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那条如碧绿绸带的潺潺河流,远道而来的章靥和牵马而行的陈平安并肩散步。
兴许是这块世外桃源,风景宜人,静谧祥和,兴许是身边多了半个自家人的账房先生,本就经历过无数场风浪的老修士章靥,也逐渐静下心来,将书简湖那桩变故与陈平安缓缓道来。
原来所有人都小觑了苏高山的胃口,这位眼光一直盯着朱荧王朝的大骊铁骑主将之一,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国京城后,麾下铁骑不但拨转马头,顺势长驱直入另外一座朱荧藩属国,而且哪怕战事一样惨烈,仍有那“闲情逸致”亲临书简湖畔,并且扬言要扫平书简湖,顺者昌逆者亡。
所谓的顺逆,更加直白:愿意交出一切山门家底的书简湖野修,可以活命,离开书简湖;愿意交出一半家当,同时成为大骊最低等随军修士,一起攻打朱荧王朝的野修,可以暂时留在书简湖,但是之后当下的一座座山头归属,是否需要迁徙山门和祖师堂,一样需要听从大骊铁骑的调遣。
而宫柳岛那边,在今年春末时分,多出了一拨遮遮掩掩的外乡修士,成了宫柳岛的座上宾,在苏高山抛头露面对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大放厥词之后的昨夜,在刘老成的亲自带领下,毫无征兆地联袂直扑青峡岛。
其中一位老修士,术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无疑了,在刘老成破开青峡岛山水大阵后,倾力一击,几乎直接打烂了整座横波府。
此后这位联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数件法宝结阵,将力战不敌便想要远遁离去的刘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宫柳岛。
章靥见机不妙,没有去送死,从青峡岛一条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赶往石毫国,凭借那块供奉玉牌,找到了陈平安。
陈平安一言不发,听完章靥所有讲述后,这才问道:“刘老成是什么态度?”
章靥摇头道:“事后才晓得,原来从那拨几乎人人地仙的外乡修士登上宫柳岛开始,到将我们岛主抓回宫柳岛,刘老成从未说过一个字,更没有见过一个书简湖本地修士。”
章靥感慨道:“虽然我恨极了刘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该有的手腕。”
陈平安说道:“现在的书简湖,应该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骂刘老成是书简湖叛徒和大骊的一条走狗了吧。”
章靥笑容苦涩道:“千余岛屿,数万野修,人人自顾不暇,差不多已经吓破了胆,估计现在只要一提到刘老成和苏高山,就打哆嗦。”
章靥轻轻摇头道:“书简湖所剩不多的那点脊梁和骨气,算是彻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凶险万分的精诚合作,合力斩杀外来元婴修士和金丹剑修,以后酒桌上是谈也不会谈了。刘老成,刘老贼!我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够让刘老成如此作为,不惜出卖整座书简湖!朱弦府那个门房女子,红酥,当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寻觅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转世,将她带回青峡岛,故而我知道刘老成对于书简湖,并非像外界传闻那般淡漠无情。”
章靥神色惨淡,停步不前,蹲在河边,掬水洗脸,神色恍惚。
当下处境,比起当年最早与刘志茂在书简湖打拼,岛屿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还要让章靥揪心和无奈。
年纪大了,难免心气就衰了。
尤其是章靥只剩下甲子光阴的寿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靥舍得一身剐,可人家答应吗?
动动一根手指头的事情,就能让他这个在书简湖还算上得了台面的龙门境修士,当场灰飞烟灭。
陈平安牵着那匹马,腰间刀剑错,淡然道:“刘老成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返回书简湖,就肯定不会是为了一个江湖君主,当时他登上青峡岛打压顾璨和那条真龙后裔,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障眼法罢了。事实上,有没有那次出手,你们书简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为除了刘志茂,几乎没有人看到东宝瓶洲大势的席卷而来,还以为书简湖能够置身事外,说不定还觉得外边的世道乱了才好,方便浑水摸鱼,就像这次石毫国战事,多少书简湖野修趁机渗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个肚圆肠肥,只不过没有想到才挣了一笔,就被人抄了家,几百年的辛苦积攒,都不知道到底是为谁忙活。”
始终蹲在河边的章靥无奈道:“也不能全怪书简湖眼拙,说句难听的,除了我们青峡岛,还有敌对阵营的青冢岛、天姥岛,想要抱大骊铁骑的大腿,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伸一伸腿脚,也得看提着猪头能不能走得进庙门。”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章靥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不过真要聪明,敢赌大的,早点来石毫国联系大骊铁骑,主动递交投名状,在某位将军那边混个脸熟就行,然后只要给大骊绿波亭谍子记录在册,如今就赚大发了,以后书简湖重新划分势力,少不了好处,那才是真正的肚圆肠肥,一本万利。我们青峡岛,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输就输在一直没能联系上苏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岛谭元仪那边,加上刘老成横插一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陈平安皱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问道:“章老前辈,你可知道咱们东宝瓶洲,近十年来,有没有什么大的宗字头仙家府邸,想要更换宗门地址?哪怕是一点点类似苗头,看似是风言风语的说法,有没有听说过?”
章靥颓然摇头道:“并无。比如作为咱们东宝瓶洲的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祁老宗主刚刚跻身天君,稳如山岳,神诰宗又是一帮修清净的道家神仙,从无向外扩张的迹象。之前听岛主闲聊,神诰宗好像还召回了一拨谱牒道士,十分反常,岛主甚至猜测是不是神诰宗发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进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风雪庙,云林姜氏,老龙城,好像也都没有这种苗头。”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章靥从心弦紧绷,到骤然松懈,倦怠至极,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边这位账房先生的面容,章靥便笑了。人家陈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摆出小娘子作态,岂不是白活了数百年?
