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一发髻上别着一支质地平平的黄玉簪子,肤色微黑,但是难掩俊朗面容。
虽然在山崖书院给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仍然很受女子欢迎。
大隋女子虽然无法考取功名,但这不耽误她们求学,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书院。
林守一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喜欢的课程,就去藏书楼看书。
一路行去,极为醒目。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
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
而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愈发激起了她们的斗志,看他做什么都觉得特立独行。
比如少年穿着朴素,衣食起居简单至极,与身边的权贵王孙有天壤之别,那么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风采。
如果说女子们因为这些缘由而亲近林守一只是肤浅的认知,那么有些看似无人注意的细节,则是夯实这种好感的巨大动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董静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经常把林守一叫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每逢雷雨天气,董静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的一位至交好友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说简单一点,这意味着林守一这个修道天才有资格冲刺一下第十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寻常天才的范畴。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
看到林守一后,他立即哭得伤心欲绝,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绘木偶不见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李槐死命摇头:“不可能!”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加我一起四个。”
“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槐还是摇头。
林守一皱紧眉头,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
这些钱,是林守一的家族当初寄到红烛镇枕头驿的,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槐慌张道:“干啥?我只要彩绘木偶,我又不要钱!”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儿。”
李槐怒道:“感谢归感谢,以后我肯定会还你钱,但是不许你这么说它们!”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的脑袋上:“少烦我,我要去书楼。”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过不了几天,李槐又哭丧着脸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脑袋,怯生生不敢开口说话。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李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箱子锁好了?”
“锁好了,我保证!两把锁呢!钥匙我随时随地揣在怀里的。”
林守一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总这样也不是个事。”
李槐突然抬起头,牵强笑道:“算了,我再找找看,说不定它们自己就跑回来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经跑出去了,喊他也不回头。
这天李槐跟李宝瓶刚好一起上课,下课后,李宝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发现他嘴角红肿,忍不住问道:“咋了?”
李槐缩了缩脖子:“摔了一跤。”
李宝瓶瞪眼:“说!”
李槐噘起嘴,就要哭出声,竭力忍住,愈发可怜:“跟人吵架,打不过人家。”
“谁!”
“是我舍友……不过我是一个人打三个,没给你们丢人!”
“走!”小姑娘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句话最多两个字。
她对李槐发号施令:“你去自己学舍等着我,赶紧的!我随后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学舍,那三个年龄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团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他的视线之中充满了讥讽鄙夷。
这个来自大骊的小土鼈,读书不行,谈吐粗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气,破书箱还当个宝。
关键是,书箱里头竟然还藏着草鞋,还不止一双!
李槐默默走到学舍门槛外头,蹲在那里画圈圈,没过多久,就看见气势汹汹赶来的李宝瓶,手里拎着那把名叫祥符的狭刀……李槐吓得差点没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软,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宝瓶,咱们打架需要带刀吗?”
李宝瓶怒目相向,一把推开李槐,独自大步闯入学舍:“打架不需要,难道挨揍需要?让开!”
李槐虽然吓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宝瓶,你等等我啊!”
李宝瓶看着那三个家伙,举起在鞘的狭刀,冷声道:“谁偷了李槐的泥人,拿出来!”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后哄然大笑。
李宝瓶怒气更盛:“谁打了李槐,站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李宝瓶拎着狭刀,对那三个小王八蛋就是一顿饱揍。
别看李宝瓶个子不算高,可力气那是从小实打实熬出来的,加上好歹跟着陈平安一路练拳,一起跋山涉水,对付几个绣花枕头都不如的同龄人,手到擒来。
李宝瓶第一招就足够惊世骇俗,出手极快,刀鞘横扫,狠狠拍中一个约莫十岁大男孩的脸颊,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转;然后一刀鞘当头劈下,砸得第二个可怜虫哇哇大哭;第三个哪里敢还手,赶紧跑,被李宝瓶追上,飞起身来,一脚踹在后心,整个人撞向床铺,又痛又怕,干脆趴在那里装死了。
李宝瓶视线扫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们:“今天就乖乖地把那套泥人拿回来,交给李槐!以后谁还敢欺负李槐,我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我李宝瓶说到做到!”
一个家伙悄悄抬头望向李宝瓶,她扬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过去,吓得那家伙赶紧后退。
李宝瓶冷笑连连,愤而转身,结果看到站在门槛内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李槐!就你这样,以后别跟我一起喊小师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伤心处,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起来。
斜瞥一眼李槐,李宝瓶像是比来的时候更加生气,手持狭刀,就这么气呼呼离去。
屋内,一个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男孩气急败坏道:“这事情没完!我要你这个小泼妇知道你打了谁!”
两天后,夫子院内,刘副山长一拍椅把手:“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从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斗殴!一个都没落下!这件事情谁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们堂堂山崖书院,这些个大隋希望所在的读书种子,到底能够糟糕到何种地步!”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没眯眼打盹的茅小冬,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
有人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茅老,是哪样啊?”
