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那条街上,双方一出手就打得荡气回肠,此时仍是大战正酣。
一把琉璃飞剑如开了灵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剑就能够死死缠住磨刀人刘宗。
刘宗那把名动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辈子都不曾磕坏丝毫,今日一战,都没摸着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经被飞剑砍得崩出好几个缺口。
但他完全来不及心疼,因为一分心,就会死。
飞剑凌厉,速度极快,罡气充斥方圆十数丈,刘宗身处其中,难免束手束脚。
俞真意不愧是真神仙,最少抵得上两个刘宗,极有可能抵得上两个种秋。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任由种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没有一拳能够彻底破开他的无形罡气。
寥寥数拳,只差寸余就触及俞真意脸面。
他的眉毛微漾,鬓角轻飘,但仅此而已。
种秋出拳不停,一次次无功而返,脸色如常,眼神明亮,并无半点颓丧灰心。
可越是这样,就越会让人觉得心酸,好像世道不该如此,容易让人生出一股憋屈愤懑之意。
种秋只是出拳,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随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绕过刘宗和飞剑的那处战场,沿着街边林立店铺一一走过,抬头看一眼店铺匾额,看一看那些熬过了今年春雨的春联。
俞真意笑问:“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收下那把仙剑?你挑选的道路只适合在人间走,若是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给你三十年时间,登上绝顶之后,你还是无路可走,到时候你只会后悔更多。种秋,从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不叫鹤立鸡群,这叫傻。”
种秋一言不发。
俞真意已经拐入了宽阔御道之上,再往前走,尽头就是南苑国的皇城,还有那座比松籁国皇宫还要恢宏巍峨的大殿,八条垂脊上都立有十个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兽,为首一位骑凤仙人,之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
有些位高权重的帝王将相可以见到真物,有些他们也见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记得咱们年少时,你从书上看到那些有关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说以后一定要亲眼看看它们。于是最后你在皇宫外住了几十年,还没有看够吗?”
种秋终于开口说话:“俞真意,不要总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什么都居高临下,想什么人和事都是在追忆缅怀,要多看看人间当下的悲欢离合……当然,你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
俞真意点点头:“俗子之见。在其位谋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种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对,只是还不够高,因为你站得太低了。”
种秋眼中闪过一抹伤感,停止出拳,望向皇宫。
俞真意也停下脚步,笑道:“如此轻飘飘的拳头,种秋,难不成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然我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你先吃饱喝好再来?”
种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来!”
种秋果然还是那个种秋,读书再多,真逼急了,不还是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那个泥腿子?
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书,学了神仙术,走了长生桥,修了无上法,闭关之后,辟谷多年,还真没有这屎尿屁。”
种秋叹了口气:“你其实是在等待那一场架分出胜负?”
俞真意点头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气。”
然后又摇头:“不是什么分出胜负,是等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死。”
种秋突然转过头,低头看着稚童模样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头,问道:“怎么?”
种秋说道:“还记得当年在马县令衙署墙外的那次吗?”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还真记不起来了。”
当年在家乡揪栏县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种秋的门户更是不如,两人却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俞真意向往江湖,种秋则仰慕读书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
年少气盛,种秋爱慕父母官马县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帮着出了一箩筐的馊主意。
那女子本就不喜欢种秋,后来就愈发疏远讨厌种秋。
有次深夜醉酒后,两人就对着县衙署后院的门墙撒尿,不承想那女子刚要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门与一个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幽会,结果院门一开就撞到了那一幕。
县令千金是个脸皮薄的,婢女是个凶悍的,竟然还瞥了眼俞真意和种秋裆下,满脸嫌弃地撂下一句:“两条小蚯蚓,大半夜晃荡什么呢?”
那之后,种秋和俞真意就再没有去县衙附近。
俞真意经种秋提醒,想起这些,并不觉得有意思。只是不知种秋为何要提及此事,难道有何深意?
种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连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脸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去:“种国师,叙旧结束了,不然咱们过过招?”
种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我们不妨赌一赌,刘宗如果可以不死,会不会像你一样,主动求死?”
