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霄国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包括京城在内,绝大多数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故而水运繁忙,舟船众多。
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水性极柔,两岸遍植桃树。
路上游客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
陈平安沿着这条溪水,没有径直去往一个临湖县城,而是岔出小路,来到一处仙家胜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够走入渡口,进入秘境之后,视野豁然开朗。
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个静谧小湖,湖水幽绿,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如一个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渡船往来,都要经过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
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
彩雀府内皆女修,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
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
对于乘坐渡船一事,陈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悬挂“春在溪头”匾额的锦绣高楼内询问了渡船事宜后,付钱领取了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
渡船今夜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会在沿途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
这种生财路数,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都有使用。
乘客喜欢,不仅以美景养眼,还可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人来人往,都是长脚的神仙钱,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说不定还可以分红,一举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都可以去坊内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而无须缴纳神仙钱。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去了之后,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
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只是初来乍到,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担心砍价无果,还会当冤大头,不少的山上买卖,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更加省钱,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卖家出价,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
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但是寻常修士开口,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
陈平安便有些遗憾刘景龙没在身边,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并不过分。
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刚好仰慕这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
离开天衣坊的时候,陈平安满是惆怅,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都不嫌多。
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便源于此。
修道为长生,光阴悠悠,寒暑无忌,唯独怕那万一,仙家法袍与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乌经纬、香火三甲一样,都是为了抵御那个万一。
修士下山历练,有无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别。
陈平安刚离开天衣坊,就有一个气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缓缓走向他。
既然是找上门的彩雀府“地头蛇”,陈平安便驻足停步,主动行礼。
女子修士还礼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师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陈平安心中疑惑,不知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内的彩雀府大修士,为何要来见自己,仍是跟着自报名号:“我姓陈,名好人。”半点不脸红。
不过这个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不比陈好人差。
那女修见多了过境修士的藏头藏尾,对此不以为意,稍作犹豫,便开门见山问道:“冒昧问一句,陈仙师可认识太徽剑宗刘景龙,刘先生?”
陈平安笑道:“北俱芦洲谁不认识刘景龙?”
在北俱芦洲,还是习惯称呼太徽剑宗祖师堂所载名字的刘景龙,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齐景龙。此间秘事,陈平安没有询问,刘景龙也未细说。
武峮哑然失笑。这个回答没什么诚意,但是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们府主如今闭关,但是府主当年有幸与刘先生一起游历过一段岁月,裨益修行极多,对刘先生的品行一直极为钦佩,只是这些年刘先生始终不曾路过山头,我们府主引以为憾。”
事实上武峮也说得真真假假,彩雀府当代年轻府主,按辈分算是她武峮的师侄,只不过天资要好过她这个师伯太多,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北俱芦洲修士很认拳头。
自家府主对那个刘景龙不但钦佩,还爱慕,所以此次府主不是闭关,而是循着先前祭剑时出自芙蕖国的那点蛛丝马迹,火急火燎追人去了,打算来一场无意间的邂逅。
只不过这种事情,为尊者讳,武峮当然不好直言。
陈平安瞬间了然。
府主闭关,是山上仙府的头等大事。
但是就当前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气象看不像,再者一个祖师堂掌律祖师,未必是一座仙家门派修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头最有修行经验的,若真是府主闭关,武峮绝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乡人坦言。
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和刘景龙的客气话,陈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拦截刘景龙的北归去路了。
陈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对方尽可能以诚相待,他陈平安自然应投桃报李,遂说道:“我和齐景龙确实相熟。”
换回了两人相处时对刘景龙的称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动,只不过脸色如常。
先前她虽有几分猜测,可当对方承认与刘景龙认识后,武峮这个金丹地仙还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理很简单,先前邻居那边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国境内,刘景龙祭剑,那股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规矩”气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便断定了身份。
当时在刘景龙本命飞剑旁边,分明又有一个剑仙和刘景龙一起出剑遥祭战死于剑气长城的大剑仙,而且还是一佩剑两飞剑!