茅小冬脸色淡漠,仿佛在打哑谜:“就是这样啊。”
他如此表态,便是那位拥有“君子”身份的刘副山长脖子里都有些冒寒气。
白衣飘飘的崔东山一路穿街过巷,终于找到了那栋楼阁所在的宅子,果然是大户,两尊石狮坐镇,门槛极高,仪门紧闭。
不过奇怪的地方是,这栋宅子悬挂着“芝兰”二字,不是什么“张府”“钱府”之类。
之前崔东山看到异象的那栋楼阁,应该是这户人家的私家藏书楼,高度几乎不输城内的文庙魁星阁,必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越是临近这座“芝兰”府邸,崔东山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势,这种感觉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阴天,让人气闷。
天地之间,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气,还有诸多无形之气,大抵上有清浊之分,前者灵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秽浑浊,损伤魂魄。
乱葬岗、古代京观、战场遗址之类的地方,各有玄机,未必全是污浊之气。
世间有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沁人心脾。
崔东山双手负后,施施然走上台阶。一个中年门房由侧门走出,眼见着白衣少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询问身份。
崔东山说他是依靠斩妖除魔积攒阴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见到宅子不对劲,可能会有血光之灾,故而特来相助。
要说世间精魅鬼怪到底有没有,门房知道是有的,因为自家府上就豢养着许多无伤大雅的精魅。
但要说有邪祟鬼魅胆敢在城内作乱,尤其是在他们“芝兰”府捣乱,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谁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认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听说去年刚刚成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门嫡传,精通飞剑和雷法两术。
被当作骗子的崔东山也不恼,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家宅子藏风聚水做得不错,书楼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阵眼所在,加上藏书里头有很多圣贤君子亲手盖过藏书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时间一久就容易汇聚灵气,寻常妖物鬼魅不敢来此自投罗网,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温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儿会成长得很顺利。”
门房神色有些不耐烦,让崔东山赶紧走,说他没有工夫听个少年郎胡说八道。
崔东山伸手轻轻拨开门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这栋府邸的书楼确实有些古怪,里头盘踞了一条大蟒,可能是一开始就有,来历不明,也有可能是后来让人请神请进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条火蟒,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它倒数第二次蜕皮,下一次蜕皮,就该走水而成,一旦成功,会成为一条大蛟。”
崔东山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条水蛇,境界相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机而动,绝不会轻易让你们家这条近亲死敌成功蜕皮。世间蛟龙蛇蟒之属,一旦开窍出现灵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开窍后皆不喜同类靠近,所以你们府邸若是不早做准备,火蟒在蜕皮虚弱之际,水蛇必然离开江面直扑此处,试图一击致命,顺势抢夺火蟒体内的那颗半道火丹,转化为自身修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门房眼神复杂,蓦然大怒,又伸手去推他:“滚滚滚,小小年纪,信口雌黄!”
崔东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讲不通嘛,好麻烦的,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来吧。”
他一挥袖,中年门房整个人被一股清风横扫出去数丈,当场晕厥过去。
侧门那边很快拥出五六个彪形大汉,崔东山大步前行,那些个初境、二境武夫的下场比门房还不如,还没见着少年如何挥袖就自行倒飞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
崔东山一路行去,又有众多护院蜂拥而至,都没能让他停步些许。
当崔东山来到那座书楼外的广场,打着哈欠的他终于有了点兴致,望向并肩而立的父子模样的三人。
此处除了他们并无外人,估计是不愿暴露出书楼真相,或者是不希望伤及无辜。
崔东山视线很快越过三人,望向书楼。
书楼占地极大,高达六层,楼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隆作响,沉闷至极,电光交织闪烁。
矗立在天地之间的这栋高楼有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巨大蟒蛇,身躯从楼阁底楼向外伸出,蜿蜒而上。
大如水缸的头颅正对着天空雷云吐露蛇芯,充满了天生的敬畏,又蕴藏着旺盛的斗志。
世间妖物出身,对于雷鸣,几乎少有不怕的,这是铭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传,千万年不绝。
相传远古时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神曾经携带一众雷部神灵和诸多雨师巡狩游历各大天下,妖魔因此不知丧命了多少。
崔东山继续前行,披挂一副古铜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拦下两个想要教训那个不速之客的儿子,用眼神示意他们少安毋躁,不可轻举妄动。
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崔东山脚步不停,懒洋洋道:“我的好脾气都在大门口用完了,现在我要登楼,如果你们铁了心拦阻,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灭你们满门……这种事情我现在是不会做了,但是宰掉你们父子三人,毁尸灭迹,还是会的。大不了回头跟我家先生解释,就说你们是死于蛇蟒之战,我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说不定到时候我在先生面前还要为你们掬一把同情泪。唉,谁让我有这么个古板的先生呢。”
曹虎山手握腰间长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着一层土黄色的厚重光晕,厉色道:“真当我芝兰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软蛋?”
