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晚来天欲雪。
朱敛拽文极多: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来,吾乡风物最清奇。
今天朱敛和郑大风一边下棋,一边相互埋怨,朱敛埋怨大风兄弟眼神太过正直,吓跑了黄庭仙子,郑大风埋怨老厨子手艺不精,没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婴境剑修记名供奉,罪过大了去,必须拿出几本珍藏神仙书,交由他郑大风代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两人还有什么好争的。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黄庭足够好看?
朱敛望向魏檗,笑问道:“听说马上要赶去京城觐见皇帝老爷,看能不能蹭些龙气回来,好丢到福地里边去。这才算游必有方啊。”
郑大风附和道:“确实,山君不能总这么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无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号,都传到北俱芦洲那边去了。过路的野鸡不下个蛋都不能走的那种。
只不过没白忙活一场,在砸了几千枚谷雨钱之后,莲藕福地跻身了中等福地不说,里面气象更是一新,应运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杰地灵的英灵神祇雏形,多如雨后春笋,不过总体数量上,会有个瓶颈。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钱够多,天更高地更阔,气数一事,就越发浓厚,先前的瓶颈,就会自然而然被打破。
最让郑大风感兴趣的,还是一本在南苑国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说。
书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现世,竟然属于感应而生,只是如今灵智未开,还有些浑浑噩噩,喜欢飘来荡去,在那些书籍、画卷当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间。
女子的出现,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与小丫头陈暖树的现世,还不太一样。
这位从未有过真身的女子的诞生,纯粹是因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种比较不入流的“大道显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显化,沾了丁点儿“道”的边,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搁在其他福地,一经发现,她保证会被拘捕起来,根本不愁买家,随随便便就能够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只是所幸生在了莲藕福地,摊上了那么个讲规矩的年轻山主,估计以后运道,差不到哪里去了。
郑大风抹了一把嘴:“人杰地灵,值得一逛!娇娇怯怯小娘子,怜香惜玉大豪杰,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厉鬼的毒手。”
朱敛却说道:“就这么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错。”
朱敛心中一直藏有大隐忧,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朱敛始终依稀觉得那位老观主的算计会很深远。
只要入了福地当中,不管是谁,都不轻松。
魏檗也说道:“既然选择了优哉日子,那就干脆把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气过到老。”
郑大风笑道:“想什么呢,咱们这落魄山英才荟萃,哪里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荡逛荡,散散心。”
郑大风棋力其实是要比朱敛和魏檗都要胜出一筹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轻松,这会儿朱敛陷入长考,郑大风便拎起了桌上一把折扇。
大冬天的扇风,不像话,做个样子就成,最终握藏袖中,这般风雅之物,被自己这种俊俏汉子拎在手中,实在是绝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没有不喜欢的,真有那不喜欢的,也是假装不喜欢。
当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钱还在外边逛荡,种老夫子带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游历,其实挺热闹,因为元来、元宝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
郑大风倒是想要诚心指点元宝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脸皮子薄,与那岑鸳机一般,只喜欢去跟一个糟老头子学拳。
少年元来想要跟郑大风学拳,郑大风又不太乐意教拳,只教了些杂七杂八的书上学问,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说了许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剑台那边,又多出了三个不记名弟子在那儿隐居。
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来自剑气长城。
金丹境剑修崔嵬,以及据说是某铺子的俩伙计张嘉贞和蒋去。
三人并未通过披麻宗那艘从老龙城北归北俱芦洲的渡船,直接来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过一条短途渡船北上,然后沿着那条相传是真龙凿出的地下河道,怀揣着三本通关文牒,以及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一路向北游历,最后过了红烛镇、棋墩山,进入落魄山地界。
最后在朱敛的安排下,在拜剑台那边落脚,无声无息。
因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记名弟子,所以暂时不用去烧香拜挂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掷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的府邸打造大兴土木,用周供奉的话说,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别替我省钱。
山上的仙气怎么来的?
就是靠铜臭气最重的神仙钱一枚一枚堆出来的!
崔嵬尤其隐匿身份,先前那一路远游,对于一位金丹境瓶颈剑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贵程度,崔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
一位金丹境练气士就可以举办开峰仪式,并且是浩然天下宗字头仙家都会无比重视的典礼,更何况是一位板上钉钉会成为元婴境的剑修?
但是崔嵬与那张嘉贞、蒋去比,收敛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离开剑气长城,除了自身本命飞剑,就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剑坊制式长剑。
张嘉贞得了陈平安亲笔撰写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读。为首、居中钤印了两方印章。
蒋去得了陈平安赠送的一摞符箓,其中夹杂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郑大风问道:“老厨子,那两个少年就丢在拜剑台不管了?我看这样不好,不如送到压岁铺子那边去,沾些人气儿。”
魏檗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说,张嘉贞和蒋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这个。”
郑大风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张嘉贞瞧着不错,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儿嘛。咱仨夜夜被窝凉飕飕,舒坦?难道还要这些晚辈们步咱们的后尘?我看不行,万万不行。”
压岁铺子石柔,草头铺子那边住着三位记名供奉——俗名徐莹震的目盲老道贾晟、瘸腿年轻人赵登高、小姑娘田酒儿。
朱敛笑道:“拜剑台那俩外乡少年,应该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比较大器晚成,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魏檗说道:“就算他们想要没出息,也得问过周肥供奉的神仙钱答应不答应啊。”
朱敛和郑大风一起点头:“有理。”
郑大风说道:“回头让暖树丫头将此事记下,下次祖师堂议事,翻出来,给周肥兄弟瞧一瞧。”
陈暖树忙完了手头事情,跑来看下棋。
陈灵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见了陈暖树,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龙王篓还没炼化成功呢?”
当年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将得自北俱芦洲仙府遗址的那对龙王篓分别送给了陈暖树和陈灵均,让他们炼化了,作落魄山藩属山头黄湖山的压胜之物。
陈灵均早已大炼成功,陈暖树却进展缓慢,只是这个缓慢,只是相对陈灵均而言。
陈暖树差点被陆沉带去青冥天下修行,资质自然不会差。
陈暖树神色黯然,默不作声,两只小手攥紧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弯腰笑问道:“什么?”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暖树,修行一事,勤勉就够够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坏事。要学咱们老爷,走桩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再这么嘴巴没个把门的,等裴钱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办。”
陈灵均差点没给魏大山君下跪。陈灵均立即踮起脚尖,双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谄媚,让站着的魏檗坐下说话,他好帮着山君老爷揉揉肩膀。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首屈一指的宗字头豪阀!剑仙刘景龙的嫡传弟子白首,厉害吧?被裴钱一脚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关键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钱记仇啊。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练拳间隙,三人也一起来到院子散心。
他们一到就发现那个陈灵均一边帮着魏檗揉肩敲背,一边称赞大风兄弟真是好雅兴,这扇子若是有了灵性开了窍,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落到大风兄弟手中。
陈暖树让出位置来,岑鸳机和少年元来都没坐,元宝道了声谢,坐下了。
陈灵均使劲翻白眼。这个卢白象捡来的丫头片子,最没眼力见儿。
瞧瞧自己老爷捡来的,以自己为首,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就说那小米粒儿,这会儿还蹲在棋墩山那边眼巴巴等着裴钱吧?还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儿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宝也就是运气好,来落魄山来得晚了,所有的奇人异士,都被他陈大爷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给摸了一遍底,什么陆沉啊阮邛啊杨老头啊,都是他亲自过过招的,不然就元宝这脾气,走路上,小脑袋瓜子早给人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朱敛微笑道:“元宝,有话说?”