章靥便与陈平安说了在横波府与刘志茂的最后一场谈论,不是为刘志茂说好话,事实如何,便说如何。
书简湖的老人一个一个走了,新人一个比一个跋扈,最早算是正儿八经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已经找不到能够聊天说话的人,不承想临了,还能碰到个与自己一般吃力不讨好的“修行之人”,话匣子一开,就说得有点多,留心着那位消瘦年轻人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烦,章靥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
在章靥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陈平安才轻声提醒道:“章老前辈最好不要返回书简湖了,怎么都于事无补的,还不如在远些的地方,静观其变。”
章靥摇摇头,感慨道:“能去哪儿呢?青峡岛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没有出这档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书简湖周边,寻一处类似人间王侯的避暑胜地,安然度过余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章老前辈,问句题外话,你们龙门境老修士,或是刘志茂是否提及过,途经一时一地,能心生感应,模模糊糊瞧出一点……气象?”
章靥摇摇头,道:“岛主不曾说过此事,至少我是从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气数流转,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领,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于岛主这种只差一步就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说,毕竟神人掌观山河,也只是看到实物实景,不涉及虚无缥缈的气数一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章靥蓦然大笑道:“怎的,陈先生,当个好人就这么难?明明是为他人着想的事儿,却要比自家事还要更加小心权衡?陈先生,有句话,以前没熟到那个分上,说不得,如今呢,咱俩还算不得什么朋友,只是章靥明天是生是死都难说,便与你不客气了,就想要与你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道:“章老前辈只管说。”
章靥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久久没有开口,“嘿”了一声,说道:“突然之间,无话可说。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无奈,摘下养剑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听闻青峡岛变故,就十分耗费精神,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诸多盘算,更是劳心。
陈平安说道:“鹘落山最东边有个刚刚迁徙过来的小山头,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些古怪气象,章老前辈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先在那边落脚,就当是散心。如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刘志茂在宫柳岛身死道消,被杀鸡儆猴,到时候老前辈要如何做,谁也拦不住,我更不会拦。总好过老前辈现在就回去,兴许就会被视为一种无形的挑衅,一并押入宫柳岛水牢。老前辈兴许不怕这个,反而会因为能够看到刘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峡岛只是横波府遭殃,尚未彻底倒塌,就连素鳞岛在内的藩属也未被波及,这就意味着一旦以后出现了转机,青峡岛需要有人能够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愿意,但是你这位刘志茂最信得过的青峡岛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却可以服众。”
章靥仔细思量一番,点点头,自嘲道:“我就是劳碌命。”
章靥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陈平安:“小心宫柳岛那边,有人在以我作为诱饵。如果是真的,对方为何多此一举,不是干脆将顾璨和春庭府作为诱饵,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转千折的理由。当然,陈先生应该想到了,我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求着自己心安而已,担子,在我离开青峡岛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放在了陈先生肩头。”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有些客气话,还是得有的,至少对方心里会好受许多。这也是我刚刚在一个姓关的年轻人那里知道的一个小道理。”
章靥打趣道:“陈先生还要与别人学道理?”
陈平安指了指章靥,绕后指了指马笃宜和曾掖,又朝着鹘落山山脚村落,随手画了一圈,道:“书外道理茫茫多,只说方才一件小事,乡野村民也晓得过桥礼让,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几人愿意践行这种小小的道理?对吧?”
章靥心中积郁稍稍清减几分,笑道:“那我就去陈先生提及的那处小山头,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陈平安微笑道:“这又有何不可?”
章靥环顾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静下心来看看这些山脚的人间景色。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为了刘志茂,立即赶回书简湖,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靥点点头道:“若是刚见面,听闻这个答案,我定要心急如焚,这会儿嘛,心气全无,不敢也不愿强人所难。陈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陈平安与章靥几乎异口同声道:“客气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
章靥理了理衣襟,就此作别,不再化虹御风,走过了那座小桥,缓缓去矣。
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牵马走过村庄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后,过了鹘落山的山门,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楼,并未拒人千里之外,甚至连看门的修士都没有。
鹘落山修士一脉单传,哪怕祖师堂不止一脉,可一样屈指可数,加在一起,撇开供奉、客卿,真正的鹘落山修士,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人。
不过鹘落山上,还有一个类似桐叶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毕竟修士修道,银子开路,是万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鹘落山不至于太过冷清。
陈平安回头望去,已经不见章靥的身影。
要说章靥没能在自己这边得到想要的答案,刘志茂身陷囹圄,沦为宫柳岛阶下囚,甚至极有可能就这么大道断头,章靥不失望吗?
