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如何将那个依然每天卖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静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更是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个负剑修士,则是瞧也不瞧,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肩头蹲着一只黑猫的青年身上,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
马苦玄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睛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
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制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将其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个本名叫马兰花的老婆娘,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会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贫道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个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
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
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中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稚圭,望着那个自己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那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虽然马苦玄可能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
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只有在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的,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承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地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自己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得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会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不过是出于对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的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失不见。大隋京城大阵,并未察觉出异样,几人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
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
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作响。
暮色里,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狗屁倒灶的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将手伸进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间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稚圭蹲下身,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手心。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这样,再看看书简湖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了。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稚圭笑眯眯地将手心的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稚圭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长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黄庭国的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至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跟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
但是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他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身为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弋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也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山上吃一碗馄饨。
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一来二去,高煊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
宅子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了壁,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他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枚枚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弋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时买到的。
其实高煊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个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
但是至今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高煊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内境界会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的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从长远来看,则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神洲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
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只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个仙家门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个眉心有痣自称绣虎的少年。
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齐静春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赵繇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给那头水牛解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
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过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入海中,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境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筋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漂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从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他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他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开门后,视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下边。
就在他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对自己就这么失望吗?”
赵繇泪眼蒙眬,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正在远眺大海。
当时犹是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地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鱼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了下来,休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
即便山顶几栋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
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是某天赵繇闷得发慌,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境、元婴境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鱼的渔夫,还有所冒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皇历就不要去翻它了。”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个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个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个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将胆汁都给呕了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你次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的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
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地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哟,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秘事。
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只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
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的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其实这样的弟子,我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资质最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只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个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
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他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让那只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怪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的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个失意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在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
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曳着大山。
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早已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的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甲傀儡拖曳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中的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外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蹿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将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的。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两个米粒大小的身影。
那两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个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其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血海,只是很快便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
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上面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
老人身边是一个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的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波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个老伙计放出来,这还差不多。
红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别人地盘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谁?就拿这些给我挠痒痒吗?!”
只见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瞬间被砸入地下,尘土飞扬。
之后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现一连串爆竹声般的响声,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给拍得不见踪迹。
山巅那个矮小老人转过头,“望向”那两只站在这座天下顶点的大妖。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两座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个被称呼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还在那边挠腮帮子。
照理来说,若是同样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个屈指可数的隐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带着不太讲理的兵器——当然,这种玩意儿,同样是几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数得过来的。
四把剑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书——在自家天下,一般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甚至打死对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跻身失传二境的第一层境界后,如果吃饱了撑的,去往别处天下撒欢,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规矩压制,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天大地大的,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这个老瞎子,蛮荒天下的外来户,却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还逍遥。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个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哑开口道:“换那个家伙来聊还差不多,至于你们两个,再站那么高,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个身上带了五把剑的年轻人,笑了笑。
作为年纪最轻的一个上五境剑修大妖,他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甚至还赢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使得对方不得不沦为倒悬山看门人之一。
他觉得脚底下那个老瞎子确实是很厉害,但也不至于厉害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红袍老者脸色阴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气几乎使得四周的光阴长河都要停滞。可最后他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那个战功彪炳的年轻剑仙大妖稍稍犹豫,心湖间就响起略显焦急的话语:“快走!”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这个年轻剑修大妖。
年轻剑修大妖正要借此机会出剑,会一会那个老瞎子,却发现红袍老者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肩头,使劲往天幕抛去。
然后红袍老者一挥大袖,滚出一条汹涌血河,试图打断那股已经盯上晚辈剑修的气机。
天地翻转,气机紊乱。
感受到一阵大道压肩窒息感觉的红袍老者脸色微变,使劲挥动大袖,一条条鲜血长河几乎要汇聚成一座巨湖,厉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十万大山就此毁去?!”
老瞎子停下了挠腮帮子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嗓音传入这座极大的“小天地”:“够了。”
红袍老者愤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鲜血长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将那年轻剑仙大妖一把拽在脚边,蹲下身,满脸惊骇的年轻大妖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矮小老人伸手从他眼眶中抠出一颗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转头呸了一声,吐在地上,结果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流着口水飞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脚尖一挑,将那少了一颗眼珠子的年轻剑仙大妖踢向空中:“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归寂静。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向院门,看着那条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又开始抬手挠腮帮子,转身走向山崖畔,总觉得这幅画卷上有些地方的“笔墨”,还需要删减或是增加。
就这么一直站着。老瞎子突然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这次的客人,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来自剑气长城。
老瞎子对那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意——恐怕谁见到了,都只会觉得阴森恐怖。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子,怒道:“陈清都,别来烦我!这次我谁也不帮!”
来的老人正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问道:“你还是一个人吗?”
老瞎子答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是人吗?”