元宝点点头:“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虽然锋芒毕露,其实礼数还是有的。
何况元宝对朱敛老前辈,印象极好;不好的,是那个郑大风;一般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落魄山逛荡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莲藕福地,只带出了一幅藏在秘处的画卷,极长,是早年老先生家乡一位丹青圣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华,熙熙攘攘,盛世气象。
当时裴钱眼尖,发现画卷上少马,多黄牛、驴骡,便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小驴儿,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枚雪花钱,能不能买他个一百头?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也在场,元来在画卷上找那书肆去看,元宝瞥了几眼画卷后,便冷笑一句,衰败迹象,尽显无遗。
朱敛点了点头,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画卷所绘,正是朱敛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风花雪月,富贵气象,便都被马蹄蹍得粉碎。
哪怕朱敛竭尽心力,依旧未能力挽狂澜,最后才离开庙堂沙场,重返江湖,从贵公子变成儒将,最终变成了那个武疯子。
在那一世,过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敛有三:编书。
朱敛的小楷,便是崔东山都觉得绝好。
首创复式簿记。
随便写了一本武学秘籍,门槛不高,破境极快,唯独登顶极难,一口气写了九十九本,见人就送,再让江湖中人争抢去。
读书人,老百姓,江湖。回顾一生,贵公子朱敛也好,武疯子朱敛也罢,都算有了个交代。
朱敛将手中即将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问道:“元宝,棋局一时间难分胜负,要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就有得等了,你先说。”
郑大风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没多说什么,棋局上,只要朱敛不去故意长考,郑大风三两手落子就结束了。
元宝说道:“有些关于莲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对之处,朱老先生恕罪。”
朱敛笑道:“但说无妨,对错与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说了算的,都可以争,可以论,可以相互讲道理。”
元宝就喜欢这位老前辈的豁达、敞亮,故而与之相处,从无拘束。
元宝沉声道:“将一些个粗浅的仙家术法,直接刊印成书籍,再让四国皇帝直接颁布圣旨下去,必须人人修习。再将武学秘籍,也这般推广开来,没有门槛,即便资质糟糕,修不成半点仙家术法,还有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机会已经给了,凭本事往上爬。不然咱们砸了那么多枚谷雨钱下去,难道就为了看些热闹不成?总得有赚,是吧?”
元来轻声道:“侠以武乱禁,对于朝廷官府而言,会很麻烦的。整个莲藕福地的天下,都会极难约束。一个不小心,官府就会沦为摆设。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严,那么整个山水体系的运转,就会大有麻烦。曹晴朗曾经说过,一座天下,再小,也还是要求一个稳字。”
元宝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儿、官老爷们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换上一拨听话的傀儡,敢杀人,能杀人,镇得住山上练气士,宰得掉江湖宗师。退一步说,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养不住蛟龙,也简单,一有那好苗子,直接从福地里边抓出来,养在落魄山便是。那么多山头,那么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已经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为咱们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攒够了功劳,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术法可学。”
元来嗓音越发小了:“人心怎么办?哪有这么简单。姐姐,光是师父山头那边,便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往来。”
元宝瞪了眼这个书呆子弟弟,半点不省心!难怪与那曹晴朗最聊得来。
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的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书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色如常,郑大风翻白眼。魏檗伸出双指,撚动那枚金色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枚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色,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嘛,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书,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会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承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大骊皇帝的御书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工夫,年轻皇帝看了眼书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画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和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山下的琴棋书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
李营邱虽不是山上人,却是大隋书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
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色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儿涌现出来。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和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甚至可以称为这个大骊御书房的第一宝。字帖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帖》。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瀺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首徒绣虎崔瀺,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瀺有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
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瀺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这位自称“唾弃崔瀺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修士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宋和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须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书、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
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书院一位大君子。
披云山林鹿书院山长。
老龙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弋阳高氏老祖。
宝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来了四位,其中就有北岳魏檗、中岳晋青。唯独南岳范峻茂没有现身。
墨家巨子、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许弱。
云林姜氏一位老祖。
两位宝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传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终江河合流,入海为大渎!看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绝非空谈。
清风城许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杀力极大。
正阳山一位年轻容貌的女子,据说是新近开始管着钱财往来的一位老祖师,相较于正阳山的那拨剑修老祖,可谓籍籍无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比几位旧大骊版图的山头领袖位置还要靠后。
照理说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是关系极深的盟友,但是许氏家主先前在别处等候召见,见着了身旁这位正阳山女修,也只是点头致意,都懒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正阳山女修主动起身打了个稽首,再落座。
总计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汇聚一堂,大多相互言语,比如姜氏与老龙城苻家是姻亲,而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是姻亲,便与那礼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礼部尚书更是陪坐在阮邛身边,言谈亲切。
魏檗与晋青两位山君在那相互膈应对方。
其余两位新山君关系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
祁真与墨家巨子更是相谈甚欢。
弋阳高氏老祖好歹在披云山林鹿书院隐居多年,再加上观湖书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谈那治学一事。
可怜这位正阳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都没有。
崔瀺站起身,开门见山说道:“今日召集诸位,议十事。”
屋里屋外,是两座天地。
所有人都闭气凝神,没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书房议事与所有人都息息相关之外,大骊国师如今云雾缭绕的境界,也很关键。
至于三位礼部大佬,更是好似学生聆听先生教诲。
崔瀺说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将颁布五岳的储君辅佐之山。”
四位山君,当然仔细听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实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礼部尚书站起身,打开一本册子,开始报名。
礼部尚书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着的崔瀺微微点头,老尚书这才落座。
崔瀺说道:“第二件,选出几个众望所归的宗门候补山头。”
清风城许氏家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正阳山那位女修也赶紧敛了敛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视那位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见,女修也没看阮邛一眼。
理由很简单,正阳山想要成为宗字头仙家,就要将整座朱荧王朝的剑道气运收入囊中,要在那边别开仙门府邸,招徕、搜刮所有剑道坯子。
最终是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的四个候补山头有望一举跻身宗门,往后大骊朝廷自会对其倾斜财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议开凿大渎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负责辅佐此事的各方仙师人选。
那两尊如今与铁符江杨花品秩相当的大江正神,难掩激动神色。
虽然今日议事并未决定最终谁来担任大渎水神,但是能够被邀请参与今日议事,本身就是莫大殊荣。
除此之外,大骊朝廷钦定选出了三个人:文官柳清风,武将关翳然、刘洵美。
其余辅佐人选,皆是山上修士,临近那条未来大渎的附近山头皆各有建言。
云林姜氏老祖更是觉得此行不虚,因为大渎入海口,距离云林姜氏极近,所以也提议一位姜氏子弟姜韫参与其中。
真境宗供奉刘老成会心一笑。
第四件事,对各地的山水祠庙,做一个筛选,提升为正统祠庙,朝廷颁布相对应的圣旨,各地山头、修道之人帮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划分为淫祠,立即禁绝销毁。
各地山头负责出手镇压。
两位礼部侍郎先后读了一遍各自册子的内容。
第五件事,将大骊京城这座仿白玉京搬迁到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简明扼要说了些注意事项。