武峮又不是傻子。
若是眼前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黑袍剑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剑修的修为,然后当面嚷着自己与那陆地蛟龙是至交好友,她都不会相信半分。
可一个能够和刘景龙共同祭剑于山巅的陌生剑修,哪怕在彩雀府辖境,哭着喊着说老子不认识刘景龙,武峮打死都不相信。
北俱芦洲的山上,无论是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不怕这条陆地蛟龙,因为没人相信刘景龙会滥杀无辜、仗势凌人、以力压人。
但是同时,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说最后的胜负结果,或多或少都会害怕刘景龙出剑。
最喜欢百转千回想事情、婆婆妈妈讲道理的剑修刘景龙,都选择当面出剑了,谁不会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义?
会不会从此沦为过街老鼠,失去诸多本是天经地义的种种庇护?
山上修行,名声极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
随心所欲的嗜好滥杀,与情有可原的狠辣出手,一个天一个地。
这就是刘景龙的强大之处。
所以北俱芦洲这一代的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徐铉,性情迥异的两个天之骄子,唯独都会对刘景龙刮目相看,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了。
尤其如今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就曾公然宣称,刘景龙之后七人皆废物。
这在当年还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相传排在第四的野修黄希还袭杀过徐铉,只是过程和结果都是不宣之秘,徐铉依然从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书生,携带两个捧剑婢女,继续悠游山水间,黄希却沉寂了数年之久。
陈平安问道:“武前辈,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售卖?”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价格不便宜,这座天衣坊对外公开半数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适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这之上,我们彩雀府手头还珍藏有两种法袍,分别提供给观海、龙门两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婴两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动现身,就是想要见识一下刘景龙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够拉拢一二,锦上添花,更是为彩雀府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山上修行,人人长寿,所以格外讲究恩怨的细水长流。
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说不定就是来年的一桩大福缘。
当然有些一开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也可能会是将来的灭门惨祸。
北俱芦洲历来如此。
所以对陈平安愿意主动开口询问法袍一事,武峮感到轻松了几分。
彩雀府和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
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
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
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个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她一样会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在传世诗集当中被一位大文豪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
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向来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个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峮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峮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女修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枚谷雨钱,后者不过五枚。
陈平安思量一番,觉得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
当然不是他已经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
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
只是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况且从一开始法袍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不是什么必需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峮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峮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个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彩雀府的全部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
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
哪怕和对方这个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峮的心情愈加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
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峮,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个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陈平安这个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
武峮毕竟是一个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峮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峮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他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眼神气象却难假装。
那个掌柜女修便愈加笃定陈平安是一个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个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峮当然少不了宣扬一番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当之无愧属于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
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
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至极,华美异常。
虽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
接下来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这些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
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材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
况且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撰出无数“楹联”,赠予琼林宗和那个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和武峮知会了一声。武峮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个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
亥时又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尤其对于道家练气士而言,人定时分是修行的关键时辰,最适宜静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净境。
陈平安由于需要赶上子时起程的渡船,便只得暂时放弃那份祥和心境,从人身小天地当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继续蹲在山头上观看剑气叩关的场面,而是起身准备赶路。
不承想那个茶肆掌柜已经走来,手中拎着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远处。
陈平安快步走去,彩雀府女修行礼之后,递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陈仙师,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来的小玄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平安接过青瓷茶罐,问道:“茶肆还有小玄壁吗,我打算买一些。”
女修摇头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树就那么几棵,多有预定,茶肆这边本就份额有限,如今已经所剩不多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叶了。”
女修点点头,微笑不语。
陈平安问道:“桃花渡有没有入秋后的山水邸报可以购买?我从绿莺国龙头渡一路走来,错过不少。”
女修说道:“茶肆就有一些,陈仙师无须掏钱,我们茶肆留着又无意义。”
陈平安提了提茶罐,无奈说道:“和武前辈白喝一顿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几份山水邸报,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过三,刚刚好。”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琐碎的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龙城孙嘉树,青蚨坊那个故意隐藏身份的女掌柜,还有眼前这个茶肆女修,都比较擅长这些。自己记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张望的风景太多,只要别走着走着就忘了,其实是没有妨碍的。
女修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山水邸报赠予他。
陈平安离开茶肆后,开始边走边翻阅邸报。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简单。因与芙蕖国相邻,他和刘景龙先后祭剑,动静太大。
北俱芦洲看似无所忌惮的山水邸报,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剑仙战死剑气长城之后,消息火速传回北俱芦洲,任何人祭剑,山水邸报一律不会记载。
刘景龙说过其中的明确理由,因为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事情。
天下风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边,掌律祖师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对面已经人走茶无,武峮也没有喝茶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欣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
女修则站在水榭台阶外。
武峮问道:“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就没一家山头获知内幕,写在山水邸报上?”