肯定失望至极。
失望是一回事,失望过后该如何做,还是需要如何做,更见心性和功力。
所以陈平安对于章靥,还有关翳然这样的人,以及那位灵官庙偶遇的石毫国鬼将、黄篱山苏心斋,都会抱以敬意。
我们永远不知道,当我们走在苦难不堪的泥泞道路上,会不会遇到更大的风雨,会不会遇到一两个好人,如同摇曳灯火。
陈平安请出了那位生前是观海境修士的鬼物,为马笃宜和曾掖掌眼。
在鹘落山那条街上,马笃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货比三家,既有卖出灵器,也有买入,与曾掖早有“分赃”,她还会帮着曾掖出谋划策,在当下境界,应该买哪件灵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贪图品秩。
曾掖虽然挑花了眼,经常眼馋,可还是会听从马笃宜的意见,就这样,一人一鬼,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
陈平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由于是仙家铺子,一些个吃了数十年、百年灰尘,或是刚刚廉价收拢而来的人间珍玩,往往都属于一笔神仙钱买卖之余的彩头添头,这跟猿哭街那边,陈平安购买仕女图与大仿渠黄剑,老掌柜附赠了三件不收一枚铜钱的小东西,差不多。
断绝红尘的修行之人,即便做着商贾买卖,对于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坏与价值,其实未必看得准,每当这个时候,老鬼物就要出马了,所以陈平安一行又有捡漏。
满载而归。
离开鹘落山。
陈平安依旧按照既定路线,走在石毫国边境线上,走过一座座城池关隘,为那些阴物鬼魅完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遗愿。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密切关注着书简湖的动向,比如向鹘落山店铺修士低价购买一摞老旧邸报,只是里头关于书简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满”的小满时分,若是在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这会儿田地里,争水抢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
陈平安在即将返回书简湖之际,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国北境广为流传的仙家邸报,上边记载了几个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曹枰,以极其大胆的用兵,涉险分兵三路,只留下中军驻守原地,与朱荧王朝边境大军对峙,其余两股骑军,接连攻破两座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当然不是吞并的那种,而是彻底打散了两个藩属国能够自由调度的野战兵力,许多兵马只能不断收缩,依靠雄城大镇,各自为营,困守一隅,这就让曹枰麾下铁骑更加自由。
两国难民疯狂拥入朱荧王朝边境地带,藩属国庙堂不断有使节去往朱荧京城,哭爹喊娘,磕头流血,哀怜不已,祈求朱荧大军救民于水火,能够果断出击,与那大骊蛮子决战于城池之外。
为此坐镇朱荧边境与曹枰对峙的那位大将军,备受诟病,怯战的骂名传遍朱荧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骊的说法,沸沸扬扬。
朱荧庙堂,被迫划分出主战主守两大阵营,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样混杂,朝堂上,吵得朱荧皇帝都有几次龙颜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议了事。
如果说这还只是人间大事,那么近期入夏,发生了一件山上大事,可谓惊世骇俗。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找到了暂时结茅修行于东宝瓶洲中部地带的那位别洲大修士,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一战之后,魏晋离开东宝瓶洲,孑然一身,御剑去了倒悬山。
那场只有寥寥几位观战者的山顶之战,胜负结果没有泄露,可既然谢实继续留在了东宝瓶洲,这个已经惹来东宝瓶洲众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没输。
不过即便魏晋没能一剑击败谢实,东宝瓶洲修士对于那位才刚刚跻身上五境的陆地剑仙,也并无半点怨言,唯有一份同为一洲修士的与有荣焉,尤其是东宝瓶洲剑修,更是自豪不已。
这是一洲瞩目的山上大事。
这其中,还有东宝瓶洲中部一地瞩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为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岁,修行并未几年,竟然就先后两场死战,击杀了两位金丹剑修,据说这还是在马苦玄隐藏了压箱底本事的前提下。
朱荧王朝对此选择沉默,因为两场大战,既有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旁,也有朱荧王朝的皇室成员在一旁盯着,马苦玄的出手,没有任何问题,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时间,马苦玄之名,传遍整座东宝瓶洲。
小满之后,尤其是一旦进入梅雨时节,多湿邪气,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凡夫俗子,都应当留心,温养阳气正气,抵御湿气邪气。
陈平安三骑北上之时,是走了一条石毫国京城以东的路线,南下之时,则是换了一条轨迹。
这天滂沱大雨中,他们牵马歇息于一座破败行亭,陈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颤抖微烫。竟是有一把最不该出现的传讯飞剑,来了。
刘志茂已经被拘押在水牢,绝无可能在刘老成和那拨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还有本事驾驭自家小剑冢飞剑传信给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都打算视而不见。
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确实是刘志茂的传信飞剑,打开飞剑禁制。
密信就三句话。
“此行返回书简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与你陈平安无关,与我们的既定买卖也无关,纯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脸,为表诚意,就借用了刘志茂的飞剑。”
“截留飞剑,无须回信。”
陈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宫柳岛刘老成的手笔无疑,但是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刘老成坦诚相告的“提醒”,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书简湖形势大变,这根本不需要刘老成来告诉陈平安,陈平安眼不瞎耳不聋,又有章靥前来通风报信,以刘老成的心思缜密与野心气魄,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此一举,多费唇舌。
那么刘老成的所谓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细微处,极有可能,与他陈平安本人,息息相关。
陈平安站在不断漏水的小行亭边缘,望向外边的阴沉雨幕。现在,有一个更坏的结果,在等着他了。
章靥借助青峡岛狡兔三窟的那条隐蔽密道,逃出书简湖,说不定就在某些幕后人的意料和算计之中。
可为何没有直接对顾璨和春庭府出手,没有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省事并且立竿见影的方法,来迫使自己火速赶往书简湖,直接打杀自己便是呢?
