白首等了半天,结果啥都没了,恼火道:“这算什么宽心!”
刘景龙笑道:“那就再说一个,给他人一些不讲我之道理的余地。”
白首白眼道:“你赢了。”
刘景龙开始闭目养神。
白首问道:“受伤没?”
刘景龙摇摇头,道:“还好。”
白首说道:“你在山头的时候,我练剑可没有偷懒!”
刘景龙睁开眼睛,点头道:“看出来了。”
白首挥挥手:“你赶紧养剑养伤啊,跟我这个得意弟子说话,哪来这么多规矩。”
刘景龙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温养剑意。
过了几天,翩然峰来了个客人。刘景龙听说过对方,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来人正是金乌宫刚刚跻身元婴的剑修柳质清。
原来柳质清没有立即去往太徽剑宗拜访刘景龙,而是先沿着济渎走了一趟,水龙宗、浮萍剑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宗”字头仙家,或路过或拜访,这才来到翩然峰。
白首御剑去往山脚,听说对方是陈平安的朋友,就开始等着看好戏了。
随后柳质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剑宗宗主,都落座后,刘景龙笑问道:“柳道友,你与陈平安相识于春露圃玉莹崖?”
柳质清说道:“其实更早就见过面了,但是成为朋友,确实是在玉莹崖。”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两坛、三坛酒。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说知道,然后开始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刘景龙深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说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刘剑仙”的说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说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越发摸不着头脑。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刘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说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说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起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道:“别说别说,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越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刘景龙笑道:“说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说道:“裴钱说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说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照理说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刘景龙忍住笑。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刘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尽量还是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刘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与刘景龙请教剑术,刘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天,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刘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刘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刘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说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她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刘景龙说道:“裴钱已经是远游境了,唯一可惜的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般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道:“远游境?”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刘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道:“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刘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刘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说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但是刘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刘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刘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
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
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花样没有?
不过等到自己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之时,柳质清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小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
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说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说?”
刘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刘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
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说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小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龇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说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刘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刘景龙神色凝重道:“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天下的三只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宫装妇人,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人的光亮,直接将一只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后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投入大海,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只仙人境大妖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刘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只有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他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此意气风发。
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
出了名的外柔内刚。
好说话就太好说话,偶尔不好说话,又太不好说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说,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刘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刘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刘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说道:“其实剑气长城对东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某几位剑仙、剑修,不认一洲。东宝瓶洲是例外。”
刘景龙揉了揉额头。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说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他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刘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刘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刘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柳质清也是。
刘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剑仙的话说,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天,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说师父你们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天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
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
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说什么怪话。
她可是听说关于那位隐官大人的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
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
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不怎么敢说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说北俱芦洲雅言,连那东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
至于练剑,更不用多说,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说的。
而且师父一向不拘小节,直言不讳,说谢松花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
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说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说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将空荡荡的酒壶丢入湖,道:“他娘的连老娘最心爱的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人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道:“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他。”
高幼清微微脸红道:“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道:“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说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小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说什么都对。”
刚才师父你不也挺乐和,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拈花惹草。”
你陈李不是小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陈李突然说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感。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人的家乡看看。”
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只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书。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侠义之举,他至多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贵。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天,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当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说好兄弟,借你吉言!
东宝瓶洲,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老江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仪式,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小镇吃火锅,喝个小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只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说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颇感意外地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八蛋。
他本以为老王八蛋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哟,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崔东山心情就很不错了。反正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两洲的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八蛋,道:“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一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说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
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渎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说道:“高承马上会南下东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说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渎走江,中途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运的真龙,至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东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小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
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主。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
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小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
借成的原因很简单,对方虽然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
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小弟子,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和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学问本身,能够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因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被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
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小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道:“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道:“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
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小说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小觑蛮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加在一起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出现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说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要看到这本书,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说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说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的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那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天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道:“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说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东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说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天,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道:“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说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天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
宁姚说其实都不近。
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说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