陈清都点头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问道:“两座天下打得再厉害,能有当年厉害?撑死了不过是将那个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当年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能变到哪里去?世道还不照样是这么个样子?意义何在?说不定彻底掀翻了打烂了才好,重新归一。”
陈清都说道:“活该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总好过你这条替人卖命的看门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够,还要再尝一尝滋味?我看你们这些刑徒遗民,当初之所以落了个今日田地,就是陈清都你们这些人连累的。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往北边瞧吗,我是怕一看到你们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会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门口那条瑟瑟发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陈清都,比它好到哪里去了?”
老瞎子偏转视线,对那个年轻女子沙哑笑道:“宁丫头,你可别恼,与你无关,你还是很不错的。”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很快就带着宁姚离去了。
老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去欣赏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画卷。
走向院门,看到那条抬头吐舌头的谄媚老狗,老瞎子骤然间伸出一脚,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老狗立即呜咽求饶,老瞎子直接将这个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远古大妖,踩断了整条脊梁骨,反正靠着那颗年轻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复。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剑气长城那边的墙头上,老大剑仙陈清都盘腿而坐,宁姚在喝酒。
陈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当初最受伤的那个人,所以不是外界传闻那般,跟蛮荒天下的祖妖大战一场,输了才丢掉的双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挖出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一颗摔在了青冥天下。我这次去找他,为的就是想要亲耳听到他那句‘谁也不帮’,这已经很好了。”
宁姚点点头。
宁姚喝了半壶酒,转头望向陈清都。
陈清都气笑道:“宁丫头,不是我说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这儿可是你陈爷爷我的地盘,哪有被你赶人的道理?”虽然嘴上这么说,老人仍是跳下墙头,走回了自己的茅屋。
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那个小子曾经在这墙头上打过拳嘛。
宁姚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将酒壶放在一边,然后趴在墙头上,摊开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这已经是第三遍还是第四遍了?
画卷上,场景是在那个她也去过的神仙坟,一群孩子正在放纸鸢,有个黝黑干瘦的孩子,一个人远远坐在别处,显得形单影只,有同龄人放飞纸鸢奔跑,路过那个家伙身边,拽了拽纸鸢,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泥巴,狠狠丢掷过去,看到那个转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纸鸢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宁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画卷上敲了敲,刚好戳在那个高大孩子的脑门上,她嘀嘀咕咕了几句。然后收回手,就这么安安静静看完这幅画卷。
咫尺物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她每次都只会看一幅。
她翻转身,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轻摇晃一条腿。
喜欢他,与画卷无关。看过了一幅幅画卷,只是从喜欢,变成了更喜欢。
她宁姚,喜欢谁,与天地无关。
陈平安可以为了她,傻乎乎练习一百万拳。可这很了不起吗?
宁姚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哪怕死一百万次,都可以继续喜欢他。
茅小冬告诉陈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动,已经不会影响到山崖书院,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心的当然是李宝瓶,拉着陈平安开始游逛京城四方。
请小师叔吃了她经常光顾的陋巷两家小饭馆,看过了大隋各处名胜古迹,花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光阴,李宝瓶说还有一小半有趣的地方没去,但是通过和崔东山的闲聊,得知小师叔如今刚刚跻身练气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灵气的关键时期,李宝瓶便打算按照家乡规矩,“余着”。
陈平安开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时辰的纯正阳气,温煦脏腑百骸,抵御外邪、浑浊之气侵蚀气府。
以夜间某些时刻汲取的清灵阴气,着重滋润两处已经开府、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虽然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茅小冬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箓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觍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枚小暑钱。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舒服,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了书院。
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是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
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练习的时间一炷香都不能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
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个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说的,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神洲的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小说,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
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
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一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个个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
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
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
比如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一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
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僻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
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飞魄散,甚至只敢呆呆地坐在原地,无声哭泣,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唇。
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了出来。
陈平安抓起一把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一天坐在崔东山院子的廊道上,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本命物就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了。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有云泥之别,比较鸡肋。
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个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
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捶成一摊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向后躺去。
他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虽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里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嚷嚷着要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身上的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
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他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他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他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
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一一清扫。
那小人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
不过他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个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却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身边就是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这几年中,在许多事情上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
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
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抬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着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跷起脚,轻轻摇晃。
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
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他做的,他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他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正学着他躺着跷脚呢。被陈平安发现后,他笑得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他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个……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
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他就是这么思来想去。
突然,他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一想通这点,崔东山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就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搁放两件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至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越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作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一天开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里,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跟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距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巴巴,于是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可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有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的正确事,其他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开蒙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至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却只是造出一栋空中楼阁,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他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长。”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转身离开。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总计有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被别人挑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
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
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
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境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
然后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书院一位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崔东山向陈平安提及过的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说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书楼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的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书楼。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来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个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书箱?’‘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的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他们一些。”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怀有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的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的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被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一辈子当个被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境剑修袭击小院过后,你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身边。我知道,你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院子里其他人,包括裴钱,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你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着,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和他们相处,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书楼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使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我的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数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爽朗大笑起来。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书楼。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