女修摇头道:“好像大篆卢氏皇帝下旨,严令不许泄露任何消息。当时在京城城头和玉玺江畔,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那位书院圣人亲自坐镇,就更不敢有地仙窥探战局了,便是以神人观山河的神通遥遥观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两次出手之后,北俱芦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确实安稳了许多。”
女修好奇问道:“武师祖,为何不干脆送给那个陈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这个师门晚辈落座,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规矩礼数的,那咱们就守规矩讲礼数。贪财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计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个陈仙师收下的时候,是当真心生欢喜。”
武峮瞥了眼这个帮着山头迎来送往的聪慧晚辈。
能够担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贵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珑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本就是意味着修行一事已经前途渺茫,与世间绝大多数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尴尬处境。
武峮不愿多说。
修道之人,看事更问心。
和这个师门晚辈聊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会很戳心窝子。
反正对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从来不做画蛇添足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武峮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见那个陆地蛟龙没有?
关于这个太徽剑宗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的刘景龙,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
只不过许多传闻事迹,距离彩雀府这种北俱芦洲三流仙家势力太过遥远。
只是因为府主早年与刘景龙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的缘故,府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刘先生的爱慕,大大方方,逢人就问男女情爱之事,哪怕在武峮这边都讨教过学问,故而彩雀府女修对那个刘先生,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剑仙风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实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侣,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
若是大难临头,双方真能够生死与共吗?
武峮不知道,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晓此事,安心修行,只可惜自己资质如何,武峮心中早已有数,等死而已。
一想到这里,武峮便让茶肆掌柜去拿两壶酒来。
女修刚要藏掖一二,武峮笑道:“在茶肆喝酒怎么了?再说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师,谁敢管?”
女修这才起身,脚步亦轻盈了几分,去拿酒了。
祖师武峮尚且如此,她一个大道无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复一年守住这茶肆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不偷偷借酒浇愁?
一道彩色虹光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女子姿色倾城,坐在武峮对面,闷闷道:“喝酒好,加我一个。”
武峮笑道:“不太顺利?那个刘先生,还是府主所谓的榆木疙瘩?”
武峮对面这位,正是彩雀府的年轻府主,大名鼎鼎的地仙女修孙清,按照辈分,要低于武峮。
孙清摇摇头:“刘先生变了许多,这次见面,他和我说了些开门见山的痛快话,道理我都懂,刘先生是为我好,可我心里边还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说了什么?”
孙清摆摆手道:“不聊这个,有些羞人。”
武峮无言以对。你这都去堵路了,还谈什么女子娇羞?
不过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虽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的天之骄子,可毕竟是不到百岁的金丹瓶颈,更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
说句难听的,一个上五境剑仙,主动要求与自家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结为神仙道侣,都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功利算计,说句公道话,自家府主还真比不上水经山仙子卢穗,人家不但和刘景龙一起跻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孙清犹胜一筹。
武峮轻声问道:“对刘先生彻底死心了?”
孙清大声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欢了!”
武峮抚额无言,怎的最喜欢讲道理的刘先生,如此不讲道理?
三人一起饮酒,那个掌柜女修还是有些拘谨,当三个辈分、身份皆悬殊的同门女修刻意摒弃修士神通,便会醉酒,脸色娇艳若人面桃花。
到最后,三人便只是女子了。
女子说起了荤话,那才是真正的百无禁忌,别有一番娇憨风味,尤为动人。
一大一小,御风北归太徽剑宗,由于刘景龙要照顾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赶路不快。然后就被那个彩雀府府主孙清半路偶遇了。
刘景龙如今颇有底气,无非是现学现用,按部就班,与那位孙仙子言语一番。
姿容极美的孙清从头到尾,都没有异样。
只是当她告辞离去,不见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摇头晃脑,啧啧道:“姓刘的,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会喜欢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没有记错,孙府主可是咱们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刘的,真不是我说你,不做道侣又如何,我看那个孙清一样会答应你的,这种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绝?”