陈平安喟叹一声,喃喃道:“又是大道之争吗?那么不是东宝瓶洲这边的‘宗’字头出手,就说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叶宗?还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叶洲第一个路过的大宗门,扶乩宗?可是我当时与陆抬只是路过,并无任何纠葛才对。大道之争,也是有高下之分、宽窄之别的,能够不依不饶追到东宝瓶洲来,对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眉头紧皱,接着道:“可要说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也不像。到了他这边,大道又不至于如此之小。”
陈平安突然转头道:“曾掖,马笃宜,你们不用陪我返回书简湖,直接去石毫国与梅釉国接壤的边境,就在那座留下关等我。”
曾掖想要说话,却被马笃宜扯住袖子。
陈平安转回头,继续望着雨幕。
行亭一别,单骑南下。
那件厚实的青色棉袍,换成了单薄合身的青衫。
陈平安顺利来到书简湖地界的绿桐城,毫无波折。
绿桐城毕竟是书简湖边缘势力,书简湖那边的暗流涌动,风云变幻,以及苏高山在池水城那边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对于此地居民而言,无论是没能占岛为王、开创门派的闲散修士,还是讨口饭吃的老百姓,很多时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静,因为大势之下,不认那个命,还能如何?
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凡夫俗子,外边的世道这么乱,即便有点积蓄,又能搬到哪里去,敢吗?
绿桐城多美食。陈平安随便找了家包子铺,有点意外之喜,买了两个,爱吃,又买了两个。陈平安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觉着九分饱了。
铺子是新开的,掌柜很年轻,是个刚刚不算少年的年轻人,生意还不错。
陈平安在绕着书简湖边境从绿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听了些消息,比起战乱不断的石毫国,这里的小道消息,显然会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的渡口,大半年过去了,那艘渡船依旧安安静静系在岸边。
即便青峡岛刘志茂已经彻底失势,可是青峡岛头等供奉的那个身份,还算有些分量。
来的路上,将那匹马留在了一家客栈,陈平安给了笔银子,让客栈帮着喂养。
斗指丙为大暑,整座书简湖,热气升腾,就像一座大蒸笼。
很难想象离开书简湖那会儿,此地还是处处白雪茫茫的山水画卷。
陈平安独自撑船返回青峡岛。
停船登岸后,过了山门,门房老修士还是无精打采,见着了重返青峡岛的账房先生,笑脸依旧。
好像岛主刘志茂的消失,还有那座已成废墟的横波府,以及大骊主将的投鞭书简湖,都没能影响到这位老修士的悠闲日子。
陈平安与门房老修士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去开了门,并无异样,就是积攒了一些灰尘,因为离开青峡岛之前,说过这边不用打扫。
陈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遗址甚至再无重建可能的横波府,站在废墟边缘,沉默片刻,这才转身走向豪门依旧的春庭府。
如今青峡岛群龙无首,能够勉强维护局面的章靥又销声匿迹,素鳞岛上的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这种时候闭关了,加上顾璨又失去了那条小泥鳅,藩属岛屿上的大供奉俞桧之流,如今与刘志茂的一些嫡传弟子,来往隐蔽,各有谋划。
相信这段时间的春庭府,没了死死压一头的横波府和刘志茂,看似风光,实则相当煎熬。
天塌下来,个高的顶上。
现在刘志茂已经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
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谙大势,也会心知肚明。
此时,顾璨娘亲,已经带着两位貌美妙龄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门口。
春庭府这点耳目谍报,还是有的。
妇人快步走向陈平安,轻声道:“平安,怎么越来越瘦了?”
陈平安心中叹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国逛荡,经常风餐露宿,不过习惯了,其实还好。顾璨呢?”
妇人笑道:“在你离开青峡岛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在青峡岛散步,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就是这个德行,每次到了吃饭的点,都要我大嗓门喊他才行。如今也不行了,喊得再大声,璨璨出门离着远了,也听不着,婶婶一开始还不习惯来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那我在这边等着他,聊完了事情,马上就要离开书简湖。”
妇人满怀失落,发愁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嗯”了一声。
妇人便陪着陈平安在这边闲聊,多是忆苦思甜,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长里短,陈平安也说起了马苦玄的一些近况。
妇人感慨不已,说真没想到当年给人欺负惨了的小傻子,如今也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个嘴巴最坏的马婆婆,没能瞧见自己孙子的好,没有享福的命。
说到此处,妇人好似触景伤情,扭头以丝巾擦拭眼角。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见到了等候在门口那边的娘亲和陈平安,个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顾璨,这个很容易让人忘记真实年纪的书简湖混世魔王,依旧没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门口,顾璨与妇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直直看着陈平安,轻声道:“回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青峡岛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有些话,要与你说说。”
妇人已经识趣告辞。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向那座横波府废墟,缓缓道:“越是乱,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错,最不可取。”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元袁,已经投靠大骊,知道吗?”
顾璨还是点头,道:“听说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次与你见过后,吕采桑一次都没有来,倒是韩靖灵和黄鹤,在苏高山露面以及刘志茂出事后,专程来了趟青峡岛。黄鹤还想进你的屋子瞧瞧来着,被我拒绝了,当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
顾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傻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不要对韩靖灵和黄鹤这种人感到失望,否则那就是傻。同时也不要对吕采桑感到失望,要是那样就是不够聪明。吕采桑也有自己的师门和责任,真正的朋友,就要设身处地,多考虑体谅对方的处境。世事复杂,不要奢望尽善尽美的友情,有是最好,没有,就将那份感情余着,说不定将来的哪天,就等来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谊,到时候如一坛醇酒,再痛饮一番也不迟。”
顾璨沉默不言,一会儿才道:“陈平安,我这会儿听进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晚。”
顾璨说道:“可是我还是那个顾璨,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好了一点是一点,道理多一个是一个。”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走到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横波府旧址。
陈平安问道:“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离开书简湖?还会回来的,就像我这次这样。”
顾璨反问道:“那我娘亲怎么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给出选择。
顾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是就这么走了,我心里过不去,已经对不住你,又对不住小泥鳅,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娘亲。我还是不会后悔的,陈平安,你要骂我就骂吧。”
陈平安没有坚持己见,更没有骂顾璨。
顾璨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一脸疑惑的顾璨,轻声道:“陈平安骂过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吗?”