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负责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晋青的老熟人——墨家游侠许弱。
第六件事,商议以后宝瓶洲所有仙家势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骊朝廷缴纳赋税一事。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崔瀺开口说话:“此事复杂,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两天就能谈妥的,诸位今天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自有人去磨细节;不答应,暂且搁置,大骊朝廷近期不会刻意针对任何人。不管答应与否,离开此地,都会得到一本册子,上边有详细说明,不同山头,会有些出入,但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现在诸位无须急于表态,今天只是通知诸位,最多会有一年的缓冲期。”
第七件事,是大骊王朝向各大山头借人借钱一事,以及如何还账。
再就是各座山头,需要修士下山历练,“安抚”各个覆灭王朝、藩属国的遗老和旧王孙们,将他们请到大骊京畿暂住一段时日,若是喜欢此处风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议重振宝瓶洲佛法、建造寺庙一事。让某位高僧大德担任主官。
听闻此事,天君祁真皱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书院必须重返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书院也要竭力争取。
弋阳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项项议程,在崔瀺主导之下推进极快。
年轻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书案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国师僭越的恼怒,反而神采飞扬。
崔瀺说道:“之前九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第十件事。这最后一件事,也与在座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性命攸关。”
崔瀺一挥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尽收眼底,所有重要山头、宗门,都如灯火亮起在画卷之上。
崔瀺说道:“我们要谈一谈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整个桐叶洲随之倾覆,宝瓶洲应该如何布置防线,抵御妖族大军北上。”
一洲五岳,统率群山。
中部大渎,凝聚一洲水运。
观湖书院、山崖书院、林鹿书院,是一洲文脉文运所在。
神诰宗、龙泉剑宗、风雪庙、真武山、老龙城、云林姜氏、书简湖真境宗、正阳山、清风城许氏在内,皆是一洲防御重地。
再加上各个藩属势力以及散乱各地的大山头,皆是一颗颗扎根不动的棋子。
崔瀺说道:“光有沿海一线的一系列防御重地,例如老龙城、云林姜氏等,肯定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山头与山头之间的相互策应。”
“以点成线,再及面,依旧不够,太死板了。”
“还需要大量的攻伐剑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计其数的神仙钱。”
“此外众多谋划,与你们无关,多说无益,将来你们自会一一知晓。”
一座大骊京城御书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宝瓶洲版图画卷的南端更远处,以及西边,一个是桐叶洲,一个应该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个最小的宝瓶洲来帮忙阻滞妖族大军,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倒是想要让浩然天下七洲就这么活活笑死。”
最后崔瀺沉声道:“偌大一座桐叶洲,都挡不住妖族大军,注定转瞬覆灭陆沉,那就交由我们小小宝瓶洲,来将此事做成了。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年轻皇帝率先起身。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这个时候御书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当然不是老龙城那个范家,我来自中土神洲,小有钱财,愿以神仙钱作中流砥柱,为宝瓶洲略尽绵薄之力。”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鲜红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着那个蹲地上靠着墙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拼了命一路奔波劳碌,累死累活,才把这范老儿骗到这里来。方才在这站大半天了,还不许我歇会儿?我是在这里撒尿还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还是站着?你再瞅我试试看,我给你一记猴子摘桃、海底捞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绝,无人知晓屋外言语,屋内崔瀺仍是轻喝道:“崔东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崔东山晃荡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书房,而是就那么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有个好消息,剑气长城可以比预期多守住两三年。”
崔东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独上高楼。
在楼顶,崔东山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天空,有些怀念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读书的光景了。
不承想,如今依旧少年郎,也是白发翁。
去他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的老鹤一鸣,喧啾俱废。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一洲如此,数洲如此,山上人间天下如此。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脸上:“此时此景,给我哭起来。”
他揉了揉脸颊,张大嘴巴,嗷呜一声:“我可凶。”
离开大骊京城后,官道上,行人侧目不已。一个瘦瘦弱弱的可怜孩子,背着个白衣少年,孩子蹒跚而行,少年郎贼开心。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奇怪,小米粒竟敢不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嗑没啦?
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的行山杖。
但她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说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天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小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裴钱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总要先见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
她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小精怪的修为道行,和那好心的水神差得有点远。
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却瞧见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还有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叶子之前,还先看看四周,见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小。
按照路人的说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天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被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瞧见了,被当作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
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
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小米粒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些更多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说法,小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别洲水精身份,与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汽,也就入乡随俗了,毕竟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
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小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了颠背后小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没红肿的那边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就瞧见了周米粒另外那边脸颊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说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个小姑娘一手紧攥着,另一手开始挠头。疏淡微黄的两条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每一个小忧愁,都是一粒小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他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小镇上边,我可没说落魄山,更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小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吗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周米粒便觉得自己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小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小姑娘觉得真的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了等裴钱回家了,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嗑。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说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然后裴钱说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尖。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说,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说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在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跟老厨子说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箓,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箓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嗑。”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成了山水神祇,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欺负一个小米粒,算什么本事?
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其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书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
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祠庙里便走出了一个庙祝老妪,和一个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那个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
别说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境起步?