有些如释重负的刘景龙,和身边少年白首继续御风北归,开口笑道:“和你讲道理,尤其是讲男女情爱,就是对牛弹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饱了撑的收我做徒弟?!干吗不让我返回割鹿山?”
刘景龙缓缓说道:“相较于北俱芦洲多出一个收钱杀人的剑修,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个真正得道的年轻剑仙。”
刘景龙又说道:“你放心,进了太徽剑宗,在祖师堂记名之后,你将来下山都无须自称太徽剑宗弟子,更不用承认是我的弟子。在规矩之内,你只管出剑,我与宗门都不会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务必清楚,我和宗门的规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将来我责罚你的时候,你跟我说根本不懂什么规矩。”
白首闷闷不乐。
太徽剑宗和姓刘的半个规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无聊至极。
当个屁的谱牒仙师,当个卵的剑仙。哪里有成为一名割鹿山刺客痛快?
江湖人还是要讲一下英雄气概和快意恩仇的。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会这些,收了银子,便替人杀人,生死自负,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刘景龙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告诉你,只要你守了规矩,无论你将来对谁出剑,输了也好,给人揍了也罢,回到我这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去讲道理,把道理讲透为止。”
白首双手环胸:“少来,我这种天纵之才,练了剑,会输给别人?!好吧,剑仙我是暂时打不过的,可是同龄人嘛,你让他们来我眼前跳一跳,我随随便便一剑下去,对方就是大卸八块的可怜下场。”
“等你真正练剑之后,就没多少气力来说大话了。”刘景龙笑道,“至于不用我帮忙讲理,你自己能够出剑便是道理,当然更好。”
白首虽然满脸不以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景龙侧脸,他的心境还是有些异样。
如年幼时难熬的严冬时节,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晒着瞧不见摸不着的和煦日头。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剑宗的祖师堂规矩,你准我喝酒,咋样?”
刘景龙摇头道:“没钱。”
白首怒气冲冲道:“兜里没钱,你就不晓得和那陈好人赊账吗?”
刘景龙想了想:“怕被劝酒,不划算。”
先前有壶酒的买酒钱,还是跟太霞一脉顾陌借来的。
刘景龙每次离开宗门远游历练,还真不带钱财等余物。
餐霞饮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身为天底下杀伤力最大的剑修,更无须什么法袍以及任何攻伐重宝。
当时向顾陌借钱的时候,所幸一句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脱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烦。
刘景龙本来想说以后路过太霞山再还钱。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语,定然会让她误会自己意图不轨,是想要借机接近她顾陌。
还不如不说,记在心里便是。
刘景龙事后思量,便越发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触类旁通了,开了一窍便窍窍开。
白首问道:“姓刘的,你们太徽剑宗,有没有长得特别水灵的姑娘?嗯,跟我差不多岁数的那种漂亮姑娘!”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叹气道:“她们遇上我,真是可怜,注定要痴迷一个不会喜欢她们的男人。”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白首斩钉截铁道:“那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
刘景龙摇摇头,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那家伙为了劝人喝酒,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装到酒壶里边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他又问道:“真是他跟你说的?”
白首开始添油加醋。刘景龙笑了笑,看来不是。
白首便有些纳闷,姓刘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刘景龙举目远眺:“等下跟我去见两位先生,你记得少说多听。”
白首一拍脑袋,这会儿一听“先生”二字,他就要头疼万分。
在一处金色云海之上,有两位修士并肩而立。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身穿书院儒衫,腰悬玉牌。一个老修士身形佝偻,背负长剑。
前者是书院圣人,而且还是如今北俱芦洲名气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来自中土神洲礼记学宫,传闻学宫大祭酒赠送这个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离开书院之后,依旧打得两个口无遮拦的大修士毫无还手之力。
当时周密大声怒斥“通了没有”,两个大修士还能如何,只能说通了,结果又挨了一顿揍,最后周密撂下一句“狗屁通了个屁”。
不过刘景龙当然知道,这位书院圣人的学问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术业有专攻,还精通佛道学问,曾经被某人誉为“学问严谨,密不透风;温良恭谨,栋梁大材”。
其实十六字评语,若只有十二字,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丝毫,可惜就因为“温良恭谨”四字,让这位礼记学宫的读书人备受争议。
试想一下,一个即将赶赴别洲担任书院圣人的学宫门生,会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与那“温良恭谨”当真沾边?