崔东山“呸”了一声:“还敢自称‘芝兰’?家里分明珍藏有这么多好书,不让子孙好好学习圣人教诲,偏偏一个个舞枪弄棒。更可恶的是还敢与妖物勾结,不惜让它窃据书楼,汲取‘书香之气’。这也就罢了,明知道火蟒蜕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时,你们不提醒城内百姓赶紧离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楼的景象。你们知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火之争,少说会害死城内千余人?”他说到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着,“先生,这都怪你,我这好好说话的习惯都有些上瘾了。”
一名高大青年手持银枪狞笑道:“爹,少跟这家伙废话,由我杀了便是。胆敢坏我曹氏称霸一州的百年大业,死有余辜!”
崔东山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这暴脾气,我喜欢……”
话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处就出现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
他正要运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银枪,就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刚要伸手去擦拭就瘫软在地,没有什么奄奄一息,没有什么痛苦哀号,直接死绝了。
曹虎山甲胄光芒更甚,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黄色云雾之中。
他另外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儿子口诵咒语,手指掐诀,脚踏罡步,忙得很。
很快,年轻人身边出现一串熠熠生辉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衔接,串联成一轮满月,将他护在其中。
不但如此,空中还浮现出一条通体缠绕火焰的小火蟒,绕着年轻人飞快旋转,他头上那顶古朴高冠也绽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后如泉水喷洒,笼罩住年轻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层层防御,手段叠出。
崔东山给那年轻人的保命手段逗乐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旧不见任何动静,怕死的年轻人眉心同样出现一粒“朱砂”,瞬间气绝身亡。
崔东山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别谢我。”
曹虎山飞奔而逃,崔东山根本不屑追杀。
现在的他惫懒得很,以至于连赶尽杀绝都觉得麻烦。
他没有着急走入书楼,而是在门外站定。腰间的酒壶挺沉,其内装满了酒水。
他摘下酒壶痛饮了一大口,才向前走去,跨过门槛。
那条感知到威胁的火蟒已经缩回书楼,天空中闪电雷云的气势便弱了几分。
崔东山走向一楼的楼梯,叹气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再上层楼,又上层楼,更上层楼。”
当他走到第五楼时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楼梯上,神色郁郁。
四楼五楼之间缓缓探出一颗猩红色的硕大头颅,双眼漆黑如墨,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神通广大却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条火蟒,惋惜道:“当年我们家里如果有你这样的存在,能够陪我说说话解解闷,那么我今天可能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火蟒把下颏轻轻搭在地板上,做出竖耳聆听的谦卑姿态,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争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显然更加有眼力见。
崔东山笑问:“打断了你的长生路,害你错过了这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不生气?”
火蟒微微摇晃头颅,整个五楼随之震动,灰尘四起。
崔东山点头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执意蜕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机会比你大很多,到时候你数百年苦苦修行,就要沦为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喽。”
在崔东山所坐位置更高的楼梯上,有一个六七岁的青衣小童,瞳孔竖立,蹲在楼梯扶手上,望向崔东山的背影啧啧道:“哇,你这外乡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肠歹毒,而且眼光还很不错呀,还晓得本尊的厉害。”
火蟒大为惊骇,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楼下的冲动,整条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没了曹氏父子保驾护航不说,如今不得不强行断去蜕皮过程,正是最为孱弱的阶段,而那家伙竟然还潜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崔东山转头笑道:“调皮。”
青衣小童一脸茫然,伸出指甲锋利如小锥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说我?”
下一刻,青衣小童双手捂住额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从楼梯栏杆上跌落到五楼,满地打滚,整栋书楼都开始晃动起来。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物,没好气道:“行啦,别装了,再这么调皮,我就真让你去见阎王爷了。”
那青衣小童骤然间停下滚动身形,起身后拍了拍衣袖,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与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关系莫逆,与他称兄道弟两百多年了,比这个连城隍爷都不敢见一面的小丫头片子要强太多太多。你小子修为不错,有资格当我府上的座上宾,如果今天帮我,让我吃掉她,以后这州城内外千里,你想杀谁就杀谁……”
突然,青衣小童像是喉咙被人掐住,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吓得失魂落魄,两条腿开始打摆子。
那条火蟒更是变成一个粉裙女童的模样,蜷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
崔东山手中拿着一方古老砚台,其上盘踞一条长不过寸余的苍老瘦蛟,若是仔细聆听,竟然能够听到货真价实的轻微酣睡声。
对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而言,那一声声凡夫俗子不觉得异样的酣睡声,落在他们耳中,简直比天雷还可怕。
崔东山低着头,双指拈住一枚金光焕发的“绣花针”在古砚边沿摩擦,带起一连串电光石火,像是在用砚台砥砺锋芒。
他伸出砚台,道:“乖乖进来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墙壁,艰难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问道:“有没有好处?”