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说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个小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了去一探究竟。
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
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
北岳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个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个小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向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说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就算师父不在,小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那个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
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
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绝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
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
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说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气得她只得深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
“赔你娘的礼,道你娘的歉!”一抹青色身形气势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门外,站在了裴钱身边。正是彻底炼化了一只龙王篓的陈灵均。
陈灵均二话不说,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修缮如初的龙王篓,龙王篓蓦然大如山峰,笼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间龙王篓,连那蛟龙都可肆意拘捕,陈灵均眼前的老妪与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压胜,老妪还能支撑身形不动摇,水神府官吏男子则立即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头,这才没有丢尽颜面。
陈灵均说道:“赔礼道歉是吧,老子就学一学你,先打了你,再与你赔礼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错万错,只是有了错,赔礼道歉,又有何错?这位仙师,莫不是要仗势欺人,今天想要以这件仙家法宝镇压水神祠?”
陈灵均脸色阴沉,点头道:“是的,打完了这座破烂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芦洲了,我家老爷想骂我也骂不着。”
裴钱突然说道:“陈灵均,我被师父骂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陈灵均愕然,自家老爷哪里舍得骂这小姑娘嘛。
陈灵均笑道:“裴钱,你如今境界……”
不等陈灵均说完,裴钱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团连裴钱也压抑不住气象的金色丝线瞬间散开,如瀑布倾斜,丝丝缕缕,缠绕住行山杖,如同一把金色长剑。
裴钱以剑拄地,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剑意森森,便是先天体魄坚韧异常的陈灵均,都忍不住挪开了数步。
女子剑仙周澄那一脉老祖大剑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当出剑。
那老妪仓皇失措,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气派,觉得只是小事一桩了。
眼前这个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剑修,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剑仙坯子!
庙祝老妪已经管不了那个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连忙运转水仙本命神通,以心声涟漪通知大江水府当中的水神娘娘,只是毫无反应。
因为水府上空江面之上,有个从落魄山御风远游的佝偻老人,老人悬停空中,双手负后,低头望向水中,笑眯眯道:“会死的。”
裴钱提起一道道金色剑意萦绕裹缠的那根行山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她说道:“我想起来师父说过的话了!道歉首要诚心,而不在赔礼之多寡。此事不对,顺序就不对。何谓诚心?你们不是要向落魄山道歉,是要向周米粒道歉。”
冲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脸无奈,总不能真这么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赶紧御风赶去,热闹看多了,光顾着乐和,容易惹祸上身,迟早被他人乐和乐和。
不承想刚刚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讲歪理,也会死的。”
冲澹江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宫装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寻衅玉液江,我定要向大骊礼部参你们一本。”
老人掏出一枚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第一等无事牌,放在腰间,点头笑道:“好的。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让你那冲澹江同僚,觉得你这婆姨是在虚张声势。”
那位水神娘娘瞧见了那枚千真万确的头等无事牌后,脸色剧变,正犹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个头,再做谋划……不承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处,金身颤动不说,七窍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丝。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头,一身磅礴拳意炸开,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远处。
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敛,今天问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朱敛一步后撤,一步步轻轻踏出,佝偻身形越发弯曲,缓缓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讲道理。”
水底战场远处的江面上,冲澹江水神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水底那位武学宗师,不仅仅是远游境那么简单。
朱敛拳意之大,蓦然间压过了玉液江水运,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压胜意味!
一拳过后,江水粉碎。
朱敛伸手拽着一位宫装女子的脖颈,后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鲜血,坠入那滚滚江水当中。
朱敛瞥了眼冲澹江水神,后者起身抱拳道:“前辈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庙。”
朱敛笑道:“与水神大人的买书卖书情分,可不是一次两次,落魄山都记着呢,先前是我虚张声势罢了,水神大人莫要记恨啊。”
冲澹江水神苦笑点头。
在祠庙那边,庙祝远远瞧了一眼那副场景,朱敛御风远游而来,手中拽着自家重伤至极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飞魄散,连忙运转那点微薄神通术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关闭祠庙大门,免得里边的善男信女瞧见了这一幕。
水神祠庙早就闹哄哄了,毕竟人们不是瞎子,都能瞧见那只悬空的龙王篓。
先前老妪故意没关门,只是拦阻了香客们,让他们不得出门,并故意让他们簇拥在门口看热闹。
朱敛落地后,将水神娘娘随手丢在老妪脚边,走到裴钱和陈灵均之间,伸出双手,按住两人的脑袋,笑道:“很好。”
裴钱一巴掌拍掉老厨子的手。
陈灵均收起了那只遮天蔽日的龙王篓。
朱敛向前走去,一脚踩在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脑袋上,望向大门那边,对庙祝老妪笑道:“你这老婆姨,人丑心坏,怎么不继续拉上老百姓帮你分摊危险了,是不是还想着要败坏一下咱们落魄山的名声?没用啊。”
朱敛那只脚加重力道,直接将水神大半头颅踩得凹陷进地面:“行了,就这样吧,记得赔礼道歉啊,人到不到没关系,还省了几碗茶水钱,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钱一定得到。咱们落魄山是小山头,穷得揭不开锅啊。”
朱敛转头问道:“是想更舒心些,还是想着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
裴钱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敛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来,就知道了。”
裴钱哦了一声:“那就道个歉完事啦。”
朱敛低头看了眼快死了还乐意装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线,与之笑道:“运道真是不错,遇上了咱们落魄山,你就偷着乐吧,不然别说这祠庙,以后有没有玉液江都两说了。救命之法,已经传授给你,自己琢磨去。”
朱敛最后带着裴钱和陈灵均一起离开,沿江而走,优哉游哉的。
朱敛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终究不够痛快。若都是这般秉性的山水神灵,元宝的路数,才是对的。亏得不全是如此。”
裴钱埋怨道:“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老厨子,那傻憨憨的元宝又说了啥?她个儿挺高啊,脑子怎么从来迷迷糊糊的。”
朱敛笑道:“回了家再说。”
裴钱一棍子砸在闷闷不乐的陈灵均脑袋上,哪怕只是些许剑意遗留,也打得陈灵均差点倒地不起,抽搐起来。
陈灵均打摆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后抱住脑袋嚷嚷道:“裴钱,嘛呢嘛呢!”
裴钱也愣了一下,赶紧道歉一番,说这行山杖今儿可古怪,见陈灵均并没生气,大气!
裴钱便哈哈笑道:“陈灵均,今儿办事,真爽利。我那小账本上,把你抢瓜子的七十二条账目都给划掉,全部划掉!”