不过周密自己反而对那四字评语最为自得,其余十二字却从来不承认。
另外那个背剑老修士,名为董铸,是一个跌境的玉璞境剑修,更是一个当年虽跻身仙人境却依旧不曾开宗立派的大修士,而是始终以山泽野修自居。
百余年来他一直重伤在身,需要在自家山头修养,不然每次出门就是遭罪,所以这才没有远游倒悬山。
有传言剑仙董铸其实是那个年轻野修黄希的传道人,只不过双方都从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外界胡乱揣测。
因为黄希不是剑修,所以大部分山头都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
刘景龙和黄希交手之前也是这般认为,只是真正交手之后,他就有些吃不准了。
因为黄希的的确确是一名剑修,而且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黄希当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剑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远走,自然是因为对手叫刘景龙的缘故。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刘景龙从未与人提及半句。
刘景龙带着少年白首一起落在两位前辈身前,向双方作揖行礼。
董铸不以为然,好好一个有望登顶一洲的年轻剑修,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读书人,实在瞧不顺眼。
若非书院周密发现了刘景龙的行踪,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铸才懒得与这什么陆地蛟龙废话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要等刘景龙破境跻身玉璞之后,他董铸去太徽剑宗问上一剑!
白首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乱七八糟的礼尚往来,他干脆躲在刘景龙身后,当个木头人。你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寒暄客气个啥。
刘景龙倒是没有刻意强求白首,一切等到了太徽剑宗再说。
书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实就是寻常的学塾夫子,只是相貌清雅而已。
周密直截了当说道:“如今太徽剑宗两位剑仙都不在山头坐镇,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时候三人问剑,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旁压阵?免得有人以此风俗,故意打压你和太徽剑宗。”
刘景龙又作揖行礼,起身后笑道:“无须周山主压阵,三剑便三剑,哪怕有前辈剑仙存了私心,可我挡不住就是挡不住,不会怨天尤人。”
周密转头笑道:“董老儿,如何?”
董铸龇牙道:“得嘞,算我一个。加上浮萍剑湖的郦采,最后一个,才是最凶险的。”
董铸对刘景龙说道:“别谢,老子问剑,不会缺斤少两,你小子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老子在外边没那私生子。”
刘景龙点头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不谢了。”
周密会心一笑。
董铸伸手揉了揉下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欠削呢?”
刘景龙微笑道:“前辈容我破境再说。”
竖起耳朵的白首躲在刘景龙身后,心里边嘀咕着“削他削他,别磨叽啊,削了姓刘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
刘景龙说道:“本心不坏,难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声:“此理不坏。”
白首叹了口气。董铸也倍觉无聊。其实这一老一小凑一堆,估摸着很好聊。
周密说道:“刘景龙,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破境压阵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刚好省去一些功夫。”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山主,我能否询问一事的结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会对此上心?怎的,与那两人有些渊源?”
刘景龙想起那个挨了顾祐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说道:“边走边聊,我顺便和你说些读书心得,多恶心一下董老儿,也算不虚此行。”
董铸无可奈何。
周密这臭脾气,偏偏对董铸胃口,这也是他自找的。
董铸不愿和这两个读书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学问之类的,便斜眼看了眼白首,正巧白首也正斜眼看他。
董铸瞪眼道:“哎哟喂,小崽儿,没听过董大剑仙的名头?”
白首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亲戚关系。”
董铸啧啧道:“小王八蛋胆儿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头:“等我跻身上五境,有本事你来问剑试试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是谁胆儿肥了。”
董铸一拍白首的脑袋,打得后者趴在地上来了个狗吃屎,大笑道:“晓不晓得你说这些话,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玩意儿学那花丛老手,说自个儿偎红倚翠?谁教你的?你师父刘景龙?”
白首站起身,倒是没有对那个老家伙喊打喊杀,他又不是脑子进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他冷哼道:“姓刘的,可不是我师父,我这辈子师父只有一个,不过我还有个尚未被我真正认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陈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负我算什么前辈,他一剑就能让你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刘景龙转过头,皱眉道:“白首!”