顾璨笑了,也哭了。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啊。
陈平安这趟青峡岛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实顾璨走或留,都无关大局走势,事实上如今陈平安也改变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无论是大骊苏高山的举措、书简湖的变天,还是那拨宫柳岛修士的谋划,陈平安只要还不愿意离开东宝瓶洲中部,顾璨身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顾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峡岛,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陈平安撑船而去。
在绿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经过那座祖师堂都已被拆烂的芙蓉山,当初火龙现世,气焰冲天,丝毫不逊色那条泥鳅的翻江倒水,书简湖境界足够高的有心人,都误以为是顾璨的大道之敌露面了,会爆发一场水火之争,只是没有想到那拨传闻是大骊粘杆郎的外乡人,选择收手离去。
不过之后倒也没让人少看了热闹,那位云遮雾绕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与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联手击杀了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
据说九境剑修不但肉身体魄沦为食物,就连元婴都被拘押起来,这意味着两位“颜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杀过程当中,留力极多,这也更让人忌惮。
击败一位地仙,与斩杀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登岸后,从客栈取回了那匹马,又去那间陋巷铺子买了几个皮薄馅多的肉包子,饱餐一顿,这才赶路去往与梅釉国接壤的石毫国东南边境。
那座关隘名为留下,在历史上小有名气,众说纷纭:有说是朱荧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被誉为“半壁之功”的寒族谋士;也有说是朱荧王朝历史上最强大的元婴剑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终仍是无法跻身上五境剑仙,在山崖上以凌厉剑气书写“留下”二字,抱憾兵解。
这使得东宝瓶洲中部的剑修,以及众多江湖剑客,都将这座藩属国的小关隘视为心中圣地,都会尽可能地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风采。
陈平安在入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留下关,与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碰头。
见着了陈先生一人一骑的熟悉身影,马笃宜和曾掖明显松了口气。
一开始两人没了陈平安在身边,还觉得挺惬意,曾掖竹箱里边又背着那座“下狱”阎王殿,危急时刻,可以勉强请出几位陈平安“钦点”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国江湖,只要别招摇过市,怎么都够了,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言行无忌,无拘无束。
只是走着走着,就有些风声鹤唳,哪怕只是见着了游弋于四野的大骊斥候,都要犯怵,那会儿,才知道身边有没有陈先生,很不一样。
有陈先生在,确实规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种感觉,曾掖和马笃宜私底下也聊过,却聊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好像不只是因为陈先生修为高而已。
两人也敏锐发现,陈先生独自去了趟书简湖,返回后,愈发忧心忡忡。
陈平安也察觉到这一点,思量过后,对他们坦诚说道:“来这里之前,我拿了两块玉牌,想要见一见大骊苏高山,但是没能见到。”
曾掖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替陈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马笃宜却深知其中的云谲波诡,必然暗藏凶险。
陈平安尽量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边不动它,永远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选择,就会有好有坏,现在就是坏的那个结果。没能见着苏高山,兴许谈不上打草惊蛇,不过肯定会被这位大骊主将挂念上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务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国这一路,你们谁无意间发现大骊的随军修士,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放心,我们不至于有那性命之忧。”
曾掖虽然点头,但难免心事重重。
马笃宜却是个心宽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骊铁骑撵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欢看就看去好了,咱们身上一枚铜钱也跑不掉。”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两个的性子,互补一下就好了。”
马笃宜瞪眼:“陈先生莫要乱点鸳鸯谱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没敢说自己也瞧不上马笃宜。
在留下关那处名胜古迹,他们一起抬头仰望刻在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过关的石毫国、梅釉国行商,并且大多年纪不大,希冀着返乡后,以此作为炫耀的本钱。
至于上了年纪的商贾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真留不下他们了。
陈平安三骑刚刚拨转马头,正好一伙江湖剑客策马赶来,纷纷下马,摘下佩剑,对着山崖上的二字,毕恭毕敬,鞠躬行礼。
其中老者,为马队中的其余年轻子弟,大声诉说此处古迹的历史渊源,慷慨激昂,当然少不得要为他们用剑之人美言几句。
年轻男女们,听得一个个神采飞扬,心情激荡。
多半是一个离开师门来到江湖历练的江湖门派。
陈平安自然看得出来那位老者的深浅,是位底子还算不错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国这样疆域不大的藩属之地,应该算是位响当当的江湖名宿了,不过老剑客除非遇到大的奇遇机缘,否则此生六境无望,因为气血衰竭,好像还落下过病根,魂魄飘摇,使得五境瓶颈愈发坚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纪更轻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应了拳怕少壮那句老话。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过,三骑远去。
老者转过头,望向那三骑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长开的苗条少女,问道:“师父,那个穿青衫的,又佩剑又挂刀的,一看就是咱们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吗?”