记账了七十二次……就为了嗑瓜子这么一件事。
陈灵均龇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脸:“我谢谢你啊。”
裴钱蹦跳起来:“找米粒吃瓜子去喽。”
朱敛说道:“裴钱,别忘了。”
裴钱耍着那套疯魔剑法,时不时吓唬一下陈灵均:“晓得了,我会叮嘱小米粒的。”
陈灵均说道:“老厨子,我打算去北俱芦洲了。”
朱敛点点头:“早去早回。”
阮邛从大骊京城回了龙泉剑宗,依旧是倾心于铸剑一事。
御书房议事一事,人人签订了山盟,谁泄露出去,遭了誓约反噬,大骊朝廷获悉之后,一律诛九族。
阮邛更无所谓这些,他与大骊朝廷本就是盟友。
龙泉剑宗,阮邛依旧万事不管,宗门大小具体事务,都交由董谷、徐小桥这些嫡传弟子打理。
和大骊朝廷和其余山上的人情往来,阮邛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儿阮秀在龙脊山修行数年之后,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龙泉剑宗新辖境。
还好,总算没打架,与那尊旧中岳山神和和气气谈妥了事情。
这让阮邛放心不少。
地盘有了,没人打理,这就是龙泉剑宗最尴尬的地方。
对于一个宗字头门派而言,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子弟,太少了。
哪怕陆陆续续收了三拨弟子,但因为每一拨人数都不多,还是显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骊宋氏将旧朱荧王朝版图交予正阳山,阮邛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够,兜不住肥肉,然后落在了别人碗里,那就老老实实啃着自己碗里的咸菜。
何况先前旧中岳地界,大骊划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算是做过铺垫了。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轻皇帝的一种姿态,免得朝廷官员多想,误以为龙泉剑宗已经靠边,正阳山才是未来宝瓶洲剑道第一宗。
当然,大骊宋氏也会少去一份过河拆桥的嫌疑。
大骊朝廷,从先帝到当今陛下,从阮邛坐镇骊珠洞天到现在,方方面面,对他阮邛都算极为厚道了。
主要还是阮邛自己不愿意滥收弟子,心性不过关的,任你是先天剑胚,自有其他去处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为下一座剑宗的正阳山都无所谓。
先前十二名记名弟子当中就走了半数,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剑胚,如今便去了正阳山,已经是那边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了,据说还被某座山峰老祖收为了关门弟子。
当然,阮邛的人缘好,那真是让年轻皇帝宋和都长了见识。
先前御书房议事之前,神诰宗祁真、风雪庙老祖、真武山掌律剑修、真境宗刘老成,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都与阮邛聊得来,还都是主动开口与之攀谈,至少也会主动打声招呼,给足了礼数,独一份。
阮邛不善言辞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为人如何,时间久了,很难藏得住。
认识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点毛病,大多愿意倾心相交;不认识的,只要顺嘴提及阮邛,无论是以前的风雪庙阮邛,还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愿意为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说一句好话。
阮邛今天难得露面,喊了所有初代弟子同桌吃饭。
龙泉剑宗祖师堂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跻身金丹境后已经开峰。
但董谷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剑修,他的出身根脚,更是难以启齿。
如今大骊朝廷那边,以及一些仙家山头,都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
徐小桥最早便是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后,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剑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传弟子。
谢灵早已是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不但如此,除了陆沉赠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谢实也先后赠送给这位桃叶巷子孙两件重宝:一把名为桃叶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被谢灵大炼为本命物之一;还有一枚品秩极高、名为满月的养剑葫。
师徒四人,刚好一人坐一张长凳。
阮秀还在旧中岳地界,阮邛想要夹菜给谁,都没机会。
虽说闺女不在,可只要想到那个陈平安如今不在落魄山,阮邛便心里舒服些。
阮邛说道:“董谷,先前你与我说过,是争取百年之内跻身元婴境?”
董谷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师父。”
阮邛说道:“那就别因为别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响自己的心境,逼着自己提前跻身元婴境。修行证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龙泉剑宗,不是剑修又如何,外人非议笑话又如何,哪怕是以后被徐小桥、谢灵超过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了?什么时候龙泉剑宗需要靠拳头论资排辈了,是我没教过,还是你没记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继续吃饭。”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转头说道:“徐小桥、谢灵,你们俩吃过了饭,就去大骊旧中岳地界,如果秀秀不愿意回来,劝了没用,就随她。”
徐小桥点了点头。
阮邛突然说道:“记得去那骑龙巷压岁铺子,多买些糕点。”
性情寡淡的徐小桥难得露出一份笑容。
谢灵更是难掩开心,总算能够见着秀姐姐了。
两位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御剑去往那座槐黄县小镇,到了骑龙巷铺子外边,徐小桥在压岁铺子每样糕点都挑选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两大油纸包。
掌柜石柔见着了徐小桥,尤其是师门、家世都很显赫的谢灵,难免有些拘谨。
听说是给阮秀买糕点后,石柔便想要不收钱。毕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极亲近的,只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谢灵微笑道:“石掌柜,谢了啊,钱还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毕竟自己如今是这副尊容,真要计较起来,确实不妥。
然后徐小桥、谢灵两人御剑去往龙泉剑宗的新地盘。
云海之上,谢灵笑问道:“二师姐,听说秀秀姐身边多了个小精魅?”
徐小桥嗯了一声,谢灵便不再多问。
在那积雪厚重的山野之中,有两人走在下山路上,一个是怀抱油纸伞的小姑娘,一个飞扑出去,然后满地打滚,浑身白雪,一路往下滚去,身后那个年轻女子缓缓跟着。
小姑娘起身后,将手中油纸伞当那铁锤,念叨着:“老君抡锤儿,荧惑添炭屑,哎哟哎哟!雨师风伯在助阵唉,雷公电母来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轻女子说道:“铸剑口诀,不是这么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抡锤子的动作,抬头看了眼远处大山,压低嗓音问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们大骊王朝的山君!放个屁儿,都好像打雷,能把我这种小家伙炸死。为啥见着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客气呢?瞧着都不是客气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说道:“你这么聪明,知道答案,还问什么。多说话,容易饿。”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秀姐姐,那你岂不是比我更聪明?”
阮秀摇头道:“我不爱想事情,比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来:“秀姐姐,你那么容易饿,不会饿坏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点头道:“会的。”
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阮秀身边,这下子是真担惊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愿意说话。
小姑娘捧着那把昵称撑花的油纸伞:“秀姐姐,小心我告状哦……”
结果小姑娘被阮秀轻轻一巴掌打得旋转了数十圈,重重摔在远处积雪当中,一路滚去,压断了无数枯木树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飞奔回阮秀身边,浑然不当回事,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临近山脚,小姑娘赶紧躲在阮秀身后。
徐小桥和谢灵飘然而落,收剑入鞘。只说收剑姿势,师出同门的两人便迥然不同,一个干脆利落,一个风流写意。
一个毕恭毕敬喊“大师姐”,一个笑着喊了声“秀秀姐”。
阮秀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句:“来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后探头探脑,奇了怪哉,剑仙一来来俩呀,瞧着不是神仙眷侣,那个模样周正坏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欢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啧啧啧。小姑娘觉得这小剑仙,惨兮兮。
徐小桥摘下包裹,递给阮秀,笑道:“压岁铺子的糕点。”
阮秀笑了起来,接过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开心了。
小姑娘腹诽不已,瞧瞧,还不如一包裹糕点来得让秀姐姐高兴。
真想把这少年一棍子打晕了,拖回洞府当那未来的压寨夫君,先养着呗,好看真能当饭吃的。至于所谓的洞府,也就她一个人。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顿时满脸笑意。
然后拈了一块糕点给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晓得。
阮秀问道:“给钱没?”