崔东山点头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小童沉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撞破五楼窗户,飞掠出去。
之后则是一缕两三尺长的金光紧紧尾随其后,透过窗户一起向城东掠去。
片刻之后,城外东边的大江之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不时有血水四溅。
正在城门口喝茶的陈平安立即付钱结账,飞奔赶往城内,结果发现“芝兰”府邸连看门的人都没有,陈平安一路畅通无阻,最后来到那栋高耸阁楼,刚好看到崔东山亲手牵着一个粉裙女童走出来。
大概是贪图享受,崔东山将书箱转给了她,自己两手空空,只有腰间的酒壶。
崔东山一拍脑袋,让背着书箱的女童去拿几本灵气最足的古书,然后坐在书楼门槛上,喝着酒,抬头笑道:“先生,说吧,我听着呢。”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崔东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知道啊,怕我不长记性,还心怀叵测,会在大隋的新山崖书院闹出么蛾子。你不放心李宝瓶他们三个,所以宁可自己的觉都睡不安生,也不愿意那些孩子出现意外。”
陈平安看着他,他无奈道:“喂喂喂,猜出这种答案很难吗?先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惊讶,都是对我崔瀺的侮辱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愿意诚心诚意保护他们,从今天起,我就答应你当我的学生。”
崔东山高高扬起酒壶:“一言为定!”
陈平安皱眉道:“还是算了。”
“就因为我答应得太快?”崔东山冷笑,“别急着反悔,我在跟你偷偷离开马车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这一步了,我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别觉得我在敷衍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来就是我自个儿预定的一步棋,你以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说出来我怕吓死你,那可是大骊在跟大隋下棋!这一局棋,关系着两大王朝的国运走势!”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涉险,在龙潭虎穴里头逞英雄本来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没法子,说到底,娄子是我自己捅出来的,交由别人收拾烂摊子,我未必放心。”他苦着脸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翘翘了……”
陈平安认真道:“我会争取帮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东山愕然,小声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这一路跟着李宝瓶、林守一,书真没白读!哈哈,不愧是我的先生,学得快。”
陈平安问道:“对了,墓碑上是写崔瀺,还是写崔东山?”
崔东山先是满脸惶恐:“呸呸呸!”然后笑了,“知道先生会走出这一步,所以学生我连离别赠礼都准备好了。方才那女娃儿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书香气长大,性子很温顺,以后给先生当个小书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另外那个,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这一路返回龙泉,身边就需要这么个能打的嘛,能够帮着先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骊珠洞天对他们而言,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将来等他们进了先生的地盘,就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了。不过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条江中水蛇,很快就会自己跑到这里来磕头认错的。”
陈平安心情有些复杂:“你是坏人,而且比我聪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应付坏人,我希望你回到书院后,真的能够护住宝瓶他们。”他眼神诚恳,深吸一口气,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姿态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这里先谢你!”
“先生愿意做此决定,就是真的认可了学生,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先生要学生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言谢?”崔东山起先有些嬉皮笑脸,但是看到满脸正经的陈平安后,立即收敛笑意,抖了抖袖子,郑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鹤垂翼,潇洒绝伦,“学生拜别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粉裙女童抱着一大摞古书跑出阁楼,看到这一幕后,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惧意。
与此同时,从天空摔落一个青衣小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在他身边有一抹金光流转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抹去脸上的血水,转头望向那条根脚不明的过江龙,眼眸之中戾气难消。
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数百年,突然给人揍成一只丧家犬,心胸之间自然愤恨难平。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那抹金光如燕归巢,飞回他袖中。
看到陈平安有些疑惑,崔东山笑道:“先生可曾记得野夫关外,我跟先生吹嘘拜师礼有多丰厚,就说到过这柄暂时无主的本命飞剑,名为‘金秋’,品相不俗,无须太高境界就能驾驭,运转如意。”他咧咧嘴,颇为得意,“飞剑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当之无愧的剑仙,是个棋痴,兴许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竟然想着改弦易辙,由剑修转入棋道,奈何棋艺不精,与我赌命输了一场,便输给了我这把飞剑。不过说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愿与这飞剑有任何藕断丝连。”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么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东山一阵牙疼的模样:“先生,可没你这般偏心的。林守一当然能用,可由他来炼化驱使,肯定是暴殄天物啊。学生我舍得给先生,不代表舍得给林守一这个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中土,剑仙,棋道,赌命。这些词汇串在一起,足够惊世骇俗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不出异样,准备离开,继续赶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讲透,也好让先生接下来的返乡之路不会因此横生枝节。”
崔东山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龙观镇山之宝的砚台,对黄庭国这对火蟒水蛇下令道:“速速将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别怪我……”这还没说几个字,崔东山就杀心四起,只想着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算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按照龙泉的谋划,能够与那条老蛟搭上关系就已经足够。
眼前这两个道行都不高,化蛟都未完成,远远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神。
说到底,捕获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一开始是想着如今方寸物里的宝库打不开,就给自家先生降伏两个小家伙,哪怕没大用,以后养在身边,帮忙看护山头,加上骊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如今先生已经是先生,学生已经是学生,所以他还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崔东山无比清楚陈平安的性格,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不认可自己,就是给他一万条火蟒水蛇都没用;如今认可了自己,没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碍事。
想到这里,崔东山有些百感交集。