种秋点头道:“好啊,那我赌他不会独自离去。”
俞真意正要抬手将那把琉璃仙剑驾驭入手,但是很快又放下胳膊,微笑道:“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偏偏不给那刘宗。”
种秋不再说话。两人并肩而立,就只是南苑国种国师和湖山派俞掌门了。
俞真意突然说道:“你错了,我的杀力不在那把剑上,只是先前觉得你还有挽救余地,故意让着你。就像当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愿意让着你,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种秋却说了一句离题千里的奇怪言语,他转头望向南边城墙,轻声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尴尬,既不是骄阳,也不是明月,这个天下少了你,反而还是那个完整的天下。”
枯瘦小女孩拎着那张小板凳,走到了唯独没有关上院门的那户人家,看到了那个抱头痛哭的曹晴朗。
她敲了敲院门,径直跨过门槛,故意问道:“喂喂喂,有人吗?没人我进来了啊。”
曹晴朗抬起头,满脸警觉。小女孩随手将小板凳丢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经心道:“是你家的吧?我来还东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护在身前:“你是谁?!”
枯瘦小女孩还在张望,没好气道:“我跟那个穿白袍子的有钱人是一伙的,跟那个头上戴着花帽子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她看到了那间偏屋,于是转头对曹晴朗说道:“先前我看到一对狗男女拎着四颗脑袋出门,丢在了街上,滚了一地的血,我好心把那些脑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么人吗?你不赶紧去看看?”
曹晴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门。
枯瘦小女孩突然拦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枯瘦小女孩问道:“你不谢谢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满脸泪水地跑了出去。
枯瘦小女孩倒是不敢拦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家伙,撇撇嘴,让了让道路,嘀咕道:“没良心的狗东西,活该变成孤儿。”
她推开屋门,正是陈平安的住处。床上被褥整整齐齐,桌上的书籍还是整整齐齐,还有一把空着的剑鞘。
没能找到吃的东西,也没能找到铜钱和碎银子。枯瘦小女孩气得走到桌前,把那一摞书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突然,她眼睛一亮:书本卖了能换些钱啊!
然后她盯着那把剑鞘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偷偷卖了书,那个白袍子家伙估计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可要是卖了剑鞘,他多半会狠狠收拾自己,到时候就算自己年龄小也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书就往外跑,默默打定主意,将它们换成一大把铜钱后,就赶紧都花出去,只有变成食物吃进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周肥提着周仕和鸦儿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陆舫。
他依旧在那间酒肆喝着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没了人,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多半是南苑国朝廷早就下了禁令,一旦有宗师之战,就会将所在坊市戒严,具体规矩,依循历史上的夜禁,这肯定是国师种秋的手笔。
那位与陆舫曾经师出同门的貌美妇人软绵绵趴在酒桌上,笑脸儿钱塘的头颅和陆舫的佩剑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张桌子上。
周肥松开手,放开两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后,气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陆舫给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着陆舫:“总算没让我白费苦心,还是有那么点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的失魂落魄,这会儿陆舫已经缓过来,而且多出一丝丝凝如实质的精气神,只差拧转结绳了,足够让陆舫在藕花福地再活个甲子,说不定还有机会肉身飞升,也算因祸得福。
至于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旧是只看那个家伙的心情。
若是那人觉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阴,于浩然天下不过五六年;可若是他觉得乏味,那就要遭殃了。
历史上最坑人的一次是,等到有人在福地中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飞升,发现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后,差点当场道心失守。
毕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够物是人非,可能想见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杀之人却早已享尽荣华富贵而死。
周仕和鸦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各怀心思。
周仕去翻出一坛南苑国特产竹渣酒,劫后余生,应该与心仪女子小酌一番,至于六十年之约,立志于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宫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顶之处,周仕这份心智还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后与她重逢,再携手去往父亲家乡。
鸦儿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为周仕无比相信父亲的手段和底蕴,尤其是飞升之后,那就是蛟龙入水虎归山。