徐小桥说道:“给了的。”
阮秀点点头,却说道:“我去那儿,不用给钱。”
徐小桥哑口无言,谢灵更是心情复杂。
徐小桥说道:“师父让我问大师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说道:“回啊,怎么不回。我还要听小米粒讲故事,这么久没见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编出很多了。”
徐小桥觉得这样的理由,阮秀说了,反而是最天经地义的。
在一处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坊间书肆,卖书人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名为何颊,身段绝好,哪怕脸蛋不够出彩,仍让许多浪荡子常去书肆那边晃悠,不过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最多就是嘴花花一番。
年轻女子何颊言语不多,对此更是置若罔闻。
也有那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轻书生来此买书,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黄昏中,何颊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翻看一本书,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关了书肆,回住处休歇,住处不远,就隔了两条巷弄。
她刚放下书,便发现书肆门槛外边站着一个背剑的年轻男人,哪怕不修边幅,依旧难掩英俊容貌,玉树临风,如楠如松,美质粲然。
何颊柔声道:“这位公子,对不住,小店要关门了。”
年轻男人站在门槛外边,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嘴唇颤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一些:“刚好路过这边,想要买几本书,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颊心中微微叹息,这么蹩脚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骗得了别人吗?
只是何颊却没有多说什么,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书,轻声说道:“公子若是真想买书,自己挑书便是,我可以晚些关门。”
年轻男人依旧没有跨过门槛。
何颊就只是借着夕阳余晖低头翻看着书,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旧不觉得如何为难。
年轻男人鼓起勇气,颤声道:“随我去风雷园吧?好不好,苏稼?”
哪怕她没有施展那点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旧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
哪怕光阴长河倒流,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刘灞桥都不会在人海中错过她。
只是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又凭什么说这些。
何颊抬起头,皱了皱眉头:“我虽然不再是祖师堂嫡传弟子,但是名字还在正阳山外门谱牒上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刘公子,你为何有此说?”
何颊停顿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历练,刘公子就别喊我苏稼了。”
刘灞桥只觉得心肝肚肠都绞在了一起,哪怕自己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境瓶颈剑修,依旧在这一刻觉得窒息,都想要弯腰喘口气了。
刘灞桥问道:“你如今叫什么?”
何颊有些不胜其烦:“刘公子,与你有关系吗?!”
刘灞桥低下头,小声呢喃道:“我喜欢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书肆女掌柜何颊,或者说正阳山苏稼,站起身,说道:“刘公子,算我求你,留给我最后一点清静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业,我耗尽了最后一点积蓄,并不容易。刘公子,我与你不一样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况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刘公子,你扪心自问,你我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
刘灞桥抬起头,惨然笑道:“以前不曾说过话,都是今天才说的。”
苏稼缓了缓语气:“刘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你,对不对?”
刘灞桥点点头。
苏稼哭笑不得:“刘公子是风雷园的天才剑修刘灞桥,喜欢苏稼,苏稼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吗?”
刘灞桥摇摇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苏稼合上书,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刘公子如果是因为师兄当年问剑胜了我,以至于让刘公子觉得有愧疚,那么我可以与刘公子诚心说一句,无须如此,我并不记恨你师兄黄河,相反,我当年与之问剑,更知道黄河无论是剑道造诣,还是境界修为,确实都远胜于我,输了便是输了。再者,刘公子若是觉得我落败之后,被祖师堂除名,沦落至此,就会对正阳山心怀怨怼,那刘公子更是误会我了。”
苏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对于山下毫无记忆,所以打从记事起,就把正阳山当作了唯一的家乡。”
刘灞桥轻声道:“只要苏姑娘继续在这里开店,我便就此离去,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纠缠苏姑娘。”
苏稼气笑道:“早与你说了,在这里开一家书肆,买下一栋小宅子,已经耗光了积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儿?只是希望刘公子信守承诺。”
刘灞桥点头道:“会的。”
最后刘灞桥还是没有跨过门槛一步,只是问道:“我能不能在门槛这边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苏稼无可奈何。
那个刘灞桥,还真就坐在门槛上了。
等到余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刘灞桥终于起身走了。
禾之秀实为稼,好稼者众矣。
喜欢这样一个女子,有什么不对。
书肆里边,苏稼摇摇头,只想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为止就好。
刘灞桥喜欢她这件事,其实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之间,早年就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苏稼对他,是真不喜欢。
苏稼关了书肆门,走去小宅。
当年那场问剑之后,苏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剑峰,祖师堂嫡传身份,师父馈赠的那枚养剑葫……以致如今的满身泥泞,只能躲在市井。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应付过去了,人走过来了。
对于正阳山,就像她自己所说,并无恨意,甚至还有无法释怀的愧疚。
难以释怀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语。
但是对于那个李抟景的关门弟子、如今的风雷园园主黄河,苏稼则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经常会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无法理解,极难释怀。
当年在三场问剑之地的风雪庙神仙台上,黄河背负剑匣,剑匣中装满了小剑,却非本命飞剑,分心驭剑,匪夷所思。
一剑洞穿了苏稼持剑之手,一剑切断了系挂腰间的那枚养剑葫红绳,最后又有两把飞剑分别钉入苏稼两只手腕。
苏稼昏厥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黄河脚踩养剑葫,将其轻轻撚动。
山岳一般的男子,好似强大无敌的巍峨存在,却处处无情冷血。
哪怕今天见到了刘灞桥,苏稼其实都在心神战栗,因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黄河,又想到了那个噩梦,那个罪魁祸首。
苏稼走在僻静巷弄当中,伸出一手,环住肩头,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着走着,苏稼脸色惨白,侧身背靠墙壁,再抬起一手,使劲揉着眉心。
长久过后,苏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去往那栋小宅子。
苏稼到了一条巷弄尽头,打开门后,呆立当场,然后瞬间满脸泪水。