跟陈平安打交道,说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觉比搬动五岳还吃力,但是当自己跨过某道无形的门槛后,就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会让大骊国师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生出一丝……心安。
眼见着金光流泻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赶忙起身,跪地磕头:“恳请仙师饶命,小的愿意给仙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一旁的粉裙女童有些耻与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妖怪,嗫嗫嚅嚅,有些不知所措。
崔东山懒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粉裙女童略作犹豫,从眉心处蹿出一条细如丝线的火焰小蟒掠入砚台,然后脸色雪白,身形摇摇欲坠。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比火蟒略粗的乌青小蛇,飞入砚台。
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
毕竟砚台边沿,有条老蛟盘踞酣睡,那可是他们这一类妖物的老祖宗,说不定还是隔着十八代那么远的。
崔东山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了点约束,就能够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是有你们俩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都磕破了。”
自幼就在书楼这方寸之地长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谢。
从来就逍遥散漫、生性野惯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为然。
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个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了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这玩意儿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灵血凝聚而成,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对着陈平安弯腰拜了一拜,满脸喜气:“奴婢愿意追随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砰砰作响:“老爷,缺不缺暖被窝的美妇丫鬟啊?我认识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有的。只要老爷点个头,我这就给老爷掳……哦不,是给老爷用八抬大轿请过来。”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瞥了眼崔东山。难道是物以类聚?这家伙怎么净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反观自己身边,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经。
被老秀才斩断神魂联系之后,崔瀺如今虽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还在,对于陈平安的心思,通过这一瞥,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无奈。
李宝瓶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
退一万步说,你陈平安就正常?
一个破拳谱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几个人一心想着先打它个一百万次再来谈其他?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还是不差的,天赋蛮好,还有个仙家府邸做靠山,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跟他爹会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
他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动作。
崔东山笑道:“解决掉你们,我的道理才讲一半,接下来你们陪着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来收尾。”
陈平安点了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崔东山哈哈笑道:“先生发话,学生岂敢不听。”
竹篓微动,陈平安转头望去,那把槐木剑一阵微微摇晃,那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
陈平安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个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东山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就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崔东山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原本希望借陈平安之口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崔东山有些灰心丧气,指了指陈平安肩头的小人:“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先生的落魄山上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站在陈平安肩头的金衣女童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望向崔东山:“齐先生还留了句话,但是当时先生说你未必有机会。现在既然你认了陈平安做先生,虽然人还是坏人,但我觉得可以说给你听听看。”
崔东山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金衣女童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东山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东山在藏书楼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个户部老侍郎,就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东山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他一路登顶,来到六楼,登高远眺。
之前之所以不愿登上这一层,不是这里有什么玄机,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文圣首徒也好,大骊国师也罢,一样是从年少岁月走来的。
崔东山向后倒去,随手将那方古砚放在一旁,全然不顾灰尘沾染白衣。
他转过头,看着砚台:“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上古蜀国的蛟龙孽种一网打尽,全部豢养其中?”
他望向楼顶的五彩藻井,那里雕刻有威严团龙。
这儿跟记忆里的自家书楼不太一样,那边光线昏暗,可没这么漂亮好看的风景。
崔东山闭上眼睛,有些犯困。
还记得他在年幼时分,天资卓绝,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爷爷狠心地“关押”在书楼顶层的小阁楼上,搬走楼梯,三餐用绳索送去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点大的地方解决。
马桶自然还是有的,每天都会换。
孩子为了反抗,表达自己的愤懑不满,经常撕下书页当厕纸,或是将纸折成小小的纸鸢飞鸟,从一扇小窗丢出楼外,乘风而飞,然后每次就会听到爷爷拄着拐杖在阁楼下边破口大骂。
那个时候,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将阁楼所有书本垒起来,站在高高的书堆上头,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经常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当年他还不叫崔瀺,更不叫崔东山,而叫崔瀺巉。
瀺字解作水声,巉字则解作崇山峻岭。
为他取名的爷爷那会儿当然是希望这个孙子长大之后道德品行、学问修养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两全,山水皆灵秀,能够成为读书种子,跻身君子贤人之列。
可是孩子不领情,好不容易走下阁楼后,很快就离开家乡去远游,走出家国,走出一洲,最后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还不够远,离那个倔老头越远越好,而且还故意把“巉”字给去掉了,只留下相对喜欢的“瀺”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对外自称“崔瀺”。
哪怕后来重返东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不想回去。
崔东山睁开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脸:“看什么看,没看过大老爷们伤心啊?”