须知藕花福地不过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亲“周肥”掌握的云窟福地,却是那个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调教和驯服女子的功夫周仕一直学不来,周肥曾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门仙家神通,周仕只能学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够让他驰骋花丛了。
陆舫问道:“那边怎样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实在是糟糕得很,就赶紧放下,解释道:“打得很乱。冯青白给他的好朋友唐铁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没放一个就跑了,种秋耍了心眼,没有跟陈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后,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场,帮着陈平安稳固境界,因为那家伙的武道有点古怪,差点一口气冲到了六境瓶颈,种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将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种秋也在交手过程中靠着陈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验证了某些武学想法,如果此人能够走出藕花福地,未来一个九境武夫是板上钉钉的了。”周肥下意识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叹一声,只得捏着鼻子灌了一口,“然后丁婴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个堵住了陈平安,一个截下了种秋。我看这两场架才是最凶险的,必分生死。”
陆舫随手指了指背后那张桌子的周仕和鸦儿:“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妃子,还有……笑脸儿钱塘,陈平安其实都没怎么动杀心,但是这两个孩子,相信那个家伙只要一有机会,肯定会杀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冯青白更像一个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不提你和童青青,这个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婴和俞真意了。其余的也就那样,哪怕是种秋,给他一个四五十年后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周肥摆摆手,“我才不管这些,这次就坐在这里,等着牯牛山第二声鼓响,我只带走你身后那个叫鸦儿的小娘儿们,所以之后六十年,这个不成才的周仕还是要你多加照顾了。”
陆舫点头答应下来,好奇问道:“你不打算招徕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楼台,终归比桐叶宗要多出一些先机。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名次垫底,只能带走一人,就是这个魔教鸦儿了,俞真意却能至少带走三人。魏羡、卢白象、隋右边、朱敛,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怪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适合修道的坯子层出不穷,这块藕花福地则盛产武道天才。你拉拢了俞真意,就等于姜氏麾下多出三个种秋。”
周肥伸出手指点了点陆舫:“你陆舫的良心总算没有被狗吃干净,还晓得为我考虑一些事情。”
鸦儿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怯生生问道:“周宫主、陆剑仙,童青青到底是什么人?”
周肥和陆舫都置若罔闻。
因为鸦儿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云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个有可能跻身十一境的剑修的分量。
如果鸦儿跻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兴许还有几分与他们说话的资格。
当然,这跟周肥和陆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关系。
换成冯青白这类谪仙人,也不会让人如此难以亲近。
城头陈平安一剑之后,在这条笔直走马道的最西端,丁婴身前的长袍已经撕裂出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
他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抬起手臂,摘下那顶莲花冠,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
至于那把飞剑会不会就此挣脱禁锢,重返主人身边,让敌人更加强大,至于少了道冠这件仙人法宝的庇护,会不会在势均力敌的大战厮杀中少了一门制胜手段,丁婴毫不在意。
他卷起袖管,动作缓慢细致。
想了想,低头瞥了眼那顶本就当作筹码之一的莲花冠,随手一挥袖,将其远远抛向南苑国京城内的御道,随后缓缓向前,步子与寻常人无异,不再有如山岳般的罡气神人,赤手空拳走向陈平安。
丁婴觉得一身轻松,状态从未处于如此巅峰。
与人打架,就该如此!
打赢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简单的道理。
但是这样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遥不可及,丁婴仍是觉得太小、太轻,他根本看不上!
一人之力,胜过天下十人的剩余九人联手,才是丁婴真正想要的无敌。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会去钻研百家之长,去将各大宗师的武学拔高一尺。
并非是丁婴需要以此来作为护身符,而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要以自己随手而得的一招轻松破去俞真意、种秋、刘宗这些大宗师的最强之手。
只不过现在冒出来一个天大的意外,丁婴反而觉得这样才对,刚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了,还是太慢了。
前行道路上,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哪怕他站着等待,哪怕他回头望去,都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
更没有人能够追赶他,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婴一人去与天争胜。
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来得好,有了这块垫脚石,我丁婴只会离天更近!