对方妇人模样,但是就像刘灞桥可以一眼看出苏稼,苏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正是带着她上山修行的师父。
但是不知为何,祖师堂谱牒上边,并不如此记载,苏稼很早就转投一位正阳山老祖门下,继而成为祖师堂嫡传。
而她的师父,依旧门下无一弟子记录在册,师父的辈分却不低,只是在正阳山从来名声不显。
以前每次祖师堂议事,她师父几乎从不露面,位置极为靠后的那张椅子始终空着,因为师父喜欢下山云游,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数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骊御书房参与议事的正阳山女修,当时坐在末位,从头到尾,无一人搭理。
女子容貌年轻,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泪眼蒙眬的苏稼身边,伸出手,摸了摸苏稼的脑袋,柔声笑道:“傻徒儿。师父不过是离开正阳山,游历了些年,你就变成这般田地了。怎的,没了师父在身边,便一直是那个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头了?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苏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月牙儿。
好像师父在身边了,便真的可以万事不怕,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着红绳。
女子稍稍停留片刻,便起身离去。
并没有说要带着苏稼重返正阳山,恢复祖师堂嫡传身份,更没有提那枚养剑葫的将来归属。
但是苏稼反而觉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虽然心中遗憾有许多,但是每天守着那间书肆,挣着银子铜钱,反而心神安宁,当然除了那个噩梦。
女子离去后,又变成了一个衣裙朴素的寻常妇人。
妇人离开没多久,敲门声响起。
苏稼飞快跑去开门,误以为是师父返回了,然后踉跄后退,身形摇晃。
剑心已毁,跌境为下五境的苏稼,此刻连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冷漠,缓缓道:“苏稼,你应该很清楚,刘灞桥以后肯定会偷偷来见你,无非是让你不知道罢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回正阳山苟延残喘,要么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如果在这之后,刘灞桥依旧对你不死心,耽误了练剑,那我可就要让他彻底死心了。”
苏稼咬紧嘴唇,不觉渗出血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时破关而出的风雷园园主黄河。
如果不是有风雪庙剑仙魏晋,黄河就该是如今宝瓶洲的剑道天才第一人。
黄河说完这些,便直接御剑离去。
如果刘灞桥不是师父极为器重之人,黄河根本懒得管这种无趣至极的男女情爱之事。
如果不是风雷园必须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黄河出现意外之后,扛起大梁,黄河甚至都不觉得需要理会刘灞桥。
双方同样是剑修,只是大道相差太远。
黄河此次闭关又成功出关,就要等待正阳山某位老祖剑修问剑风雷园了。
一路遥遥跟着那个刘灞桥来到此处,黄河几次忍住没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剑砍晕刘灞桥,直接拖回风雷园,让这个挥霍天赋的家伙,干脆闭关个一百年。
苏稼魂不守舍关了门,背靠房门,瘫坐在地,呜咽起来。
阴魂不散的黄河,以后怎么办呢?
苏稼的师父,那位女子刚刚走出郡城城门,抬头看了眼天幕,继续赶路,不是去往正阳山,而是去寻找下一位弟子。
至于风雷园,以后数百年,也就止步于此了。
师兄弟结死仇。
留下一个黄河也好,剩下一个刘灞桥也罢,撑死了无非是下一个李抟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于苏稼不喜欢刘灞桥,以后一样不会喜欢,而在于苏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喜欢上的,其实是黄河。
若是刘灞桥和黄河两个都半死不活,当然更好。
至于数百年前被李抟景亲手斩杀的正阳山女子,事实上,也算是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的弟子,与苏稼一样,属于不记名的那种。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与她有些关系。
或者她也做了些与师徒无关的小事情。例如风雪庙魏晋,如何会遇到并且喜欢贺小凉。
早年的朱荧王朝,也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小故事。
不知不觉,千年以来的一洲剑道气运,就这么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敢说全部,半数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经去过桐叶洲,在扶乩宗留下过一句谶语。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头望去,笑了笑,收起视线,缓缓前行。
许多所谓的山巅聪明人,也擅长那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的算计,只是这般伏线,终究只是伏线,容易断,一断就没。
但是世间唯有一条线,一旦成了,则剑仙也难断,即便看似断了,实则仍是藕断丝连,会纠缠不清一辈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计深远且极擅长于细微处抽丝剥茧之人,才有希望面对此局死结,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线头,又不是剑仙出剑,其实死不了人,但是往往会生不如死,然后死了算。
她从不低估敌人,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几条线。
世间痴情种,偏好伤心事,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不伤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女子思绪飘远。
只可惜多年未见师兄了。
上一次其实距离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过,没办法,只要师兄一心想要避开她,她恐怕就要当睁眼瞎了,近在咫尺都未必认得出。
听说上一次现身,是在桐叶洲观道观附近。
师兄有一点不好,向她借腕上红线,喜欢有借不还。
女子突然自嘲道:“总不会已经被察觉到了吧?”
女子摇摇头,笑道:“绝无可能,这才多大岁数。何必在意小小正阳山呢?”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壮汉子,驼着背,先去小镇酒肆那边摸了把小手儿,讨了几句笑骂,然后逛荡到了杨家铺子所在的那条街上。
既是铺子伙计,也是杨老头弟子的少年石灵山坐在柜台后边,正在“蹚水”炼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无我,半睡半死。
比师弟石灵山修行要更加勤勉的苏店,今天反而没在以那古怪法子练拳,只是坐在门口晒太阳。
见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师兄郑大风,苏店站起身,郑大风招手道:“苏丫头,咋个又俊俏了几分,再这么继续水灵下去,师兄一想到你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这心里头越发不得劲啊。”
走到苏店近前,郑大风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苏店问道:“师兄是要找师父?”
郑大风无奈道:“不找师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个冷啊,睡觉被子怎么也焐不热,冻死个人,这不就下山活动活动腿脚。苏丫头,你也真是的,离着师兄就几步路远,也从不想着去探望探望师兄,师兄那么大一栋宅子,还住不下瘦得跟柳条儿似的苏丫头?”
苏店摇头道:“不敢在那边过夜,怕外边墙根有老鼠乱窜一宿。”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苏丫头,真不是师兄仗着辈分碎嘴念叨你,身为练武之人,还是要练就那一颗英雄胆的,岂可如此胆小。走,今夜就去师兄那边住着,磨砺磨砺胆识气魄。”
苏店无奈道:“师兄,真有事情,麻烦直说。”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师兄只会耍嘴皮子不动手,苏店早就和他翻脸了。
郑大风双手负后,瞧见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应该比较暖和嘛。结果小板凳被苏店以脚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郑大风便跨过了门槛,瞧见了石灵山,摇头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连个朝夕相处的师姐都看不住,等着吧,以后有得你小子伤心。哪本江湖演义小说,不写那师姐或是师妹行走江湖,给英俊多金的少侠骗了身心去?石灵山,醒醒,你师姐要嫁人了!”