顶楼出现了一个阴神出窍远游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条老蛟。老蛟盯着那方砚台,脸色阴沉。
崔东山没有起身,一挥袖子,将砚台拂向老蛟:“你的三百年修为已经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两清了。接下来你不用着急去往龙泉,而是帮着抓捕蛟龙之属的残余孽种,不论老幼大小,一并关在砚台内。我家先生留了许多品相最佳的蛇胆石,并没带出家乡。也亏得他没带出来,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晓得会不会当散财童子,早早挥霍殆尽。现在正好,将来可以物尽其用。”
崔东山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肩头。
老蛟收起砚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气象变化,心中怒意瞬间烟消云散,转为无奈和钦佩:“国师不愧是国师。”
崔东山叹了口气:“从无到三,从三到五,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小小东宝瓶洲算是罕见,可要是换成中土神洲,你在那边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内,你就会发现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间陨落,甚至会让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会发现,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厉害。”
老蛟摇头笑道:“那里就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一经发现,十有八九会被那几个大王朝抓去剥皮抽筋吧。”
崔东山依然坐在地上,脸色木然说道:“事情又有变化,大骊京城有人觉得你担任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不能服众,虽然我反对,但是皇帝陛下已经决定,只让你出任副山长,还未必能坐稳第二把交椅。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如果你反悔,我没有意见。”
老蛟坦然笑道:“座位靠后的副山长?我看挺好,不用做出头鸟。”
崔东山转头皱眉道:“现在跟我客气,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老蛟摇头道:“并非客套话。”
崔东山的古怪性情又显露出来,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老蛟对此不以为意,感慨道:“现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东山站起身,无须任何动作,所有灰尘便从白衣上抖落飘远:“接下来,劳驾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后你再回来这里,把芝兰府的事情做个了断,可以顺便策反城外那位水神。”
老蛟脸色古怪,崔东山走到他身前,笑道:“咋了,给人骑在脖子上不习惯啊?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远古时代,神人乘龙,就跟今儿有钱人骑马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老蛟泛起苦笑,认命道:“那我在楼外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老蛟身影一闪而逝。
这座州城的城头上空骤然之间风起云涌,大云下垂,几乎要触及书楼顶部。
城外那位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头望去,充满敬畏。
城隍阁和文武两庙的三位神祇亦是如此。
崔东山脚尖一点,飘向顶楼窗外,穿过云海,落在一条老蛟的头顶,盘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摇,御风前行。
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传说中的神灵骑乘天龙。
崔东山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掐诀,竟是百无聊赖地练习起了那剑炉立桩。
近朱者赤。
城门口,陈平安转头望去,天空云海翻滚。
他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书童模样的两个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门,就觉得自个儿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了,大摇大摆道:“老爷,那家伙可真是够凶残的。”
粉裙女童瞥了眼口无遮拦的死敌,抿紧嘴唇,打死不说话。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他是我的学生。”
青衣小童吓得赶紧跑开。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算不算近墨者黑?
一路上很热闹,热闹得耐心如陈平安这么好的人,都觉得耳根没个清净。
这一切归功于那个比崔东山还话痨的青衣小童。
一大两小,初冬时分,已经结伴同行半旬时光。
三人缓缓行走在萧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开始纠缠陈平安:“到了老爷家,能不能不要让我做那扫地铺床的杂役伙计啊?有些丢面子,若是不小心传回州城这边,能给那帮妖怪水鬼笑话几百年,还怎么给他们当大哥?老爷您是不知道,我在这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谁都要伸出大拇指,顶呱呱!”
陈平安假装听不见,因为他知道只要接话,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青衣小童自顾自说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问那傻妞儿。便是州城内的达官显贵,一样对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里的王爷架子大一些,对我只能算是客客气气,不够热络。不过他跟我兄弟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快活。老爷您也真是的,为何不顺道去我家坐坐?甚至还要我一声招呼都不许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给老爷您一个锣鼓喧天、江水沸腾的隆重欢送仪式!”
通过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闲聊,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条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冲动,经常被水神推出来挡灾,好些个轰动黄庭国朝野的祸事,明明跟他不沾边,水神用言语激将几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来了,还自觉有英雄气概。
有一次被灵韵派的一位太上长老追杀,逃了两千多里路。
当时,腼腆的小丫头聊到这里,难得吐露心声,说如果就这么不回来,倒也好了。
陈平安见青衣小童又要吹嘘当年的丰功伟绩,实在忍不住开口插话:“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当作挡箭牌,还是知道了却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偷偷点头。
青衣小童不敢跟陈平安说什么,可是眼尖地发现那小蟒的动作,冷笑道:“你一个小娘儿们,懂什么兄弟义气?”
说到这里,他使劲张大嘴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对女童张牙舞爪道:“再叽叽歪歪,在老爷面前坏我形象,我就找个机会吃掉你!然后把你当屎拉出来……”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啊,你就知道拣软柿子捏!