丁婴快步向前,畅快大笑。
陈平安握住手中长剑,手心发烫,却没有被剑气灼伤丝毫。
他觉得这第二剑可以更快。
南苑国南边的城头之上,从城墙一个巨大缺口处到最西边,整条走马道之上都充满了雪白的剑气洪水,滚滚向前。
而西边城头有丁婴一拳拳递出,如天庭神灵在捶打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涌来的剑气四溅散开。
丁婴就这么逆流向前,势如破竹。
潜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后周姝真,或者说是敬仰楼楼主,又或者说是镜心斋死士,她身形隐匿于一处阴影中,望向南边城头的两人之战,感慨万分。
双方打得山崩地裂,即便翻开敬仰楼中那些灰尘最厚的秘密档案,藕花福地也已经有很多个甲子不曾出现如此惊天动地的捉对厮杀了。
寥寥两人,却像是两军对垒,打出了黄沙万里和金戈铁马的气势。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无敌的,在那个时代没有对手。
之后卢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压得整个江湖无法喘息一甲子。
女剑仙隋右边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剑飞升。
武疯子朱敛选择与世为敌,一人战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真被他杀了大半。
丁婴这一次,遇上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谪仙人。好似日月争辉,苍天在上。所有人都只能伸长脖子看着,等待结果。
周姝真叹息一声,瞥了眼屋脊上的两个年轻男女,没有一掠而去径直找上他们,而是身形悄然飘落在一条廊道之中,姗姗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绕过廊柱,贴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视线后方,或是飘上横梁,如一根彩带在摇晃前行。
她当下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座府邸。
她虽是当今南苑国皇后,却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关前皇后的病逝,一些个影影绰绰的宫中秘闻,都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惊鸿一瞥,刚好能够让魏衍和樊莞尔发现。两人掠下屋脊,在花园见到了这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
樊莞尔有些好奇和担忧,因为不知周姝真为何要现身,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出现在太子魏衍身前。
这个周姝真,正是当年将樊莞尔找到并且带去镜心斋的那位师姐,之后周姝真很快就顶替了一个镜心斋精心设置的秀女身份,顺利进入南苑国皇宫,一步步成为皇后。
周姝真无奈道:“形势紧急,来不及了。怪师姐办事不力,也怪丁老魔出现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尔,心头雾霾沉沉。
他不介意自己与樊莞尔同舟共济,赢了魔教鸦儿扶持的那个弟弟,然后一步步走近那张龙椅,顺利登基,最后与佳人联手,谋求四国大一统。
可如果说整个南苑国魏氏早就都被镜心斋这些女人玩弄于手心,那么自己坐了龙椅穿了龙袍,意义何在?
周姝真却顾不得魏衍已成雏形的帝王心思,对樊莞尔开门见山道:“当年之所以被师父安排来到南苑国京城,除了这个皇后身份,师父还需要我办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须刚好在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阶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就怕惹恼了他。”说到这里,她对樊莞尔歉意一笑,“所以师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扬言要将师妹你当作战利品,他觊觎你的美色已久,于是我便让人故意泄露天机给春潮宫,说你对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因为以他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你开口,不管周肥抢夺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么,都愿意将那件裙子拿出来赠予你。”
樊莞尔仍是一头雾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缘之一,侥幸飞升?可是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师父曾经留下叮嘱,不许我刻意追求飞升机缘吗?”
“只可惜现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随手送给了魔教鸦儿……好在师父也曾预料过这种情况,”周姝真郑重其事地掏出那面铜镜,“便要我到时候将它交给你。”
樊莞尔接过铜镜,翻来覆去,左右转动,看不出半点异样。
周姝真摇头道:“我钻研了这么多年,一样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周姝真转头对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担心自己沦为我们镜心斋的傀儡,我们并无此意,也无支撑这份野心的实力。师父曾经说过,世间有丁婴、俞真意和种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过去的大山。尤其是前两人在人间活着,镜心斋的一切谋划只是小打小闹,于这个天下并无任何真实意义。”
还有一些言语,周姝真没有说出口。为尊者讳,她不愿意在魏衍这个外人面前多说师父童青青的事情。
其实童青青当年与弟子周姝真最后一次见面,还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这么多,只是因我怕死,所以想要知道这个天下的每个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么事,那么我就可以避开所有危险。”
而周姝真并不相信这是师父的真心话。
师父修为那么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
师父的习武天赋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仅次于大魔头丁婴!
只要师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况师父身后还有整个镜心斋,又有四国朝野那么多死士谍子,怕什么呢?
应该是这个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对吧?