石灵山气得七窍生烟,打断了修行,怒目相视:“郑大风,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郑大风白眼道:“连骂人都不会,你会个锤子。”
石灵山刚要说话,不承想苏店说道:“师兄,你先前说过,我如果想要破开四境瓶颈,或是跻身了第五境,就该挑选一处古战场遗址了,师兄心中有数吗?我想要出门一趟。”
石灵山目瞪口呆。
郑大风斜了一眼石灵山:“师兄下山前就没吃饱,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灵山一个伤心,一个悲愤,两两相加,便差点没忍住要与这个郑大风切磋切磋,只是瞧见了对方的驼背模样,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郑大风笑了笑,转头对苏店说道:“有是有数的,不过这种大事,师父他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轮不到我费心。”
苏店问道:“师兄也觉得我如今可以独自离开家乡了?”
郑大风摇头道:“还是带着个拖油瓶吧,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如今境界还太浅,脑子又不灵光,外边的世道,危险其实都不在修为境界,更在人心。石灵山还好,平时心肠软,关键时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时心肠硬,反而麻烦。苏丫头,你俩出门远游后,可以对外宣称石灵山是你儿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脸的光棍汉纠缠你,师兄在山上,一想到这个,便心疼得睡不着觉。”
苏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石灵山更是惨遭五雷轰顶。
郑大风看了眼竹帘子那边,转身离开了杨家铺子。
郑大风去了那座四块匾额都已经没了玄妙的牌坊楼,绕了一圈,毕竟匾额还在,四个说法都是极有嚼头的。
郑大风再去看了那口铁锁井,如今是某个山头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价钱买下,结果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脑子有坑,莫过于此。
那个傻大个姜韫,机缘不算小。
一想到云林姜氏,郑大风不禁龇牙咧嘴。
郑大风又离开了小镇,去了神仙坟那边。
如今已没神仙坟这名称了,大骊有意无意淡化了这个老说法,如今破败神像都已经搀扶起来,修旧如旧,重塑也如旧,大骊朝廷还是花了心思的。
至于那座占地极大的崭新武庙,就不去了,没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来。
然后绕路,去了铁符江与龙须河接壤处的瀑布,蹲那儿丢石子。
好一个杨入大水为萍。
郑大风换了个水流深缓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语道:“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后郑大风路过了阮邛最早的铸剑铺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恢复了旧石桥真容。
郑大风独自一人,坐在石桥上。转头看了眼小镇北边,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众多龙窑。
郑大风收回视线。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剑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骤然成名之后,专杀蛟龙,杀了个天昏地暗,据说是想要成为第一位打破飞升境瓶颈的剑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到底不是剑修,就真的只是读书人。不然整个浩然天下的格局,兴许都要随之一变。
只是关于这桩秘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头子也没给个说法,郑大风早年拐弯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师兄去问一嘴,李二答应是答应了,但后来也就没下文了。
没法子,如今还好,好歹能挨几句骂,以前老头子愿意跟他说句话,只要可以接近十个字,都能让郑大风像是过大年。
所以郑大风只知道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没有试图去往那些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从老龙城上岸,撞出了一条地下走龙道,最终在大骊境内陨落。
为的就是寻求庇护,试图让某位远古存在重开飞升台,遁入那些圣人难寻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个老人,并没有让它遂愿,选择了袖手旁观,最终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圣人,订立规矩,打造出那座悬挂四匾、被骊珠洞天后世当地人笑称为螃蟹坊的牌坊楼。
大骊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桥之上,再建一座廊桥,为的就是让大骊国祚绵长、国势风生水起,争一争天下大势。
宋长镜带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之前,专门让皇子宋集薪去廊桥台阶下敬了香。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惨枉死的大骊宋氏龙子龙孙。
老督造官宋煜章亲手负责此事,等于是掌握了大骊宋氏的这场血腥内幕。
最终那位生儿子一事上比什么都厉害的娘娘,下令让那位卢氏亡国武将扈从王毅甫斩去宋煜章的头颅,装入匣中,送往大骊京城。
宋煜章被杀之后,以英灵之身成为落魄山的山神。
都不好说是大骊皇帝对这位功臣的补偿,还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追究责罚,毕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触犯了老皇帝的逆鳞。
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对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确实对宋煜章夹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无忧的宋集薪,的的确确在那些优哉游哉的岁月里,将宋煜章当作了生父,内心深处,既愤恨,又仰慕。
没来由想起了老龙城那座灰尘药铺。其实郑大风是有些怀念的。
人嘛,正儿八经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过去也就过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坏事的伤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郑大风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把别人当傻子,有这么难吗?世道也怪。”
阮秀回了龙泉剑宗,与裴钱、周米粒约了在骑龙巷压岁铺子碰头。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
阮秀发现小米粒好像有些躲着自己,讲那北俱芦洲的山水故事都没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了脉络。
反正与那玉液江水神府有关,具体为何,阮秀不好奇,也懒得问。
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说,为难一个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钱的。
真算起来,她还是两座铺子最早的代掌柜来着。
裴钱说道:“秀秀姐,我这趟出远门,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阮秀笑道:“真厉害呀。”
裴钱使劲点头:“厉害啊厉害,连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秀秀姐,你也远游很远吗?”
阮秀想了想,随口说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渊,无处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迹。火光映彻,便是辖境。”
周米粒赶忙抬起两只手掌,拍手不合掌,但是飞快:“哇,秀秀姐,最厉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换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还好。”
周米粒绞尽脑汁讲完了那个故事,就去隔壁草头铺子找酒儿聊天去了。
裴钱要她不许念叨红烛镇那边的事情,周米粒其实本来都忘记了,结果被裴钱这么一说,睡觉都在念叨这件事,愁得她最近吃饭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顶饿了。
所以今天见着了秀秀姐,可把她别扭坏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钱跟着起身:“秀秀姐,别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裴钱的脑袋:“喜欢你,喜欢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说了算。”
下一刻,裴钱着急得直跺脚,使劲挠头,咋办咋办。所幸朱敛来了,和裴钱说道:“没事。”
裴钱笑逐颜开:“老厨子,咋个神出鬼没上瘾了?”
朱敛走入压岁铺子,裴钱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敛笑道:“我其实也会些糕点做法,其中那金团儿枣泥糕,小有名气,是我琢磨出来的。”
裴钱将信将疑道:“是当年南苑国京城贼贵贼贵的枣泥糕?”
朱敛双手负后,打量着铺子里边的各色糕点,点点头:“想不到吧?”
裴钱称赞道:“老厨子,你真是个厨子命。可惜模样不行,不然哪怕年纪大了,一样打不了光棍!”
朱敛嗯了一声。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风远游玉液江,犹豫了下,便不太情愿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江水瞬间沸腾,如日坠水底,大火烹炼。
天威浩荡。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个先前正靠着水运修缮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经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缘由,为何自己见了这个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过那个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所谓水神,跨上台阶,转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单手托腮,凝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