白首立即病恹恹道:“好吧,陈好人暂时还不如老前辈。”
渡船之上,陈平安已经收起了那些山水邸报,没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最新一份邸报上只字不提。
止境武夫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战,两人皆生死未知。
刘景龙先前提及此事,说顾祐一生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纯粹做那意气之争,不会只是去玉玺江送死,为嵇岳洗剑。
陈平安站在渡口船头栏杆处。
翻过几份山水邸报,也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一旬过后的午时,砥砺山就会有一场大战,在此山分生死的双方大有来头,一个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黄希,一个是女子武夫绣娘,两人都在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邻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关于这场厮杀的缘由,先后两份山水邸报有不同的记载,其中一份说是黄希重操旧业,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个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两人在一处破碎洞天之中,为了一件仙家重宝大打出手,没能分出胜负,便约战砥砺山。
这一战,极为瞩目,肯定还会引来许多上五境修士的关注视线。
完全可以想象,砥砺山附近那座被琼林宗买下、建造了诸多仙家府邸的山头,当下一定人满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虚恨铺子里边,陈平安买过一件接连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泽莹润的瓷器笔洗,不过说是买,其实最后才知道可以记账在披云山。
关于宝瓶洲,山水邸报上竟然也有几个消息,而且篇幅还不小。
由此可见,在大骊宋氏铁骑的马蹄即将一路从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龙城之后,别洲修士对浩然天下偏居一隅的最小之洲,这个原本谁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宝瓶洲,已经有了不小的认知变化。
大骊铁骑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长镜,挑战天君谢实之后赶赴剑气长城的风雪庙剑仙魏晋,这两位当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个真武山马苦玄,短短半年之内,先后击杀两个朱荧王朝的强大金丹剑修,已经被北俱芦洲邸报誉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灭了海潮铁骑,令那个与他结仇的家族受尽羞辱,一个年轻女修侥幸未死,反而成为了他的贴身婢女。
在一份山水邸报的主笔人眼中,马苦玄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就不该生在那宝瓶洲,而是应当和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一般,在北俱芦洲扎根,开宗立派,才是正途。
既然注定是一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宝瓶洲这种水浅见底的小池塘摇头摆尾,岂不可惜。
主笔人还放出话来,他即将撰写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到时候再与自家北俱芦洲的新十人,做一个比较。
北俱芦洲这些山水邸报上的笔下文章,其实难免还会对宝瓶洲修士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之姿,只是相较于早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已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骊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辖境之内,处处祥瑞,吉兆不断,分明是要成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国运昌盛,不可小觑。
邸报之上,开始提醒北俱芦洲众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骊王朝,去晚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
关于此事,又有意无意提了几句披麻宗,对宗主竺泉赞赏有加。
因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滩木衣山显然已经先行一步,跨洲渡船应该已经与大骊北岳有些牵连。
再有就是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选址书简湖,邸报也有不吝笔墨的详细阐述。
陈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提笔之人的咬牙切齿。
没办法,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个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却让北俱芦洲没辙的搅屎棍。
这个家伙独自一人,便祸害了北俱芦洲早年十个仙子中的三人,还传言另外两个国色天香的宗门女修,当年好像也与姜尚真有过交集,只是有无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爱瓜葛,并无清晰线索。
所以邸报末尾,大肆抨击大骊铁骑和宋氏新帝,简直都是吃屎的,竟然会眼睁睁看着真境宗顺利选址、扎根宝瓶洲中部这种腰膂之地。
若是大骊宋氏与姜尚真暗中勾结,更是吃屎之外还喝尿,与谁谋划千秋大业不好,偏偏跟姜尚真这种阴险小人做买卖,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
由此可见,那个欺师灭祖的大骊绣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份山水邸报,原本可谓措辞严谨,有理有据,辞藻华美。唯独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这边,就开始破功,骂骂咧咧,如读过书的市井妇人。
陈平安其实很好奇这些山水邸报的来源。
当年在书简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时候,是在藕花福地,那边有一座云遮雾绕的敬仰楼,专门采撷、收集江湖内幕。
陈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写的册子,是一本讲述沿途景点的小集子。
从桃花渡起程后,第一处风景名胜,便是水霄国边境上的一个仙家门派,名为云上城。