魏衍细细思量,并不相信,或者说并不全信。
樊莞尔手持铜镜,陷入沉思。
金刚寺的老僧人脱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适。
他要去皇宫,去跟皇帝陛下讨要那副白河寺的罗汉金身。
入宫前,在宫门口等待君主召见,他双手合十,唱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入宫后,皇帝陛下在御书房亲自等着这位老僧。
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金刚寺的讲经僧,只是随着最后的榜上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原来这位寂寂无名的续灯僧除了金刚寺的辈分,还有一身深不见底的佛门神通。
关于罗汉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
刚刚还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原本还想好了诸多说辞,比如他答应为南苑国魏氏效力三十年之类的。
臂圣程元山没有去跟弟子们会合,那样太过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
但他又不好带着一杆长枪随便逛荡,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桥,在底下乘凉。
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声鼓响后,如果京城里边最少死了半数的榜上十人,他才会露面,否则宁可错失此次飞升机会。
程元山无比希望榜上宗师尽皆死绝,至于这是否有违武道本心,他并不在乎,他只在乎结果。
史书上千言万语,除了鲜血淋漓的“成王败寇”四个字,还有什么?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练刀的唐铁意没能找到他,只好作罢,想了想,当下最大的变数其实是自己的身份。
一旦被揭露北晋国的大将军在南苑国京城闲逛,会很棘手。
虽说北晋与南苑关系尚可,但是南苑国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统天下的声势,唐铁意可不觉得自己会被客客气气礼送出境:要么归降魏氏,要么暴毙于这座他国京城。
归降南苑,对个人前程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未必就糟糕至极,毕竟南苑才是厉兵秣马的第一强国。
但是唐铁意在北晋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权、声望,就都成了泡影。
南苑的文臣武将,对他一个外人能够客气到哪里去?
唐铁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比起迟暮臂圣,才不惑之年的北晋砥柱大将军显然气魄更盛,非但没有像程元山那样躲在僻静处,反而挑了一间热闹喧嚣的酒楼,要了壶好酒,听那说书人讲故事。
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铁意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以后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坏。
有朝一日,四国境内,皆言他唐铁意的戎马生涯。
唐铁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陆舫还在那间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头之战的落幕。
随着丁老魔和俞真意出手,原本已经离开局中的一个人物就重新变得有趣起来——镜心斋大宗师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鸦儿好奇询问,周肥和陆舫不屑搭话,可是当鸦儿沉默下去,周肥却又笑了起来,主动说起了这个极有意思的谪仙人。
周肥像是想通了什么,瞥了眼鸦儿,对周仕解释了一番童青青在别处的事迹。
周仕听说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
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女剑修,一个是躲躲藏藏的镜心斋宗主,两人心性有天壤之别。
父亲周肥的家乡有一个宗门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赋极高,运气极好,福缘深厚,羡煞旁人。
东宝瓶洲有个叫神诰宗的地方,有个年轻她一辈的女子与她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称为此人第二。
这位女冠天生古道热肠,性情刚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视生死为小事,违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
恩师数次苦口婆心,她都只是收敛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故态复萌,人间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后人才罢休。
至于爱管闲事会不会耽误了修行,她毫不在乎;会不会因此身陷险地,她更是要翻白眼。
为此,太平山和桐叶宗、玉圭宗的关系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势同水火,只是碍于书院的面子,双方尽量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杀杀,次次险象环生,竟然偏偏安然无恙,给她跻身了元婴境。
以至于连太平山隐世不出、硕果仅存的一位祖师爷,现任宗主的太上师叔都被惊动。
太平山金丹、元婴这类俗人眼中的地仙多达九位,傲视一洲,但是竟然没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师爷支撑局面。
反观桐叶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个夫妇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至少传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断代,所以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跻身上五境至关重要。
她一旦成功晋升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缘,那么东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最终成就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这样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因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见。
简单而言,就是有机会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挤掉某一人,占据一席之地。
而那十人之中,有龙虎山大天师,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则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
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当然各自都有修为冠绝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皑皑洲的财神爷,可是比起中土神洲,总体气象还是差得太远。
那个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书籍飞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飞奔。
孩子年纪不大,可已经看过了不少坏人做着坏事,有些是对别人,有些是对她。
也看过偶尔的好人始终不得好报,也有些好人变成了坏人。
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半天提灯笼逛荡四方的老疯子,说世道太黑,不提灯笼就看不到路,见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太阳,天上就像挂着一个大灯笼,亮亮的,天地运转,好像谁都缺不了它。
不过她只喜欢冬天和春天的它,如果能够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话,她半点都不喜欢它,巴不得天上从没有过它。
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比如偷吃东西。
经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小女孩停下脚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喘气。
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
她刚想要往里头吐口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老人,穿着大概是称之为道袍的衣衫。
她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是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就会死掉。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老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样式都极为罕见。光线映照下,他的肌肤散发着金玉光泽,道袍一尘不染,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这儿。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随手一抓。
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号一声,丢了怀中书籍,双手死死捂住双眼,已是满脸泪水,干瘦身躯满地打滚起来。
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老头子一手将太阳从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夹在了指缝之间。
她痛苦得用脑袋狠撞井壁,老道人无动于衷,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厌烦,漠然而已。
人间悲欢,看过几遍,与看过千万遍,是截然不同的观感。
老道人只是低头凝视着双指间的那轮日头。它并非虚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实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轮大日才是虚幻。
老道人将这颗“珠子”暂时收入袖中,抬头看了眼南边城头。
这个“丁婴”让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种秋倒是还凑合,但这种凑合,不是俞真意和种秋本身表现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对他们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婴不一样。
要知道,这个丁婴无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说坯子,算是一个世间最接近真迹的赝品了。
哪怕这样的丁婴,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无悬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于此了,瓶颈太过明显。