陈平安颠了颠背篓。虽然崔东山返回了大隋山崖书院,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只不过除了担心,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陈平安抬起双手,呵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
是冬天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会下雪,争取过年前回到小镇。
如果实在赶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桩,多练习剑炉立桩便是,可以让那青衣小童变出水蛇真身,路线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
那一小块不知齐先生从何处切割下来的斩龙台,陈平安留给了李宝瓶,又将玄谷子赠送的《搜山图》送给了林守一。
饶是如此,陈平安的家当仍是不少,只不过不占地方而已。
如今不需要照顾那些孩子,背篓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反而让他不太适应。
阿良当时在棋墩山,将土地爷魏檗给打劫了一番,最后陈平安拿到一颗干瘪枯萎的金色莲花种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处。
槐木剑里住着一个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现身后,又躲起来不见人了。
给三人做过了绿竹书箱,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陈平安有事没事就练习刻字,记录下自己觉得有学问的那些个名言警句。
有几本书,是文圣老先生当时亲自挑选的。
一支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陈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经别上发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崔东山说过,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个木盒,不过陈平安当时连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给李宝瓶了,对此,陈平安当然不会觉得心疼。
一对山水印,还有那枚意义重大的“静心得意”印。
陆道长写有药方的那几张纸,为了练字,陈平安依然会时不时拿出来翻看。
至于那块长得像是银锭的小剑胚,据说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关,异常雪亮,夜间光可照人。
不过,如今背篓里,有些东西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的。
除了崔东山不知何时写好放入背篓的一封信外,还有两副春联和一个福字。
崔东山在信上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还望陈平安笑纳。
并让他放心,字就只是字,没有算计。
由此可见,崔东山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连陈平安会下定决心收他为徒都已经算准。
对此,陈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样没办法说什么。
除此之外,背篓里还有两幅字帖。
一幅叫《青山绿水帖》,内容文绉绉的,写得比较正儿八经。
还有一幅就很符合崔东山的荒诞性格了,叫《先生请多放点油盐帖》,全是在埋怨陈平安的抠门吝啬。
帖上的字写得……陈平安说不上门道,就是觉得确实好,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字帖,就像站在那条行云流水巷中。
一路上,青衣小童继续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陈平安身后,还背着崔东山的那个书箱,不管陈平安怎么劝说,小丫头就是死活不敢将任何一样东西放入他的背篓里。
陈平安回头一想,记起她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宝瓶,不会累的。
一想到这个,少年就恨不得转头走上一步就能直接走到新山崖书院的学塾,看着李宝瓶他们高高兴兴听先生讲课,没有受人欺负,让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了,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开始默默走桩。
新山崖书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几乎所有世族豪阀都在议论此事,隔岸观火,极有意思。
当然,身处风波之中的那几个家族绝对不会觉得有趣。
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国韩氏,还有怀远侯府,这些个家族的老人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时候,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还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朝堂上最近很热闹,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各抒己见,纷纷就书院学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队,言语措辞那是一点不客气,既有为韩老上柱国、怀远侯爷那几位打抱不平的,说那些个外乡学子出手狠辣,没有半点文人风雅;也有抨击这些黄紫公卿管教无方,那些从大骊龙泉远道而来的孩子并无过错,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还不还手吧。
然后前者又反驳说那不能叫欺负,读书人之间的言语争论再平常不过,如何上纲上线到“欺负”二字?
为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举例历史上那些个著名辩论,少不得要顺带推崇几句南涧国的清谈之风。
后者亦是不愿服输,针锋相对,一一驳斥。
这桩引来无数人注目的京城风波起始于书院一间学舍内四个孩子间的争执,后来,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外乡小姑娘手持利器打伤了人,其中被揍的一个孩子刚好是怀远侯爷的宝贝儿子,而怀远侯与楠溪楚家是亲家,楚家的嫡长孙是这一届书院的翘楚,十六岁,素有神童美誉,是大隋公认的君子之器。
这个长大后不负众望的楚氏长孙听说此事后并未第一时间露面,但是他的两个书院同窗好友,韩老上柱国的幼孙以及大隋地方膏腴华族的一名年轻人去找了那个小姑娘的麻烦,虽然没有动手,但出言不逊是确有其事,凑巧被小姑娘的同乡林守一撞见,一来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两人哪里是大儒董静得意弟子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凄惨无比。
这下子,同样被视为“修道美玉”的楚氏长孙没办法坐视不理,找到林守一,又打了一架。
这场架打得十分精彩,楚氏长孙拿上了祖传法器云雷琴,以大练气士搜集而来并用秘法炼制的闪电为琴弦,每当抚琴便雷声滚滚,气势非凡;而已经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的外乡少年林守一同样表现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打得颇有章法,一鸣惊人。
据说这场意气之争的斗法甚至惊动了大儒董静和一帮闻讯赶去的老夫子,他们远远观战,既是凑热闹,又是防止出现意外。
最后的结果,是楚氏长孙崩断了一根雷电琴弦,林守一受了满身轻伤,虽不重,却皮开肉绽,吃足了苦头。
其实书院内部亦有阵营之分,皇帝陛下亲临书院的时候,虽然并未亲见那么大的阵仗,但是知道御赐了重物给那些外乡人。
之后书院夫子先生们明显极为关注那些人的功课,这自然会让大隋本土学子心中憋屈。
而当初追随副山长茅小冬从大骊旧书院迁徙而来的学生,估计是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中同样受了不少气,所以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人,绝大多数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宝瓶这边。
如此一来,山崖书院便分成了两大阵营,各自同仇敌忾,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们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很大程度又助长了这种气氛的蔓延。
在这个关键时刻,又有人站了出来,火上浇油。
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原本一个跟谁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的林守一,拼得被林守一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飞出去。
这次是真的受了重伤的林守一呕血不止,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击中头颅,身体像断线风筝似的摔落地面。
末了,那少年还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们这才开始出手介入,不许任何人私下斗殴。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谢谢,那个貌不惊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没有去探望林守一,当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他七窍流血,只能撒腿逃命。
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击,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潘姓少年就要变成一秆病秧子。
终于,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在一名书院学生的出现后,总算有了收官的迹象。
这名书院学生是一个传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认拥有了担任书院助教的学识。
他先前离开大隋,正是去往观湖书院,通过九位享誉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获得正式的儒家贤人头衔,这次返回大隋,可谓满载而归,衣锦还乡。
大隋朝廷专门派遣礼部右侍郎出城十里亲自迎回这位年纪轻轻的儒家贤人,可更让人艳羡不已的还在后头:皇帝陛下让宫内一位大貂寺给这位大隋未来的庙堂栋梁送去了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以示嘉勉。
所以,这个名叫李长英的书院学子,是带着贤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赐之物步入东华山的。
他登山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
然后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站在少女谢谢面前,说双方都不要再意气用事,山崖书院终究是求学之地。
谢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名动一洲,大抵说来,他名声不显,不如大骊皇帝那么雄才伟略,不如南涧国君王那么文采风流,甚至不如已经亡了国的卢氏皇帝那么著名。
不过东宝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饶、北方荒凉,大隋在北方算是独树一帜,就连南涧国权贵都愿意与之往来,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观湖书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几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内的大隋砥柱在养心斋召开小朝会,但今天是例外。
不过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众多将相公卿都心里有数,看来是书院的那场风波,到了皇帝陛下必须亲自过问的地步。
所以,兼任书院山长的礼部尚书便成了目光焦点。
这位六部衙门第一人的天官大人与庙堂好友联袂而行,脸上不见任何慌张神色。
可是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位“当事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小朝会开得不温不火,甚至还不如屋内那对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过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会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饭而已。
在座各位在官场修行大半辈子了,对于这类寻常朝政事务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过决议,相信不用多久就会迅速从京城中枢传达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大隋皇帝喝了口尚且温热的莲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总算要来了。
大隋皇帝放下杯盏,环顾四周,笑道:“怎么,诸位爱卿,都在等着看寡人的笑话?”
韩老上柱国虽然已达古稀高龄,不过老当益壮,依旧精神矍铄,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时也有些难堪。
而立之年的怀远侯爷更是坐立难安,像他这种世袭公侯爵位的功勋之后,一般都会淡出庙堂,除非有重大事项,否则极少主动参加早朝,这是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
但是今天,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数位大佬都给他好心递了个消息,要他最好参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时候出了状况却没机会辩解。