老者笑道:“青衫仗剑,不一定就是剑仙。”
老者领着年轻子弟纷纷上马,继续赶路过关。
梅釉国还算安稳,可是邻近的石毫国却乱成了一锅粥。
先前有位与自家门派有世交之谊的石毫国骨鲠清官,给老者寄出一封密信,说是石毫国一位擅权宦官,想要对他斩草除根,牵连无辜。
那位在石毫国庙堂与“文胆御史”齐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为国殉葬,好教大骊蛮子晓得石毫国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但是希望他们这些江湖朋友,能够护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国避难,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过了留下关,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国疆土了。
那位官员的信上有句话笔迹极重:“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愧对韩氏。”让这位江湖老武夫与师兄弟们传阅的时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带着弟子们以身涉险,纵马江湖,义无反顾。
此时,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被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
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东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者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承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一替他看相,就说他是个命中早逝、饥寒一生的可怜人。
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他。
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些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
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马贼们从头目到喽啰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也不杀自己,自己洞府境的体魄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
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了。
一个暴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扒完碗中米饭,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把一口大米饭喷出来,被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骂道:“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篙,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劄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哪……”马笃宜做了个鬼脸,道:“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经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冽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
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
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三骑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只露剑柄的古剑,不料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
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用来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道:“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定往佛身上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随后,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迈修士,出现在那处古剑钉入墓碑的乱葬岗。
地底下,阴气腾腾,即便是察觉到了他极有可能是一位阳间地仙,那些躲在深处山根中的厉鬼阴物,依旧禀性难移,煞气聚拢,试图冲出地面。
只是每当有厉鬼上浮,就立即有剑气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号阵阵。
老修士当然不惧这些阴物,只是皱眉,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来的金丹气息,倒是怕一个四不像的年轻人?”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把双脚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
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
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拈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自己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读书人的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年轻县尉浑身酒气,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突然年轻县尉又哀号道:“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的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也会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蒙眬的书癫子、痴情种,回头招呼道:“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蒙眬,晃了晃脑袋,问道:“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众人视线随之转移,只见他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道:“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问道:“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心情这么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在一旁磨墨,陈平安把一壶酒放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酒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后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因为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幅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
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作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来。
在陈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国之际,又该返回书简湖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峻岭,凭借着出众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挂着一头破布褴褛的老猿,浑身被铁链缠绕。
感应到陈平安的视线,老猿一脸狰狞,龇牙咧嘴,虽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气息,让人惊心动魄。
老猿附近,还有一座人工开凿出来的石窟。
当陈平安望去之时,那边有人站起身,与陈平安对视,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轻僧人,向陈平安双手合十,默默行礼。
陈平安也学着僧人低头合十,默默还礼。
马笃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那片山脉,陈平安才说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边降服一头自己心魔显化的桀骜心猿。”
马笃宜啧啧称奇道:“竟然能够显化心魔,这位僧人,岂不是位地仙?”
陈平安点点头,道:“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边,年轻僧人盘腿坐回蒲团,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风而行,接着凌空虚蹈,与那头逐渐安静下来的老猿对视,后者眼神当中,是那般复杂,忧愤,仇恨,祈求,怜悯,讥笑,不一而足。
僧人转头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会如此异常?
它先前遇见了御剑或是御风而过的地仙修士,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轻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然后返回石窟,继续枯坐。
难得在一家仙家客栈落脚下榻。
马笃宜后仰倒在柔软被褥上,满脸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独自在屋内修行。
陈平安与仙家客栈要了一份仙家邸报。梅釉国朝堂之上,也开始争吵,不过吵的不是该不该阻挡大骊蛮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这还是在石毫国京城早已被破的险峻形势之下,梅釉国君臣做出的决定。
而那座混乱不堪的石毫国朝廷,终于迎来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贤王”美誉的藩王韩靖灵。
黄鹤之父,没有在沙场上折损一兵一卒的边关大将,一举成为石毫国武将之首。
黄鹤作为新帝韩靖灵的患难之交,一样得到敕封,一跃成为礼部侍郎。
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拨黄氏子弟,得以鸡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风光无限。
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络绎不绝,哪怕不过是往家门口张贴别国门神这种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爷害死的家族子孙,偷偷摸摸去贴上了大骊袁、曹两姓老祖的门神挂像。
还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将家主捆绑起来,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门神,还要大骂他们是不肖子孙,愧对先祖。
众生百态,甘苦自知。
这份妙笔生花的仙家邸报上,那些被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乐子来写的琐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门户头上,就是一桩桩生死大事,一场场破家流徙的惨事。
书简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国,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动人心魄。
今年入秋开始,苏高山开始“秋后算账”。
以粒粟、黄鹂、青冢、天姥等岛屿为首的书简湖山头,纷纷向大骊宋氏投诚,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义重大的祖师堂谱牒。
苏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设下宴席,不过仅是以他的名义,派遣了一位不过是从三品的麾下武将,以及几位从各地军伍当中抽调而出的随军修士,负责露面款待群雄。
苏高山竟是连这点面子,都不乐意给那些乖乖依附的书简湖地头蛇。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先前他以青峡岛供奉牌和太平无事牌,向大骊铁骑递交“名帖”,说想见一见那位主将,最后苏高山传回的答复,很干脆,一听就是这位大将军的亲口言语,就两个字,“滚蛋”。
谈不上恼火或是憋屈,陈平安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至于失去刘志茂坐镇的青峡岛,一样不甘落后,以素鳞岛田湖君、金丹俞桧为首的势力,几位在书简湖足够呼风唤雨的金丹修士,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场宴会上,但是位置并没有最靠前,甚至还不如天姥岛。
这就是书简湖的山泽野修。
敢拼命,能认。局面大好,当得了祖宗;形势不妙,做得了孙子。
陈平安猜测,也有一些岛屿修士,不愿意就这么双手奉上半数家业,不过应该不用大骊铁骑和随军修士出手,粒粟岛谭元仪、鼓鸣岛那对金丹道侣在内的势力,就会帮着苏高山摆平所有“小麻烦”,乐得将那些人头和岛屿家当,送给苏高山当贺礼。
但是苏高山在书简湖的刀切豆腐,关键原因,除了他这一支铁骑自身战功显赫,以及书简湖野修貌合神离,擅长见风使舵之外,其实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势如破竹,也很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传闻大骊藩王宋长镜,将会亲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巡视曹枰麾下铁骑与朱荧王朝对峙的那条边境线。
陈平安放下邸报,双手笼袖,陷入沉思。
刘志茂的生死,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按常理来说,苏高山对于刘志茂这种知晓审时度势的大修士,还是会拉拢居多,况且刘志茂还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个自家人。
问题就出在宫柳岛那拨被刘老成说成“嘴脸不讨喜”的外乡修士,身份依旧没有水落石出上。
看来是这拨人决定了刘志茂的生死荣辱,甚至连刘老成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苏高山都没办法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为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婴供奉。
好大的来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元气大伤的桐叶宗一咬牙,狠下心来,搬迁到书简湖?