开山祖师远游流霞洲,因缘际会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炼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圆十里的地盘,后来在相对水运浓郁的水霄国边境开山立派,经过历代祖师不断炼化加持,汲取水雾精华,辅以云篆符箓稳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经方圆三十余里。
渡船会悬停在云上城边缘,在这里停留六个时辰。
尚未破晓天明,渡船缓缓而停。
陈平安停下三桩合一的拳桩,从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过神来,走出屋舍的时候,背上背上了一个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个野修扎堆的集市,集市上都是摆摊的同行,可以交易山上货物。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钱的仙家器物,都是当初没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铺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对稀少,“面相”讨喜,适合卖给那些觉得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冤大头。
不过这次包袱斋,会贩卖几种与《丹书真迹》无关的符箓,多是来自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当中那个阵师的秘籍,其中三种分别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用来对阵厮杀,还算有些威力。
刘景龙临走之前,还传授了陈平安两种旁门左道的破障符,分别名为“白泽路引符”“剑气过桥符”,都是他自己从古书上修习而来,不涉宗门机密。
两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买符再偷学还是别想了,因为画符诀窍极多,落笔烦琐,而且与当下几支符箓派主脉都宗旨悬殊,也就是刘景龙说得仔细真切,帮着陈平安反复推敲,陈平安才学了这两道符箓。
所以陈平安总觉得刘景龙不去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
武夫画符,秉持一口纯粹真气,但是符不长久,只能开山而无法封山。
但好处是无须消耗修道之人的气府灵气,并且画符本身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夫修行,能够淬炼那一口真气。
只不过陈平安发现跻身炼气三境后,画符顺畅许多,但是裨益体魄已经极其细微,所以他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纸了,毕竟一张留不住灵气的符箓,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损失神仙钱。
何况一旦真正厮杀起来,他那点符箓道行真的不够看,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会贻误战机。
修士画符,则先天封山,符胆灵气流散极慢,不过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损符胆。
相传斩妖除魔的老祖宗龙虎山天师府,一座封禁之地就有一张符箓,需要历代大天师每一甲子加持一次。
历史上天师府就曾出现过一次天大的风波,老天师飞升之后,新天师人选悬而未决,刚好处于甲子之期的叠符关键,可是新天师不出,天师印绝不会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张年龄极大的古老符箓出现了一丝纰漏,一头被镇压了无数年的大妖魔借机逃出,消失无踪。
为此天师府新天师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上仙剑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但不知为何,跟白帝城城主闹得不欢而散。
陈平安兜售的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画之符,不然就是坑人。
虽说包袱斋的买卖,靠的就是买卖双方的眼力,类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捡漏就会有打眼,不过陈平安还是愿意讲一讲江湖道义。
但是讲道义,就得花钱。
因为这些符箓,需要陈平安消耗相当数量的水府灵气。
不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个小池塘的一些积蓄,得到的是可以尝试着逐渐开辟出一条水府小天地运转的根本脉络,形成类似一条隐匿于江河湖泽的水脉,所以那拨绿衣童子们对此其实没有异议,反而鼎力支持陈平安画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问道。至于得失之间的均衡,需要陈平安自己长久画符时不断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绿衣小童也会提醒。
陈平安身穿一袭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举目望去,世俗王朝,是那白云生处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个灯火辉煌的集市小镇。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备森严,极少允许外人进入。
大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与彩雀府同在水霄国辖境的云上城,也会炼制法袍,名为行云袍,只是数量和品秩都远远不如彩雀府,名气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渎沿途小山头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泽野修,会掂量着钱袋子购买一件。
大概也正是因为门派财源不广的关系,才出现了那座包袱斋扎堆的集市。
莫说是不长脚的店铺,长脚的摆摊,也需要交给云上城一笔神仙钱。
渡船悬停处,距离云海还有五十丈距离,却无法再靠近。
不然船头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离太近,随风飘荡,船身与云海接触,稍有摩擦,便会是云上城这座门派根本的折损。
所以下船之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骑乘灵禽异兽,各随其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这半百丈距离,就不轻松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后撤几步,然后前冲,高高跳起,踩在船头栏杆之上,借力飞跃而去,飘然落地后,身形晃荡几下,然后站定。
在这艘隶属于龙宫洞天一个藩属仙家的渡船之上,妇人面容的女子管事向身边好友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两人打赌这个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剑年轻人,到底是山上剑修还是江湖剑客。
渡船女子管事猜测是背剑游历的纯粹武夫,观海境老修士则猜测是个深藏不露的年轻剑修。
老修士摇头道:“就不许此人故意使了个障眼法?”