大隋皇帝看到几个同时想要起身请罪的大臣,笑着伸手向下虚按数下:“不用起身,坐着说话便是。寡人今天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包括煊儿在内,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劝学房聊这个,课业一塌糊涂,害得他们的总师傅抱怨不已,气得要他们干脆去山崖书院读书算了。”
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将大致经过捋了一遍,说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问道:“是茅老亲自开口,说不去管孩子们的打闹的?”
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然后就陷入沉思。
在座的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
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也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了,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礼部尚书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听说后来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礼部尚书愈发局促。
大隋皇帝问道:“如果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长吗?”
礼部尚书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长,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龃龉。”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礼部尚书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大隋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礼部尚书正要说什么,大隋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礼部尚书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礼部尚书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礼部尚书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礼部尚书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礼部尚书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礼部尚书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大隋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大隋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他放下书本,突然问门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大隋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他随即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就藩,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那凑巧路过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老宦官微微躬身,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摇头道:“还未。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定跟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浩然天下的大忌。”他有些无奈,“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个。”
林守一如今单独住一间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梗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一定会恨死我的,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也不会怪你的。”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如果小师叔在这里,他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
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至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烦琐磨人。
一个调侃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哟,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点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突然,谢谢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一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她,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守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蒙。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要去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其内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他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李长英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
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话:“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两人之间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声沉闷声响。
由于劲道只往地底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
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是感到震撼。
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
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夫长寿。
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
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
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个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的原因。
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启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
很多女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
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话毕,他的四周出现了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
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
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剑气也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形”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视线有些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交换。
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
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
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于禄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于禄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掉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个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禄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
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最终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
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坠落的于禄脸色如常,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李长英就这么被踹飞出去数丈,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柄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者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
老者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禄:“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训斥,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他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您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者给于禄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有任何废话,到时候自然有别的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者站起身,那把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他的肩侧。
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算是他都觉得不算重伤。
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在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
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如果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先打趴我?”
老者气得牙痒痒。于禄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他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名剑修。
“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观海境的剑修,在东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老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者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于禄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者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一层武夫重伤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层练气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惊归震惊,畏惧倒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夫,也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真的让你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于禄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