一件不错的赝品,往往坏不到哪里去,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老道人还是觉得不满意。魏羡、卢白象、朱敛三者合一,各取其长糅合在一起的丁婴,还是这般不堪。
就在他准备一袖子打烂那个丁婴头颅的瞬间,突然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天。
他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莲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这样的古怪存在,四个大天下里只有两处。
井口旁老道人与头顶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对视了一眼,于是莲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边境线就瞬间拉升出了一条宽达千万丈的鸿沟。
老道人冷哼一声,袖中那颗“珠子”将他的道袍袖子灼烧出了一个窟窿。但是那座莲叶何田田的洞天之内,也出现了许多枯萎的莲叶。
井口旁老道人收回视线,袖子很快恢复正常,相信那座莲池也不例外。
他脚边的枯瘦小女孩还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离凝视太阳光芒的感觉已经远远深入到神魂的更深处,如果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躲在老道人的“树荫”中,她的前生来世都会随之腐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
老道人有些怨气:“老秀才,你烦也不烦?!”
他头一次正视枯瘦小女孩。
在他的凝视之下,原本拿脑袋撞井壁以求解脱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时分喝了一碗凉茶——而且还是富贵门庭里那种白瓷大碗梅子汤——蓦然没了痛楚,大口喘气,背靠着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个老神仙,被本能牵引,眼神快速游曳,在寻找那颗“珠子”给老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叫不记吃也不记打。
好在老道人对人间的态度,尤其是善恶,迥异于常人。
对于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寻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经心中有数,故而对那个口口声声“读书人只有借东西”的老秀才更加厌烦。
早年两人打赌,浑身酸气的老秀才靠着耍无赖和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赢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后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护得他的性命周全。
老道人愿赌服输,答应下来,但是心中对于老秀才的怨气可不小。
后来又见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两人坐而论道,讲道理的那种,就在藕花福地和莲花洞天的接壤边境线上,不然一块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灵气稀薄,大道难以具象显化,可依然撑不住两人的大道之争,说到底,还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
但是不知何时,除了这些,老秀才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这么一颗棋子,真是灯下黑。
老道人盯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小丫头,视线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悬,从来不管人间冷暖,更不会计较世人的褒贬。
他几个眨眼工夫,就看遍了小丫头的此生经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声,怨气稍稍减少几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觉得可行。
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南方城头,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他轻轻一弹指,击中小女孩眉心处,她僵硬不动。
再一挥衣袖,井口四周涟漪阵阵,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见。
在那方丈之地,光阴长河开始倒流,连同小女孩在内,其余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天地运转的规矩都开始倒转,小女孩“捡起”了那些书,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动作上。
她有些茫然,没来由心中多了些惧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敢撒野,捧着偷来的那摞书,飞快跑开了。
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从城内赶来欣赏“战场遗址”的宗师高手。
俞真意和种秋暂时停下了生死搏杀,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头上的气息流转,以及残留天地间的纯粹剑意。
种秋则没有这么多心思,双手扶在残破不堪的一处箭垛上,举目远眺。
琉璃飞剑来到俞真意身旁,越是临近城头,飞剑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头后,微微颤鸣,好似有些畏惧。
磨刀人刘宗跟着琉璃飞剑来到走马道,跳上一堵稀烂的墙头,盘腿而坐。
手中剔骨刀破损厉害,他伸出拇指,细细摩挲着亮如镜面的刀身。
嚣张了一辈子,到最后给一把剑揍得如此狼狈,现世报喽。
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腰佩“炼师”缓缓登上城头,挑了一块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气势磅礴。
相比之下,始终躲在桥底下纳凉的臂圣程元山实在是辱没了宗师身份。
周肥和陆舫也一起来到南城头,身后跟随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
镜心斋樊莞尔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头,不敢从两边城道正大光明地转入走马道,是以,她用轻功踩着内墙壁登顶,挑选的位置,在种秋和唐铁意之间。
城头两人之战已经演变成了出城一战,从众人所立城头到往南二十余里的牯牛山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如有鳌鱼翻动背脊,掀开了大地。
南城外驿路官道的商贾行旅早已散尽。
丁婴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递出,强行打散了陈平安的那条剑气长河,还拼着一身伤势,欺身而近,逼得陈平安不得不以剑招迎敌。
丁婴化腐朽为神奇,天下武学门派支流亦皆为他所用,所有招式与俞真意那些大宗师压箱底的架势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陈平安一人一剑,罡风却会在陈平安背后砰然炸开。弹指之间,一缕缕剑气如水涡旋转,轨迹难测。
当时在将陈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没有任何逗留,几乎同时就跟着掠下城头,始终将两人间距维持在两臂之内,绝不让陈平安舒舒服服将剑术和剑意催发到巅峰境界。
丁婴可以断言,眼前白袍谪仙人的每一剑,都能媲美历史上女剑仙隋右边的倾力一剑。
当然,不包括隋右边的飞升三剑。
那时候的隋右边时来运转,冥冥之中极有可能占据着天下近乎半数的武运,不可以简单视为隋右边了。
因此丁婴心知肚明,此方天道并不排斥武人以纯粹肉身蛮横飞升,甚至任由隋右边汲取武运,故而隋右边当年飞升失败,形销骨立,在坠回人间途中就已经白骨化尘,神魂灰飞,还是她差了实力,怪不得别人。
丁婴一拳崩在陈平安剑身中央,剑身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长气的剑尖几乎要刺在陈平安肩头,陈平安不得不伸出并拢双指,贴在剑尖处,扳回那个被丁婴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顺势后退,蜻蜓点水,瞬间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数丈。
丁婴意外地没有趁胜追击,陈平安没有任何庆幸,立即以《剑术正经》上的镇神头式散发剑气,护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条凝为实质的长虹激荡而至,撞在剑气之上。
陈平安一次次碎步转移,一次次雷声大作,剑气拳罡几乎同时销毁,发出一团团绚烂光彩,像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两支精骑同归于尽。
丁婴在远处出拳不断,根本谈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出拳而已,随心所欲。
出拳的同时,轻轻一步,就拉近两丈距离。
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婴又已经贴身搏杀起来,打得陈平安无法换气。
陈平安一直且战且退,丁婴一直气势凌人。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
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
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
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
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
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
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
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
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
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
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
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
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
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
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
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
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
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
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
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
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随着两人的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丁婴阴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中,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