可是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价,修士可以浩浩荡荡迁徙别洲,但是桐叶宗辖境内那些经营数千年的山水气数,可带不走。
涉及两洲之地的大迁徙,除了洞天福地的灵气可以另说,其余休想。
并且这么大的动静,桐叶宗本就人心涣散,迁徙过程当中,虎狼环视,肯定会撕咬肥肉,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这样不缺正气的宗门,只要决定出手,一样毫不手软。
再者,桐叶宗修士,眼高于顶,当惯了大洲仙家的执牛耳者,当真愿意跑到小小东宝瓶洲扎根?还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篱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可是那拨修士对刘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对陈平安包藏祸心的“小算计”,就又不合理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这座仙家客栈建造在大江之畔,视野开阔,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来船往,落在视野,小如粟米。
梅釉国水网交织,江河广布,这大概也是庙堂上胆敢死战的缘由之一。
江面上,有绵延的战船缓缓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广阔,即便旌旗拥万夫,仍是艨艟巨舰一毛轻。
陈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马笃宜联袂而来,说是想要去这条春花江的水神庙看看,据说那里许愿特别灵验,那位水神老爷还很喜欢逗弄凡夫俗子。
陈平安没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自己去游览祠庙,不过提醒马笃宜,在进入祠庙地界后,毕竟是鬼魅穿狐皮,还是要先告罪一声,率先跟水神庙表明来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冲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冲突,怎么都不占理,到时候他就只能赔罪道歉,破财消灾了,反正那笔神仙钱,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马笃宜笑着说知道啦,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这点规矩还要陈先生絮叨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么远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过两个藩属国的版图罢了。
不过陈平安没有说这些,摆摆手,示意他们出门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给马笃宜刺上几句。
只是在曾掖关门的时候,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抛给曾掖,说是以防万一。
曾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一到手,就被马笃宜夺走挂在了她的腰间。
曾掖没辙。
陈平安对此会心一笑。
男子让着些女子,强者让着些弱者,同时又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这样的世道,才会慢慢无错,缓缓而好。万般道理学问,还需落回顺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远。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惫又有些轻松的陈平安,就那么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吾心安处即吾乡。吾乡何处不可眠。
数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庙,一位躺在祠庙大殿横梁上啃鸡腿的老人,头簪杏花,身穿绣衣,十分滑稽。
这位当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缘,被一位观湖书院君子钦点,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间香火的江水正神。
蓦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把油腻鸡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脑袋上去,一个腾空而起,身形化虚,穿过大殿屋脊,环首四顾,十分慌张,又作揖而拜四方,战战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驾光临,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忙里偷闲,打盹儿呢。
道德当身,万邪辟易,神祇让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陈平安趴在窗台不过眯了一会儿,精神就舒缓几分。这是稀罕事,陈平安已经没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马笃宜尚未归来,陈平安还是有些担心。
如他所料,见过了通风报信的章靥,返回书简湖再离开青峡岛,这趟由留下关进入梅釉国,一路上确实影影绰绰,有人远远尾随其后,境界极高,隐藏极深,以至于陈平安也仅是偶尔间心中略有感应,而曾掖和马笃宜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陈平安没有点破,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容易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善意或是敌意,仍是让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书简湖可以做到这点的修士,屈指可数,玉璞境刘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婴刘志茂不会如此作为。
大骊宋氏则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者陈平安终究是大骊人氏,卢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骊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骊高层,蠢蠢欲动,例如那位宫中娘娘的心腹谍子,也绝对没有胆子在书简湖这盘棋局上动手脚,因为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规矩,大骊的规矩,从庙堂到军方,再到山上,几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但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
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因为刘老成非但没有为那拨人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
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
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定崔瀺、宋长镜其实内心都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
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还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曾经有一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还专程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
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只能分道扬镳,不过,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柢,还不是一个个字?
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
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
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
那么曹晴朗呢?
