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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本命瓷

第164章 本命瓷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刘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

  他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他很快就停下了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画,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这其实挺奇怪的。

  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

  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同一拳种,拳意会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

  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

  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和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

  “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落到十境武夫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

  这是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

  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而是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做了一个敲栗暴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着一个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后,远观了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

  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

  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加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个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

  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

  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知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下船之后惹出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个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

  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信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了。”

  荣畅有些讶异。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二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他荣畅一个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须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脚。

  荣畅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

  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从山门口那边宅子里光着脚就飞奔了出来,瞧见了隋景澄后,就懒得再看荣畅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消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个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消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消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和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

  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

  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

  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

  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剑心不稳得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

  山水神祇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长远。

  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跟这个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

  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没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

  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跟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

  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后,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枚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陈如初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鳌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了,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鳌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

  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

  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清洗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

  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去一半。”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陈如初使劲点头。

  落魄山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了。

  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陈如初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

  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坯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个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郑大风缓缓下山。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都要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住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朱敛和魏檗听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从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她说给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听。

  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收下了那封密信。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陈平安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个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

  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

  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

  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祇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

  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

  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已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

  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从一座藕花福地变作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

  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

  魏羡有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

  卢白象会希望重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敛呢?

  无欲无求。

  朱敛的心境,其实早已大道无拘束。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

  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

  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敛回过神,停下脚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点出神了。”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跟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

  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魏檗说道:“还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铆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枚,但是此人每多说一分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极有诚意。

  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枚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要任何分成。

  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枚,亦是如此。

  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作为给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

  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个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境修士,皆可。

  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

  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

  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但是如今宝瓶洲处于天翻地覆的格局,其中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

  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和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

  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跟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

  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

  动静越大越好!

  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

  这意味着什么?

  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须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消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和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龇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被硬生生疼醒的,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

  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消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没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并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既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裴钱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亲口对裴钱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最擅长的那些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

  裴钱在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如果裴钱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里那个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和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再不回头。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和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重新站在落魄山竹楼之前时,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至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的。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嘛,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战。自己不过是跟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

  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

  可竹楼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加想不明白:“少爷不是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子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

  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跃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但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

  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

  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

  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一个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经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时,她多看了几眼。

  进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被正阳山一个老畜生踩踏过屋脊后,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

  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

  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

  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

  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

  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这让她如今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

  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反而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和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更简单,名为“蹚水”。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

  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

  苏店猜测除了被圣人阮邛收入龙泉剑宗的弟子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了。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个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

  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以及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李柳,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个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李柳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

  李槐?

  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

  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个温柔似水的姐姐?

  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耐看。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李柳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之间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李柳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和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虽皮囊变了,金身根本却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伤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小庙翻滚在地,最终落定。

  里边跑出一个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和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了。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们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

  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

  壁画城八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李柳跟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

  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在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

  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

  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

  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

  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

  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

  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

  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杨老头。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

  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和他娘亲跟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

  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绝对不寻常。

  天底下福运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

  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拥有天下无敌的狗屎运比,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

  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

  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和好不好看的人。

  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

  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

  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发迹及慢慢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

  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了,可以说除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

  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个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虽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那夫妇利欲熏心,她没成功罢了。

  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个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个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

  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过一个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了一个曹曦了。

  所以宋氏先帝、大骊朝廷和那个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

  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跟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

  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

  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

  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个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净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齐静春应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个棋盘陷入另一个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杨老头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杨老头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这一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的字。

  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点的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这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一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

  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因为品相不够。

  但小洞天终究是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竿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个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个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名叫鸦儿的婢女。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倚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只是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

  哪怕如此,也不过一枚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他便落下身形,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哟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儿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是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

  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

  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个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

  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

  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

  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铁腕,如今已经趋于平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发现刘志茂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各有收获,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

  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几座山水绵延的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就都属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

  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

  除此之外,姜尚真还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个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又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识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地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加奇怪,当年那个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

  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鳌鱼背,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个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

  当然了,这个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头收入的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

  估摸着这个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个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枚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给两千枚。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枚。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还给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加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个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以赌大势来压价。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州城,也就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

  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

  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笑道:“我邀请的那个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跟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一个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个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娓娓道来。

  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个远游境武夫,一个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万里山水,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抬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个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抬,陈平安去过藏书楼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个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

  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比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叽叽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结果隋景澄没在家。

  裴钱就去找老厨子。

  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将狗头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个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陈如初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拿着瓜子嗑,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裴钱拽着土狗,站起身,旋转一圈,将那条土狗摔出去七八丈远。然后她嗑着瓜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之后,蓦然笑容灿烂,鞠躬行礼。陈如初弯腰喊了一声“周先生”。周米粒有样学样。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吧?”姜尚真望向那个当年就觉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头,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很好,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很不错,愿意带你离开藕花福地。”

  裴钱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赖啊。不过这家伙能够认识自己师父,真是祖坟冒青烟,应该多烧香。

  所以裴钱笑道:“前辈去过咱们山顶的山神庙没有?”

  姜尚真笑道:“去过了。”

  裴钱又问道:“那么那座龙州城隍阁呢?”

  州城隍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如今是她的半个小喽啰,因为早先他带路找到了那个大马蜂窝,事后还得了她一枚铜钱的赏赐。

  在那位州城隍老爷还没有来这边任职当差的时候,双方早就认识了,当时宝瓶姐姐也在。

  不过这段时日,那个跟屁虫倒是没怎么出现。

  所以一有机会,她还是想着为城隍阁那边添些香火。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陈如初、周米粒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陈如初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她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跟在藕花福地一样这么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一个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个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而是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

  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

  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

  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义醇厚。

  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

  先生陆抬所教,驳杂而精深。

  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

  他的几个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敲门声响起,曹晴朗走去开门。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算是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种秋对这个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

  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

  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一见如故。

  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这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个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个修道坯子的少女鸾鸾,发自肺腑地喜欢。

  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

  按照和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会拿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

  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

  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希望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他,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赵鸾鸾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赵鸾鸾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盛开于春风里。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龇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鸾鸾愈加红透了脸颊,跑去远处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跟吴硕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如今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吴硕文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

  但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将来总有一天,至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青鸾国边境那边,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个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

  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

  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落魄山竹楼二楼,裴钱刚刚艰难躲过一拳,却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且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好似被那一拳钉在了墙壁上。

  光脚老人崔诚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崔诚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崔诚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崔诚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裴钱整颗头颅,随手一挥,裴钱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崔诚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陈如初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裴钱,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崔诚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他当然不是什么以寻常四境给那丫头喂拳,这可能吗?

  崔诚笑却无声,默默望向远方。有那一拳,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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