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
至于那么多紊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道阻且长。
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
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
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
然后阴神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
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
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也让他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浓郁。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
债多不愁,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那是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要不要过河。
那人自问自答,说:“你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
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缭绕的云雾,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净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个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个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上边写着某个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
每一个字纷纷从书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一字如一块砖石。
只可惜书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
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
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天地茫茫而已。
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
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他止住话头,因为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愈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儿!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休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也逐渐从金色变回了白色。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个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
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公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便是游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面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
就在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
如遭雷击。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已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他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
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太平山的太上师叔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
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的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
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
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实则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
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稳稳占据前三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
只是目前他的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至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极差。
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罗汉金身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
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还可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
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他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是为哪般。
但是当他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真空无一物?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了!”
云泥和尚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被他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云泥和尚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个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有敬仰楼帮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他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就意味着想要那副罗汉金身,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
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块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
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
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
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只死了两个:丁婴和冯青白。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便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樊莞尔双手使劲揉着眉心,然后直起腰,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
她伸出两根手指撚住身前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对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云泥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樊莞尔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对着那幅画卷拜了三拜。
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面铜镜。
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
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的最后一剑在这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只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
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
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她附身自己?
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
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陈平安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骂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话,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那些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叔祖拦着,她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
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叔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
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
还是说一辈子都抠抠搜搜的太上师叔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童青青的视线中,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糨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转而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都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