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
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其实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遍,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
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
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个看热闹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要么袖手旁观,冷眼看待。
要么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
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并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大的代价,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又问:“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对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解释道:“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武将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也不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一人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道:“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的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和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而易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就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护住那个小女孩的少年赵树下,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
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与自己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那位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用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担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书生如何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让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
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改变路线,与陈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陈平安眼没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纸,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人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了。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但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得一把万民伞,就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
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别当官了,否则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陈平安亲眼见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时,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
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形象,已经跌入谷底。
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鸢也确实曾经对身边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书郎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别,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内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鸢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喝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得天独厚,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其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着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把他们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将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觑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笃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制止了。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
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别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扪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于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前方。
可陈平安如何能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老百姓的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
其中的取舍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于是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笃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笃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别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别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与这么一个酸书生耗着光阴,硬是陪着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
即便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
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不值当。
别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这与是否属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
马笃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只是与马笃宜有些差别,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将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账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于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
陈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于一般地方城镇,有益于马笃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内闲逛。
其间他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大肆捕捉猫犬狐狸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丢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确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术治好自家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
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确实是富得流油。
陈平安选择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笃宜修行,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厮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在没有山水阵法的庇护下,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须这般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着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总兵官请来的山上仙师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当日就治好了总兵官的独子,只是将来行走会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
当晚,双方仙师分别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
血战中,那伙仙师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则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悄然潜入,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又悄然离去,就意味着妖物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它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于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内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那头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呐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
城内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来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迹,仍是故意灵器叠出,对着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与此同时,那位从头到尾没有倾力出手的龙门境老仙师,在出城之时,就改了方向,悄然离开捉妖大军队伍。
陈平安跃下城头,远远尾随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陈平安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头,看着那位老修士一番厮杀后,以一根银白色的法宝缚妖索,成功束缚住了那头现出真身的狐狸。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缚妖索拽着那头浑身浴血的雪白狐狸,径直来到陈平安附近,笑问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陈平安飘落在地,笑道:“老仙师做得一手好买卖!弟子那边,回头去总兵官府说一通大妖难驯的措辞,反正城内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出手,尽心尽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寝食难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笔神仙钱,恳请老仙师你们务必捉妖到底。这边,老仙师偷偷捕获了妖物,到时候再随便找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狐狸精怪,交予总兵官府交差,皆大欢喜。”
老修士抚须而笑:“你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当中,就没几个是明白的,你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就晓得其中关节了。”
陈平安玩笑道:“老仙师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丧心病狂的野修,为了钱财,爹娘师徒都可以不认。说吧,你开个价,若是价格公道,就当是你一笔该得的意外之财,马无夜草不肥嘛。”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捕捉此物,拿来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缚妖索,道:“毕竟是辛苦修行到观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门后,调教一番,去其戾气,当作护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这也是它的一桩大道福缘。”妖物哀号不已。
陈平安点了点头,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过我还是奉劝老仙师慎重考虑,不要以那根缚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问道:“你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变祸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收敛笑意,道:“你其实得感激这头妖物,不然先前城内你们造孽太多,这会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
龙门境老修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树叶震动,簌簌而落。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生财有道,捞到手的又是漕运官员的不义之财,我觉得很好。可是为了挣钱,罔顾百姓性命不说,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等着他们闻讯赶来,捉妖又杀人,斩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越看越不对劲。也就愈发忌惮。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结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
陈平安说道:“我出钱与你买它,如何?”
老修士犹豫不决。
陈平安丢出一块玉牌——青峡岛头等供奉。
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修士秘术,千奇百怪,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任其悬停空中,由着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然后丢出一枚谷雨钱,道:“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声势不如以往,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根法宝缚妖索,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钱,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当然了,一枚谷雨钱,价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价格公道了,对得起这块玉牌吗?对不对,老仙师?”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两把飞剑掠出,一闪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战,挥袖一推,将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剑仙”身边,然后收下了那枚谷雨钱,打了个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识,道友若是信得过,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
陈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他微笑道:“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门送钱。”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缚妖索,雪白狐狸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宝,也说了几句比较硬气的话语:“只要青峡岛在书简湖还站得稳,小小龙蟠山,只会送钱,不敢收礼,烫手。若是青峡岛哪天没了,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不然伤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话后,说走就走。
陈平安掠上枝头,片刻之后,才飘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头蜷缩在地的雪白狐狸,一边疗伤,一边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修士。
真是位剑修?
它下山之后,不敢招摇过市,见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剑修呢。
陈平安挥挥手,道:“走吧,别示敌以弱了,我知道你虽然没办法与人厮杀,但是已经行走无碍,记得近期不要再出现在旌州地界了。”
它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误你在龙蟠山的大道福缘?”
它以清脆的女声开口说道:“龙蟠山豢养了一头很可怕的恶蟒,是真正的护山供奉,喜欢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个老坏蛋是骗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留心的,然后没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问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书简湖的野修却要救你?”
它赶紧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了。
陈平安笑着抛出一只小瓷瓶,滚落在那头雪白狐狸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着不吃。”
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图什么呢?”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问你,为了不伤及无辜,差点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图什么呢?”
它笑眯起眼,一头狐狸这般作态,又仿佛人间女子,所以特别好玩,它娇声娇气说道:“公子,我们是同道中人吗?”
只是它很快就苦着脸,有些抱歉。总觉得这么说,有些对不住这位恩人。
因为他们这些幸运到能够生而为人的家伙,骂人的话里边,其中就有禽兽不如这么个说法。
陈平安不置可否,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着一身修为,就嬉戏人间了。你与天地斗,已经赢了一次,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当你与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的对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来人间再走一遭,市井逛荡,务必小心再小心些。还有,以后千万不要觉得次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人?”
它轻轻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这么说的人,怎么会变成坏人呢?我可不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随你。不过我可提醒你,那个龙蟠山老坏蛋,说不定会反悔,与其余仙师碰头后,就要杀过来,捉了你,给那条恶蟒当盘中餐。”
雪白狐狸犹豫了一下,赶紧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飞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数步外,又转过头,以双足站立,学那世人作揖拜别。
那个年轻人就一直蹲在那边,只是没忘记与它挥了挥手。
在那小家伙远去之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向旌州城,就当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没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叹息不已——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败家了。
只是这个账房先生大概忘记了,当时在狗肉铺子送出手一枚小暑钱后,好像也是这般提醒自己的。
陈平安浑然忘记了这一茬,一边散步,一边仰头望去,明月当空,望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