这就是嘴硬,明摆着是打算赖账不给钱了。
妇人嗤笑道:“咱们洲的年轻剑修,那些个剑胚子,哪个不是洞府境的修为,地仙的风范,上五境的口气?有这样的?”
老修士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有个愿意藏拙的,收敛锋芒,谨慎历练,不奇怪吧。”
妇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钱拿来!一枚小暑钱!”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
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但价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给法袍增加一些功效。
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
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总算赶在那个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凑足了神仙钱。
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枚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
原来只是一枚雪花钱。
只是那个老修士已经铆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个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经足够。
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元婴修士来看待的。
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个与她早早就已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此人当年不但为人半点不吝啬,还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
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连同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进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打开包裹开始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块青色棉布。
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则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两个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可以半价。
年轻男修士笑着摇头,说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枚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又多问了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价格又有差异。
到最后陈平安这个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个年轻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还与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离法宝品秩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大街上并肩而行,缓缓远去。
年轻男修士似乎是这个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
年轻女子则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更好,几乎都是一个个包袱斋逛过来,脚步缓慢,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
好脾气的摊主就耐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个顾客,是个手牵稚童的老人。
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符纸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不同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二枚雪花钱,十张全买,百枚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对方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枚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更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刘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寻常中五境修士的眼。
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当真是个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你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见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刚刚开张,老夫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你以为呢?”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枚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
往往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钱,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拈起一张过桥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眼力真毒。拿的是过桥符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也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有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刘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刘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尽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
只不过陈平安能够和刘景龙成为朋友,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我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枚。”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枚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枚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枚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枚。”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其余符箓一张才八枚雪花钱?”
老人说道:“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是在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你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枚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枚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陈平安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陈平安胡乱坑人。还好,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钱,和陈平安这个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了那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须多说。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旁人便来,陈平安这个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没有。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的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即便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
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钱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
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
所以,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陈平安原本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
其实他还做好了因要价太高而白搭进去一枚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
不承想自己与三枚小暑钱有缘,它们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
但有那个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头,陈平安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
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则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个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枚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
听陈平安说五枚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枚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则是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
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对付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枚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
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心里越发不得劲,只得大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枚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越发稳坐钓鱼台了。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起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
但是不知为何,他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
依旧是一心两用,一边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过那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当时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李宝瓶拿刀的时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
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
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抬和刘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天亮之后,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了一声桓真人。
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
随后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
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云,是北俱芦洲中部一位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
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个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他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
他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
和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
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坯子。
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只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都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桓云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上面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桓云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满脸笑意。
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桓云坐在椅子上,将桓箸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世间符箓大家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就的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个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桓云心情大好,和自己孙子说着内幕,又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二字,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枚小暑钱,亦是没有亏太多。”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两人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须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沈震泽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个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枚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枚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枚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个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要是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作一场奇遇,跟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
山泽野修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和两个修士联手最终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个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
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个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怎的,你这个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个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个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供奉就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
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才关系破碎。
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谁都没能忍住,为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后一个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个金丹地仙,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个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之后便先后抱憾离世了。
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
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个金丹地仙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个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还都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视为那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个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个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
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又有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个嫡传弟子向一个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个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钱都没能砍价成功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将全部符箓收到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个是刘景龙,另外那个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个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个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说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个修道资质极好、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况且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个金丹地仙。
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个龙门境都没有。
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边,陈平安始终笼袖蹲着。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
毕竟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枚雪花钱。
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个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
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枚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个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吗,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检检,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陈平安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个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陈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无奈,打算就此作罢。
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个物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五枚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
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
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六枚雪花钱。”
汉子问道:“五枚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能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六枚雪花钱,然后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开始撒腿狂奔,应该是担心陈平安反悔。
这下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陈平安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下一处继续当包袱斋,所以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就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跟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其间又途经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个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
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止一座,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则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而是下船去烧了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后山有一条倒流瀑,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剑修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
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鞘内剑仙,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来。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还在犹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
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等数国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了。
几个修士言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
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
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自有修士带路。
陈平安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他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到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的。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信。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就两句话:顾祐、嵇岳皆死。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给剑匣喂养一枚神仙钱后,传信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刘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信飞剑就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所以,这就是刘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了。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